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千盞早早便起了床，重新撒上魔息花粉。幸好她早先多存了些花粉藏于行囊中，不然抹著這東西真不知該怎么睡覺。

三人依照客舍老板的指示，很快便尋到了無妄閣。照理說，這樣一間情報交易所必然要建得低調隱蔽一些方顯其神秘，最好是擇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子，在深處立個簡陋門面，且門面須以酒館或私宅作為掩護，前來辦事的人進門還得對暗號，對錯了就給叉出去的那種。

然而眼前這牌匾上「無妄閣」三個赤星石刻的大字實在是醒目，從外頭瞧上去就如凡間那些皇親國戚的大宅子一般扎眼，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囂張地立在魔都最繁華的西街上，叫人想不注意都難。

好罷，也許魔族人的腦回路與自己還是不大一樣的。

「嘿，來此辦事的人還挺多。」斥紊粗粗掃了一眼，前院已經排起了隊，他便尋了個等在他前頭的人探探情況，「這位夫人，你也來此辦事？我第一次來，不曉得該如何進去。」

前頭那女子膀大腰圓，發上插了幾根不知是什么鳥的翎羽，比斥紊還高出半個頭來，她轉過來爽快地與他道：「候在此處即可，九吟大人會派人來接待。」

斥紊「哦」了一聲，裝模作樣地作若有所思狀，繼續探消息：「不知這無妄閣辦事靠不靠譜？且我聽聞那九吟閣主修為高深，也不知生得個什么模樣？」

女子答：「無妄閣辦事自然靠譜，不過九吟大人甚少親自露面，我都來了三回了也從未見過他的尊容。」

「咦，都來三回啦？看來辦事確實靠譜。」斥紊摸摸下巴，附和了一句。

那女子聞言忽而一臉兇神惡煞，咬牙切齒地道：「我男人離家出走三回了，回回都是無妄閣幫忙找著的，這次再讓我找著看老娘回去不打斷他的腿！」

斥紊：「......打擾了。」

荊未望了眼閣內，確實并無所謂的九吟大人的身影，她擔憂地與千盞道：「這無妄閣聲名顯赫，且此地之人皆對那九吟十分敬仰，想來他當真厲害，如此咱們更得小心了。」

千盞點點頭：「我自會當心。」

正當三人說話之際，閣中出來幾個侍從，攜了紙筆來紛發給正在等候的人，要他們寫上自己的姓名和來意，接著又有人來一齊收走。

千盞并未細寫，畢竟不是魔族之人，她怕全盤托出會對自己不利，因此只寫了「千盞」和「尋人」四字。

過了一會兒，侍從又從內院出來，將方才寫了字的人都一一領去了側院，只余千盞茫然地杵在那兒，不知自己是不是被遺漏了。須臾，又有一個侍從出來，其著裝瞧上去卻比先前幾個更精致些，似是個級別更高的，他與她客氣地比了個手勢：「這位姑娘，九吟大人有請。」

親自接待？千盞心下一驚，莫非這九吟如此神通廣大，竟已知曉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雖心下疑慮，卻也只得與斥紊荊未二人對視一眼，隨那侍從進了內院。

無妄閣內屋宇錯落造型張揚，連著庭內的植被也生得枝葉張揚，這大約便是魔族風格的特色。那些花木千盞從未見過，應是魔界特有的品種，顏色深沉，在如披了赤霞的天空的籠罩下，整個宅子散發出融融暖色，如夢似幻，恍然不實。

閣內廊橋千回百轉，若非有人帶路，千盞估摸著自己在此轉一天也未必找得著方向。三人一路上并未言語，斥紊神色更是警惕，待轉了四個彎過了六間房，行至一間深處的屋宇前，領路的侍從終于停下，轉而與他們道：「九吟大人只接待要辦事的這位姑娘，另二位還請移步偏房。」

斥紊與荊未二人聞言立即互相遞了個眼色，又擔憂地望向千盞。

見她面露難色，侍從又解釋道：「姑娘不必擔憂，你的兩位朋友只是去喝茶等候，斷不會有人前去打擾。」

千盞想了想，同意了：「好，那我送他二人去偏房。」他們身上沒有魔氣，她自然要送他們進屋才不會露餡。

那侍從倒也爽快，待千盞親自送好二人，方才領她進了一間屋子，隨后離開。

這間屋子倒無甚稀奇，是尋常書房的陳設，四面皆開了門，檀木珠簾微動，望出去的景色雖與仙界的草木有著天差地別，但在魔界應是屬于非常不錯的景致。墻上掛了副字，上頭寫著「無定力幻境見神仙」幾個字，千盞翻來覆去讀了幾遍，仍不大懂是什么意思。漆色的幾案上擺著面圓鏡，也不知是何材質。

正當千盞四下張望觀察之際，門上珠簾忽被人撩開，一白衣人影緩緩踏了進來。她抬眼去瞧，見他頭戴半張虎骨面具，只露出蒼白的下巴，是個男人。

來魔界這段時間，許是性格和審美使然，千盞見到的魔族之人多愛穿顏色深暗或是張揚鮮艷的衣裳，像這位穿白衣的還是頭一次見，且他的白衣還穿得頗雅致，頗有風度。千盞對他的第一映像竟有一種似魔非魔，似神非神的感覺。

「妾身得九吟大人親自接待，不勝榮幸。」雖瞧不出他的修為到底有多深，但他身上的氣息十分令人捉摸不透，千盞微一施禮，言語恭敬。

九吟面具下的唇微微一笑，聲音低緩，他道：「千盞。」

「正是妾身。」此人不僅修為難以捉摸，語氣也難以捉摸。

絨布軟席鋪地，九吟略一抬手，示意她坐下，取過幾上的獸紋紫砂壺十分隨意地道：「喝茶么？」

千盞正襟危坐：「好。」

茶香馥郁，味道卻很獨特，似甘似澀，大約是魔界特有的品種。千盞捧著茶，心中謹慎，等著九吟發話。

雖說這無妄閣規模頗大，但粗粗想來與那凡間的算命鋪子辦的應是差不多的業務。從前在兗州千盞也見過不少人算命，通常那算命先生一上來，便會滿臉嚴肅曰「這位兄臺我見你印堂發黑面露兇兆近日恐有血光之災」，待那兄臺誠惶誠恐之際，復又道「然貧道天眼已開法力無邊你今日遇我實乃幸運」云云。如此一唬一撫，客人便可心甘情愿掏錢消災，末了還要謝天謝地多謝大師救命之恩改日定攜妻兒一同來找大師算算。實在是一門錢情雙收的好差事。

然而九吟卻未直入主題，他只是挽著唇角依舊是淡淡的聲音，似冷漠又似溫和：「在魔界可還習慣？」

千盞理所當然答了句「習慣」，話剛出口，驀地意識到，莫非他已經看出來自己并非魔界之人了？她立馬禁了聲，一臉的緊張，神魔二界一向互不友好，這九吟不會將她叉出去罷......

九吟卻若無其事地笑笑，似是叫她不必緊張，繼而略帶調侃地道了句：「我什么都不知道。」

千盞汗顏，你這也忒此地無銀三百兩了罷.。不過她也不多廢話，欲直入主題，語氣中卻是有些猶豫：「九吟大人，我聽聞無妄閣尋人需要提供其人的生辰八字或是貼身物件，而我兩樣都沒有，不知如此可還能尋到？」

他道：「我都親自來見你了，自然是可以。」

少女奇道：「這么厲害？那是不是連我要尋誰你都已經猜到了？」

九吟未答，只道：「你自己知曉么？」

千盞聞言，有些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那便行了。」他略一抬手，將幾上那面圓鏡推至她眼前，繼而道，「你方才喝的茶名曰「境茶」，它已知曉你的心事，捧著這鏡子，你要尋的人，它會給你答案。」

千盞于是接過那面鏡子，疑惑地去瞧。

九吟輕聲念了個訣，鏡子上便不見了她的倒影，只是一片蒙蒙濃霧。過了會兒，濃霧散去，鏡中漸漸浮出一方昏暗天地的鳥瞰之景，目之所及粗石嶙峋，仿佛沉于深淵之中。霧氣之后，隱約見一座殿宇，這殿宇灰墻青瓦，瞧上去雖有些沉悶，但立在一片密林中倒也協調。再細看去，殿門上卻是無牌無匾，讓人弄不清這殿宇是個什么來頭。

接著，往里頭望去，果不其然，便是陵煊。

他從一間偏殿走出，手中握著的便是那璇璣。

千盞捧著鏡子，牢牢盯著上頭的影像，欲將其中的每一個畫面都印入心底。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濃霧復又飄來，將畫面漸漸覆蓋，而后鏡子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

不錯，如此看來陵煊確是在蒼梧之淵，只是......千盞抬頭望向九吟：「那殿宇...九吟大人可知是什么地方？」

后者抿了口茶，慢條斯理道：「唔，那是仇因在蒼梧之淵的行宮，在赤水河畔。」

千盞有些驚訝，原本還以為他既知曉了自己的身份，應是對自己有些防備才是，可眼下卻這樣爽快地有問必答，她于是將信將疑地試探：「九吟大人將仇因的行宮都告知與我，便不怕我做出些對魔界不利的事情來？據我所知，那仇因從前好歹也是位魔君。」

九吟卻微微一笑：「我只是個生意人，你出錢我出力，其他的事一概不管。況且，憑你還未必能動搖魔界。」

咦，這魔界的氛圍倒是獨特，一個二個的都不愛管閑事，不過若果真如此還真是省了不少麻煩。千盞于是放下心來，她欣然道：「說的也是，九吟大人爽快，那這價錢怎么算？」

九吟道：「我要你身上最值錢的東西。」

千盞于是掏出兩顆夜明珠，這其中一顆是她這段時日來辛辛苦苦攢下的，另外一顆是向斥紊借的，并答應日后定會還他。

九吟卻搖搖頭：「不夠。」

千盞「啊」了一聲，這么多還不夠？在這魔界，就拿她此番住的客舍來說，兩顆夜明珠都能住上小半年了，而且還是最高級的河景大榻房，包早膳的那種。

說起來，從前平日里的吃喝用度全是算在玄間荒頭上的，偶爾出去逛逛，花銷亦有斥紊一手包辦，一直以來可謂是吃穿不愁。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實在是拿不出更多了。

她凝眉想了想，突然記起一樣東西。抬手捏訣，將碧波祭了出來。

「你看這劍值不值錢？」將碧波遞過去的那一刻，千盞心中甚是不舍，畢竟還未怎么使過呢。不過既已放下與那人之間的聯系，這東西便也沒什么好留戀的了，沒了反而一身輕松。于是她咬咬牙，將碧波往九吟跟前推了推。

九吟接過劍，上頭的寒氣伴著幽光繞著劍身盈盈浮現，他略略端詳一番，微微一笑：「夠了。」

......

千盞從書房中出來后，便去茶室尋斥紊與荊未，看來確是無人打擾的樣子。二人原本一個橫眉豎眼一個低聲下氣地拌著嘴，見她來了便圍上來詢問情況。

斥紊捏著塊酥餅，大約是此處招待他們的，嘴角還沾了些點心屑：「情況如何？查清楚了嗎？還有那九吟沒有為難你罷？」

千盞答：「陵煊的藏身之處已經查清，只是...那九吟似乎知曉我的真實身份，也知曉我此番行動多少會給魔界帶來些影響，但他仍然幫了我，也沒有為難你們，你們不覺得奇怪么？」

荊未見她無甚異樣，也松了口氣：「也許他只是個見錢眼開的生意人也未可知呀，總之一切順利就好。對了，他問你要了多少？」

「他沒要錢，我便把碧波給他了......」

荊未聞言「哎喲」了一聲，痛心疾首道：「這么好的劍，一百顆夜明珠也換不來，你怎的說給就給了呢！」

千盞撇撇嘴，也有些無奈，卻并不后悔：「我殺陵煊，未必非要用那把劍。」

荊未也不是不曉得她的想法，她終歸是站在她這邊的，于是嘆了口氣，寬慰道：「也是，不要便不要了罷。」

千盞頓了頓，眉頭微擰，若有所思：「可我總覺得，他想要的并不是那把劍，也許背后還有什么別的目的...」

「管他什么目的呢，咱們先把你的事兒辦完才是正經。」斥紊終于將桌上的點心掃了個干凈，拍拍手掌與她們道，「我也覺得此地無甚安全感，還是趁早離開為妙。」

千盞點點頭：「好，蒼梧之淵離赤脊大約有三日的行程，咱們即刻便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