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瓷器磕碰的清脆聲,千盞醒來時,燼絲正在榻邊給她晾藥。
她睜開眼,愣了好一會兒,腦中昏昏沉沉,墜得生疼,動了兩下想要爬起,卻覺渾身發酸。她瞧了眼燼絲,揉揉額角,嗓音有些干澀:「我這是...怎么了?」
燼絲見狀忙端了藥來,騰出一只手來探探她的額頭,吁了口氣:「你高燒不退,已睡了三日了,可算是醒了。」
千盞遲疑地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被那苦味嗆得直皺眉。她抹抹嘴,思考了半晌:「我只記得...我原先似是在玄間大人那處,同他說了幾句話,后頭的事便記不得了......」
燼絲點點頭:「便是神尊大人將你送回來的,那日你染了傷寒,然后昏在了他那處。」
「這樣么...」千盞晃晃腦袋,這身子怎的這樣弱,動不動就傷寒,大約是先前天火之劫落下的傷還未完全恢復過來罷。她復又倒了下去,拉過錦被蓋上:「今日武修怕是練不成了,我還得躺躺,燼絲你去拿幾本心法來給我瞧瞧罷。」
女子嘆了口氣,去將窗戶開了條縫,又來替她掖上被角:「心法明日再說,你先將燒退了,晚些我去叫斥紊殿下來瞧你。」
千盞「唔」了一聲,雖有不甘,還是乖乖翻了個身閉上眼,睡著之前將腦袋里的事情轉了轉,那日在玄間荒那處說了些什么來著......
啊,對了,蒼梧之淵。
在榻上連躺了三日,這燒終于是退干凈了。每日里除了用膳沐浴,余下的時候燼絲都會兢兢業業地將她按回榻上,說是神尊大人特別吩咐,她這回病得不輕,必須細心將養,不得有半分勞累。
期間斥紊不時來瞧她,照例帶了兩壇子好酒,卻是被燼絲勒令不許給千盞碰。于是這小子只得取了兩個燙金青瓷碗滿上,自己同自己碰杯,一副愁云慘淡的模樣:「得知你臥病在床,本大爺心下亦擔憂不已,唯有每日借酒消愁,不惜損害自己的身子,只盼你能快快好起來。」
千盞喝了口茶,一頭黑線:「你小子只是自己想喝酒罷。」
斥紊又苦兮兮道:「你看本大爺這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濃濃情意,你該如何報答?」
千盞實在不曉得他趁她臥病期間一個人喝獨酒與兩肋插刀這個詞有何關系,不過還是挑眉瞧他:「你想如何?」
少年抹抹嘴道:「以后練功能不能不要拿本大爺當靶了?」
「你不當靶誰當靶?燼絲平日里忙,此處就屬你最閑。況且,我何時打傷過你了。」
斥紊一面頹喪:「你不懂,被女人吊起來打是恥辱!」
「好罷好罷,那以后不吊起來嘛。」
他于是悲憤地嚷起來:「啊!荊未欺負我!連你也欺負我!本大爺這皇子怎的當得這般屈辱!啊!我的心好痛!啊!我對不起我的父王母妃!啊——」
「曉得對不起你父王母妃還整日游手好閑?」千盞笑起來,一臉嫌棄的睨他,「別嚎了,再過兩日荊未就該來玄山玩了,到時候我再替你說說話。」
斥紊一聽,苦瓜臉頓時變得比翻書還快,當即放下酒碗,兩眼一陣放光,開始比劃:「對哦對哦,那本大爺可得好好準備!今日來正好便是想與你說這事兒,本大爺最近學了一招氣吞山河,你數三個數,我便能將這壇子酒喝光!你說本大爺若是給荊未表演一段,她是不是就會為我的陽剛之氣所折服了?」
千盞默默扶額:「我覺著你這陽剛之氣似乎用錯了地方...」
......
眼下終于可以將自己從被褥里剝出來了,千盞心下大快,迅速梳洗了一番,出門吸了兩口新鮮空氣,欲往斥紊那處去繼續「修煉」他。
剛一出院,便見一行仙娥手中抬了好幾個大箱子,從她眼前匆匆經過。
這行仙娥似是新來的,千盞瞧著面生,于是她心下好奇,便喊了領頭的那個問話:「咦,你們是新來的么?這箱子瞧著挺沉,里頭裝的是什么?」
那仙娥垂頭答:「回神姬,小仙們是凝公主的侍女,里頭是神尊大人要的紅布綢與紅燈籠,還有一些翡翠玉器。」
千盞奇道:「玄間大人要的?他要這些東西作甚?」
仙娥答:「是用來裝飾宅邸,做慶辦喜事之用。」
千盞于是大為疑惑,她抬眼往院外望了望,確實有幾座廊橋已掛上了紅綢,迎風飄動,甚是扎眼:「喜事?...誰要辦喜事?」
「是妾身,」此時,身側一個聲音飄來答了她的話,千盞轉眼瞧去,正見顏凝信步而來。她上前打了個招呼,看了那些箱子一眼,含羞地掩嘴笑道:「玄間大人也真是的,非要弄得這樣大陣仗...實在是叫人害羞得緊。」
接著顏凝揮了揮手示意仙娥退下,她靜靜地瞧著千盞,臉色似乎有絲異樣,不過很快便又聲音柔柔:「下月初二,玄間大人便要與妾身成婚了。」
千盞聞言呆了,腦子一片空白。
......成婚?他要......成婚了?
她立了半晌,方回過神來,張了張口,發現喉頭干得說話都有些困難。
良久,她僵硬地翹翹嘴角,吞咽了好幾下,才干啞地道了聲:「...恭喜。」
顏凝與她彎眉笑笑,算是表示感謝:「這幾日宅子里忙進忙出的,沒有叨擾到千盞妹妹休息罷?聽聞妹妹染了風寒,身子可好些了?」
千盞垂眸,早便決定要遠離他,他既成婚,那與她又有何關系呢?眼下自己再無必要去想些什么,掛念些什么了。
她于是穩了心神,強令自己若無其事地笑笑,低低道:「有勞公主掛心,已經全好了。」
原以為寒暄幾句就該走了,卻見顏凝似乎還未有離開之意,千盞以詢問的眼神瞧她,卻見她笑容暗減,與她道:「其實妾身今日前來尋你,便是為了妾身與玄間大人的這樁婚事。」
「...怎么?」
顏凝看著她,道:「我知曉我不在的這些年歲里,玄間大人必感寂寞,我也知曉他之前與你有些情誼,男人么,都是這般,偶爾尋些慰藉,我也不會怪他。只是當初他說過,會將全部的愛都留給我,因此,我不希望他的身邊還有一個與他曾經有過瓜葛的人。」
千盞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她一席話無非兩層意思,一是玄間荒對自己的種種不過是寂寞使然,當不得真;二是現下正牌伴侶回來了,便容不得自己這個「有過瓜葛」之人了。
千盞面無表情,只道:「你欲如何?不妨直說。」
「我希望,我們大婚之前,你能夠離開。」顏凝臉色漸冷,一字一句道。
千盞盯著她,片刻:「好。」
顏凝的臉色和緩了些,仿佛方才的冷意只是幻覺,她接著又帶了些歉意地笑笑:「其實這原本也是玄間大人的意思,但他礙于情面不便親自與你說,便只好由妾身來唱這個白臉了。千盞妹妹離去時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與我說,我們會盡力補償你的。」
這「補償」二字聽得千盞頓時冷笑一聲,她吸了口氣,神情轉為漠然:「我并無缺損,不需要你們補償。其實不必你來趕,我也正有離開之意。」
她實在不想再呆在此處,故而轉身離去,見顏凝還欲說些什么,她只擱下一句:「公主且放心,下月初二前,你與玄間荒必再見不到我。」
斥紊見著千盞進來,驀地從座上彈起躲出去老遠,過了會兒,見她悶聲不響,復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來,疑惑地瞧她:「...怎么了?」
千盞垂著眼,沉默良久,道:「我要離開玄山了。」
斥紊聽了十分興奮:「去哪兒玩兒?帶上本大爺呀!」
千盞嘆了口氣,與他解釋:「我是說,再也不回來了。」
「啊?為何?」斥紊愣了,半晌,他想明白過來,「是因為那狐女?」
少女眼睛瞥向別處,不置可否。
他于是皺眉:「那你準備去哪兒?你曉得那陵煊一直在盯著你,說不準你前腳踏出玄山,他后腳就將你逮了去。」
千盞道:「我離開此處,便是要去尋他報仇。」
「啊?!」斥紊驚了,瞪著雙桃花眼,不敢相信地瞧她,「天帝都尚不能將他捉拿歸案,你...你如何能行?」
「萬事總有個法子,今日來尋你便是想與你商討商討。」千盞示意他過來,就著方幾坐下,她緩緩道,「我思考了一下,要想對付陵煊,最關鍵的便是要解決兩樣東西,一是他養的血羅剎,二是他手中的璇璣天眼。」
斥紊點點頭,表示贊同,轉而卻道:「可你也瞧見了,那血羅剎個個殘暴好戰,一只便能抵上百魔兵,你預備如何對付?」
千盞繼續解釋:「那血羅剎乃是以血飼養,以魔力驅使的傀儡,且雖兇狠善戰,卻只知蠻橫拼殺至死,并無智慧。既是傀儡,那我只需切斷操縱者手中的牽線,這些羅剎便不再具有威脅。」
斥紊撫了撫下巴,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你要隔斷陵煊驅使血羅剎的魔力?」
「不錯,只是你是否知曉有何方法可以阻隔魔力?」
他撓撓頭,撇嘴想了一會兒,隨即打了個響指:「本大爺聽聞鶴族有一靈石名曰女媧石,可凈化周遭一切魔氣。我想你若是帶著它,那血羅剎必無法近你的身。」
千盞聞言眼睛一亮,高興地道:「太好了,正好荊未馬上要來,不知能否向她討來借用幾日。」
斥紊卻仍是不放心,他一臉擔憂地提醒她:「雖說陵煊與魔族有染,可他到底修的仙法,且又有璇璣在手,女媧石只能保你不被魔力所傷,但他若以仙法與你為戰,你可怎么辦?」
「說起璇璣,我們尚不知曉他是否已經掌握了運用璇璣力量的方法,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會事先將它偷出來,只要女媧石在手,便是有再多的血羅剎把守,也不足為懼。」千盞有條不紊地說著她的計劃,末了頓了頓,「至于斗法么,我也未必會輸。」
斥紊驚訝地挑眉瞧她:「哦?你有把握與他斗法?」
她淺淺一笑:「你猜我元極經修到了幾重?」
「幾重?」
「六重。」
「這么夸張?!」斥紊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不敢相信地捂面大喊,「我聽聞太上老君也不過修到第八重,你居然...你他娘的還是人嗎!」
這話怎的聽著有些別扭,不過權且是當他在夸她罷。千盞想著時間不多了,回去還得好好做些準備,便起身道:「我去給荊未傳封信,初一便動身。」
斥紊掐指算了算:「初一...那不是只剩三日了么!」
千盞起先還擔心女媧石不好外借,不過荊未在收到信的第二日便來了,雖說見著斥紊依舊是一通橫眉豎眼,但她二話不說便將女媧石交給了千盞,她說這靈石正好是她爹收藏的,拿出來用幾日應該不打緊。
斥紊驚道:「這寶物竟是你偷的?」
荊未瞪他一眼:「偷你個頭!這女媧石雖說是上古洪荒時期傳下來的寶物,但其實上頭的靈力已所剩無幾,實際用處并不大,如今也只是擺著好看罷了,我爹也從不去管它。」
斥紊立刻作諂媚附和狀:「是是是,歷史價值大于實用價值!」
荊未睨了他一眼,轉而瞧向千盞:「你想拿它做什么?」
千盞于是將自己的計劃又與她細細說了一遍,接著補充道:「魔界此行最多十日,一旦結束,定將女媧石原封不動地歸還。」
荊未對女媧石倒不甚在意,但對她的計劃還是十分擔憂:「這女媧石需要源源不斷地輸送靈力來激活結界,且它的凈化范圍十分有限,頂多比你人再大那么一圈,到了魔界并不能時刻護你周全。」
看著她給自己比劃了一圈,千盞笑了笑:「這便夠了。」接著她望了望外頭的景色,輕嘆一聲,滿懷歉疚,「原本還答應過要帶你游覽玄山,可現下......實在是抱歉了,后頭便讓斥紊陪你玩罷。」
聽了這話,三人之間一陣無言。
忽而,卻聽斥紊一聲嘆息,他道:「雖說本大爺沒你厲害,但眼瞅著好友只身一人身赴險境卻不是一個鐵血男兒能做出來的事兒...這兩日我想了想,還是應當與你同去,魔界那處人生地不熟的又危險重重,你得有個人照應。」
千盞聞言心中一動,卻搖頭:「這是我自己的事,怎好累你也卷入......」
不待她說完,荊未亦道:「咱們是好友,必不會任你一人承受這么多,我也要與你同去,多一個人幫忙總是好的。況且,陵煊這檔子事牽扯的可不止你一人。」
千盞怔了怔,瞧著神情肅然的二人,不知該說什么。
沉默良久,她朝他們深深地福了一福,聲音有些哽咽:「那我在此謝過了......我翡宮盞發誓,定當拼盡全力不讓你們受到分毫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