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山乃是一片靈杰寶地，地廣無垠，紫霧繚繞，景致很是旖旎，確是同凡間天差地別的存在。

山上是玄間荒的宅邸，屋宇連綿，廊橋相接，大得千盞花了整整一天才繞完一個圈子，接著又累得在軟榻上躺了整整一天才恢復過來。

山腳下則有幾座城邑，雖不若建葉那般繁華熱鬧，卻也還是井然有序。在城中安家的除了一些資歷尚淺的小仙，便多是潛心修煉的純良妖精，因此一眾妖仙靈獸生活得倒也融洽。

掐指算來，呆在玄山已有個把月了，白澤一族遺孤的出現向來受到仙界的重視，千盞被接來玄山的事已有許多人知曉。

雖說此處是玄間荒的宅邸，可千盞住在東院，平日里便不常見到他。近日來許是被這玄山仙氣來來回回洗了好幾遭，千盞眼下又能陸續憶起一些零碎片段來，比如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的模樣，比如從前望山上的家，再比如小時候在河邊救下的一條龍魚崽「滑溜溜」。

燼絲是玄間荒手下唯一的女仙官，自從千盞決定留下后，她便被派來跟著她，說是平時的修煉也由燼絲一并完成。

燼絲原屬白鶴一族，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只是平日里總是一副一絲不茍的模樣，少了些溫婉親近，但作為仙官倒是十分稱職，還時常給她普及各種知識。

譬如，玄間荒的原身是上古一脈的神獸，猙。四千年前他修成神尊之身，是四海八荒如今最年輕的神尊，因此大家便都恭恭敬敬地稱他一聲神尊大人。

再譬如，神尊大人有一柄神劍，名喚「無月」，而這世上見過它神劍出鞘的人屈指可數。傳說那劍通體烏黑，是用一塊埋于東方凜輝澤下的鎢石，由名匠巧奪天工制成的鎢鋼神劍，天下只此一把。且那劍的名字來歷也頗為霸道，據說當它大開殺戒之時，會令敵人血光遮天，連月亮的清輝都全然蓋去，「無月」便由此得名。

千盞聽著有趣，便覺修煉也不是那么枯燥。

她雖恢復了一些記憶，但仙力雖沒有實質性的恢復，倒是對雨天沒由頭地愈發討厭了。

好巧不巧，此時正值玄山的雨季。

今日燼絲外出辦事，且正好中午放了晴，千盞便自個兒提了木劍去院子中將耽擱了幾日的修行課給補上。

夏末時節的玄山景致真是不勝美哉，加之雨后空氣清新，使得她玩心大漲，趁著休息放松的檔，她決定到處走走。

這玄山著實夠大，神尊大人的宅邸也著實構造復雜，搞得她至今還未摸清門路。一路兜兜轉轉到了后山坡，竟發現一處山洞。

洞中不時溢出絲絲寒氣，洞口卻封著結界，入不得內。奈何里面又暗又深，她在外頭觀察了好一陣卻什么也沒瞧出來。

就在她圍著山洞張望時，空中不知何時聚來一片濃云，毫無預兆地，豆大的雨點突然而至。

千盞抬頭一瞧天色不對，一手搭在額上慌忙就往回跑。可這次的雨下得又急又猛，剛跑兩步，雨便如水盆一般倒下來，該不會是......

果然，一道金光在天邊裂開，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千盞胸中猛地一跳，腳下一軟，生生跌坐在地上，半天沒回過神來。

直到冷澀的雨水順著睫毛流到了眼睛里，冰涼的觸感透過外衫沁到了皮膚上，她才慢慢靠著棵老樹蜷縮起身子，兩手緊緊地捂住耳朵，埋頭大哭起來。

磅礴大雨下得鋪天蓋地，顫栗的少女眼前似乎浮現出一片朦朧的幻影。

......

腦海中一雙纖弱的小手攀在兩扇嚴絲合縫的窗子上，視線似被滿眼的淚水所模糊。

墨色的夜幕帶著絕望籠罩而下，外頭的鐵器相撞聲發聾振聵，參雜其中的慘叫聲更是刺耳......發生了什么？為何會這樣？幼小的女孩滿眼驚懼，睫毛顫抖著從窗縫向外望去。

驀地，一排液體潑墨似地飛濺在面前，被窗戶紙擋住的液滴仿佛不甘的蠕蟲，淌下一條條歪歪扭扭的猙獰痕跡，只幾縷慘白的月光勉強鉆入。

血......到處都是血......

他們......在殺人了......

救命......誰來救救我們......

雨仍舊傾盆地落著，電閃雷鳴也未有絲毫的減弱，驚懼的少女越哭越兇。如箭的水滴濺起濕泥弄污了裙角，如鼓的雨聲像棒槌般垂在她的心臟上，腦海中黑壓壓的一片，漸漸將她的神志吞噬。

「你怎么了？」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頭上響起，隨即好像又有什么東西為自己擋住了雨。

千盞艱難地抬起頭，無神的眸子望著他，嚶嚶聲中嘴里還在無意識地道：「好多...血......」

神尊大人蹙眉。這小鬼，該不會是想起什么亂七八糟的事了罷。

「救救我...求求你...我不要父親大人死......」她無力的雙手攀住他，濕衣裹著的身體仍在劇烈顫抖。千盞臉色煞白，嘴唇青紫，似乎意識已經相當模糊了。

......

再次睜開眼時，房內已燃上了燭燈。一張十足大的軟榻四周垂落著幾層檀色的紗帳，帳外的燭光隱隱透入，一晃一晃地，大約已入了深夜。

扭了扭酸痛的腰肢，千盞忽而察覺到自己正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趴在這奇怪的地方并緊緊地抱著一個奇怪的溫暖物體時，一絲不祥的預感立即在腦海中閃過。她僵硬地將埋在不知何處的頭緩緩抬起，順著月白色的禪衣一路向上，對上了那雙赤紅的眸子。

霎時，她腦子一片空白，但臉上的兩抹緋色卻嗖地竄上耳根。

千盞隨即一個激靈，猛地從男人身上彈起，踉踉蹌蹌一路退到了墻角，受到驚嚇的臉上寫滿語無倫次，她瞪圓了一雙眼：「你你你你你！...我我我我我......」

「見著鬼了？」玄間荒眼底透出一絲好笑，輕描淡寫地調侃。

千盞好不容易屢直了舌頭，兩手揪住自己仍濕的紗衣，驚慌地道：「你你你難道對我做做做了什么？！」

「哦？」神尊大人懶懶地吐了口氣，看著神色慌張的她卻是不緊不慢道：「分明是你非禮的我，我不計較也就罷了，怎么，還想顛倒是非？」

「我...那個...你？怎么可能......」揉了揉由于淚痕而緊繃繃的雙頰，努力回憶這場「事故」的來龍去脈。

神尊大人則仍保持著半臥的姿勢，幾縷墨黑的發絲垂于手邊，一雙眼睛盯了她一會兒，目光下移看了看某處。

千盞順著他的目光又遲鈍地看向自己的胸前，濕漉漉的紗衣透感甚是明顯，一方胭脂色的布子若隱若現，這顏色好像是自己的......褻衣！！

原先已紅到耳根的緋色又騰地竄到了脖子，千盞胡亂扯過身旁的薄被擋在身前，支支吾吾道：「咦？我我我的外衫呢......」

「太臟了，免得弄污我的榻。」神尊大人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她的反應，繼而又補充，「方才上榻時你還不肯松手，我便替你脫了。」

千盞聽罷腦海里頓時一陣天旋地轉。

不過一向鎮定自持的她眼下是絕不能跟個花癡一般大泛嬌羞的，于是忙一手將自己遮得嚴實，扶穩了身子干干笑了笑：「今日之事若真是我的過失，在此給玄間大人賠不是了......」她瞥眼瞅了瞅外頭濃墨般的夜色，又道，「那什么，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就先走了...對了，這錦被濕了，我過幾日洗好了便給您還來。」說著，逃難似地爬到榻沿上，伸手去撩那紗帳。

「哦，不過外面還在下雨。」神尊大人在身后提醒了一句。

就在此時，刺眼的白光忽而透過窗子投進屋內疾閃了兩下，隨即一道驚雷劈天而至。千盞猛地又是一個激靈，轉身一個鯉魚躍龍門將猝不及防的男人撲倒在身下。

一聲悶響，二人雙雙倒在柔軟的錦被中。

良久，「你可比我先前見到的幾回活潑許多...」墊在底下的人幽幽地道。

「呃...大約是因為這玄山的靈氣讓人心神俱暢，精力充沛罷...哈哈哈...真是個好地方，好地方......」千盞伴著哭腔扯出一個尷尬的笑，艱難地抬了抬胳膊想要從他身上挪開，卻奈何渾身乏力，不禁低語抱怨，「這該死的雨怎么下個沒完！」

「忘了告訴你，玄山的雷雨通常一下一整夜。」

「......」

話語間，又是一陣電閃雷鳴，激得她下意識將腦袋扎入眼前的懷中，揪著他的衣襟縮成一團，動彈不得。

......為何會如此害怕？玄間荒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幽幽赤眸掃了眼懷中凌散的青絲，只是依稀記得，那時，似也下過這樣一場徹夜的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