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伯虎畫傳:他在繁華中獨自前行
- 陳書良
- 2951字
- 2022-06-06 17:12:38
一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
——《閶門即事》
如果沿長江順流而下,由京口(鎮江)再折入江南運河,東繞太湖,就來到了蘇州府。這里春秋時即為名城,隋置蘇州,宋升為平江府,元時改為平江路,在唐伯虎時代則叫蘇州府了。此地素稱水鄉,河道縱橫,密如蛛網。較遠的太湖、陽澄湖、金雞湖、黃天蕩等,像顆顆晶瑩的明珠,鑲嵌在廣袤的綠野;而環城的大運河和里城河,又如兩條翠帶,圍裹著全城。城內河流縱橫,橋梁櫛比。據清《吳縣志》記載,城廂內外共有橋310座,再加近郊的649座,合計有橋近千。橋下之水與太湖之水息息相通,因而都是富有生氣的活水。民居則臨河依水,粉墻照影,蠡窗映波,形成了“人家盡枕河”的一大特色。唐代詩人李紳詩云:“煙水吳都郡,閶門駕碧流。綠楊淺深巷,青翰往來舟。”詩中所說的閶門,是蘇州城內最繁華的所在,堪稱商業的“白金”地帶。唐伯虎就出生在閶門內皋橋南吳趨里。后來,他曾有一首詩對故園作過描繪:“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買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閶門即事》)使人可以想見伯虎故里的昔日繁華。
蘇州在春秋時是吳國國都。當時吳國和越國連年大戰,越王勾踐利用計謀卑怯稱臣,把越國的美女西施進獻,誘使吳王夫差日夜荒淫,自己則臥薪嘗膽,發憤圖強,十年后終于卷土重來,滅掉了吳國。這樣一來,人們似乎又忘記了“春秋無義戰”,褒越貶吳,勾踐的首府會稽,一直被稱頌為“報仇雪恥之鄉”,而蘇州則成了有名的“亡國亡君之地”了。于是在口誅筆伐之下,文弱寧靜似乎成了蘇州的固性,綿綿千年,遭人鄙薄。余秋雨先生對此有過十分精彩的描寫:
蘇州缺少金陵王氣。這里沒有森然殿闕,只有園林。這里擺不開戰場,徒造了幾座城門。這里的曲巷通不過堂皇的官轎,這里的民風不崇拜肅殺的禁令。這里的流水太清,這里的桃花太艷,這里的彈唱有點撩人。這里的小食太甜,這里的女人太俏,這里的茶館太多,這里的書肆太密,這里的書法過于流麗,這里的繪畫不夠蒼涼遒勁,這里的詩歌缺少易水壯士低啞的喉音。(余秋雨《白發蘇州》,知識出版社《文化苦旅》)
總之,蘇州有的只是繁華。從社會發展史的角度看,蘇州的這種繁華與絲織業是密不可分的,明人所輯《醒世恒言》中對嘉靖年間蘇州府屬吳江縣盛澤鎮的繁華面貌有如下的描繪:“鎮上居民稠廣,……俱以蠶絲為業,……絡緯機杼之聲,通宵徹夜,那市上兩岸絲牙行,約有千百余家。遠近村坊織成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賈來收買的,蜂攢蟻集。”當時,蘇州是全國絲織業的中心,也是全國最繁榮富庶的城市之一。唐伯虎曾作有《姑蘇雜詠》四首,就是專詠蘇州繁華的,其二云:
長洲茂苑古通津,風土清嘉百姓馴。
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門五日一嘗新。
市河到處堪搖櫓,街巷通宵不絕人。
四百萬糧充歲辦,供輸何處似吳民。
五、六句寫城市河汊中往來著大大小小的船只,大街小巷,熱熱鬧鬧,通宵不絕人行。末二句說,每年向朝廷進貢四百萬擔糧食,天下有哪個地方像吳民這樣承負著沉重的賦稅呢?
蘇州經濟的繁榮也必然影響文藝的發展。并且自三國、東晉以來,江南就一直是文人薈萃之鄉。要羅列自古及明與蘇州有關的文人,那將是一個長長的名單。如果說到繪畫,南宋時都城在臨安(杭州),畫院人才濟濟,臨安距蘇州也不遠。元代的幾位最著名的山水畫家,如黃公望是常熟人,倪瓚是無錫人,王蒙是湖州人,吳鎮是嘉興人,朱德潤先落籍在蘇州,再遷居昆山,都生活在這山明水秀的太湖附近。到明代,蘇州地區漸漸成了江南文藝的中心。明初活躍著以楊維楨、高啟為首的一大批詩人,在中國近古文學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到15世紀中葉以后,畫家以沈周為首,加上文徵明、唐寅、仇英,被后世稱為“吳門四大家”。差不多同時生活在蘇州的有成就的畫家還有周臣、陳淳、錢谷、陸治、陸師道等。文學家和書法家有吳寬、祝允明、王寵、徐昌谷、都穆等,而唐寅、文徵明、祝允明、徐禎卿被稱為“吳中四子”,聞名遐邇。這時的蘇州文人大多是詩、書、畫的通才,他們經常在名園游艇或是在青樓酒館中舉行文藝性的集會,有時幾個人合作一幅畫,有時觀摩佳作,互相題跋,有時限韻分題舉行詩社,伴隨著這些活動的往往是酣飲和絲竹,藝術家們或縱談,或沉思,或狂放,或自語,尋求著藝術的靈感,有聲有色地活動在古城蘇州的藝壇。
這真是群星燦爛、輝映天宇的時代!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到了明代,蘇州一改綿延千年的文弱寧靜,開始躁動起來了。并且不躁動則已,一躁動則變得風骨堅挺,帶有強烈的叛逆色彩。
14世紀后半葉明王朝建立以后,蘇州地區由于曾是張士誠的根據地,所以明統治者對之實行高壓政策,課以全國最高的稅率,徙富裕之民充實京師地區,又以各種借口處死了活躍在蘇州地區的高啟、楊基、徐賁、張羽等文壇領袖。然而統治者的暴行和控制似乎對蘇州只起了逆反作用;加之蘇州的工商業發展到明代,形成了一個新的強大的經濟力量,資本主義因素顯著增長以后,就和封建勢力產生了尖銳的矛盾。于是,對于以皇帝和宦官為首的明朝統治者的嚴酷的壓制,柔婉的蘇州人一改積習,“觸底反彈”,采取了激烈的反抗。
唐伯虎似乎得風氣之先。他自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視名教理學如敝屣,也不干什么正事,更冷眼譏貶朝廷官吏,風流落拓,高高傲傲,手把酒壺,躲在桃花叢中做一個名教叛逆,做一個風流浪子,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不僅唐伯虎,他的朋友也大多不把科舉課程放在眼里,而是研習對于舉業“無用”的古文辭。值得一提的是,在16世紀的中國,學習古文辭已成為一種全社會性的風氣,但萍末之風,卻起于15世紀后半葉的成化、弘治年間,就起于此時的蘇州。此風的提倡者,便是伯虎的摯友祝允明。祝允明不僅自己力攻古文辭,而且還吸引了不少志同道合者,其中有都穆、文徵明、唐寅、楊循吉、徐禎卿、張靈等人,蘇州的文風一時變得強勁起來。
知識分子歷來都是最敏感的先行者,這以后,對于遙遠京城的腐敗政治,蘇州人愈來愈“搗蛋”,簡直把昔日的文弱寧靜一掃而光。唐伯虎歿后一百二十年,即萬歷二十九年(1601),蘇州爆發了以織工葛成為首的蘇州人民反對稅使孫隆的斗爭風暴。這一次的斗爭參加者包括各階層市民,規模宏偉,組織嚴密。“千人奮挺出,萬人夾道看”,踏平了稅署,懲治了酷吏。后來斗爭雖然被明王朝殘酷鎮壓下去,但蘇州織工暴動無疑是明朝末年最卓越的一次反礦監、稅使的斗爭。葛成在牢中度過了十二個春秋,不屈不撓,最后從容殉難,深受蘇州人民敬仰,后人都稱呼他為葛將軍。又過了二十多年,東林黨人反對宦官權奸魏忠賢,朝廷特務在蘇州逮捕東林黨人周順昌時,遭到蘇州市民的強烈反對。素稱文雅的蘇州人民斗爭矛頭直指“九千歲”,數萬市民沖進官府,毆打校尉,不畏流血,吶喊沖擊,振聾發聵。在魏忠賢身敗被戮后,蘇州人民將這次反對閹黨而壯烈犧牲的五位普通市民埋葬在虎丘山腳下,安享姑蘇特有的湖光嵐色,并且立碑紀念。張溥寫的《五人墓碑記》詳記其事,后編選入《古文觀止》,流傳甚廣。明代戲曲家李玉寫的《清忠譜》傳奇,對五義士的斗爭事跡也有形象的描繪。再往后來,明末清初的金圣嘆,一肚皮不合時宜,勃發儒者之剛,拍案而起,寫《哭廟文》,參與抗糧哭廟,以致被“腰斬于吳門”,算是給蘇州人涂抹上了最后的剛烈的一筆。
唐伯虎就生長在這樣的時代,生長在這樣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