犁頭的鏵刃割開地表的硬土,在春季的天空下翻開了大地冬日的私藏。銳雯扶著犁架,跟在耕牛身后走在一小片農地上。她一邊專心地握著前梁把手,一邊生澀地念叨著陌生的詞匯。
“伊麥。伊唄。瓦沙。阿那。”
銳雯緊握著木柄向前走。每走一步,空氣里便漫起一陣初醒沃土的芬芳。這幾天里,粗糙的握柄磨出了她手上陳年的老繭,也喚醒了飛逝的回憶。
銳雯咬了下嘴唇,撇開剛才的念頭,繼續干活。“母親。父親。姐妹。兄弟。”
瘦牛翻了翻耳朵,拖著犁往前一帶。犁頭濺起幾塊碎石磕到了銳雯,但她渾然不覺。她穿著一件粗布衫,沾滿泥點的袖子挽起來卷成了一大捆。相同質地的褲子已經被染成了土黃色。改短的褲腳對于原來的主人來說已經太短,但在她身上剛好掃過腳踝,碰到裹滿泥巴的鞋面。
“伊麥,伊唄,瓦沙,阿那。”銳雯一遍遍重復著這段頌文,銘記著每一個詞。“伊扎,兒子。黛達……”
她用衣袖抹開了眉梢上一縷汗津津的頭發,沒有慢下腳步。她的手臂很有力,單手就可以扶穩犁架。老農夫回家取水袋和午飯了。他說她可以在田邊的林蔭歇著等他,不過銳雯執意要把活干完。
一股清風打在她汗濕的后頸上,她環顧四周。諾克薩斯帝國曾試圖強迫艾歐尼亞屈服,但艾歐尼亞寧死不從,諾克薩斯便轉而想要摧毀它。銳雯繼續推著犁架冥想。縱使帝國動員起全部力量,也無法阻止春天重歸這片土地。諾克薩斯已經被趕出境一年多了,灰蒙蒙的雨霧和暗沉沉的泥土中終于萌發出了星點翠綠。空氣里也似乎蘊藏著新的開始。希望。銳雯輕嘆一口氣,胡亂剪短的頭發輕輕拂過她的下巴。
“黛達。女兒,”她開始了又一輪念誦,語氣堅決。她再次用雙手扶好犁架。“伊麥,伊唄。”
“是因唄,”密林的陰影里傳出一個聲音。
銳雯猛然停步。手中的犁柄一頓,皮韁繩勒住了瘦骨嶙峋的耕牛。犁頭撞到了一塊土坷,鏵刃被石頭一別,一聲悶響。
(此段截選自斷劍的自白,說真的,沒有比這段更適合描寫銳雯此時境遇的了!)
這不是老農的聲音,她未曾在這個地方聽過這個聲音!
銳雯瞬間繃緊了神經,常年的戰斗讓她第一時間就做出了防備動作,但微微顫抖的雙手卻又讓她生生克制住了心里那股想要沖過去廝殺的悸動。
她緩緩吐出了胸膛中的熱氣,繼續低頭握住犁桿耕地,她選擇了沉默,因為馬上就要耕完了,等待耕完以后,就可以和老農吃午飯了。
現在的她,并不想再回憶過去了,她只希望能夠得到救贖……
“因唄,該讀作因唄。”
“尾音不同。”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一個身影也慢慢從針葉林中走出。
亂糟糟的頭發大部分被一根發帶束在腦后,幾縷發絲垂在他的眉邊,鼻梁處有著一道明顯的傷疤。
他很危險!
銳雯如此想到。
來人的形象很像是一個浪人,那件破爛的披風下能夠隱約看到左肩上的金屬護肩,他的劍也沒有歸鞘。
流浪的武士……嗎?
這段時間的勞作終究是讓她的腦袋有些混沌了,銳雯竟然有些不太確定對方的身份。
明明像是個浪人,但對方卻仿佛對這里很熟悉的樣子,甚至,他似乎想要糾正自己的口音?
銳雯依舊沒有理會眼前這個奇怪的人,并不是不想開口,而是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么樣的口音,所以她選擇了沉默。
看著銳雯埋頭繼續想要耕作的樣子,來人突然顯得有些無趣,終究沒有再多說什么,轉身離開了農田,身影消失在了針葉林里。
沒過多久,一群騎兵包圍了銳雯,而剛才離去的陌生人,則是靠在一處屋檐下默默的悶了一口酒,然后看著那無聊到正在用樹枝打屋檐水的年輕人,突然將酒壺扔向了對方!
“嘿嘿,怎么樣?愿賭服輸,我今天倒要嘗嘗你這酒究竟……咳咳!這……咳咳……什么酒啊這!咳咳咳!”
囚興剛剛耍帥的接住了亞索扔來的酒葫蘆,笑嘻嘻的嘲諷著亞索,結果一口酒沒下肚就整個人被嗆得咳嗽了起來,一張臉蛋被嗆得通紅。
“呵……小屁孩兒。”
難得看到這臭小子吃癟,亞索劍刃輕起將將要落地的酒壺接住重新拿在手中,有些悠然自得的飲了一口,嗯~這酒真香啊!
“呸!索子哥你等著,我下次給你帶兩瓶我那里的酒!必須給你喝吐了!”
囚興顯然沒想到這個世界的酒的味道竟然如此古怪,輸人不輸陣,囚興一邊吐著舌頭一邊和亞索吵吵,但亞索根本就不理他,只是自顧自的喝著小酒,瞇著眼睛傾聽著風的聲音。
說真的,明明已經知道真相了,但當那個女人真的就像是臭小子故事中那樣沉默時,他突然有些乏味了……
說真的,明明兩人剛開始是朝著另一個方向前進的,但也不知道那個小鬼怎么搞的,他們竟然回到了這里。
上一次喝到這里的酒,是多久之前了?
再次抿了一口壺中濁酒,淡淡的愁思自心底涌起,當命運了結以后,自己的命運,又改何去何從呢?
“索子哥,你真的不去聽聽嗎?”
囚興的聲音再次打斷了他的思索,不過他沒有直接抽刀子砍死這個小混蛋,因為他等會兒還有一場宿命的決斗。
或許他不能救贖自己的靈魂,但無辜的靈魂并不應該被判罪,呵呵,那個老爹爹也是個有趣的人呢!
“不了,既然你已經講過了,那么再去一次也只是多一份無趣罷了,就和那會兒一樣。”
既然亞索這樣說,那囚興也就不再勉強了,畢竟他還準備看瑞萌萌和索子哥的宿命對決呢!
放逐的利刃與流浪的風?哈哈哈,太有趣了!
待審判的暫時休庭,亞索無聲的來到了這個寂靜的角落,最陰暗的地方,那里有著一個受傷的靈魂。
“銳雯,拿起你的劍。”
靜靜的矗立在前方,亞索看著那個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緩緩拔出自己的長刀。
冷冽的寒光似乎喚醒了她的某些記憶,她的瞳孔微微收縮,肌肉似乎在調整著狀態。
但她最終卻又仿佛被抽掉了骨頭一樣蜷縮著,那柄已經重新拼湊的巨刃就那么隨意的扔在一旁,那本該是一個戰士手中的利器。但如今,這柄曾象征著榮耀的巨刃仿佛將要被時間掩埋……
“你的劍與你的過去,你選擇哪一個?”
亞索依舊淡淡的說道。
“拿起你的武器。”
“……”
銳雯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她似乎明白了對方的某些意圖。她記起了那時那位執法官的話,或許這個男人就是來解決私仇的吧?
但亞索接下來的話卻讓她難以平靜!
“你知道真相嗎?”
“……我……是我殺掉了他,殺掉了所有人,他們全部因為我而死,我有罪。”
銳雯緩緩抬起了頭,但她依然坐著,如果對方是來報仇的,那么就讓他殺了自己就好了。
“我來此是為了殺掉讓我師父送命的兇手,站起來,拿起你的武器。”
見銳雯果然依舊心如死灰,亞索不得不驅使著風推開了她身旁的桌椅,而更多的風壓迫著她,迫使她終究如同故事中一般拿起了武器。
“動手吧……”
銳雯默默的看著眼前的男人,等待他的刀刺入自己的心臟。
風動了,伴隨著那個男人的刀,符文巨劍的刃尖再次被崩飛,而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悄悄的探出半個身子打探。
那飛舞的碎片正直直的朝著他的喉嚨飛去!
“不——!”
銳雯嘶啞的大喊道,她狠狠的拋下了手中的斷刃,朝著那個角落奔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那碎片仿佛慢動作一般劃過了銳雯的視野,慢吞吞的朝著老人干癟的皮膚越來越近!
又要重新上演了嗎?我終究,無法去拯救嗎?
腦海中從未如此刻一般轟鳴,銳雯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這一瞬間似乎都要加速到爆炸了!她不想再看到那種悲劇再次上演了!
“哎嘿~”
就在亞索準備控制風息攔下那塊疾馳的碎片的時候,一個有點賤兮兮的聲音突然在老人的身旁響起,兩根細長的手指輕輕的捏住了那片尖銳的碎片。
“索子哥,不是都說了我會在旁邊看著的嘛~不要緊張嘛!”
囚興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那塊篆刻著符文的碎片,這算得上是他第一次接觸這種符文之地的特色產物來著,他的興趣很大。
“嘿嘿,老爺子沒受傷吧?”
微弱的風拂過了老人的面龐,囚興稍微檢查了一下,看來并沒有什么問題。
不過老人看起來還是有點不爽囚興的態度的,雖然說是對方救了他,但從亞索的表情就可以看出這件事本來應該是并沒有這么危險的,這個小鬼的性格很糟糕啊!
“孩子,你應該學會尊重死亡。”
“嘿嘿,老爺子,我甚至見過死亡,要不我們先繼續看下去?”
面對老人的說辭,囚興卻直接打馬虎眼岔開了話題,指著牢房入口的黑暗處,一副饒有興致的表情說道。
“亞索,我很欣慰。”
肅穆中卻又帶著一絲溫柔的聲音響起,隨著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執法官的身影出現在幾人面前,她的臉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笑意,但又為了保證自己的嚴肅而緊繃著。
“你學會了負起贖罪的責任,也學會了原諒自己。
是那個小家伙嗎?很有趣的年輕人。”
執法官的目光一一掃過每一個人,最后落在了囚興的身上,嘴角再次勾起一絲笑意。
“……”
囚興沒有說話,只是笑瞇瞇的看著執法官,眼神卻又時不時暼著陷入沉思的銳雯。
“或許吧。”
反而是亞索先開了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像是那個故事里講的一樣,他知道是因為銳雯才導致了素馬長老的逝去,但他知道最根本的原因還是自己的擅離職守,所以他不會殺掉銳雯。
本來他今晚甚至都可以不用來進行這所謂的決斗的,但他或許……只是想要幫助另一個無辜的靈魂吧。
隨著亞索二人的離去,銳雯也沒有再執著那求死的信念了,她似乎明白了相比帶著罪孽死去,背負著痛苦的活著才是真正的救贖……
第二日,當看到銳雯與兩個老人相擁時,亞索默默的看著眼前的小鬼,兩人相顧無言,沉默了許久。
“確定了?”
終究還是亞索先開了口,看著眼前這個同樣束著長發的少年,似乎有些話想要說,卻終究沒有開口。
“嗯,我會在這里呆一段時間,然后回去一趟。”
囚興輕撫著手中的長刀,那是今天亞索找人幫忙給他鍛造的,能夠更好的感受風的氣息。
“對了,索子哥,別忘了去看看綻靈節,我有個驚喜給你。”
“嗯。”
亞索點了點,轉身便準備離開,他總是這樣,仿佛風在催促著他不要停下腳步。
“那個……”
囚興的聲音再次響起,那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人如今卻有了些扭捏,就在亞索以為他一樣說不出口的時候,身后的風逐漸變了。
“師父!且隨風而行!”
亞索的步子頓了一下,隨后繼續前行,但一曲悠悠的笛聲卻漸漸響起。
今天的太陽依舊耀眼,少年靜靜的看著那個遠去的身影,直到針葉林將他害羞的藏起來為止。
且……隨風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