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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國牧區人類學研究:理論與經驗

淺析牧區人類學研究中的理論表述[1]

阿拉坦寶力格[2]

摘要:對牧區或牧民(包括游牧民族)的人類學研究在國際人類學研究中是一個重要的研究領域。過去歐、美、中、日、蒙等國家的多名人類學家對非洲、中東、中亞、蒙古、中國的牧區或游牧民族做過詳細的田野調查與深刻的理論探討。但這些以往的研究對中國的牧區發展產生了何種影響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今天中國也力求實現牧區又好又快發展。在這個時期對以往的牧區人類學研究進行梳理并探索新的方法與理論意義重大。因此,本文主要對以往的草原牧區研究理論與文字表述進行整理與比較,再結合筆者近10年在內蒙古、青海、甘肅等中國北方草原牧區進行的田野調查資料,從人類學的理論視角,比較和分析不同國家和地區學者對草原牧區社會文化與生態環境進行的研究理論與表述,進而探索更客觀的牧區研究理論視角。

一 爭論歷史起源

人類的思維模式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觀察現象,發現問題,尋找問題的緣由,提出解決問題的建議。筆者自2003年開始在內蒙古牧區進行田野調查,經過近十年的觀察,發現了一些問題,并試著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為此筆者一直在思考問題的起因。自20世紀50年代,內蒙古牧區開始步入現代化進程,其標志性工程有家畜品種改良、牧民定居化以及近年來的城市化、市場化等一系列措施。但今天我們通過田野工作考察牧區的社會文化現象的時候,發現牧民仍舊徘徊在傳統與現代的邊緣,這樣的徘徊在消耗了大量社會文化資源的同時也消耗了大量的自然生態資源。筆者開始認為這是一種外部導向的結果,但在進一步考慮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外部導向的時候,開始尋找另一個答案,即影響外部導向的理論根據,發現學術界對牧區研究的理論還存在很多爭論。為此,本論文旨在探討牧區人類學研究中的理論表述,進而探索更客觀的研究視角。

國際人類學界對游牧的研究文章很多,近年來在國內也出現了介紹國內外研究現狀的文章,例如彭兆榮、李春霞的《游牧文化的人類學研究述評》,收集上百篇文章,全方位縱覽游牧文化的研究歷史與范式,進行了精細而深刻的分析。[3]此文可以給讀者提供更多的牧區人類學研究文獻信息。鑒于此類以往的研究論文,本文對前人研究不做一一詳細介紹,而只在其介紹基礎上做進一步的整理,并對以往的游牧研究填補一些補充性信息。

研究游牧社會的起源同研究農耕社會的起源一樣,對解釋人類社會文明起源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因此,人類學研究很早以前就關注游牧起源問題。游牧起源關系到家畜起源的問題,而家畜起源和小麥等農作物的起源又息息相關。因此早期就出現了農耕起源與家畜起源的“綠洲起源說”“人口壓力說”“核心地帶說”等[4]眾多理論學說。和農牧業起源的爭論相比,關于游牧的起源有兩種爭論最為突出,一個是從初期的農耕社會派生出來的觀點,另一個是從狩獵社會演變而來的觀點。日本學者今西錦司曾經觀察內蒙古地區的游牧生活,做過這樣的總結:“對游牧起源有兩種論點,其一是人類從狩獵生活發展到游牧生活,即狩獵起源說,另一個是游牧生活從農耕生活派生起源。無論根據哪一個觀點,都無法相信畜牧業從開始就是以畜牧業的形式存在,但也沒有必要相信畜牧業起源的一元論?!?a href="../Text/chapter04.xhtml#m5" id="w5">[5]今西錦司把草原上的黃羊群看作和家畜祖先相等的群集有蹄類動物。接著他把森林里的狩獵者和草原上的狩獵者區分開,認為森林里可當作家畜的群集性有蹄類動物少。因此,草原上的狩獵者把有蹄類的動物,以整群的形式家畜化了。梅棹忠夫也堅持了同樣的觀點。他認為“草原游牧生活的起源為自北方森林里出來的狩獵民,同分布于草原上的有蹄類動物發生共存的關系。跟隨動物群的移動,人類也開始了移動。因此,游牧生活這種現象的起源在于適應有蹄類動物群的移動,也就是說人類的移動是適應這種移動”。因此他也堅持了把有蹄類動物以整群的形式家畜化的觀點。[6]20世紀初的日本學者曾關注內蒙古草原牧區,做過精辟的論述,他們主要是從生態學的觀點闡釋了這里的游牧民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他們認為游牧民族是通過家畜適應了生態環境。日本的這個研究傳統延續到今天。[7]

研究歷史上的游牧民族或研究游牧民族的歷史都很重要。人們想通過解釋他們的歷史來重讀歷史。因此,爭論并沒有僅僅局限于生計模式的起源,而在對民族、國家關系與認同的研究中也存在爭論。有關中國牧區歷史的研究中曾有很多學者進行過精辟的分析與論述。在這樣的歷史研究里,我們通過漢文文獻接觸到的最熟悉不過的一個專著就是拉鐵摩爾的《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他認為“毫無疑義,草原游牧經濟的主要來源,不是狩獵與森林,而是農業,是草原邊緣上的一種特殊的農業。從事這種農業的社會群體,由于不能夠向更好的土地移植,所以無法發展專業化的農業。較好的土地已被較為進步的社會占據了。我們必須認識到,這些過渡社會是被更為強盛的農業社會排擠到草原上來的。否則,他們沒有理由到草原上來”。[8]王明珂的研究關注華夏邊緣,通過分析華夏邊緣的游牧人群形成歷史,進而探討民族、族群等問題。他提出“?;文痢钡母拍睿J為在特定的環境中,人們依賴馴養草食動物之食性及移動性來利用水、草資源,以畜產滿足其主要生活所需,以其他生計手段獲得補充性生活資源,因此產生了特定生產與社會組織模式。其實王明珂和拉鐵摩爾等學者和日本學者的論述有一個不同的地方。今西錦司、梅棹忠夫等日本學者是從生態學的觀點觀察游牧人群與家畜的關系,而拉鐵摩爾和王明珂等人以中原王朝為中心觀察了其與周邊人群的關系以及他們的生計模式。這樣不同學術領域的學者參與爭論的時候便體現出了他們不一樣的學理背景及論述特點。就像王明珂先生說:“種種‘邊界’不只是存在于被研究者之間,也存在于書寫者、研究者之間。不同社會文化背景的學者,如歐美漢學家與中國學者,對同一歷史與社會文化現象有不同的描述與理解。”[9]關于游牧文化是不是先進的爭論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而這種爭論影響了政策,也影響了游牧人群的社會文化。

二 爭論文明形態

多年從事草原牧區研究的一位專家說“無論是農耕文明,還是游牧文明,并無文野之分,亦無高低之別。但都是有別于現代文明的傳統文明,都存在著盲目開發利用草原資源的非科學理性化的一面”。[10]根據這一觀點,農業、牧業和工業都是文明的不同形態,但農業和牧業屬于傳統的文明而與現代文明有區別。不難看出這個觀點想突破以往對不同文明形態的線性排列。堅持游牧也是一種文明形式的觀點一直努力證明人和自然為一體的游牧生活之優良特性。有一種觀點認為“游牧生態文明是游牧民族優良的文化傳統,它不僅為人類社會發展進步做出過巨大的貢獻,而且它已成為當今世界最珍貴的人類文化資源、遺產和財富”。[11]在國內的研究中很多以草原牧區研究為背景的學者有一種共同的觀點,他們對游牧有一種詩一般的憧憬。他們認為游牧文明是世界文明體系的一部分,是人類文明的遺產。通過研究、挖掘游牧文明與特定自然環境長期協調、共存的機制,將會極大地豐富人類文明的寶庫。但“由于受傳統的、統治地位的‘一元論’影響,文明和文化的起源被描繪成一脈相承、鐵板一塊的不變的模型,那些豐富多彩的,不斷給中華文明注入活力的游牧文明被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甚至把野蠻和落后作為游牧文明的主要特征”。[12]

研究游牧生活的學者大多數肯定游牧對生態環境的積極性,并努力要肯定游牧的文明特征。但國內對游牧也有不一樣的表述。1986年被刊登的一篇短文稱“游牧是歷史上的一種落后的畜牧業經營方式。其特點是:畜牧依賴天然草場而生存,牧民為了使牲畜經常吃到好草,逐水草而遷徙,人無定所,畜無棚圈,無力抵御自然災害的襲擊,存在極大的脆弱性與不穩定性。這種游牧的方式在新中國成立之后,已經大力改進,目前只在邊遠牧區尚有存在”。[13]20世紀70~80年代這種觀點比較普遍。研究青藏高原游牧社會文化的專家也曾指出“長期以來我國有關社會發展史與政治經濟學的教科書都認為,游牧方式是落后、原始的生產方式,而農業經濟是先進文明的,工業文明又是較高一級的文明。在這種教條主義的觀念指導下,人們試圖限制甚至取消游牧方式。但是每一個地區都有其獨特的自然生態環境,都有其適應本地的發展模式。對青藏高原來說,游牧方式不僅過去,而且在目前仍然是最適宜的方式,因為只有這種方式才能夠保護自然生態環境,同時保持優良的民族傳統文化”。[14]

目前在不同學科中依然存在認為游牧是落后的觀點。2011年的草業科學界的刊物上又出現了一篇文章,作者認為游牧文化不是恢復草原的根本出路,并直接批評部分學者只是陶醉于“詩一般的”“天人合一的游牧文化”,而不了解游牧應對災害的脆弱性,因此提倡“落后的生產方式要改革甚至摒棄”。作者認為“游牧實際上就是靠天養畜的生產方式,一致重復著‘夏飽、秋肥、冬瘦春死亡’的惡性循環”“草原的游牧生產方式細算起來得不償失”“游牧的生產方式缺乏對自然災害的抵抗力”,因此,要依靠現代科學技術,利用和管理草原。[15]這樣的聲音在政策導向中也得到了體現。有些地方政府部門認為“傳統畜牧業已走到盡頭,必須跳出畜牧業圈子抓畜牧業,用工業化的思路抓畜牧業”。[16]

但進入21世紀,人們的觀察開始有了一些變化。2008年世界草地與草原大會印發的資料中稱“多年來出版的無數書籍和報告都預測,在世界不同地方草原游牧將走下坡路,甚至會消失。在干旱和冰雪天氣影響下,草原畜牧社區面臨著困難和饑荒,似乎驗證了這一預測。不過,我們應該仔細審視一下這種說法,因為這種提法沒有考慮到,在世界上一些技術最為先進、產業化程度最高的經濟中,草原畜牧業依然存在。實際上,在世界上最富有的一些國家里,游牧民的遷徙正在興起,因為政府認識到了游牧的環境效益,已經放松了限制性的政策”。[17]兩千年前司馬遷撰寫的歷史文獻《史記》中曾對匈奴用了“逐水草遷徙,無城郭常處耕田之業,然亦各有分地”[18]的描述,可今天再次觀察牧區的時候發現經過幾千年的延續后游牧現象的范圍縮小了。游牧民的生計模式的轉變帶來了一系列的社會轉變,有學者稱其為“再社會化”,并對這一現象進行過詳細的探討。[19]部分學者認為“當前研究蒙古高原游牧民族歷史的學者們最關心的問題就是游牧走向何方。因為目前的走向使人們不由自主地產生憂慮:游牧會不會成為歷史”。[20]尤其是一部分生態學家很擔心游牧的消失對草原帶來不良后果。很多人都知道生態學家劉書潤,他相信“游牧是草原畜牧業的最佳選擇”,他擔心游牧文化的消亡將對草原生態帶來毀滅性的影響。因為游牧與草原是相互依存的關系,要想保住草原,就要延續游牧。[21]在國內的人類學界也有學者關注到了這一爭論的焦點,因此提出“牧耕交映”的概念,認為“面對全球生態的日趨惡化以及人類族群的合作前景,需要對古往今來的‘夷夏之辯’重新反省,也就是要在視牧業為文明的新前提下,再度檢討兩種文明的彼此區分及其漫長的歷史關聯”。[22]

三 爭論人地關系

學者們爭論歷史與文明的同時還有一個激烈爭論的問題,那就是如何正確處理草原牧區的人地關系問題。在人地關系的爭論中經濟效益與生態保護的爭論最為突出。近年有不少文章探討游牧經濟。例如暴慶五主編的《草原生態經濟協調持續發展》(1997)[23]中從草畜關系入手探討草原牧區的經濟發展問題。郭曉川主編的《中國牧業旗縣區域經濟發展》(2004)[24]一書探討了如何在這樣的特殊經濟區域迎合工業化并促進經濟發展的問題。敖仁其主編的《制度變遷與游牧文明》(2004)[25]探討了經濟制度的變遷如何影響草原環境與游牧生活的問題。烏日陶克套胡的《蒙古族游牧經濟及其變遷》(2006)[26]主要探討了游牧經濟的歷史問題。鄧艾的《青藏高原草原牧區生態經濟研究》[27]運用經濟學方法對青藏高原四大草原牧區(西藏牧區、青海牧區、四川牧區、甘肅牧區)的草地生態退化問題和經濟增長(發展)問題做了系統的研究。王來喜的《內蒙古經濟發展研究》(2008)[28]從經濟學的角度思考如何調整經濟結構而使其發展更好的問題。達林太、鄭易生的《牧區與市場:牧民經濟學》(2010)[29]力求從牧區與牧民的角度觀察改革開放對牧區和牧民角色與地位的影響,并思考未來的不確定性與對策建議。這些探討草原牧區當代經濟的專著,在從經濟發展的角度探討發展游牧地區經濟的同時,還探討如何處理人地關系的問題。近年來經濟全球化、工業化、現代化等一系列人類社會變化對自然環境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這種影響使人們擔心其生存環境受到威脅。在這種壓力之下,人們對自然生態環境的利用方式也產生了種種意見分歧。例如烏日陶克套胡基于馬克思主義矛盾理論,界定蒙古族游牧經濟的基本矛盾是人的矛盾,而不是草場與牲畜的矛盾。因此他質疑以草定畜的理論。[30]額爾頓扎布根據經濟學研究認為定居不利于畜牧業的發展,“其結果草場退化即牧業的倒退”。[31]研究放牧制度的專家認為“游牧人對于草原生態的非平衡特征的認識,創造出了與生態自然和諧統一的游牧放牧制度”。[32]他們提倡應該存續游牧的放牧制度來保護草原,而不能強行改變傳統的游牧放牧制度。

在國內社會人類學研究領域里有不少關注草原牧區的學者,例如色音(《蒙古游牧社會的變遷》,1998)[33]從民族學的視角考察內蒙古草原牧區游牧社會變遷問題。21世紀初還有一些學者關注變遷問題,如娜拉(《新疆游牧民族社會分析》,2004)[34]、王建革(《農牧生態與傳統蒙古社會》,2006)[35]、阿拉騰(《文化的變遷——一個嘎查的故事》,2006)[36]、王曉毅(《環境壓力下的草原社區:內蒙古六個嘎查村的調查》,2009)[37]等人,他們把社會變遷和生態環境聯系起來思考變遷的問題。也有新吉樂圖(《中國環境政策報告:生態移民——來自中、日兩國學者對中國生態環境的考察》,2005)[38]、色音、張繼焦(《生態移民的環境社會學研究》,2009)[39]、烏力更(《生態移民與民族問題——以內蒙古為例》,2009)[40]、包智明(《內蒙古生態移民研究》,2010)[41]等學者,他們的研究焦點在于環境壓力下形成的移民政策給當地居民傳統社會與生活帶來的影響,即這一部分學者結合人地關系去探討和研究游牧民的社會文化。

論證游牧人群的人地關系時重要的一點是數據問題。利用大量的30年代文獻,對農牧生態與傳統蒙古社會進行詳細研究的王建革指出:“游牧生態是游牧中人、畜群與草原的關系。了解人口、畜群與草原本身的狀況,是研究游牧生態的前提。長期以來,關于游牧人口的研究幾乎沒有什么進展,盡管有許多人研究歷史上的牲畜數字,但很難用于生態環境史分析。目前可以運用的人口和牲畜資料,基本上是近現代的數據?!?a href="../Text/chapter04.xhtml#m42" id="w42">[42]問題就在于此。沒有可靠的數據支撐一個理論,目前對歷史上的人地關系很容易出現不一樣的理論。

在處理人地關系方面值得注意的另一點是如何探討人的因素。因此,今天仍有學者指出“關于草原生態環境惡化的原因,通常解釋為人類的短視行為+災害性的自然因素=草原生態惡化。在草原生態惡化原因的分析中,各領域、各學科的專家和學者都注意到了人為因素和自然因素的雙重作用。而在這兩大因素中,人為原因又占據著主導地位,自然因素常常被作為人為因素的幫兇,而這共同‘謀殺’了草原生態環境”。[43]研究環境史的專家也曾指出過人為因素如何影響西遼河流域環境變遷的歷史。[44]

在國外研究游牧區域人地關系的成果也不少。有人曾經對歐美學者的研究進行概括,認為“對游牧的認識,歐美研究家大致可以分成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是認為游牧是造成環境惡化的原因,應當予以否定。另一種則認為游牧有柔軟的應對環境惡化的能力,應予肯定”。[45]歐美學者研究游牧的時候也未能避免人地關系的爭論。近年來王曉毅等學者開始全面介紹歐美學者對非平衡理論、公有制與地方性知識等游牧區域人地關系的爭論。[46]讓我們看到、聽到歐美學者不同的觀點和不同的聲音。我們從書中可以看到,歐美學者對草原牧區研究方面的理論爭議。其實歐美專家對游牧的爭論很早就開始了。他們爭論的焦點集中在非洲的草原管理與游牧人群。結合國內牧區制度變化與草場管理模式變化,值得我們關注的一個焦點是哈丁的“公地悲劇”理論與對哈丁的批評。60年代哈丁提出“公地悲劇”[47]。但他的這一理論在20世紀80年代就有了爭議。哈丁的理論是基于西方文化強調個人主義而提出的,但后來很多西方學者,尤其在研究了非洲和蒙古等地的實際案例后發現哈丁的理論的確存在問題。[48]其實中國學者也發現了這一理論的片面性。正如麻國慶的論文指出“這一解釋,事實上是純粹的經濟學中的利益最大化的觀點,而忽略了草原主體民族對于自身家園環境樸素的環境保護意識與實踐。我們的重點并不在于認識文化上的差異如何影響環境,而在于怎樣把對文化因素作用的考慮同環境變化相聯系”。[49]在西方學術界,例如奧斯特羅姆批評“公地悲劇”并探討了管理公共資源更合理的模式。[50]可是在國內,只關注了“公地悲劇”,而沒有關注其被批評的一面,因此在草場管理制度的改革中沒有任何顧忌地實行草牧場承包制。其結果是牧民用鐵絲網圍欄自家的幾百畝地,而導致牲畜放牧半徑的萎縮,無形中對草場也產生了變形的壓力。當時有一些學者利用公地悲劇理論觀察牧區的時候也注意到了體制變遷對公共資源管理帶來的挑戰和困境,[51]一部分本土學者也對其進行過批評,但全面介紹西方學術界對“公地悲劇”理論批評的文獻最近才被出版發行。[52]

國外的人類學研究領域里也有和我們國家牧區密切相關的研究成果。其中具代表性的有英國劍橋大學卡洛琳·漢弗萊等人的研究。漢弗萊等人通過實地田野調查得出的結論是“游牧對防止草場退化起到重要的作用”。[53]卡洛琳·漢弗萊根據她在中國、蒙古、俄羅斯等跨境地區進行的一系列田野調查數據,質疑卡扎諾夫所說的游牧人群因持有落后的技術與單一的經濟而受到其周圍定居居民制約的觀點,[54]并指出由于不同的觀點與主張導致對內亞畜牧業和發展方面產生并存在不一樣的理解。[55]多年從事游牧民族史研究的日本學者吉田順一也認為“游牧是作為能使草原永續穩定而可持續使用草原的方法。它的本質是移動地共用、共有的牧場。蒙古高原的游牧曾經是自立于農業之外的(經營農業的地區也存在,但占經濟主體地位的則十分罕見)體系,如果照搬引進與其相對的養畜業的飼養方法,草原的永續穩定恐怕將會受到損害,草原被破壞的危險將會進一步加大”。[56]

此時我們也有必要看看以游牧為主要生計模式的國家的學者對游牧的論述。蒙古作為以游牧為主要生計模式的國家,在那里也有不少學者論述過游牧與游牧民。他們的觀察里應該含有很多實踐經驗的成分。我們可以查到的文獻有扎·桑布《怎樣經營牧業》(1944)[57]、M.特木爾扎布,N.額爾頓朝克圖《蒙古游牧人文化》(2004)[58]、達·巴扎爾古爾《草原畜牧業地理》(2008)[59]、B.米格米爾扎布《世界游牧經濟》(2006)[60]、W.阿布爾扎德,T.蘇德奈《蒙古游牧文明與草原畜牧業》(2008)[61]等專著。蒙古國學者對游牧的論述也可分兩個部分討論。例如蒙古國的一位地理學家認為“如果不把游牧民轉移到定居點,無法從根本上改善其社會——財政問題”。[62]但更多的學者還是堅持對游牧采取肯定的態度。在蒙古國,20世紀40年代人們得到解放,民眾分到了牲畜,政府鼓勵牧民增加畜群,1944年召集眾多有經驗的牧民聚集到烏蘭巴托,編輯一本《怎樣經營牧業》的書,歸納牧民游牧生產經營經驗,希望傳授游牧經驗。[63]今天在蒙古國仍有很多人堅持游牧為蒙古人文明之本的觀點。他們認為“因為蒙古人以游牧經濟為主,蒙古的自然世界保持了原本的面貌,也得以享受著肉、乳、農作物、蔬菜水果等純潔的生態產品。如果移居到單一的定居放牧點,只好圈養畜群,并且由于地方品種不適應圈養而導致生態、產品、健康等方面都會產生不良后果”。[64]20世紀40年代蒙古國正處于建設新社會時期。對他們來說這個新社會并不意味著走工業化的路線,因此國家關注的還是以游牧的形式繼續發展畜牧業經濟。為此《怎樣經營牧業》一書是由國家政府召集有經驗的牧民,根據牧民的經驗而編寫。但到了21世紀,蒙古的社會經濟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因此在新的社會文化背景下出現了不一樣的認識。

四 理論表述與客觀視角

歷史的爭論與文明的爭論似乎影響了人地關系的爭論。其實爭論的背后蘊藏著現代與傳統的爭論。很多事實表明文化背景會影響人們的觀察。在相關牧區的人類學研究中很多理論表述受到了這樣文化觀念的影響。中國境內的牧民,例如鄉下的牧民制作的奶制品叫作奶豆腐,而歐洲人用機器做出來的奶制品叫作吉士,兩者同樣是牛奶制品。很有意思的事情是鄉下牧民如果想在市場推銷自家制作的奶豆腐必須加糖。但是通過麥當勞或通過西式點心鋪等現代商業渠道進入市場的吉士,味道同樣是酸的,可是作為一種上流社會的時尚在市場上很受歡迎。同樣是一種放養家畜的事情,如果牧民在草場放養就被認為是落后的生產方式,但是用圈養的方式養殖奶牛,就被認為是現代的。其實這些現象的背后都蘊藏著現代或傳統的文化觀點的爭論。

國際人類學研究中已經表明在現代社會中有很多傳統的生活方式有價值延續,而且研究證明有很多延續的案例。[65]那么,游牧作為一種傳統可不可以在現代社會的邊緣上繼續留存,值得我們繼續關注。游牧的變化或保留其實都是有可能的事情,只是文化背景的偏差導致理論觀點的糾結,而對傳統的延續或變化進行了強行干預。可是強行干預有時候也會遇到自然界不確定因素的挑戰。例如近年甘南草原的鼠害使甘南州近2000萬畝草原面臨危害,新聞報道稱草原上的害鼠洞口最多每公頃有1700多個,這些害鼠每天要吃掉上千噸牧草,已嚴重影響到全州牧業生產。[66]此案例證明草原退化不能簡單地歸結為人為的過度放牧所致,就算徹底實行禁牧,也許還會有老鼠、蝗蟲等非平衡的、多元的生態因素[67]影響草原牧區的植物生長。關于氣候與牧草產量關系方面的研究文章指出:天然牧草的生長發育,受光、熱、水諸因素的綜合制約,各因素同等重要,但不可相互代替。在溫度適宜的情況下,降水量是影響牧草生育的主導因素,它的量及其分配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牧草產量。[68]目前的人類科學技術還不能控制降雨量,因此人類在適當調適自身行為的同時也必須考慮客觀的、非平衡的、多元的生態因素。

思考如何使牧區擺脫徘徊困境,并實現又好又快發展的時候,與其說我們缺乏牧區研究數據,還不如說我們缺乏一個更客觀的研究視角。我們相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我們有必要尋找最接近真理的真理,而盡量減少主觀意義上的文化觀念對現實世界的干擾。我們相信人類學田野調查給我們帶來更多檢驗真理的案例與答案。


[1]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內蒙古草原地區礦產資源開發中生態環境保護政策的制定與實施狀況調查研究”(項目編號:11YJA850001)。

[2] 阿拉坦寶力格(1965~),男,內蒙古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民族學/文化人類學、生態人類學、干旱區研究。

[3] 彭兆榮、李春霞:《游牧文化的人類學研究述評》,載齊木德道爾吉、徐杰舜主編《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0,第3~34頁;彭兆榮、李春霞、葛榮玲:《游牧文化的人類學研究述評》,《民族學刊》2010年第1期,第45~54頁。

[4] 藤井純夫:《麥と羊の考古學》,同成社,2001,第26~125頁。

[5] 今西錦司:《游牧論そのほか》,平凡社,1995,第56頁。

[6] 梅棹忠夫:《梅棹忠夫著作集第二巻モンゴル研究》,中央公論社,1990,第50頁。

[7] 小長谷有紀:《蒙古草原的生活世界》,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第154頁。

[8] 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唐曉峰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第208頁。

[9] 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落》,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252頁。

[10] 暴慶五主編《草原生態經濟協調持續發展》,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第1~2頁。

[11] 孛·吉爾格勒:《游牧民族傳統文化與生態環境保護》,《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1年第4期,第81~83頁。

[12] 敖仁其主編《制度變遷與游牧文明》,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第4頁。

[13] 東安:《游牧》,《中國草業科學》1986年第6期,第51頁。

[14] 南文淵:《藏族生態倫理》,民族出版社,2007,第263頁。

[15] 賈幼陵:《關于草原荒漠化及游牧問題的討論》,《中國草地學報》2011年第1期,第1~5頁。

[16] 《全盟經濟工作會議在上都鎮召開》,《錫林郭勒日報》2003年7月30日。

[17] 2008年世界草地與草原大會編《草原牧區管理——核心概念注釋》,科技出版社,2008,第73頁。

[18] 司馬遷:《史記·匈奴傳》,中華書局,1973,第2878頁。

[19] 崔延虎:《游牧民定居的再社會化問題》,《新疆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4期,第76~82頁。

[20] 吉田順一:《游牧及其改革》,《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6期,第37~38。

[21] 呂洞庭:《劉書潤:想當導游的生態學家》,《環境教育》2011年第3期,第24~30頁。

[22] 徐新建:《牧耕交映:從文明的視野看夷夏》,載齊木德道爾吉、徐杰舜主編《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0,第43~62頁。

[23] 暴慶五主編《草原生態經濟協調持續發展》,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

[24] 郭曉川主編《中國牧業旗縣區域經濟發展》,民族出版社,2004。

[25] 敖仁其主編《制度變遷與游牧文明》,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

[26] 烏日陶克套胡:《蒙古族游牧經濟及其變遷》,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6。

[27] 鄧艾:《青藏高原草原牧區生態經濟研究》,民族出版社,2005。

[28] 王來喜:《內蒙古經濟發展研究》,民族出版社,2008。

[29] 達林太、鄭易生:《牧區與市場:牧民經濟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

[30] 烏日陶克套胡:《論蒙古族游牧經濟及其基本矛盾》,《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07年3期,第76~79頁。

[31] 額爾頓扎布、莎日娜:《游牧經濟論》(蒙古文),內蒙古教育出版社,2006,第129頁。

[32] 敖仁其主編《制度變遷與游牧文明》,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第7頁。

[33] 色音:《蒙古游牧社會的變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

[34] 娜拉:《新疆游牧民族社會分析》,民族出版社,2004。

[35] 王建革:《農牧生態與傳統蒙古社會》,山東人民出版社,2006。

[36] 阿拉騰:《文化的變遷——一個嘎查的故事》,民族出版社,2006。

[37] 王曉毅:《環境壓力下的草原社區:內蒙古六個嘎查村的調查》,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

[38] 新吉樂圖主編《中國環境政策報告:生態移民——來自中、日兩國學者對中國生態環境的考察》,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5。

[39] 色音、張繼焦主編《生態移民的環境社會學研究》,民族出版社,2009。

[40] 烏力更:《生態移民與民族問題——以內蒙古為例》,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

[41] 包智明、任國英主編《內蒙古生態移民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0。

[42] 王建革:《農牧生態與傳統蒙古社會》,山東人民出版社,2006,第15頁。

[43] 任國英、王子艷:《內蒙古S蘇木草原生態惡化原因的結構化解析》,《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第47~52頁。

[44] 韓茂莉:《草原與田園——遼金時期西遼河流域農牧業與環境》,三聯書店,2006。

[45] 阿拉騰:《文化的變遷——一個嘎查的故事》,民族出版社,2006,第22頁。

[46] 王曉毅、張倩、荀麗麗編著《非平衡、共有和地方性——草原管理的新思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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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公共事物治理之道:集體行動制度的演進》,余遜達、陳旭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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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達·巴扎爾古爾:《草原畜牧業地理(蒙古文)》,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第242頁。

[63] 扎·桑布:《怎樣經營牧業(蒙古文)》,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

[64] M.特木爾扎布、N.額爾頓朝克圖:《蒙古游牧人文化(蒙古文)》,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第315頁。

[65] Takako Yamada and Takashi Irimoto,Continuity,Symbiosis,and the Mind in Traditional Cultures of Modern Societies,Hokkaido University Press.

[66] http://news.xinhuanet.com/society/2010-05/18/.

[67] 王曉毅、張倩、荀麗麗編著《非平衡、共有和地方性——草原管理的新思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

[68] 白寶玉:《淺談牧區草業與氣候的關系》,《內蒙古草業》1993年第3期,第25~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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