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圓粘兒”
民國十六年,天津。
他站在這條街上,想努力讓自己不那么礙眼,卻失敗了。
對一個十四歲的男孩而言,劉大栓的個兒頭本就不高,不僅小鼻子小眼稚氣未脫,又穿了件不合身的大坎肩,越發(fā)顯得瘦弱。他系上腰帶活像一捆麻稈,往街邊一戳,似乎來陣風(fēng)就會被吹倒??杉幢闶锹槎?,立在這條街上也是大煞風(fēng)景,因為這是維多利亞大道。
這條以英國女王命名的大街是租界區(qū)的一道亮麗風(fēng)景,潔凈的方磚路、優(yōu)雅的路燈、怡人的花園綠地,最引人注目的是道路兩旁那一座座姿態(tài)各異的洋樓——怡和洋行、太古洋行、匯豐銀行、花旗銀行、麥加利銀行……劉大栓不懂什么是巴洛克建筑,也不曉得這些洋行的國際影響力,只覺得這里的每棟房子都不比鼓樓小,那一根根氣勢恢宏的石柱比廟里的佛像還高。當(dāng)然,他更不知道維多利亞大道是北方最重要的商務(wù)中心,其繁華程度不遜于英國倫敦那條與之同名的大街。
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無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來這條街都抱著同一目的——賺錢!大栓自然也不例外,但他只是個拉洋車的伙計。
拉洋車這行業(yè)始于清末,據(jù)說是從日本傳過來的,故而中國人稱其為“東洋車”,后來叫著省事變成了“洋車”,天津市民又俗稱其為“膠皮”。近十年隨著城市擴(kuò)張,洋車越來越多,無論大街小巷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不過劉大栓接觸這種人力的交通工具才半年,這是頭一天真正開始拉車。
和大多數(shù)在這座城市賣苦力氣的人一樣,他也不是天津人。大栓的家鄉(xiāng)在直隸灤縣,他爹是礦工。他沒上過學(xué),所認(rèn)識的幾個字是他爹拿皇歷教他的,什么叫吉,什么叫兇,什么叫開倉,什么叫動土,什么叫諸事不宜……再多的字連他爹也不認(rèn)識。或許這就足夠了,不出意外的話,他將來也會當(dāng)?shù)V工,娶個礦工的女兒當(dāng)老婆,生幾個孩子未來接著當(dāng)?shù)V工。
可意外偏偏發(fā)生了,父親失蹤,母親亡故,大栓只能帶著弟弟跑到天津,投靠在天津拉洋車的二叔。其實他以前從未見過這位二叔,只是曾聽父親念叨過這門親戚。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這位親戚還真叫他找到了,而且二叔、二嬸膝下無子,只有個女兒,于是很慷慨地收留了他們兄弟。
但是天意弄人,還不到半年,二叔就得了重病,不能再拉車養(yǎng)家,于是大栓接替二叔,開始了“二輪生涯”。在天津哪里拉車最掙錢?當(dāng)然是租界。幸而二叔交的捐稅多,有一件四條花紋的號坎[1],可以出入英、法、比、日四國地界。大栓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趾高氣揚地綽起車把,直奔維多利亞大道……
可真到了地方,目睹這里的景致,他肚里的底氣又泄了。這簡直是另一個世界。有人好幾次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大栓想招攬他們坐車,光張嘴卻說不出話——咳!說出來也沒用,那是一些金發(fā)碧眼的洋人。他連中國字還不認(rèn)識幾個,跟外國人說什么呢?
幾次欲言又止之后他把車泊在路邊,來個愿者上鉤。可誰也不愿意坐孩子拉的車,耗到正午十二點,大栓更傻啦!伴著教堂傳來的鐘聲,大街喧鬧起來,每棟建筑都擁出形形色色的人,有西裝筆挺、叼著煙斗的“大班”,有歪戴軟帽、說說笑笑的青年,有灰色制服、掛著勛章的軍官,金發(fā)的、灰發(fā)的、棕發(fā)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隊洋兵,身穿紅呢子軍服,頭頂著毛茸茸的黑帽子,扛著長筒步槍,下身竟穿著黑紅格子的短裙,露著毛茸茸的小腿。大栓暗想——洋鬼子果真邪門,大老爺們兒穿裙子!
街上也不乏中國人,他們大多穿著光鮮耀眼的綢緞大褂,蓄著整齊的小胡子,拄著文明棍,拎著大皮包,一望便知非富即貴。街上時而還冒出幾個西洋女人,穿著花里胡哨的百褶長裙,腰卻束得緊緊的,活像大葫蘆。見她們袒胸露背,大栓有點兒不好意思,忙把頭扭開,卻又忍不住斜眼偷瞄,心里納悶兒道:她們穿的鞋后跟咋那么高?還有那帽子,真怪!干嗎把葡萄頂在帽檐上?
大栓正瞧得出神,忽覺倚在旁邊的洋車動了一下,頓時緊張起來——難道有人偷車?他趕忙回頭,卻見幾個挎著布兜兒的小孩從街角跑來,連躥帶蹦地躍過車把,手里揮舞著報紙,亂哄哄地喊著:“看報!看報!南方政府遷都,沈陽工人游行,白宗巍墜樓案又有新線索??靵碣I!《大公報》《益世報》《晨報》《商報》《泰晤士報》……”吵吵嚷嚷的,一溜煙兒竄入人群。大栓望著這群小孩,暗罵自己廢物,連幾個小娃娃都不如,于是也開始憨著臉皮招攬客人。
偏偏這時搶生意的來了,有些拉車的早掐準(zhǔn)時間,鐘聲一響便奔到這條街上。他們輕車熟路反應(yīng)機(jī)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如果有人操著濃重的天津口音喊“膠皮!”他們立刻一邊嚷著“上哪兒,您嘞?”一邊點頭哈腰地跑過去。若有人斯斯文文地叫“黃包車!”他們就裝出一嘴南方腔調(diào)“來哉!來哉!”地湊過去。對付洋人他們也有一套,快步上前鞠躬行禮,“哈嘍?。℉ello!)”“咕嘟阿福兔奴!(Good afternoon!)”“喂哎喲狗,塞?(Where are you going, sir?)”沒說幾句,洋人就乖乖上車。大栓瞧得直眨眼——說什么呢?“喂哎喲狗,塞?”咋這么管用?“哎喲狗”是什么狗?這種狗怎么喂?為什么后面還有個“塞”?難道狗吃得太急,噎著了?
大栓像只沒頭蒼蠅,左扎一頭右撞一下,每次都叫別的拉車的搶了先,正急得抓耳撓腮,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了合適的目標(biāo)。那是個穿黑制服的青年,明顯是中國人,留著小平頭,腋下夾著一頂黑色檐帽,還戴著白手套。大栓如獲至寶,唯恐別人搶生意,三兩步地奔到近前道:“先生,您坐車嗎?”
“啊?”那人扭過頭,訝異地看著他。
“您坐車嗎?”大栓竭力克制著家鄉(xiāng)口音,又問一遍。
“我?!”那人仿佛聽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大栓心里著急,結(jié)結(jié)巴巴道:“大哥,您幫幫忙吧,照顧一下我的買賣?!?/p>
“我真想照顧你,可是……”那人抬手指向停在不遠(yuǎn)處的一輛黑色汽車,“我坐你的車,我的車誰開?”
原來他有私人的汽車司機(jī)!
“哈哈哈……”旁邊幾個拉車的發(fā)出嘲笑,顯然他們看到了這尷尬的一幕。大栓臉上發(fā)燒,忙不迭地跑開,才發(fā)覺拐角的岔道上停著兩列汽車。奔馳、福特、龐蒂克、雪鐵龍,司機(jī)有的吸煙,有的看報,有的擦車,顯然都在等候主家。毫無疑問,那些擁有汽車的商人和官員自然要比坐洋車的更闊綽。
半個鐘頭過去了,行人漸漸稀少,大栓依舊空著車。他根本搶不過那些有經(jīng)驗的同行,只能繼續(xù)守株待兔,又把車停在西側(cè)一座建筑前。這是一棟磚石結(jié)構(gòu)的二層洋樓,雖然不高,卻占地廣闊,大門寬敞,二樓有陽臺,八根雕刻精美的愛奧尼亞柱式直貫頂檐,最與眾不同之處是樓頂上橫掛著一塊鐘表。托皇歷的福,大栓認(rèn)識這座樓的字號,“白蠟金”的“金”、“城頭土”的“城”——金城銀行。
他之所以停在這里,是因為這棟樓走出來的中國人多,跟同胞招攬生意還簡單些,不過運氣差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自他在門口一站,誰也不出來了。大栓離家時的勇氣已消磨殆盡,抬頭看看樓上的鐘,已過了下午一點,天色略有些轉(zhuǎn)陰,午飯還沒吃呢!他越發(fā)蔫頭耷腦提不起精神……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陣“嗒、嗒、嗒”的腳步聲。大栓雖沒見過什么世面,卻也知道發(fā)出這種聲響的絕非千層底,而是皮鞋。他朝聲音來源望去——銀行大門開著,但天色不太晴朗,昏暗的門廳又遮蔽了光線,由外向內(nèi)看不清這個人的上半身。他只見一雙腳踏在木地板上,伴著那清脆的聲音款款而來,那是一雙棕白兩色的鑲拼皮鞋,皮革接縫處似乎還有花紋。
大栓陡然想起,二叔曾經(jīng)撿過一本《北洋畫報》,里面有許多新奇的廣告畫,其中就有這種鞋。當(dāng)時他笑這鞋樣子古怪,二叔看了看價格咂舌道:“把咱洋車賣了也買不起呀!”“一雙鞋這么貴?”“傻小子,是一只!買一只都不夠?!北葍奢v洋車還值錢的皮鞋,今天他竟親眼見到有人穿在腳上,這位到底是何等身份?
錯愕間,這雙鞋的主人已從銀行走出來——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一身白色的派力司西裝,筆直的褲管沒一絲褶皺,銅扣皮帶系在腰間;敞著上衣,露出一條俏皮的斑點領(lǐng)帶,又被金制的領(lǐng)帶夾牢牢地夾在襯衣上,那襯衣左胸有個口袋,里面胡亂掖著一條淡藍(lán)色的真絲手帕,手帕半截露在外邊,顯得隨意而任性。因為戴著墨鏡,瞧不清他的相貌,但是面龐清秀沒有胡須,梳著油亮亮的小分頭,年紀(jì)也就二十左右,肯定是個帥小伙。
大栓被此人的氣質(zhì)鎮(zhèn)住了,好半天才意識到這是一個掙錢的機(jī)會,卻又有點兒猶豫——是中國人嗎?要不要“喂狗”?正盤算怎么開口時,小伙反倒率先打破沉默,朝他招手道:“過來呀,洋車!”
哪知這聲“洋車”一出口,立刻有好幾個拉車的一窩蜂撲過來道:“坐我的!坐我的!我伺候您……”大栓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明明近在咫尺,又叫別人搶了。
“別吵!”小伙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坐那位小兄弟的車?!彼纳ひ粲州p又亮,語氣卻很堅決。
大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我的車?
其他拉車的憤憤不平道:“干嗎非找他?瞧他那小身板,回頭拉得不穩(wěn),摔您個跟頭!”
小伙卻充耳不聞,徑自走到車前。大栓受寵若驚,明知坐墊是干凈的,還是忍不住拍打一番,唯恐半點兒浮土沾到人家的白褲子上,還特意鞠躬說了聲:“請……”他的頭低下半天,卻見那雙穿著名貴皮鞋的腳依舊站在原地。怎么回事?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小伙身后還跟著另一人,倆人正嘀嘀咕咕地說話。
跟來的人是位長者,五十歲左右,個頭不高,身材瘦削,左額上有一道殷紅的疤痕,頭發(fā)胡須都梳理得很整齊,穿一身褐色的紡綢大褂,上面繡著篆字花紋,斜襟里塞著一塊懷表,手里提著一只皮箱,足下蹬著藍(lán)色的布鞋。此人有雙犀利的三角眼,再加上眉頭緊鎖表情嚴(yán)肅,以及那道疤痕,令人望而生畏。
大栓知道偷聽客人說話不禮貌,可距離實在太近,還是有幾句話自然而然飄入他的耳中。
“你非去不可嗎?”那位長者似乎很不高興。
“是?!毙』飸B(tài)度堅定。
“鬧出亂子怎么辦?”
“不是說過嗎?我會小心的??彀褨|西給我吧!”
“哼!”長者氣哼哼把皮箱往前一遞,“這樣下去早晚惹出禍來,到時候我可不管,你自己擔(dān)待?!?/p>
“好好好?!毙』锏目跉廛浵聛?,“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擔(dān),絕不連累您,只求您替我保密?!闭f著接過皮箱——相較二人的衣飾,這只皮箱很寒酸,又臟又舊,滿是斑駁的劃痕。小伙匆忙上車,剛落座又想起一事道:“司機(jī)若問起,您就說我和朋友吃飯去了,千萬別提我到哪兒去了?!?/p>
“知道呀!”長者無奈地?fù)u著頭,“我還沒老糊涂呢。”
他沒老糊涂,大栓卻是越聽越糊涂——他們有汽車?既然有車,為什么還雇我?還沒想明白,就聽小伙吩咐道:“往南走,到河邊右拐。要快!我趕時間。”
聞聽此言,大栓竊喜,第一天拉車,生怕不認(rèn)識人家去的地方,現(xiàn)在指明怎么走,這就容易多了。他一時興起也不覺得餓了,綽起車把健步如飛,順著維多利亞大道往南奔去——說向南,其實是東南方。天津的街道大多是沿河鋪設(shè),極少有方向很正的路。
不多時大栓已跑到路的盡頭,前方不遠(yuǎn)就是墻子河。這是一條人工開鑿的河,原本是咸豐十年(1860)欽差大臣僧格林沁為抵御英法聯(lián)軍修建的壕墻,可惜區(qū)區(qū)一道土墻根本擋不住洋槍洋炮。英法聯(lián)軍攻入天津,繼而又殺到北京,火燒圓明園,大清又是割地又是賠款。天津的土墻全部拆除,壕溝卻沒有填平,改造成了墻子河。經(jīng)過幾十年的逐漸修整,如今河畔栽著花木,倒也清靜怡人??纱笏ㄅ艿酱颂幮睦镉珠_始打鼓——要拐彎啦!
雖說他以前沒少看二叔拉車,可真輪到自己干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沒有帶著客人拐彎的經(jīng)驗,只記得小伙說要快,于是加緊步伐,將兩根車把緊緊攥住,大步一躍,使出渾身力氣將車把往右一推,硬生生拐了過去。只聽背后傳來一聲慘叫:“哎喲!”大栓回頭一看,那小伙身子一晃,磕在左側(cè)扶手上了。
“怎么搞的?”小伙揉著肩膀埋怨,“你要再拐急點兒,就把我甩到河里去啦!”
“對不起……”大栓匆忙停下腳步。不料停得太倉促,小伙又前栽了一個跟頭,差點兒摔下來。
大栓更慌了,常聽說拉車的挨打受罵,這么高貴的客人如何開罪得起?忙轉(zhuǎn)過身,松開車把作揖賠禮。小伙一見,嚇得大叫道:“別撒手!留神‘打天秤’!”
“什么?”大栓還沒明白過味兒來,忽覺松開的車把揚了起來,再想抓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聽稀里嘩啦一通響——連洋車帶小伙整個兒向后翻了過去!
婁子捅大了,大栓嚇得呆若木雞,愣了片刻后才繞到后面看了一下。只見小伙趴在地上,墨鏡摔裂了,皮鞋丟了一只,白色西裝沾滿塵土。
大栓咽了口唾沫,試探著問道:“您……沒事兒吧?”
“你、你這渾小子……”小伙撐著地,顫巍巍地站起來,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不是故意的!”大栓嚇得直哆嗦,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您大人有大量,打也打得,罵也罵得?!?/p>
“你、你……唉!”小伙終究沒說出什么難聽的話,長嘆一聲,把滿是裂紋的墨鏡摘下來往兜里一揣,“活該我倒霉,偏坐你的車!這回你明白什么是‘打天秤’了吧?”出乎大栓意料,墨鏡之下是一雙和善的眼睛,同時這人臉上帶著一縷苦笑。
“抱歉,抱歉?!贝笏ㄒ荒槕M愧,趕緊幫小伙拍打塵土,可是白衣服越抹越臟,顏色都要變成灰的了。
“算了,就這樣吧。”小伙倒沒介意,還幫他把洋車翻回來,“剛才你在銀行門口站著,我一看你就是個‘怯拉車’的。”
大栓一臉懵懂:“什么是怯……”
“不懂什么叫‘怯’?有段相聲叫《怯拉車》,沒聽過嗎?”
大栓知道京津一帶有宗玩意兒叫相聲,但這半年來無緣一見,只能傻乎乎賠笑道:“我從鄉(xiāng)下來,見識少,不曉得‘相聲’是啥東西?!?/p>
“到天津沒聽過相聲?那還了得?”小伙眼睛都瞪圓了,仿佛沒聽過相聲是多大罪過似的,“我告訴你吧。怯拉車,就是指外行拉車,就是你這樣的!拉車不能光賣傻力氣,得動腦子,我在后邊坐著,你在前面握住車把,這才能平衡。你剛才將車把抬那么高,突然撒手,前輕后重,我還不翻過去?這在術(shù)語中叫‘打天秤’?!?/p>
“是是是?!贝笏^一遭聽說拉車還有術(shù)語。
“還有,你姿勢不對!不能攥得太死,而且雙手不能一般平,應(yīng)該一只手在前、一只手靠后?!闭f著小伙竟攥著車把做起示范,“這姿勢叫‘陰陽把’,胳膊低一點兒,這樣容易掌握平衡,拐彎抹角也省勁兒?!?/p>
“忒好哩!”大栓佩服得五體投地,連家鄉(xiāng)話都說出來了,“想不到您這么尊貴的人還會拉車。”
“我哪里會拉車?這都是聽……”小伙話說到一半意識到不對,“咳!別耽誤工夫了,快走吧!”這時他右腳還光著,倆人左顧右盼找了半天也沒尋到那只鞋,最后小伙一拍大腿道:“不要啦!可能掉河里了?!闭f著已躥上車。
幸好洋車沒摔壞,大栓二次綽起車把道:“您究竟去哪兒?”
“三不管?!?/p>
“哦,我知道那兒……其實不用走河邊,從租界穿過去就行,您指的這條路繞遠(yuǎn)啦!”大栓隨口說著,跑出幾步忽然心中一顫——不對!這太不正常啦!
“三不管”是天津一個大名鼎鼎的地方,卻不是什么好名聲的地方。大栓曾聽二叔講過,那里本是一片洼地,臭水坑、垃圾堆,直至庚子年以后才逐漸整修填平。那兒離法租界、日租界都很近,卻不歸他們管,而當(dāng)?shù)匦姓?guī)劃中原本沒有這片洼地,這個地方填平后就成了無家無業(yè)者聚居之處,打架斗毆、坑蒙拐騙之類的事時有發(fā)生。因為國事不振,戰(zhàn)爭不斷,衙門也懶得管太多,索性睜一眼閉一眼。法國人不管,日本人不管,衙門也不管,故而得名“三不管”。民國以后聚集在“三不管”的人越來越復(fù)雜,來了許多藝人和小販,儼然成了露天市場。地價有很大提升,于是又引來不少投資者購買地產(chǎn),他們蓋起房屋對外出租,但租客經(jīng)營的多是妓院、賭場、煙館之類的害人買賣,街面甚是混亂,再加上民間藝人的表演大多難登大雅之堂,小偷騙子混跡其中,地痞流氓橫行霸道,實在不是什么干凈地方。莫說潔身自好的大戶人家不會涉足,一般市民也不愿讓孩子到那邊玩。二叔就曾鄭重其事地囑咐大栓,不準(zhǔn)去“三不管”閑逛。
然而今天,這么一位西裝筆挺……至少幾分鐘前還西裝筆挺的年輕人要去“三不管”,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嗎?瞧他的模樣,不是高官子弟就是某個大買賣的少東家,這種身份的人跑到賣藝的“雜八地”干什么?大栓腦筋不快,直到此刻才意識到,自己攬到這位客人絕不是憑運氣——他明明有汽車,卻不坐;明明趕時間,卻故意繞遠(yuǎn)路,走河邊人少的地方;而且今天太陽并不曬,他卻戴墨鏡。再聯(lián)想到他和那位老者說的話,顯然他是要故意隱藏行蹤,怕半路上遇見熟人。那么多拉洋車的,為何偏偏挑我?因為那些拉車的老手都一肚子心眼兒,沒幾句話就能摸清他的底細(xì),甚至有些常在維多利亞大道跑的車夫很可能都認(rèn)識他。那會暴露他的秘密。所以他要找個年紀(jì)小的、沒經(jīng)驗的、不多言多語的車夫,其實早在他走出銀行時就看出自己是個“怯拉車”的了!
想明白這點,大栓反倒慶幸,既然他有見不得人的秘密,應(yīng)該不會追究挨摔的事吧?至于車錢……糟糕!剛才沒提車錢,哪有不說價就拉的?自己第一次干,他又趕時間,竟然誰都沒提這碼事。摔人家一跤,鞋都丟了,哪好意思再要錢?這趟肯定白干了。
大栓邊想邊跑,漸漸又到拐彎處,這次他放慢速度,學(xué)著小伙示范的樣子,左臂在前,右臂在后,根本沒費什么力,很順滑地就把車轉(zhuǎn)向右邊。他不禁有些歡喜——白干就白干吧!這人教我拉車的技巧,該謝謝人家才對。
又跑了一會兒,遙遙可望“三不管”,大栓忽聽小伙嚷道:“行,就停這兒!”大栓再不敢輕易撒手。他緩緩?fù)2?,小心翼翼撂下車把,想轉(zhuǎn)身攙扶小伙,卻見他自己蹦下來——他不知何時換了一雙臟兮兮的布鞋。大栓暗暗稱奇,他怎么還有一雙鞋?剛才怎么不見?難道裝在皮箱里嗎?
“不好意思,剛才摔著您了……”大栓紅著臉支支吾吾地道歉。小伙根本不理睬,雙手在身上摸來摸去,似乎在找錢。大栓忙推辭:“不、不用……”
“哎呀!來不及啦!”小伙一跺腳,從前胸口袋里掏出兩枚錢朝他一丟,提著皮箱就跑了。
大栓只覺眼前閃過兩道白光,趕緊伸手接住,仔細(xì)一看,竟是兩枚銀圓。如今奉系軍閥主政天津,市民對他們發(fā)行的鈔票不信賴,更青睞于銀圓。按最近的行市,一銀圓能換一千五百個銅板——給得太多啦!大栓把兩枚銀圓緊緊攥在手里,感激地望著小伙,見他匆匆跑過大街,步伐一瘸一拐,顯然剛剛摔得不輕。他去的方向有一家小旅店,門面簡陋,牌匾臟得連字號都辨不出,門口有一架爐子,煤灰和煤球都亂糟糟地攤在地上,一看就不是什么講究地方。
奇怪!他這樣身份的人應(yīng)該住大飯店,怎么在這種地方落腳?算了,反正錢已到手。大栓扭過頭,又對另一側(cè)的市場來了興趣——天津人有句俗話:“‘三不管’里逛一逛,除了吃虧就上當(dāng)。”人人都說那是個壞地方,可人人又都承認(rèn)那里熱鬧好玩。這地方究竟是個什么樣???
世上的事兒都是一個道理,越是不讓做的就越想嘗試,大栓忍不住想放縱一回。反正兜里已有兩枚銀圓,帶回去足可讓二叔高興,何不趁這機(jī)會去“三不管”開開眼?回家不說這件事也就行了。他拉著車向街對面走去,又想起人們常說“三不管”小偷多,于是解開綁腿,將兩枚銀圓連同從家?guī)淼你~子兒都掖進(jìn)腿帶子里,再牢牢扎起來——這下行啦!小偷再厲害,總不能連腿都偷了去吧?
剛一進(jìn)露天市場,他的所見所聞與鄉(xiāng)村集市沒什么不同,都是各種做小買賣的,有賣篦梳的、賣刀剪的、賣雨傘的、賣針頭線腦的、算卦的、剃頭的、拔牙的、縫鞋的……多是一副挑子的買賣,支個布棚、擺張桌子就算講究的了。唯獨有宗買賣鄉(xiāng)下沒有,那是個大棚子,四條板凳架起兩塊木板,堆著花花綠綠的布頭,有長有短,有大有小,賣貨的有五六位,都穿長袍,擼著袖子,后領(lǐng)里插著竹尺,各自手里攥著塊布頭,連搖晃帶吆喝道:“快來瞧!快來看!棉布、麻布、紡綢、莨綢、花洋縐,還有麥爾登、凡立丁……陰丹士林、德國青,怎么洗都不掉色啊……一庹五尺、兩庹一丈!裁大褂兒、做被面兒,余下尺寸還夠做條褲衩……只要兩塊錢,別忙!我再讓點兒價……”聽著挺熱鬧,其實攤前一個客人都沒有,光看他們自己嚷。大栓從沒見過這種賣布頭的,感覺怪有意思的,還想多看一會兒,卻被一陣更響亮的聲音吸引,那是一陣鑼鼓聲。
循著聲響往深處走,繞過幾座布棚,霎時豁然開朗——市場中心是一大片空地,在那空場上有各種賣藝的。鑼鼓聲來自一座戲棚,花臉、丑婆、老生,各種行當(dāng)皆有,連舞帶唱甚是熱鬧。大栓只在村里祭廟時看過皮影,別的劇種沒見過,聽不大懂,但是瞧這群做戲的人穿的行頭都破爛溜丟。有個武生的鎧甲竟是紙糊的,甚是滑稽。那戲棚后面還有耍壇子的、頂碗的、變戲法的、踩雞蛋的、耍流星的、胸口碎大石的……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也有不少看熱鬧的人,有的鼓掌,有的叫好,喝彩聲此起彼伏,更有銅錢扔進(jìn)笸籮,錢錢相碰發(fā)出的叮叮聲。
大栓生平從沒見過這等熱鬧場景,瞧得眼花繚亂,覺得哪樣玩意兒都有趣。他傻傻地拖著洋車,順著人流往前走,又嗅到陣陣香味,扭頭望去,原來周遭還有數(shù)不清的小吃攤,餛飩、包子、炸糕、爆肚、馓子、麻花、驢肉火燒、煎餅馃子……忽而走過一個挑擔(dān)的小販,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個賣草帽的人。拉洋車風(fēng)吹日曬,二叔的帽子他戴著大,所以只好光著腦袋,現(xiàn)在正缺一頂合適的草帽??伤麤]來得及叫住小販,小販就已走遠(yuǎn)。大栓在后面趕,無奈市場里的人多,拖著洋車很不方便,亂哄哄的,他怎么叫,小販也聽不見,半天都沒追上。他也不知走了多遠(yuǎn),氣氛安靜了許多,人們左一堆、右一伙的,有不少茶棚和板凳圍成的圈,里面?zhèn)鞒鲇茡P的聲音,盡是唱曲的、彈弦的。大栓邊走邊聽:
為取真經(jīng)度怨鬼,三藏西天把善事來為。一路上碰見些妖魔和邪祟,結(jié)伙成堆,一個個要吃唐僧,為免去那輪回……
二八的,那位俏佳人兒,懶梳妝??!崔鶯鶯得了那不大點兒的病呀!躺在了牙床,她是半斜半臥……
姻緣那個有份天意該當(dāng),說書講古啊都是勸人方。按下了閑言咱們不把別的唱,唱一段獨占花魁賣油郎……
哎哪大觀園!滴溜溜溜,起了那一陣秋風(fēng)……
文場不似雜耍那么吸引小孩,再加上剛過中午,看客并不多。大栓聽了幾句覺得跟家鄉(xiāng)趕集唱的不是一個味兒,便沒再聽下去,繼續(xù)找那賣草帽的人,早沒了蹤影,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人——剛才的那個西裝小伙!
是他嗎?怎么變了模樣?穿著骯臟的灰大褂,肘上還有補(bǔ)丁,那只皮箱也不見了;看五官相貌知道是剛才那個小伙,但這時他臉色灰慘慘的,頭發(fā)也變得亂糟糟的。難道是喬裝改扮過了?再仔細(xì)看,走路一瘸一拐。沒錯!就是他!剛才摔那跤還沒緩過來呢。
為什么他把自己弄成這樣?大栓百思不得其解。他按捺不住好奇,在后面悄悄跟隨,想看看小伙要干什么。沒跟出多遠(yuǎn),只見小伙放慢腳步,朝斜前方一棵大槐樹走去。
那棵樹非常繁茂,樹蔭底下有七八個閑人,或站或蹲似是乘涼。在樹根底下有張桌子,桌后站著一人——那也是個年輕人,似乎不到二十歲,留著很短的小平頭,五官端正,濃眉大眼,皮膚略有些黝黑,卻越發(fā)顯得牙齒潔白笑容可掬;這個人穿一身半舊的粗布藍(lán)大褂,手里搖著折扇,正樂呵呵地向眾人念叨著什么。
大栓心想——說書的?不像!說書先生起碼也得三十歲,那才顯得有學(xué)問,這么年輕的人講古論今,誰聽啊?不知這人是干什么的。
正思忖間,小伙猛然朝那人打招呼:“才來呀,先生?”
這句問候來得太突然,站在桌子后面的藍(lán)大褂年輕人一怔,以驚異的目光盯著這位不速之客,臉上隱隱泛起一絲怒意,然而,在瞬息之間又露出假惺惺的笑容,將扇子往桌上一撂,抱拳道:“是啊,剛來,承您惦記著?!?/p>
小伙又往前湊幾步,擠眉弄眼地問道:“發(fā)財了吧?”
那人泰然應(yīng)對道:“發(fā)什么財呀?您取笑?!?/p>
“這兒還混得住?”
“湊合吧?!?/p>
“您就混著啵?!?/p>
“是??!”那人低頭苦笑,“不在這兒混營生,我還能干啥?”
“混了一年還照舊,時光更改,勝似先前?!?/p>
“這話不假,是比過去強(qiáng)點兒?!?/p>
這時小伙快走到桌子跟前了,卻突然停住腳步道:“我還有事,咱們閑時再聊,晚上我請您喝茶。”
“您太客氣了?!?/p>
“我走啦!”
那人似乎松了口氣,從桌子后面繞出來,又拱手道:“您慢走。”
大栓冷眼旁觀,覺得這番對話很詭異,小伙拿腔作調(diào),神態(tài)語氣與坐洋車時判若兩人。難道他喬裝打扮跑到“三不管”,就為跟人閑聊?他倆真的是朋友嗎?
穿藍(lán)大褂的年輕人又回到桌后,大栓還想看下去,卻聽有人嚷道:“拉車的小子!別擋道?!迸ゎ^一看,有個扛著一摞板凳的男人正兇巴巴地瞪著他。這家伙又高又壯,穿著一件小褂,兩臂皆有刺青,一看就不好惹。大栓嚇一跳,緊跟著后面幾個看熱鬧的人也都埋怨道:“洋車怎么拉到市場里來了?”“添什么亂?快出去!”“閃開閃開,你擋著,我看不見啦!”
不知不覺身邊已圍了不少人,大栓連聲道歉,費老大勁兒才將洋車掉頭,可一瞥之間又瞅見那個喬裝改扮的小伙——他明明說有事要忙,卻根本沒離開,就站在對面人群中,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
午后的“三不管”越發(fā)擁擠,人群中又添了許多穿短褂甚至打赤膊的漢子。天津是碼頭城市,也是商業(yè)集散地,各種貨物裝來卸去少不了搬運工,俗稱“扛大個兒的”。這行人純是賣苦力氣,清早起來就到車站、碼頭以及商鋪卸貨,有時一上午要扛幾千斤的東西,一直累得雙腿打戰(zhàn),腰都直不起來,可到了中午就能拿到一小筆現(xiàn)錢。他們大多無家無業(yè),散了工來到“三不管”,喝碗餛飩、吃碗面,然后就在賣藝場子閑逛,看喜歡誰就扔幾個錢,以此消磨時光。今天也不例外,大栓足足花了半個鐘頭才從水泄不通的市場里把車拖出來,不知挨了多少埋怨,弄得一身臭汗。
這時他肚子咕咕地直叫,便從綁腿里拿出錢,在街對面一個小攤買了仨燒餅,蹲在街角吃起來——真香!這似乎是他出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是真正用自己掙的錢買來的。
離燒餅爐不遠(yuǎn)處有家糧店,此時買面的人很多,都是貧苦之人。他們拿的都是小口袋,買的僅僅是當(dāng)天吃的棒子面。明天呢?今天的錢只夠今天吃,明天怎么填飽肚子就等明天再說吧!
雖然大栓來到這座城市已經(jīng)半年多,但他還是搞不懂許多事情,為什么只有幾條街之隔,卻有這么大差別?為什么一邊是洋樓別墅,一邊是野店窩棚?為什么有人西服革履,有人破衣爛衫?為什么有的人頓頓飯都在窗明幾凈的餐館里吃著洋點心,有的人最大享受卻是在亂哄哄的露天小攤上吃碗羊腸子?無論維多利亞大道還是“三不管”,似乎都不真實,卻又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當(dāng)然,最令大栓疑惑不解的還是那位特殊的客人,他的出現(xiàn)把兩個最不可能有關(guān)系的地方聯(lián)系起來,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狼吞虎咽之下,三個燒餅很快吃完,大栓又噎又渴,蹲在地上一邊舔著沾在嘴唇上的芝麻,一邊舉目四顧,看哪里有井,可以弄點水喝。突然,他發(fā)現(xiàn)洋車的橫軸和座椅之間有個白花花的東西,因為卡在座椅底下,不蹲下根本看不見。垃圾嗎?大栓鉆到車底下把它拔出來——竟是那只丟失的鑲拼皮鞋。
[1] 號坎,人力車夫穿的服裝,有編號、花紋,每條花紋象征一個租界的出入證明,通過向租界繳納捐稅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