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減重的月球車如輕盈的月兔，掙脫泥濘，朝前奔襲，踩死的油門在此刻提供了強有力的彈性勢能，頓時，月球車開出去百米遠。

“你瘋了！”

耳機里傳來吳立國的喊叫。

“你瘋了，你會死的，我這就回去救你！”

眼看著吳立國要掉頭，李元立刻制止。

“別停下，往前開，你聽我說。”

后視鏡里，巨大的引力透鏡還在擴張核心范圍，混沌如醬的物質沿著時空探索的方向擾動，貨車箱的半截履帶已經深入月壤，穿著宇航服的男人靜靜地站在上面，望著月球車駛離的方向。

陽光在那宇航帽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線。

星辰在他身后扭曲，宛如繞著他流轉。

“你聽我說。我這次來，就沒想過活著回去，你載上我，咱們倆遲早得一起死，時間不夠了，你能跑到多遠，就加速跑到多遠。”

“想想妻女，想想未完成的科研目標，想想把任務托付給你的組織。”

“別有心理負擔，這是我自愿的選擇。”

那白色的身影在強大的吸力下逐漸雙腳離地，于半空中后仰著朝遠方緩慢飛行。

“還有人在等你幫忙，比如那些來不及撤離的人。”

“你身上還有更重要的使命。”

“我本來就是要死的。原計劃，我本想在無人發覺的時刻，走到真空中脫下宇航帽，聽聽真空里的聲音，聞聞月球的味道。”

“但是現在，我想也許這樣的死法能讓我心里多了點安慰。”

“這多少也算是我生而為人自主選擇死亡方式的一種自由權利。”

遠方的月球車在李元的眼里已經變成如玩具一般小的點。見那點重新開始發動，李元終于放下心來。

生怕吳立國一個想不開掉頭。

“去吧，兔子，努力地朝前奔跑，不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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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利……滋啦。”

帽子里傳來白噪音。

吳立國沉默不語，但臉上劃過的晶瑩液體反射著明媚的陽光。

他悶聲不吭，將油門踩到底，于環山月溪之間駛向遠方。

但他沒發現的是，不遠處的月壤上，沿著他相反的方向，奔過另一個赴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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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現在正躺在引力流中，仰望著星空，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哎呀，感覺剛剛還怪帥的。”

他在頭盔里自言自語。

李元的身體現在已經浮到了幾十米高的空中，借助對力場的良好感知，他伸出雙手墊在偷窺下方，翹起二郎腿。

引力的拉扯感正在變強。

這時，有一個怪東西出現在他視界下方。

還沒等他閉上眼去探測那是個什么玩意，他就聽到寂靜無聲的頭盔里傳來個熟悉的聲音。

“喲，老兄，賞日呢。”

李元不禁笑出聲。

“你不也游泳呢么。”

只見科魯在引力流里熟練的自由泳，速度極快，一下就追到李元旁邊，然后轉換姿勢。

他學著水母的模樣在引力流里擺動著四肢，在力場里優雅地轉圈轉身，模仿著李元的姿勢在不遠方躺下。

“嘿，你猜怎么著，你這姿勢還挺爽的，我游累了，歇會。”

“你怎么回事，干嘛跑出來。”雖然李元知道他也會死，但還是忍不住想問問原因。

“我這次來就沒想回去，我癌癥晚期。”

“什么癌？”

“我們公司常用的清潔劑里有一種致癌物，慢性緩釋，上次去體檢的時候，我的五臟六腑都跟燒炭一樣。”

“哎，我說，你要是真想死，為什么不直接把頭盔脫下算了。”李元扭過頭望他。

“我本來就打算在月球城爽完自己溜出隊伍找個地方圓寂，你知道圓寂吧，往那一坐，頭盔一脫，嘿，指不定能給我體內凍出點舍利子。而且我在想，反正都是死，看看這個奇觀內部是什么玩意也不枉此生。”

“確實，你這算是突發事件第一現場目擊者。”

“我們都是。”科魯哈哈大笑。

他們很快就要接近核心輻射區。

強大的引力場在四周流轉，到處都是引力透鏡效益，銀河深空在流動的立場中忽的放大，忽的縮小。

但這都是人類肉眼看到的世界。

李元的視界里，銀河還是那個銀河，只有無數被引力扭曲的時空漣漪正按著特定的方式流轉、涌動、奔襲、演化、交錯、重構。

“你別說，這么看太陽和地球還真挺像躺在草原上。”

許久之后，科魯出聲。

“確實，我感覺挺爽的，沒有比這更爽的死法了，這簡直就像是在泡溫泉。”李元歡笑。

“你說等會我們會看到什么東西？”

“我不清楚，說不定首先會看到斯蒂文。”

“斯蒂文？”

“對，那老兄已經先你我一步進去爽了。”

“嗷，真卑鄙。也不等等哥倆。”

“哈哈哈，你可能不會想比他早進去。”李元望著扭曲的星辰笑出聲。

“不說這個了，嘿，你說，咱們等會會到天堂去還是下地獄去。”

時空的拉扯越發強烈，身上的關節正在與強大的引力相互角力，加納體內，堅強的人體結構正在與劇烈的引力上演一場無聲的拔河之王爭奪賽。

“我說不準，也許我會下地獄。”

身上越發疼痛，他想要快點結束這痛苦的折磨。

于是，他學著科魯一開始的行為，在引力亂流里伸出雙手，擺動雙腳，如度假躺在水池上仰泳。

“怎樣，在空中游泳的感覺還是不錯的吧。”

科魯的聲音開始遭到磁場干擾，他也開始重新“游起來”，接著問：“你為什么覺得你會下地獄？”

“我啊，我不是什么好人。”

“是嗎？但在這幾天的相處里，我覺得你挺好的，咱們要是能夠早點認識就好了，嘿，我說，其實在死前碰到個一同游泳的伙伴也還是挺不錯的。”

“你相信平行宇宙嗎？平行宇宙的存在。”

李元沒有正面回答，反問。

“也許吧，你說咱們進入以后會不會通向別的宇宙？就你說的那什么平行宇宙？”

“有可能。科魯。指不定你會到一個你很熟悉的地方，但那里是已經是100年以后。”

“嗷天啊，那我可能適應不過來，有人說一百年后人類科技會大爆炸，但要我說，100年以后的人類世界肯定無聊又痛苦。”

“為什么？”李元對科魯精準的直覺十分贊嘆。

“你看，現在才2032年，海洋里那堆核廢料就已經超標到干擾珊瑚礁的生存了，你知道嗎，我做這一行之前，學的環境工程，想要開發清潔能源，幫助海洋加強洋流自循環中的自潔能力。最開始我希望構建起像六邊形一樣的泡沫浮球，就是為了想要通過那樣的設備打撈海洋垃圾和泄露的原油。再后來，我希望能夠創造一種沉降物，能夠與核輻射的成分進行稀釋和反應。但是，這些研究都是螳臂當車。只要那些往海洋里倒核廢料的壞東西們一刻不停下，我就算制造出能填滿整個海水的沉降物，都只是虛無的徒勞。什么少女那種口號也就是傻逼們聽著會燃起來，一點實質性忙都幫不上。”

“你應該會上天堂。”

“希望如此，這樣我可以舉著大雕沖到上帝老兒面前質問他：你丫為何對人類這種污染環境的行為不聞不問。說好的懲罰呢，是不是只要有贖罪券，人的這一生便可在無盡的惡中渡過了？不僅如此，買了贖罪券的人還不用下地獄，下輩子還能安安穩穩的投胎轉世。你說，哪有這樣的道理可言？”

“這是你皈依佛教的原因？”

“對。沒錯。”

科魯斬釘截鐵，李元甚至看到那頭盔用力地點頭。

“至少佛教體系下，那些罪人最后都罪有應得，至少在死后將進入十八獄里受折磨。這是于死亡之后、轉生之前最公平的結局。”

“那你覺得，一個殺了很多人的人，應該到哪里贖罪去？”

“這說不準，得看源自是七情六欲還是惡意為王，又或是以正義之名。”

李元思考著，回答：“為了錢呢？”

科魯沉默了一會，卻回答道：“我不是判官，我無法對你說的這些做出判定。你真殺了人嗎？”

“未來會殺。”

李元的回答讓科魯再次陷入沉默。

“我不明白。你是認為你的來世將是一個殺手？”

“嗯。”

“那就交給來世死亡之時再去考慮這等復雜的問題吧……滋啦……”

科魯的聲音一度在電磁干擾中變為白噪聲。

“我們……恐怕……滋啦……是要……滋啦……告……”

李元伸出一只手，朝他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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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

李元想起來那竹簡上的內容。

宇宙規則下，萬物繞其流動，二者相界，此界的映射于人的認知里成為了主觀的天。

主觀認識中的非自然客觀實體的天，幫助人類再一次嘗試理解宇宙規則，理解萬物的法則，理解客觀世界運行的規律，在否定之否定中形成看待自然的基本方式。

自此，人類文明的天地初開。

他的視界已經脫離了加納的身體，沿著時空的旋渦進入狹小的縫隙。

加納的身體在拉扯間散架、變形、重組。與更多小零件拉入其中。

這里是物質的終點，一切物質被還原成基本粒子，在引力場中漲落、下陷。

連他的意識也無法逃逸。

進入細小的入口，時空已經被奇點擊穿，漫長黑暗的時空通路四周閃爍著磁光。

波動被攪得混亂，順著流逝的方向前行、拉長。

仿佛墜入深井，跌入深淵，闖入無人之界，時空的塵埃于他的意識中流過。

不斷翻涌出現又在下一秒消失的引力流如魚群追隨白鯨，在洶涌的引力洋流中你追我趕，奔向未知的位面。

一切物質化為能量，聚集在坍縮盡頭，時間不再能作為衡量運動狀態的基本單位，成為虛無的滅點，光子以隨機態在盡頭匯聚為光子云。

他的落下如壓彎云層的墜機，將光子云瞬間打散。

所有物質被拋入未知世界。

一切時間的流向從這里產生，一切光的方向可追溯至此，一切物質產生的開始來源此處，于無盡深空的原點，于宇宙產生的盡頭，于維度與位面的頂端，在無人問津的塵埃里，原始的光子從任一隨機方向出發，奔向膨脹的遠方，拉著長長的紅色拖尾，如游鯉擺尾。

就在他沉迷于理解這時空場時，一個聲音想起。

“你來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