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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世已銷橫槊氣,謀身未辦買山錢。

鏡中顧影鸞空舞,櫪下長鳴驥自憐。

——文徵明《夜坐聞雨,有懷子畏,次韻奉簡》

第二年,也就是弘治十三年(1500)春天,唐伯虎終于被釋放回到蘇州。昔日風流倜儻的才子已經“眉目改觀,愧色滿面。衣焦不可伸,履缺不可納”。他仰天長嘆:

寒山一片,空老鶯花,寧特功名足千古哉?

(見《唐伯虎全集》曹元亮序)

實際上,功名是永遠地離他而去了。

而且,永遠地離他而去的不僅僅是功名,家鄉等待著他的并沒有安慰與溫暖。首先,是繼室的反目。大概在徐氏夫人亡故以后,伯虎曾娶進一位繼室。可惜沒有文字資料記載她的姓氏,因為為時不久,且因夫妻反目而被斥去,所以祝枝山作《唐伯虎墓志銘》根本沒有提及。只是在伯虎自己寫給好友文徵明的信中說到“夫妻反目”四字,尤侗《明史擬稿》有“嘗緣故去其妻”一句,表露出其中端倪。顯然,伯虎曾經是全家寄予了改換門庭的愿望的人,解元及第也曾經給全家帶來了榮耀和驕傲;但是,現在伯虎永遠與功名無緣,這也就意味著全家永無出頭之日了。于是,酒店市民的劣根性也就表現出來。繼室經常借故吵鬧,就連僮仆也對出獄的主人愛理不理。這當然使伯虎感到十分難堪、敏感和悲傷,一年前,他還是女人們追逐爭寵的對象呢!一怒之下,他將這位勢利眼的繼室休去了。

由于積年來赴南京、北京應試的花費,加上在京師吃官司的上下打點,唐家的開支是甚巨的,積蓄耗盡,小酒店也搖搖欲墜,本來已經衰落的家境也更形不堪。家計的艱難帶來了兄弟的不睦,為了不連累家人,也為了減少煩惱,伯虎干脆與弟弟子重“異炊”,也就是不在一塊兒吃飯了。小酒店交給了子重夫婦,讓他們帶著侄兒長民過活。長民是子重與姚氏所生,是唐家的獨苗,伯虎十分喜愛,“兄弟駢肩倚之”。這樣一來,唐伯虎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了。他所賴以為生的只有硯田丹青,所謂“四海資身筆一枝”。他向朋友敘述自己的境況是:“過去豢養的看家狗,也不認識我了,在門口對著我,做出要咬的樣子。環顧室中,盆盂碗碟都破破爛爛的;除了身上之衣,腳下之鞋,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了。西風蕭瑟,我獨自一人,就像在異地做客一樣。唉聲嘆氣,又有什么辦法呢?自己打算春天采集桑葚,秋天采集橡實,再不然,就寄食寺院,每天吃一頓施舍的粥飯,上頓不管下頓了。”(見《與文徵明書》)凄楚萬狀,無可排遣,他揮筆畫了一幅《敗荷脊令圖》,圖上題七絕一首:

飛喚行搖類急難,野田寒露欲成團。

莫言四海皆兄弟,骨肉而今冷眼看。

脊令即鹡鸰,是一種水鳥。《詩·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后以比喻兄弟友愛,急難相顧。伯虎這幅畫畫面格調陰沉,殘荷寒露,烘托出蕭瑟的氛圍,一對鹡鸰在強勁的西風中艱難地飛行,令人聯想到人生道路的嚴峻。題詩則寄托遙深,末尾一句更蘊包著無窮的辛酸:往日夫妻共枕的溫柔,兄弟相聚的歡樂,在人生的風霜摧殘下,都到哪里去了呢?物是情非,不堪回首,面對畫面急難相顧的鹡鸰,能不感慨萬千!

鄉人們態度的轉變也無異于往唐伯虎寒冷的心里插進了一柄柄冰劍。《戰國策·趙策一》記載,蘇秦在秦國游說失敗后回家,嫂子不給他做飯。后來他在趙國做了大官,回家時嫂子見了他就跪拜在地。蘇秦問:“嫂何前倨而后恭也?”前倨后恭,是說先傲慢而后恭敬,是勢利小人的行為,簡直使人惡心。其實,前恭后倨一樣是勢利小人的行為,一樣使人難受。在人們的生活中,往往那些捧場捧得最兇的人,等你失意時罵你也罵得最厲害。這種可悲的世態炎涼,古今中外皆然。從前,唐伯虎既是一個人人歡迎的丹青才子,又是一個前程萬里的解元學士。他的每一篇制藝寫出來,蘇州、省城甚至京師的大小官吏都是一片叫好,全國的舉子、生員們都爭相轉抄,作為范文程墨,流傳遐邇。無論是虎丘山的踏青,還是秦淮河的泛舟,他的身前身后總追隨圍聚著一些慕名文士。他們恭維他,用好酒好肉招待他,行到山青水綠、云起霞飛之處,候到曲密歌繁、酒酣耳熱之際,小心翼翼地拿出扇面請他大筆一揮,然后又是一番爭奪、贊賞。現在呢,到處都是冷眼,都是不關痛癢的寒暄客套,甚至從自己曾經幫助過的朋友那里,也只能得到勉強擠出來的一絲笑容。

伯虎是性情中人,心熱如火,他最討厭虛偽。科場之獄,他看出了“朋友”都穆的不義道,發誓不與都穆相見。后來,有一個士子與唐、都兩人均相好,想使他們復交,于是,他等到有一天伯虎在友人樓上飲酒,連忙告訴都穆,并且先跑去對唐說:“都穆就會要來的。”伯虎一聽,神色俱變。都穆以為友人已與伯虎說通,就急忙上樓,突然會見。伯虎一見到都穆,立即從樓窗中跳下來,逃回家去。那位士子很難堪,又恐怕伯虎摔傷了,就跟隨到伯虎家中探視,只見伯虎大叫:

咄咄!賊子欲相逼耶?

(見《風流逸響》)

對于過去那些形跡頗密的朋友的無情無義,伯虎撫今追昔,感到非常傷心,他有首七古《席上答王履吉》就記述了這種心情:

我觀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諾杯酒中。

義重生輕死知己,所以與人成大功。

我觀今日之才彥,交不以心惟以面。

面前斟酒酒未寒,面未變時心已變。

區區已作老村莊,英雄才彥不敢當。

但恨今人不如古,高歌伐木矢滄浪。

感君稱我為奇士,又言天下無相似。

庸庸碌碌我何奇?有酒與君斟酌之!

真正的道義之交并不是沒有,像此詩所贈的王履吉即是一位。王寵,字履吉,蘇州人,書法家,精小楷,師法王獻之、虞世南,尤善行草,其書婉麗俊逸,疏秀有致,詩文亦有時譽,與唐伯虎、文徵明等都是好友。伯虎出獄后,他曾作《九日過唐伯虎飲贈歌》,肯定“唐君磊落天下無,高才自與常人殊”,為唐的“鯨鯢失水鱗甲枯”而痛惜,相與勉勵“江東落落偉丈夫,千年嵇阮不可呼”。除王寵以外,徐禎卿、祝枝山、文徵明等好友都對伯虎的命運滿懷同情,為他抱不平。尤其文徵明,情深意摯地致書伯虎,鼓勵他振作起來,與命運搏斗。

當時,伯虎已深深地陷入絕望的痛苦之中,痛不欲生。誠然,妻子的離去、弟弟的分炊和世人的冷眼都使他凄然心傷,但都不能說是絕望的痛苦,“哀莫大于心死”,此時,對于伯虎來說,最大的悲哀應該是功名的永絕。往日江南解元的青云之志、天下之懷,轉眼之間便成為泡影。他曾對親戚和朋友們說:“一個人如果努力,建立功名于一時,這是他的際遇。我不能把握自己,使自己有所建樹,沒有可從而努力的際遇,而傳世的美德又怎么能夠存在呢?這就像經過霜打的梧枝,已經沒有必要茍活下去了。”(見《吳縣二科志》)現代的人們很難體會到永絕仕途對于一個封建士子那種肢解般的痛苦。當時唐伯虎確實墜入了深不可測的黑暗的深淵,以致在十八年后,亦即正德十三年(1518)中秋前夜,他夢見自己儼然已是翰林學士,在朝廷上“草制”,亦即為皇帝代擬文書,醒來仿佛還記得其中的兩句:“天開泰運,咸集璚管之文章;民復古風,大振金陵之王氣。”朝臣嘆羨,無限風光。在二十多年后,科場的角逐在夢中出現,還使得他心有余悸:

二十余年別帝鄉,夜來忽夢下科場。

雞蟲得失心尤悸,筆硯飄零業已荒。

自分已無三品料,若為空惹一番忙。

鐘聲敲破邯鄲景,依舊殘燈照半床。

邯鄲景,即黃粱夢。唐沈既濟《枕中記》載,清貧的盧生在邯鄲客店中做夢,在夢中歷盡榮華富貴。夢醒,主人炊煮黃粱尚未熟。后用來比喻虛幻的事和欲望的破滅。末兩句是說,睡夢中科場春風得意,忽然傳來寒山寺的陣陣鐘聲,驚醒之后,自己還是睡在破舊的房里,一燈如豆,情何以堪!此詩作于科場折戟的二十多年以后,思緒尚如此魂牽夢繞,隱痛尚如此銘心刻骨,可見在當時,對伯虎的思想震撼之巨大。科舉仕進,是封建時代每一個知識分子都夢寐以求的前程,失去當然痛苦;對于伯虎來說,科舉仕進尤其是一個眼看就可以到手卻又不幸失去的前程,失去則更是絕望的悔恨!他覺得自己毫無價值,沒有必要再生活下去了。他整天渾渾噩噩地飲食起居,有時獨自徘徊,有時蒙頭悶睡,就像一個昏死的騎士,倒伏在馬背上,任由馬匹馳驅。所謂馬匹,我是指他的才華、他的學識以及唐家五世積德行善的生命力。騎士雖然昏死,幸運的是,馬匹是強健的。

俗話說:時間是醫治心靈創傷最好的愈合劑。經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日子,東風拂煦,昏死的騎士漸漸復蘇了。痛定思痛,他想尋求解脫,他才三十歲,年輕的生命總是不甘屈服于命運的擺布的。有人曾夸張地說過:四書五經塑造了封建士人的靈魂。這句話當然失之籠統和絕對,但四書五經充滿了自進之道,只要你接受過儒家教育,無論在生命的哪一個時期,無論身處何種境遇,四書五經的一些精義妙語總會在你腦海閃現,使你自覺地或不自覺地為其所規范。當唐伯虎掙扎過來,重新探尋人生自我價值時,當然首先想到的是“三不朽”。

所謂“三不朽”出于《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歷來,封建士人都根據自己的具體情況,將“立德”“立功”“立言”作為自己的追求目標,努力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最為人稱道而耐人尋思的是西漢時的三個好朋友:蘇武、李陵和司馬遷。他們生活在同一時期,環境、起點都差不多,由于生活道路和個人條件的不同,為后世垂留下不同的價值。蘇武字子卿,天漢元年(前100)奉命出使匈奴被扣,匈奴貴族多方威脅誘降,又把他遷到北海(今貝加爾湖)邊牧羊。蘇武渴飲雪,饑吞旄,堅持十九年不屈。始元六年(前81),因匈奴與漢和好,才被遣回朝,官典屬國。蘇武用自己的行為樹立了“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堅貞氣節的楷模。李陵字少卿,為騎都尉,曾率五千之眾,對抗匈奴十萬之師,攻城略地,做出了一番“立功”的事業。司馬遷字子長,因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辯解,得罪下獄,受腐刑,出獄后,發憤著書,完成了我國第一部紀傳體史書——《史記》。他曾寫有《報任少卿書》,傾吐了自己忍辱負重、志在“立言”的志愿。無疑,當時蒙垢含恥的唐伯虎是以發憤著書的司馬遷作為自己的學習榜樣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本來就厭棄禮法,思想出格,此番又身敗名裂,“海內遂以寅為不齒之士,握拳張膽,若赴仇敵,知與不知,畢指而唾”(《與文徵明書》),當然永世與“立德”無緣了。至于“立功”,雖說他少年時崇拜魯連、朱家等“布衣之俠”,間或也發出過“眼前多少不平事,愿與將軍借寶刀”(《題子胥廟》)的感慨,但也只不過是想想而已,說說而已,一介書生“筋骨柔脆,不能挽強執銳”,“為國家出死命,使功勞可以紀錄”,并不能真的劃策建勛,“立功”也是談不上的了。最后,就只有走“立言”之路了。一則唐伯虎不僅是能詩會畫才華橫溢的風流才子,而且也是覃學深思、詩書滿腹的學者。他能以第一名入府學,一舉獲得江南解元,經學功底之深厚可想而知。據祝枝山說,伯虎“其學務窮研造化,尋究律歷,求揚馬玄虛、邵氏音聲之理而贊訂之,旁及風烏壬遁太乙,出入天人之間”(祝枝山《唐伯虎墓志銘》)。大概伯虎頗有天文律法和音韻訓詁方面的學養,曰“贊訂之”則應該還有著作,惜乎不傳于世了。現在傳世的《唐伯虎全集》除詩、詞、文外,只有《唐伯虎畫譜》三卷,是伯虎輯唐以來的畫論而成,似乎不是祝枝山所指。二則伯虎當時的境遇,很像受宮刑大辱后的司馬遷,故而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司馬遷所選擇的“立言”事業。我們應該感謝文徵明,在唐伯虎最痛苦的時候寫了封信給他,以英雄相許,激勵他不要自甘沉淪,使得伯虎百感交集,寫下了一封類似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的《與文徵明書》,一抒積憤,我們才有可能窺見彼時彼地伯虎的思想。在書信的后半部分,他坦誠地向朋友談了自己的打算:

我私下考察古人的情況:墨翟因被拘囚,后世才會傳下薄葬之禮;孫臏因受刑失去膝蓋骨,才去著有《孫臏兵法》;司馬遷因遭受宮刑,才完成了《史記》百篇;賈誼因被貶流放,才能創作出卓絕出眾的辭賦。我不自量力地打算,希望能追隨這些古賢人之后,以符合孔子“不因為一個人的不好而鄙棄他的好的言論”的宗旨。我準備剪裁、修改從前的見聞文字,匯集學術上各種派別的作品并加以注疏,解釋演繹儒家經典,研究闡發諸書深奧的含義,以成一家之言。這樣,將著作留傳于熱心管事的人,托付于知音者。在我死去以后,有心甘情愿喜歡我的著作,而原諒我的缺點的人,將我的言論傳誦,對我的思想探究,他一定會為我拍打著瓦器,高舉著酒杯,擊打著節拍而放聲歌唱哩!啊!我的朋友,對于男子漢來說,蓋棺才能論定,要看他的言論、著作還是否存在。我素來放浪慕俠,不能達到立德的境地。想要振作建功,計謀和行動都能力低下,立功就更談不上了。如果不借助紙筆表現自己,又會有什么成就啊!

“托筆札以自見”,也就是立言。這種想法雖然在后來被另一種離經叛道的想法所推翻,雖然沒有得到實現,但在當時已透露出生的意志,表現伯虎從絕望的深淵中企圖向上攀緣。

從科場冤獄到出獄歸吳,這一年內,唐伯虎從耀眼的風華跌到慘淡的落魄,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的內心也經歷了復雜而尖銳的矛盾沖突。他留下了一篇傳世之作《與文徵明書》,這篇文字置之于唐宋八大家的古文中也毫不遜色,并且文風與伯虎其他藝術作品(包括詩、詞、文、畫)的嫵媚流暢迥然異趣,前人評為“慷慨激烈,悲歌風雅,眼底世情,腔中心事,一生沖宇宙凌海岳之氣,奮在幾席”!短短一千余字,卻是伯虎一年多時間內心境最敏感的記錄。然而,這畢竟只是窮途的掙扎,而不能算是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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