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抗美援朝
- 何楚舞
- 9522字
- 2022-05-27 15:36:37
第三章 都是倔脾氣
三排執行的是增援任務,昨天下午阻擊陣地上的二連和團部失去了聯系,通信兵在路上犧牲了,還是美軍占領了陣地?三排只有冒險穿過美軍外圍的薄弱防御地帶,及時趕到阻擊陣地。二連在炮火連天的在阻擊陣里泡了整兩天,就算是坦克也熔成了鐵水。
二連占領了U型公路附近的高地,高地位于易守難攻的峽谷入口。峽谷是個大風口,冰刀子似的狂風分秒不停。
三排的五十二名戰士一路上悶聲趕路,中途休息時偶爾會聽見班排長的吆喝。這便是精銳部隊的性格,話多的人犧牲了,因為他們害怕,牽掛過多的人也犧牲了,因為他們猶豫。抗日戰爭時期有個投筆從戎的天津大學的學生,每天高呼口號激情飛揚,日軍幾輪炮擊后卻被嚇得精神錯亂,在盲目的狂奔中被炮火絞碎;一個飯莊老板的兒子在遼沈戰役時加入了三排,懷里揣著未婚妻的照片,脖子上系著五個護身符,沖鋒時佝僂在其他人身后,后來被裝死的國民黨軍官打了冷槍。
火線法則以血的方式淘汰了身材高大的戰士,長相英俊、目露精光的戰士在配合偵察科執行任務時暴露;活下來的老兵像是終生無語的老槐樹,一旦抓起槍,渾身的骨節都會爆發出連串的脆響,溝壑般縱橫的傷口布滿身前,脊梁光滑如鏡。老兵們都生有一副憨厚的農民面孔,丟進人堆里眨眼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蹲著吃飯,手指短粗,天塌下來只是一味地憨笑。一位軍首長視察三排時感慨萬千:“這就是我們的部隊,這就叫重劍無鋒!”
這支農民組成的部隊戰無不勝。
陳子忠身高一米九,在主要執行偵察、滲透、穿插任務的尖刀連絕對是個另類。徐凱說服陳子忠加入抗聯,卻不太情愿讓他在尖刀連扛槍,他勸阻陳子忠:“大個子,你看見咱們的連旗了嗎?每次戰斗都得被槍子鉆幾十、上百個的窟窿,你比連旗還扎眼。”
陳子忠用事實證明了徐凱這個老尖刀連長也會走眼。他在戰斗中異常英勇,而且極具戰斗智慧,到尖刀連后兩年內就憑借赫赫戰功從普通戰士晉升為班長,很快又晉升為排長。
尖刀連的班長不好當,排長更不好當。尖刀連的戰士基本都是從其他部隊抽調的尖兵,看似樸實,實則是精光內斂,這些在戰火里摸爬滾打了幾年的尖兵個個都是對射就貼著頭皮往上沖、打光子彈就拉響手榴彈、抱著敵人同歸于盡的戰場煞星,每個人的經歷都可以在戰史上大寫一筆。勝仗打多了,老兵的傲氣自然養成,沒有過硬的真本事和虎口拔牙的霸氣根本讓這群刺頭俯首。
在陳子忠赫赫的戰功中,強渡冰河顯然不值一提。一米九的身高是尖刀連的一個奇跡,戰斗中極少受傷是他創造的另外一個奇跡,尖刀連的戰士都說陳子忠是子彈里的姜子牙,姜子牙一到,眾神退讓,陳子忠沖鋒時子彈繞道。
扛槍九年,解放戰爭中他一人一次殲敵一百三十二名,俘敵二十六名,被評為“一級殺敵英雄”,先后榮立四次大功,五次小功,獲得五枚勇敢獎章,一枚艱苦奮斗獎章以及解放東北、華北、滇南、中南的紀念章。在解放海口的戰斗中,陳子忠斷了一根手指,那是他迄今為止受過的最重的傷,他因出色完成任務榮獲雙大功。
那一次,國民黨軍防御嚴密,尖刀連想盡辦法也無法打探到布防情報,陳子忠請求單獨行動,徐凱讓他多帶兩個人,他說獨頭蒜更辣。穿上老百姓的衣服,陳子忠守在路邊,專揀美式吉普車攔,最后擋了一名營長的車,說自己要從軍,營長軍務繁忙,懶得和他啰唆,讓警衛攆他走,他三拳兩腳地便放倒了三名身高體壯的警衛。營長來了興致,讓他打槍,他卻故意打偏,五發子彈仍有三發擊中百米外的樹樁,營長如獲至寶,加上他說話氣沉丹田,聲若洪鐘,儀表堂堂,于是便讓他做貼身警衛。
幾天后的夜里,他跟隨營長前往營部的作戰指揮所,營長還是對他不放心,讓他留在車里。他看見指揮所里燈火通明,人流穿梭,所需的防御工事圖就掛在墻上,于是毀掉電閘,完全憑借記憶在黑暗中沖進指揮所,從墻上扯掉防御工事圖。這時,一支手槍夾著咒罵從身后頂了上來,他急中生智,把小手指塞進了槍管,炸膛的巨響讓指揮所里更加混亂,他用匕首解決了身邊的兩名警衛后全身而退。當他開著吉普車大搖大擺地離開時,指揮所里的槍聲響成一片,后來得知兩名作戰參謀死于亂槍。
陳子忠身高體不笨,走路內八字,別人的鞋先壞底,他的鞋卻先壞鞋幫。他六歲習武,頭三年沒學過一招一式,只練馬步,雙腳內扣養成怪異的走路姿態,鞋幫比鞋底磨得厲害。陳子忠手使雙槍,左近右遠,射程之內的目標甩手便打,彈無虛發。他的兩把盒子炮是又被稱作“快慢機”的德國“712”毛瑟駁殼槍,右手槍的準星刻意磨掉了,因為盒子炮經常別在腰間,準星影響抽槍的速度。一段時間后的電影《平原游擊隊》中的主角李向陽也有著磨掉準星的右手槍。
三排的戰士多是農民出身,陳子忠也不例外。開赴朝鮮戰場前他已經轉業回家,收到回部隊的消息時正蹲在田頭,捧著海碗吃得嘖嘖有聲,心里估算著今年能收多少瓜,能賣多少錢,該給瞎眼的老娘做幾件新褂子。
在那之前,部隊剛解放了海南島,在河南執行生產任務,短短幾個月,拳頭大的石塊隨處可見,遍地細沙的荒野變成了一望無際的綠色沃土。接到轉業通知那天,他帶著戰士們推著獨輪車將打下的糧食運送到百里外的糧庫。每到清晨,幾支、甚至十幾支不同的軍歌便在空中激蕩,浩浩蕩蕩的運糧大軍如同巨龍在地平線上騰越,各連隊之間展開了一場你爭我奪的獨輪車大賽。小路被無數的獨輪車反復碾壓出深深的車轍。
谷子抽穗,玉米吐纓,高粱灌漿,微風搖擺著高矮參差的莊稼。站在田間小路上的陳子忠露出暖融融的微笑,這是他和戰友們肩拉手刨,硬刨出的生機勃勃。他摩擦著手掌的老繭感慨,沒想到握了這么長時間槍把子,又抓起了鋤把子。
回到駐地,連通訊員通知他去見連長。走進連部,他看見一條腿墊了磚頭的桌上擺著兩個西瓜和一瓶白酒。徐凱說:“老陳,部隊沒啥下酒菜,瓜是咱自己種的,給你送行吧。”陳子忠愣了,許久才“哎”了一聲,徐凱說:“有啥要求盡管提,回去給我寫信也行。”陳子忠說:“哎。”徐凱舉起酒瓶,干掉了半瓶白酒,說:“老陳,干了吧。”陳子忠說了聲“哎”,一口氣喝光了白酒,轉身便離開了連部,第二天登上了返鄉的火車,回家種下一片沙瓤大西瓜。
再回到部隊,徐凱眼睛閃著亮光,上前給陳子忠狠狠的熊抱,捶打著他跟連里的戰士們嚷道:“看看吧!都看見了嗎?這就是尖刀連的兵,種地是狀元,打仗是先鋒!”
轉業回家,陳子忠像是死了一回,徐凱勸說他轉業時,他嘴里雖不曾有半個“不”字,但心如刀絞,他這樣的老兵早已習慣以部隊為家,上級是他們的兄長,戰士是他們的兄弟,離開部隊如同變成了孤兒。離開部隊的前夜,陳子忠長時間地蹲在樹下,一會把自己當作普通戰士,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一會又變成了尖刀排的排長,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安慰自己。他走時淚水縱橫,回到家個把月后,終于開始習慣聽不到軍號、看不見軍裝的生活,嘆息著安慰自己,一門心思地過老百姓的日子,陪瞎眼的老娘安度晚年,不曾想復員命令又將他召回了部隊,讓陳子忠又死去活來了一回。
陳子忠的戰友多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當部隊從河南開赴東北,坐在轟隆隆的火車上,再次看見翻山越嶺的高壓線鐵塔,高聳林立的煙囪,重喝井拔的涼水,再次品嘗到東北的高粱米,聽到淳樸的東北方言,他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在增援阻擊陣地的路上,跑在最前面的陳子忠陸續發現了兩名犧牲的志愿軍戰士的尸體。他先是撿到了一支打光子彈的三八大蓋,將刺刀擰成了麻花,犧牲的戰士躺在十幾米外開,他仰面躺在腳印紛亂的雪地上,怒目圓睜,嘴里叼著半截耳朵,身上被卡賓槍打出了七八個血窟窿,涌出的血在身下凍成了一坨坨的冰。兩百米外,另外一名戰士的半個腦袋被子彈削掉了,下巴脫落,垂在胸口,僵硬的手指仍掛著手榴彈的拉環。
兩名戰士是阻擊陣地派出求援的通訊員,一個掩護戰友時被打死,一個用光彈藥后和敵人肉搏,殺死兩名韓國士兵后被亂槍打死。
在此起彼伏的牛喘中,戰士們放慢了腳步,摘掉軍帽,向犧牲的戰友敬禮,陳子忠把帽子扣在死不瞑目的戰士臉上,用手抹掉了他臉上的白霜,看來昨天傍晚前,二連便已經堅持不住了。
二連也是響當當的硬骨頭,部隊損失不到一半,建制沒被打散,絕不會求援。
抵達阻擊陣地前陳子忠遠遠看見了在陣地上飄揚的太極旗,陣地已被韓國軍隊占領,約有一個排的兵力正在警戒。
“狗東西!把陣地奪回來!摸近再開槍,刺刀見彩!”
陳子忠低吼著,率先爬上公路,沖向陣地,戰士們漫山遍野地撲上去。陣地上的一名韓國士兵發覺了,鳴槍示警,陳子忠腳下略略一停,甩手便打,兩聲槍聲后,鳴槍的韓國士兵眉心中彈,身邊的太極旗吱吱嘎嘎地折成兩截。
槍聲,爆炸聲瞬間響徹云霄,盒子炮、蘇制步騎槍、輕機槍同時向陣地開火,腳步踉蹌的炮手在彈藥手的攙扶下連連發炮,陽光微露、寒霧氤氳的清晨頓時被硝煙和血色取代。老兵們展示著豐富的陣地經驗和霸道的臂力,躬身沖鋒時不斷射擊,在摸進陣地前連連投擲手榴彈。拽著青煙的手榴彈滑過目測近百米的距離,撼動著陣地和韓國士兵脆弱的神經。
十幾分鐘后,陳子忠站在狂風凜冽的陣地上,甩槍干掉了最后兩名逃跑的韓國士兵。他一面吩咐戰士們進入石塊壘砌的陣地,一面尋找二連的戰士,韓國軍隊不堪一擊,以打硬仗、惡仗聞名的二連就算只剩下一個人,也不能容忍韓軍騎在他們脖子上拉屎。
陣地下的山坡上密布星辰般的彈坑、斷肢、疊加在一起的殘缺不全的尸體隨處可見,山坡下兩輛癱瘓的坦克下面各自壓著幾具面餅似的尸體,被炸毀的履帶長蟲般鋪出了幾米……戰場掩蓋在薄薄的白霜下,但空氣中仍舊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硝煙味,敘說著昨日異常慘烈的搏殺。
“找!二連這些狗東西是不是又挖了洞子,貓起來了?”陳子忠一瘸一拐地顛簸在陣地上,在陣地左翼,他看見趴在射擊位的戰士包裹在霜雪里,像是雪人。
“哎!陣地都讓人拿下了,還潛伏呢!”陳子忠也不客氣,上前一腳,踢在戰士的肋下,他估摸著這個糊涂蛋睡著了。
戰士沒有轉身,甚至沒有回聲,仍趴在原地。
陳子忠意識到不妙,單薄的膠皮鞋傳遞到腳上的不是肉體的震顫,硬邦邦的,如同踢在了鐵板上。他臉色驟變,蹲下身撩起戰士的衣領,把手塞進了他的后背,手指傳來冰冷的刺痛,比他的手還冷。他趴在戰士身邊,看見他的眉頭、臉上掛滿了白霜,鼻子里塞滿了冰,臉色灰白,人早已停止了呼吸。
犧牲的戰士身上覆蓋了寒霜凝結成的冰花,如同漫天飛舞的雪白喪花。
“排長!”峽谷里傳出悲愴的呼喚。
陳子忠跑過去,看見狂風堆積的雪谷里胡亂丟棄了十幾具志愿軍戰士的尸體。尸體沒有致命的槍傷,所有人都被活活地凍死了,他們像是一尊尊威嚴的雕像,至死仍保持著臥倒射擊的姿態。穿著單薄的秋季軍裝、解放橡膠鞋,其中幾名戰士由于長時間趴在冰冷的地面,腹部牢牢地粘在地面上,搬都搬不動,清理陣地的韓國士兵用工兵鏟砍斷他們的身體,內臟、腸子、斷肢揚得到處都是。
一具殘缺的尸體仍緊握著打光子彈的手槍,他的軍裝上縫著用來區分戰士和干部的紅線,他是二連的連長,身上的槍傷多達七處。
咆哮的狂風如籠中野獸,嘩啦啦地吹打著陳子忠,幾乎將他推下陣地,風中夾著豆大的沙礫雪,砸在臉上火辣辣的疼。
“娘的,都是倔脾氣啊!”陳子忠抹了把臉上的淚:“這雪……真他娘疼!”
掩埋尸體的戰士同時停下,砍一刀都不會吭聲的陳大膽怎么會被雪砸哭呢?
二連的戰士抵達陣地后立即趴在寒風凜冽的陣地上阻擊八倍于自己的韓軍和美軍某騎兵師G連的進攻,峽谷凍土堅硬,無法挖掘防御工事,在美軍的轟炸機、炮群和坦克的轟炸下傷亡慘重。天黑后,二連連長派出兩名戰士求援,他和其余的戰士全部凍死在陣地。
十幾具雕像般的尸體沒有入土為安,半截埋在雪里,整理列成一排,齊齊地向著陣地。十幾具凍尸宛如凱旋的王者之師威風凜凜地站在寒風中,審視著峽谷,他們什么都不怕,不怕子彈、炮彈、燃燒彈、毒氣彈,更不怕冷。
陳子忠沒再開口,少言寡語的戰士更是難得吐出只言片語,陣地上,只聽得冷風一陣猛過一陣。
陳子忠用手勢指揮著各班進入陣地,寒風中,牙齒打戰的戰士讓他心里陣陣泛酸,不時地扭頭望著峽谷里的十幾具尸體。扛槍九年,陳子忠見過太多的生死,有時候確實麻木了,有時候往往比普通人更加脆弱,不是常人見血、見碎尸斷肢不停地嘔吐、驚顫,而是整夜整夜的失眠。閉上眼是犧牲的戰友在夢里吶喊、尸橫遍野;睜開眼,犧牲的戰友在黑漆漆的房梁上沖鋒,金戈鐵馬。有一次在慶功宴上,陳子忠酒后吐真言:“打了這么多年仗,我最怕的就是戰后點名,有一個不言語的,我就覺得自己少了塊肉,我是真怕了,怕有一天你們這些狗東西都犧牲了,我也就變成了骨頭架子。咱不怕死,但更想好好地活。”
天亮了,美韓軍隨時可能展開攻勢,陳子忠甩開大步在陣地上來回逛蕩:“哆嗦什么!瞧你們那點兒狗出息,誰冷了上刺刀,跟鬼子熱乎去!”
刺刀森林明晃晃的一片,倒映出一雙雙快要滴出血的怒眼。
發動第一輪進攻的是韓軍的一個連。
六架B-26轟炸機首先掠過峽谷上空,暴雨般地丟下名叫“野菊切割機”的炸彈和一種五百磅重的炸彈“大腦袋”。轟炸機剛剛飛走,美軍105MM手榴彈炮群便開始了長達三十分鐘的炮火覆蓋。高地似乎被炸得蹦了起來,彌漫著煙塵和嗆鼻火藥味的陣地劇烈搖晃,幾發炮彈砸進尸堆,猩紅色的碎肉和破布拔地而起,亂哄哄地丟在陣地前沿,幾支被炸斷的步槍高高地飛向空中,蹤影皆無。
季節在炮火中頻繁更迭,忽而是天寒地凍的冬季,忽而燃燒彈釋放出的熱量把人送回酷夏,血在燃燒,雪也在燃燒!
煙霧彈釋放出的濃煙繚繞陣地,韓軍開始進攻,戰士們心里憋著火,捏緊了騎槍,等到韓軍距離陣地十幾米時開始勾火,他們一律采用蹲姿射擊,一種隨時可以發起沖鋒、赤膊相見的射姿。隨后手榴彈鴉群般地砸過去,砸出一片血肉橫飛,鬼哭狼嚎。槍聲響起后,沖在前面的韓國士兵破墻般倒下,象征性的射擊后,其余的韓國士兵退了下去,綠瑩瑩的頭盔滾過公路,潮水般地滲入遠山。
“熊包玩意!”陳子忠憤憤地把騎槍刺向空中,他原想順勢發起反沖鋒,沒想到韓軍逃跑的本事比打仗的本領要強太多。
韓軍第一次試探性進攻后,尖刀連連長徐凱帶著第二批增援部隊的兩個排趕到了陣地。
徐凱個子不高,和身體像土坯塊似的戰士比起來單薄得個像半大的孩子,他出生于奉天金縣(今遼寧省金州),自幼在自家開辦的私塾苦讀了八年,后到奉天萬堂春學習中醫,三年后任醫助。加入東北抗日聯軍前,白皙的面皮上架著一副眼鏡,儼然是個拖油瓶的白面書生,川籍戰士說他是攪屎棍,聞(文)不得,舞(武)不得,誰曾想到幾年后,他竟然帶出了如狼似虎的尖刀連。
帶出尖刀連的徐凱平日里斯文儒雅,說話慢聲細語,完全沒有虎將風范,一旦打起仗來卻像是脫胎換骨,只穿一件白襯衣沖鋒陷陣,怒目虎嘯,殺氣凜然。薛仁貴三箭定天山,徐凱曾三槍打啞了日軍三挺機槍,令日軍長期龜縮在據點,因此被稱為東北抗日聯軍的“白袍薛仁貴”。
徐凱和陳子忠是多年的老戰友,同為尖刀連的“老骨頭”,感情深厚。當初得知陳子忠轉業的消息后,徐凱跑到團部“摔了帽子”,吼聲幾乎掀掉房頂:“三排排長陳子忠在咱們部隊立了多少功,大大小小的首長視察連隊哪次不點名跟他握手!就說他最后這次立的雙大功,別說咱們營,就說全野戰軍有幾個能行!這是近的,再說遠的,1944年,他和偵察科長執行偵察任務被日本鬼子包圍,他抱著一個鬼子從懸崖下跳了下去,幸虧懸崖下面有條河,不然他就光榮犧牲了。部隊有紀律我知道,不過紀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咱們就不能為光榮過的人通融一次?”
情緒可以發泄,命令必須執行,徐凱在團長面前摔了帽子,回到連部還是要給陳子忠做思想工作。他準備了兩只西瓜和一瓶白酒,準備讓陳子忠盡情發泄一回,陳子忠卻把帶籽的西瓜和白酒吞進肚子里,一味用“哎”回答,徐凱的心里像刀扎似的疼。后來陳子忠回到部隊,一起進軍朝鮮,兩個人的關系更密切了。
爬上陣地,戴著狗皮帽子的徐凱蹲在陳子忠身旁喘粗氣:“啥情況?”
“沒營養,跑得比兔子還快。”陳子忠抓過狗皮帽子扣在自己頭上,嘿嘿一笑:“還是連長會疼人,來就來唄,還帶禮物,謝謝啦。”
“剿匪咋沒把你小子剿了!”
徐凱向兩個側翼陣地各增派了一個班,留下一個排做預備隊。
“還是這玩意兒暖和,以前在東北一人一頂,現在滿連就一頂。”陳子忠敲打著狗皮帽子,目光轉向峽谷時神色頓時黯了下去,“別留預備隊了,這么大的風,不活動活動都得凍死。”
“召集各排班長,開會。”徐凱走下陣地,整理軍裝,鄭重地向峽谷里的“冰雕”敬禮。
分析敵情,鼓舞斗志,徐凱和班排長們交代任務時最擔心的還是保暖問題,總攻隨時可能開始,也可能延期,假如推遲到第二天,陣地上所有戰士難逃二連的厄運。
“多預備點兒雪,玩兒命搓,這法子最管用。”徐凱抓起一把雪,夾在兩掌間用力搓,雪融成了冰水,凍得煞白的皮膚漸漸有了血色。
徐凱說:“這次是硬仗,一定要打出脾氣來!”
“咱這脾氣,嗷嗷地!”陳子忠拍著腰間的盒子炮,啪啪帶響。
不遠處傳來一聲報告:“連長,我有事報告。”
徐凱和班排長們均愣住了。
陳子忠抬頭看見三排三班班副丁儒剛,他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有啥事回去說,沒看見正忙著呢。”
丁儒剛皮膚白皙,單薄的身體和徐凱差不多。
丁儒剛腳跟一磕,啪地向徐凱敬禮,朗聲說:“渡河的戰斗中,陳排長指揮不當,希望他以后能夠改正。”
“誰?我指揮不當?”陳子忠幾乎跳了起來,他瞪眼環視身邊的幾名班長,他們都低著頭撇嘴冷笑,有人在他們面前議論廖耀湘志大才疏,從來沒人說陳大膽不會打仗。
徐凱朝陳子忠瞪眼睛,對丁儒剛說:“說吧,簡短一點兒,敵人隨時可能發動進攻。”
“是!”丁儒剛再次敬禮:“渡河作戰時,陳排長表現神勇,全排只有一人傷亡,作戰策略無可挑剔,但我認為這種指揮方法有欠穩妥:其一,陳排長身先士卒的勇氣可嘉,所謂一人投命,足懼萬夫,然而一旦犧牲,部隊則群龍無首,無法完成增援任務。我認為指揮員不能將自己等同于沖鋒陷陣的戰士,因為他的重要職責是發號施令,這是決定成敗的關鍵,我希望陳排長不僅要有呂布之勇、夏侯之猛,還能兼得子房之謀、孔明之智。其二,陳排長在渡河時下達命令,如果他犧牲三班掩護,一班和二班便強渡。三班由戰斗經驗不足、大部分沒有上過戰場的新兵組成,一班和二班多是戰斗經驗豐富的老兵。我認為應該讓三班執行強渡任務,改由一班和二班用火力掩護,理由無他,老兵是軍隊的魂,每名老兵在戰斗中起到的作用遠超過幾名新兵,我們應保存實力。”
尖刀三排在入朝作戰前在河南執行生產糧食的任務,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一些裝備被打造成了農具,武器統統入庫。陳子忠常會手癢,去倉庫照看跟隨多年的老伙計,一次他看見有鳥從炮筒里飛了出去,他伸手一掏才知道原來鳥在里面做了窩。三排和其他部隊一樣,在武器入庫的同時開始著手戰士轉業,調入東北,進入朝鮮之前,很多老兵轉業回鄉,由于通訊和其他問題,召回老兵遇到了一些困難,三排只好補充一批新兵,這批新兵之前是在后勤或保衛部隊長期工作的戰士,熟悉武器,對于各種作戰方法耳濡目染,唯獨缺少實戰經驗。
尖刀連原有的戰士從抗聯、抗日、解放戰爭三大戰場一路沖殺過來,戰斗經驗豐富。其他部隊也有一些這樣的老兵,正如丁儒剛所說,老兵是部隊的魂,入朝之前從其他部隊挖墻腳時,很多部隊不愿放人,從后勤等部門抽調也是迫不得已。
陳子忠“噢”了一聲,坐下,聲調抑揚頓挫:“丁班副,你知道不知道新兵沖鋒的傷亡概率有多大?國民黨部隊那一套在咱們部隊行不通,都是骨生肉長,咋還能分個親疏遠近,咱不能在沖鋒的時候讓新兵崽子在前面送死!”
丁儒剛目光不亂,挺胸和陳子忠對視。
徐凱乜了眼陳子忠,對丁儒剛說:“老陳帶頭沖鋒的問題批評得對,他這個毛病是該改改了,而且早就該改了。不過,丁班副,你到咱們部隊時間不短了,應該了解咱們的部隊,槍一響,連長犧牲了由指導員指揮,指導員犧牲了由排長指揮,直到剩下最后一個人,你見過咱們哪支部隊因為主官犧牲發生潰逃?第二個是關于對待新兵政策和戰術指揮問題,一兩句說不清楚,打完仗我單獨找你談。”
“是!”丁儒剛敬禮,離開了。
丁儒剛走遠后,一名班長咕噥著:“這兔崽子除了敬禮,啥也不懂。”
“屁!”陳子忠笑罵著:“整天想著在國民黨軍隊的那套玩意兒,國民黨的東西要是能用,那八百萬正規軍能被咱們趕進海里?”
“凡事不可一概而論,他了解美軍作戰的方法,多學習不吃虧。”徐凱虎著臉瞪了陳子忠,“注意對解放戰士的紀律,以后誰不許提解放戰士的舊事,他們現在穿的是解放橡膠鞋,和咱們走的是一條路,是同志!”
丁儒剛在加入解放軍前是國民黨駐北平部隊的少尉排長,跟隨傅作義將軍手下的一名團長,頗受青睞。在前往北平之前參加過印緬遠征軍,這批作為青年軍入伍的學生兵在緬甸對日作戰中為國民黨新一軍打出了“天下第一軍”的威名,同時也受到了良好的英文教育。回到國內后,丁儒剛在抗日前線奮勇殺敵,還在左袖繡上了“矢志報國”四個字,曾獲得國民黨當局頒發的忠勇勛章和國光勛章,國民黨發動內戰前接受過投降日本教官的集訓,后接受美軍顧問的正規美式訓練,熟悉美式槍械和美軍作戰方式。
丁儒剛天資聰慧,癡迷鉆研地圖,每次拿到作戰地圖都會熟記在心,并以此為樂,漸漸地形成了過目不忘的本領。
北平和平解放后,丁儒剛所在的國民黨軍隊被整編,1951年入朝作戰。丁儒剛被調入尖刀連,擔任三排三班的班副,提前入朝。三排的戰士群情激憤,一千一萬個不同意,北平和平解放之前,三排配合偵察科執行偵察任務時被丁儒剛帶隊的巡邏隊偷襲,三名戰士在短暫而激烈的戰斗中犧牲了。
“走吧,去上面看看。”徐凱讓各班排長回到各自的陣地,帶著陳子忠到前沿陣地瞭望。
戰士們正蹲在戰壕里吃飯,雙手捧著圓圓扁扁的青色美式鋼盔,稀溜著吃炒面。三排的炊事員老劉峽谷里吆喝:“水又開了,沖炒面的趕緊,炮彈落下來只有吃灰的份兒。”
陳子忠從老劉子身邊經過,他拍拍老劉的肩膀:“劉媽媽,辛苦啦,要是沒有你,戰士們連口熱水都喝不上。”
這是幾天來戰士們第一次喝到開水,一方面戰況慘烈,另外戰士們太累了,一把雪一把炒面地混飽了肚子就滿足了,得抓緊時間休息。五十多歲的老劉有一手讓戰士們交口稱贊的烹飪手藝,同時也因心細,對戰士們無微不至被稱作“劉媽媽”。每次執行任務時,他寧可不背行軍鍋也要背上兩捆干柴,拿這次來講,能在寒風凜冽的雪山峽谷起火燒水只有劉媽媽做得到。
“這算啥,要是早到幾個小時,還能用美國罐頭搞鍋燉菜。”老劉端起燒水的青色頭盔,追著陳子忠,“排長,你整一口吧,比老白干還暖人。”
“飽著呢。”陳子忠拍拍肚皮和徐凱爬上前沿陣地。
“好嘞。”老劉轉身問身邊一名戰士:“吃飽了嗎?”
“飽了。”戰士回答。
“我這兒還有炒面,你再吃點兒。”劉大肚子把自己的糧食袋丟了過去。
“再吃就得撐死。”戰士憨笑。
“要不再抹點牛油?”老劉拎著裝牛油的鐵皮罐子,沿著戰壕一個個問了過去。
陳子忠拿著望遠鏡觀察山下的敵陣,許久扭過頭問徐凱:“老徐,你說咱對面有美國鬼子騎兵師的一個連,咋沒看見戰馬?”
“這倒是,只看見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有不少軍車。”徐凱思量了一會兒,猛拍大腿,“我知道啦,美國的戰馬嬌氣,都裝在汽車上,用的時候再卸下來。”
“噢。”陳子忠使勁兒地點頭,表示同意。
陳子忠兩人并不知道脖子系著黃圍巾的美軍騎兵師是華盛頓開國時組建的精銳部隊,擁有“開國元勛師”的美稱,史上從無敗績。騎兵師在20世紀40年代發展為機械化部隊,仍沿用以往的番號,士兵的臂章上保留馬頭型標志。1942年,在阿德莫勒爾斯群島實施兩棲登陸,殲滅日軍七千余人,后在麥克阿瑟的指揮下攻占了萊特島,成為第一支進入馬尼拉市的美軍部隊,日本投降后,它是第一支進入日本東京的部隊,是美軍公認的王牌部隊。
天空響起了轟炸機的轟鳴,除了幾名留守戰士,其余的人都退避到峽谷,一只青色鋼盔在地上搖擺,吐出縷縷白色熱氣。陣地上,這支對美軍了解甚少、缺衣少食、持有簡陋武器的中國軍隊將和世界上裝備最精良的美韓軍隊決一死戰。
轟炸機在開始轟炸前,老劉一手端著裝開水的頭盔,一手拎著裝牛油的鐵皮桶,一步步在峽谷里躑躅:“吃飽喝足啊……言語啊,冷了言語,還有牛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