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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歷史究竟是個啥玩意兒呢?讀史、治史、著史的,總不免會遇見這樣“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考題”。

羅馬的大雄辯家西塞羅(Cicero)開門見山且一語中的,回答得最干凈利落:“歷史不僅是真理之光,抑且是人生之師。”真理之光,多瑰麗的名詞!人生之師,多響亮的口號!但是從實質上說,這種說法恐怕仍難免有著幾分不著邊際的茫然吧。正因如此,西班牙的大文豪塞萬提斯(Cervantes)做了更進一步的解說:

“凡歷史學家,都應該細密、忠實而無偏見,不至于為利欲、威武、偏愛、憎惡所動搖,而失去其忠實;蓋原來忠實,就是歷史的母親,而歷史就是時間的勁敵,就是豐功偉績的儲庫,就是已往的見證、現在的楷模,未來的鑒戒。”

人—圓顱方趾的人卓然迥異于萬物而貴為萬物之靈的基本要素,是在于富有記憶力、模仿性與想象的推理力。記憶力把豐功偉績的儲庫—歷史的往事、遺跡巨細無遺地搬出來作證;模仿性則于時間與空間兩方面攝取昔人的活潑、生動、英勇、豪雄的場面,使自己呆板、平淡無奇的生活充盈起來,自我地塑成現代的楷模;而想象的推理力則把受制于同時代的智識熏陶,浚發為新的智識—能創造、發現兼發明,如是輾轉遞增,也輾轉蛻變,從而構成一種嶄新的“業績”—把社會推向前去的“業績”!

此項“業績”,在中華文化儲量豐渥的寶庫上,表現出既活潑、雄渾,又富泰、裕厚,有著無比的力量的,唯史學一科為尤然。

遠自西周的周任、史佚、左史戎夫、尹吉甫、史籀、伯陽父……這類掌管檔案的“史官”,直至孔子根據魯史作賬簿式的《春秋》(編年體),國史已發達到居然要以私人的資格定出一種“義例”來,作為公理與罪愆之間取舍的標準,復經孟子的有意宣揚,于是中國歷史被帶上了“載道”的“教訓”之路,成為一種可規范社會的“道德學”。

“自《春秋》之后,惟《史記》擅制作之規模”(鄭樵《通志》),這一點也不假,太史公司馬遷原先“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而著作成書的—考其原始用意,似有心要建立一種“歷史哲學”,借著史乘以闡明其原理。夫以太史公的文章技術的洗練靈巧,輿乎粗織、熔鑄力的高超,那是絕不難成功的。但是為了替李陵講一句公道話,孰料竟碰上劉徹(漢武帝)的肝火特別熾旺,立即將其下于蠶室,實行腐刑,使他恚憤得想自了殘生,繼而唯惜此書—《史記》未完成,遂忍辱偷生地竟其全功。只是,他的“大目標”遽做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了,要“藏之名山,傳之其人”。

“藏之名山”,那是準可做到的;“傳之其人”,司馬遷卻并未說明是什么人。而“人”在往昔,單數與復數均可解,凡能了解其寫作動機與過程的廣大讀者們—你、我、他、她以及有筆如椽的史家莫不皆是。蓋中國的文學家,有哪一個不精心細讀《史記》的,歸有光甚至加批加點,當“文學寶庫”誦讀。獨獨司馬光“別有心得”,把這個“人”當作統治階層的“人物”看。于是焉,他窮十九年之力,寫成一部專供帝王閱讀的“教科書”—《資治通鑒》,其事接續《左傳》,上始戰國,下終五代,此書既專供帝王之用,故舉凡帝王所應有的歷史常識和治人馭眾的方法,靡不詳加備列,有關得失成敗時,總有耳提面命式的“臣光曰”斷語;而凡不是帝王所須“治馭”的,一概摒棄從略,真是特別“到家”,一個全心全意地倒入帝王懷抱的歷史學家呼之欲出(作《續資治通鑒》的畢沅,也應列入此一行列看)。

但時代向前揚鞭,王朝業已“事如春夢了無痕”,倘寫史的仍要賡續“資治”下去,準成為被大眾唾棄的“封建專家”。蓋如今,人們所亟需的是“國民參政通鑒”“人類治政通鑒”的作品。于是,如何先使史乘上僵化的文字變為活化,俾有利、有益地成為人人必備的基本智識,似是史家值得嘗試的工作之一。

史籍上有一微具啟示性的例證。劉協(漢獻帝)老是嫌惡《漢書》的繁博難讀,遂特地央請荀悅加以刪節,荀悅乃“列其年月,比其時事,撮要舉凡,存其大體”,撰成《漢紀》三十卷,使其能“省約易習”。夫以“天資天縱”、審智明敏的“標準龍種”,東漢末期的人物猶無法念懂西漢初期的作品,而必須特請“皇家特約補習老師”荀悅來替其撮要、鉤玄并刪節,則何怪乎今日的人們,一睹“二十四史”的形影,鮮有不搖頭嘆息而去?

由是觀之,把故史賦予新生命,使其活潑化、現代化、通俗化,又似是不妨一試的工作。

歷史,確確實實地,百分之百地,該現代化了!

史學家魯濱遜博士(J. H. Robinson)竭力提倡“新史學”,他所倡導的觀點如下:

(一)我們對社會欲有所貢獻,必先明了現代之狀況及“現代狀況”之由來。

(二)研究歷史,不但須究其“然”,并應究其“所以然”!

(三)研究之士不可守舊,勿為舊文化所束縛,而應利用舊文化,以樹改革之精神,用以改革。

現代社會,在消極方面,破壞舊史學的思想;在積極方面,建設新史學的方法,以綜合社會科學之結果,而寫過去人類生活之實況。

這種新的史學觀,當為有志于此者提供一寶貴的參考。

是故,有志于寫史的,宜使用當代的語體,把史事忠實平易地書寫出來,使人人能心領神會、怡然自得。不然,假使作者皆“怯書今語,勇效昔言”(劉知幾語),則勢必只有準備做“壇蓋子”(覆醅)之用,因為廣大的讀者不可能會歡迎必須翻閱《康熙字典》才能讀懂的“新古董”。

就以《元史》與《周書》來說吧:

宋濂、王袆編修的《元史》雖猥雜鄙俚,大半是貨真價實的官方文牘實錄,與令狐德棻的“行文必《尚書》,出語皆《左傳》”的《周書》比起來,哪一個是一無掩飾的廬山真面,哪一個是文人學究的矯揉造作,實不難一目了然而判其優劣。

作者不佞,寫完《歷史故事新述》(商務文庫版)后,復賈其余勇續寫下來,把五代十國那些壓根兒連大字都識不到一籃子的草莽英雄的行徑,寫成英雄式的史話(把荒唐的“狗熊們”也一并列入,俾作一鮮明的對照,因為有的英雄的行徑反不如“狗熊們”耍把戲的熱鬧、精彩、有趣),因事屬試筆,書中未能“傳神達意”的情節在所難免,尚祈各位讀者朋友多多匡正、多多指教,兄弟先行志謝。

之所以續寫五代十國,是因為在這個短短的五十余年中,已有足夠讓人觸目驚心的事在上演。而最緊要的是,人們須曉得,“率獸食人”的事并不是發生在荒蕪的草原上,而是發生在大理寺、宮廷,發生在那些長槍大刀的擁有者身上。

此外,我必須特別聲明的是,此書有幾點“跡近抄襲”之嫌:

一、襲用倉頡創造的文字,倉頡發明了這玩意兒,至今害得我除依樣畫葫蘆外,殊無他法可循。

二、薛居正修《舊五代史》,歐陽修自撰《五代史記》(即《新五代史》),袁樞編輯的《通鑒紀事本末》,三者都說有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更有前蜀、吳、吳越、楚、閩、南漢、北漢、荊南、后蜀、南唐等十國,我也只有這么說,有“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及十國”。

三、自作聰明地“加油添醬”。

后唐莊宗李存勖的“或時自傅粉墨,與優人共戲于庭”,我說他是標準“戲迷”;

方士呂用之騙楊行密:“用之有銀五萬鋌,埋于所居,克城之日,愿備麾下一醉之資。”“一醉之資”,我擅改為“給兄弟們打打牙祭”;

耶律德光進入大梁后,和景延廣清算“十萬橫磨劍”的賬,史上說“延廣初不服”,最后無法抵賴。我模擬現代語言進行行文。

以上是犖犖大端,猶以為未足,我擅自分成段落、小標題加上新式標點,一切越出“歷史的范疇”太遠。

為什么我要這樣不厭其煩地“排列罪狀”呢?無外乎兩點:

其一,自我清洗一通,頂頂合乎“衛生、自愛”之道;

其二,省得一些終年戴著有色眼鏡的“洋場孽少”來挑眼—強不知以為知地挑眼。

此外,本書所用年表,系采用陳慶麒所編的《中國大事年表》。蓋因我國向來以“干支”紀年,為期失之過短,要是未能精通“最小公倍數”算法的人,委實無法明了甲午、丁丑、丙寅究竟是第幾甲子的哪一個年代,此在專家學者,猶引之為痛心疾首的“國史痼疾”,而非專家學者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干支”之后,迨漢武帝創建“年號”,原以為這樣該好轉了吧,但不幸得很,在他的統治時期(公元前140—公元前87年),漢王朝就一口氣連換多次年號。“始作俑者”的先例既開,以后的“阿貓阿狗”“大癟三”“小太保”的號稱帝王者流,一旦“家有紅白等事”,都要“改元易朔”一番,連“年代”都被這類“莫名其妙”的人物開起玩笑來。于是乎,咱們雖“皇皇地”有著系年的年號,但從實質上看來,“有”何異于“無”。古人云“亂王年年改號,窮士日日更名”,此話一點也不假。

因此,書中一律削去各個朝代的年號,概用公元紀年,有的王朝,譬如吳,唐朝早已被朱溫篡滅了(公元907年),而吳仍繼續“奉唐正朔”,撇開“忠于故君”的印象不談,真不知叫人如何算起!

本書的謄寫、校閱,得力于一位始終不愿顯露名字的徐君,他花費最大的精神與最多的時間,在溽暑里勤懇地幫忙,特此志謝。

1967年暑假序于屏鴉、屏蜂爭鳴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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