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標的電池被甩了出來，厲娜手忙腳亂地在電腦上一通操作，努力修復了好幾分鐘，才恢復了和機器人厲娜的視頻連接。

屏幕里，只有機器人厲娜和副主任科員小丁兩個人還留在快餐店，老太太和丁叔叔，已經離開了。

在失聯的這幾分鐘里，機器人厲娜開啟了離線狀態，用一種自我保護的機制，順從外界的指令。

對于這個設定，楚天一在做產品介紹時曾經說過，這是為了給后臺定位尋找機器人爭取時間。在保護機制的引導下，機器人厲娜順從了老太太的安排，留下來和小丁“增進感情”。

副主任科員小丁說話不緊不慢，眼神稍微有點飄忽，無意識地左顧右盼，但是環繞一圈，又忍不住回到機器人厲娜的臉上。

在屏幕后面看到這一幕的厲娜感受到仿佛自己受到了冒犯。她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不能直視自己，但又偷偷摸摸瞥自己的異性。

她心里罵了一句：“猥瑣！”

小丁并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人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活人”。

機器人厲娜當時的狀態還處在與真正的厲娜的聯通過程中，整個人呈現出來的是禮貌地沉默。程序設置給她的指令是微笑地看著對方，用人畜無害的表情應對外界的反應。

屏幕之后，厲娜的憤怒和不滿，并沒有及時傳導給她。她的微笑和沉默，很對小丁的胃口；她的直視，給了小丁鼓勵。

小丁的眼神逐漸聚焦，不再躲躲閃閃。他開始大膽地注視機器人厲娜。

即使是在屏幕后面，真正的厲娜都感受到了來自一個異性的灼熱的目光。通過機器人的視角看接收到這份注視，厲娜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

小丁逐漸放開了一些，表情放松自然了許多，話也多了。

在他看來，機器人厲娜無聲的微笑就是對自己的認可，他開始向對面的女孩大方地介紹自己。

他語速有點慢，有點緊張，說幾句就要短暫地停頓幾秒鐘，好像是在想接下來的詞，也像是在觀望厲娜的反應。

小丁沒有向厲娜提什么問題，只是在自述。

他從高中時代說起，他當年上的是縣城里最好的中學，是年級里的學霸，總成績經常在前十名之列。他念過的縣一中有好幾千學生，每個年級都有幾百人。

他讀書的那年還趕上了生育高峰，畢業年級有500多人。能在這500多人里長期霸占前十名的高位，小丁無疑是學生中的佼佼者。

“不過，我們縣里的學校再好，也比不上你BJ的學校。

我高考成績算是不錯的，也只能上河南大學。我們那年考的最好的，去了西安。我本來想報BJ的學校試試的，可是我爸說，考到BJ再回來找工作，反而不太容易，人家會覺得我眼高手低。

在河南上大學挺好，畢業了就回家考公務員。我也有大學同學去了北上廣這些地方，他們都說壓力很大，收入雖然多，可花銷也多。

房子買不起，只能租，租金比我一個月工資還高。我覺得還是家鄉好，其實可以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現在咱們這里雖然還是‘縣’，但馬上就要升地級市了。

這幾年，我們縣里的領導們普遍比較年輕，創新步子邁的也大，招商引資和經濟建設都做的很好。現在我們這里房價也在漲，但是還買得起，我的收入加上父母贊助，買一套三室一廳還是行的。

現在這里生活也方便，物價不高，現在不是有網上購物嗎？全國各地的東西都能買到。我看我們單位的女同事，平時生活也挺豐富多彩的，購物、看電影，還有去歌廳唱歌，都可以……”

屏幕后面的厲娜忍不住問小丁：“你想表達什么？”

小丁之前一直面對的都是含笑不語，一臉溫和的機器人厲娜，乍一聽見這句，小丁愣了一下，有點慌亂、有點結巴地說：“我的意思是，是，這里生活很好。

其實，你可以從BJ搬回來。可以考慮回家工作和……生活……”

機器人厲娜的表情開始出現緩慢地變化。真正的厲娜逐漸與她完成了共情互聯。

她的表情從溫和轉向嚴肅，她問小丁：“我在這里一無所有，我的家和事業都在BJ，我為什么要來這里？”

小丁更緊張了，他又開始左顧右盼，看看桌上的殘存食物，再看看餐廳里正在收拾桌子的保潔阿姨。

他用這樣的方式來緩沖自己的情緒，漸漸把緊張的面部肌肉舒緩下來。他想了想措辭，微笑著，用一副近乎于長者或領導的語氣回答厲娜：“怎么能說在這里一無所有呢？

你的父母都在這里啊！你在這里出生、長大，工作是可以換的，你在BJ呆的時間不短了，你應該能體會到，工作不穩定，收入少，生活節奏快這些帶給青年人的壓力。

我的同學和我一邊大，在BJ工作了幾年頭都禿了。咱們這里也有去BJ打工的，現在年紀大了，也都回來了。

他們說，擺在他們面前很很現實的問題，時孩子不能在那邊上學，自己買不起房子，掙的錢只夠日常開銷，存不下錢壓力還大……

你不想回來嗎？我可以給你找老師輔導，你考一下公務員試試，事業編也行。

只要筆試過線，我和我爸都能幫你找個穩定的工作。

考上之后可以去我們這里最好的學校當老師，如果不喜歡教課，可以去教務處、教導處做管理工作；還可以去一些委辦局……你做過文藝工作，這里的文聯、文化館、群藝館也都可以啊。

其實，咱們縣里現在發展的機會特別多，我們過的不焦慮，但是也不頹廢。年輕人的生活還是挺充實的，只要想做事，就能實現。沒有大城市那么內卷。”

厲娜笑了一下，說：“也就是說，只要我來這里發展，一片光明前景都給我量身定制好了。是嗎？”

小丁沒有聽出厲娜口氣中的揶揄。在他的工作環境里，應該沒有人這么和他說過話。

他一板一眼地回答厲娜：“不敢說量身定制，但是肯定有很多選擇，而且一定能讓你滿意。”

厲娜笑了，這次笑地一點都不含蓄。

她借著機器人厲娜的口反問小丁：“我何德何能，可以接受這份恩賜呢？你們父子肯這么費盡心力地幫我，憑什么？”

被厲娜這么一問，小丁的臉居然紅了。他又開始左看看又看看。

厲娜忍不住問他：“你能不能看著我的眼睛和我說話呢？”

小丁被厲娜逐漸嚴苛的口氣逼到了墻角，只好硬著頭皮把頭抬起來，把眼神聚焦到機器人厲娜的臉上。

這下，屏幕后面的厲娜與小丁真正形成了對視。坦白地說，小丁長的不難看，就是這身裝束和言談舉止，“局里局氣”，一副老干部的模樣，哪樣都沒在厲娜的審美點上。

厲娜覺得他說話的語氣和表情都老氣橫秋，就像她記憶里的這個小鎮，沒有活力，到處都彌漫著衰老的氣息。

在街上看到的年輕人，臉上的確沒有大城市人的焦慮，但是他們的臉上，呈現出的要么是體制內的呆板，要么是無所事事的迷茫。

每個生命都可以一望到頭。厲娜相信，她如果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工作，堅持不到三個月，自己的精神就會被這里的環境扼住喉嚨，窒息而亡。

小丁有點不好意思地和厲娜對視。厲娜隔著屏幕也看著他。剝去那層因為工作、環境帶給他的模式感，小丁的眼神里散發出來的還是真誠的目光。

這股目光與羞澀、膽怯和愛慕結合在一起。面對這樣的目光，厲娜很清晰地接收到了小丁表達出來的好感。

小丁想了半天，才開始磕磕巴巴地回答厲娜：“我，我想和你好好處一下，試試……”

厲娜明知故問：“處什么？”

小丁的臉更紅了，說：“處對象……你媽媽沒和你說嗎？今天咱們是來……見面……”

厲娜凌厲地說：“她沒告訴我是相親。只說要來見見熟人。你一早就知道是來相親的，是嗎？”

小丁說：“是啊，我知道。但是，我沒想到你……我以為我不會有什么感覺。我這邊，每個月都有人給我介紹對象。”

厲娜忍不住想笑，說：“這么說，你是這里的黃金王老五？那我這算高攀啊！”

小丁慌忙擺手，說：“不是不是。

就是我沒想到，我……我爸帶我來和你見面，我們倆心里都沒有底。我爸認識你父母，就是你的親生父母。我爸說，好多年前他見過你，那會咱們都還小，印象不深了。

你媽媽來和我爸提這事的時候，我爸開始沒答應。他覺得，你人在BJ，這事肯定沒譜。但是你媽媽說你已經回來了，回來照顧他們老倆有一段時間了。

你媽媽說你特別孝順，性格也好，溫柔文靜，還拿了你照片給我們看。

出門之前，我爸和我約好，要是他覺得你可以，就會讓我留下里和你單獨聊。要是他看了，覺得你不行，就喊我一起回家了。

他肯定是覺得你可以，剛剛到家他還給我發了微信，說你這個安安靜靜的性格，特別好，穩穩當當的，不像從大城市回來的那些女孩子，太張揚。

他覺得你特別適合當老師，或者考公務員。他讓我好好表現，我們有誠意，如果你能回來，后面好多事都可以安排。

如果你不想考編，也可以留在縣里創業。現在很多年輕人都在做MCN，我們馬上要升地級市，省里很多資源都會往這里傾斜，前景很好的。

我爸說，你在BJ長大，見過世面，比家里面的這些女孩要大氣，但是可能眼界也高，所以，可不敢說你高攀我。”

厲娜又問：“這都是你爸說的。處對象這種事，不應該自己來嗎？

你自己怎么想啊？是不是只要你爸喜歡，你就可以不管不顧地娶回家了？”

小丁趕緊說：“不是不是。我爸雖然嚴厲，但還是要尊重我的意見。畢竟我們都是知識分子。我也覺得你好……是真的挺不錯的。”

小丁的話直接簡單，在厲娜聽來，有些好笑。她調皮地問：“你覺得我哪里好？”

小丁說：“長的好看，性格也好。有禮貌，安靜，不張揚。我特別怕那種脾氣暴躁的女同志，我們這里的女同志都比較厲害，嗓門大，說話急……”

厲娜突然問了一句：“恕我冒昧，你母親就是這樣的性格嗎？”

小丁一愣，說：“她還好……是在外面容易急的那種，不過在家里好一點，她對我爸和我都挺好，她聽我爸的。”

厲娜沒頭沒腦地給小丁一句：“你相信嗎？你找的另一半，會和你媽媽一樣。你喜歡不喜歡，都會是這樣。”

小丁沒領會厲娜的意思。他只關心，厲娜能不能繼續和他處下去。

在他的藍圖里，如果順利，厲娜就應該迅速了結在BJ的一切，一個月之內搬回小鎮，一邊和他認真地處對象，一邊準備考試。

一旦通過筆試，就要迅速結婚。

領證前，他會買房，領證后，他會幫厲娜解決工作。考編，考教師證，或者，自主創業，穩定之后，他們就可以辦婚禮、備孕，生孩子……

小丁想到了，厲娜也從小丁充滿期待和憧憬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計劃。屏幕背后，厲娜覺得心驚。

她還沒有真正來到小鎮，回到她親生父母的身邊，她的未來就已經被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計劃好了。

厲娜對小丁無害單純的眼神有好感，但是對于這種人生規劃，她實在無法茍同。她不想改變小丁的想法，她也不想改變自己。

厲娜想了想，覺得自己該走了。無論是真實的自己，還是機器人厲娜，都應該和這個縣城小鎮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