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法國社會歷史的“書記員”

長篇小說《歐也妮·葛朗臺》是法國19世紀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也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文學家之一巴爾扎克的代表作。小說以歐也妮·葛朗臺的名字作為書名，想必她就是唯一的主人公了？

不。除了歐也妮，還有一個主人公，叫葛朗臺，是歐也妮的父親。巴爾扎克在這部小說中，通常把女兒叫作歐也妮，把父親叫作葛朗臺，或者葛朗臺老爹、老葛朗臺等。按說葛朗臺也是有名字的，但小說中沒有提到過他的名字，只用這個姓氏稱呼他。

這種情況在外國文學中也不是獨一份，俄國作家托爾斯泰大名鼎鼎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也是這樣。至于巴爾扎克的這部小說，為什么書名不用父親的姓名，而是用女兒的姓名，這里我先賣一個關子，后面再來解惑。

這部小說寫的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它的主題是葛朗臺與歐也妮父女二人的人生悲劇。葛朗臺是一臺賺錢機器，一輩子只知道賺錢、攢錢，積累了巨額財富，卻活得沒有一點人樣。他最后守著滿屋子的黃金死去，可謂是對貪婪和吝嗇的最好注腳。女兒在父親的剝削和苛刻對待下長大，少女時代與她的堂弟夏爾相愛。夏爾到海外經商發了財，為了攀附高位，把歐也妮拋到腦后，娶了一位貴族小姐。歐也妮繼承了父親的巨額財富，但愛情卻最終幻滅，只能在孤獨、哀傷中打發余生。小說的情節大致如此。它雖然是一部長篇小說，但篇幅并不太長，屬于能一口氣讀完的那種。

如果要把《歐也妮·葛朗臺》讀透徹，讀深入，讀出味道，還需要先熟悉一下作者巴爾扎克，知道他為什么能寫出這部優秀的作品；知道在他的生命歷程中，有哪些重要的元素融進了這部作品，化為了這部作品的有機成分；與此同時，我們也要了解一下巴爾扎克的主要由九十多部小說等作品構成的作品集《人間喜劇》，因為《歐也妮·葛朗臺》就是巴爾扎克傾注半生心血打造的這棟宏偉的文學大廈中最偉大的一層。

我們先來了解巴爾扎克這個人。

了解一個人，當然先從外貌開始，因為相貌是心靈的一面鏡子，是人的精神、氣質、性格的反映。在法國雕塑大師羅丹最重要的雕塑作品中，有一尊就是巴爾扎克的雕像。這尊雕像非同凡響，它不同于我們在許多西方國家的廣場、街道中經常能見到的那種騎馬揮劍、昂首挺胸或表情肅穆莊嚴的人物。羅丹雕刻的巴爾扎克塑像，看起來有點“邪”。健碩高大的軀體，蓬亂粗硬的頭發，沉思的眼睛，從肩到腳裹著睡袍，巴爾扎克像一頭咆哮的困獸，也像一只滿腹欲望的蛤蟆。他把巴爾扎克活力四射、雄心勃勃、被強烈欲望鼓脹的巨人式性格活靈活現地表現了出來。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寫出《人間喜劇》這樣的作品。

那么，巴爾扎克又是如何走上文學道路的？

讓我們從頭說起。巴爾扎克于18世紀的最后一年，也就是1799年，出生于法國中西部地區的圖爾市。他父親曾在政府任職。巴爾扎克少時就表現出對文學的強烈興趣，立志當一個作家。在學校時，同學給他取了個綽號，叫“作家”。后來，他隨父母遷居巴黎。中學畢業以后，父母送他去學習法律，安排他在公證人事務所和訴訟代理人手下當見習生，希望孩子將來在法律界發展，有一個穩定可靠、足夠安身立命的職業。這是當時大多數法國中產階級家庭的想法。

父母之命難違，但又不愿意放棄文學，所以巴爾扎克一邊學習法律，上班見習，一邊在巴黎大學聽文學講座。準備了三年后，他鄭重地向父母宣布，自己要以文學為終身職業。巴爾扎克的父母從實際出發，以他的前途為重，一致認為他的想法很不靠譜，堅決反對。爭執之下，父母退了一步，答應給他兩年的嘗試期，如果不行，就要回頭聽從父母的安排。巴爾扎克雄心萬丈，一口答應下來。

但他大大地低估了走文學之路的難度。每個人的才華不同，顯露出來的時間也千差萬別。巴爾扎克不像與他同時代的大作家雨果，雨果是少年天才，而巴爾扎克則屬于大器晚成的那類人。巴爾扎克奮斗了一年，終于寫出了一部悲劇作品。他父母滿心歡喜，拿去向一位知名作家請教，結果得到的回答卻是勸他不必以文學創作作為職業目標。

對于巴爾扎克來說，這個打擊非常巨大，但他毫不氣餒，兩年不行，就奮斗三年、四年、五年。一開始巴爾扎克對文學發展的趨勢了解得不是很清楚，創作悲劇失敗之后，又寫起了當時流行的浪漫主義神怪小說。作品倒是出了不少，也賺了一些錢，但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署上真名。這期間，他還心血來潮，想經商創業賺錢。他先是辦出版公司，后來又開印刷廠，辦鉛字鑄造廠，結果一一失敗，欠下巨額債務，以致終生為此受累。

巴爾扎克究竟是什么時候才找到適合自己的文學方向的？

在經歷了整整十年的磨礪之后，巴爾扎克終于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文學方向，他寫出了《舒昂黨人》這部具有現實主義風格的歷史小說，大獲成功。值得一提的是，這也是他第一部署上真名的作品。《舒昂黨人》的成功激勵著巴爾扎克沿著現實主義道路繼續前進。又經過20年艱苦卓絕的努力，巴爾扎克終于基本完成了由九十余部長短不一的小說等作品構成的、可能是世界文學史上規模最宏大的作品總集——《人間喜劇》。

回看巴爾扎克這十年漫長的創作準備期，我們不得不對他表示由衷的佩服。首先值得欽佩的是他為了追求事業，堅韌不拔的精神。幾乎每個年輕人都有夢想，但要實現夢想，不付出艱苦卓絕的努力是不行的。在這方面，巴爾扎克可以說是正在成長期的年輕人的光輝楷模。

其次，巴爾扎克善于從社會這所大學中積累豐富的素材，這為他后來的創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的資源。他在公證人事務所見習期間，耳聞目睹了形形色色的、圍繞財產的訴訟案件；因為經商和出版作品，他不得不與各種債權人、出版商打交道，經歷過撤資、詐騙、高利貸盤剝、清算等一系列惡意商業行為，終生都在借債、還債、躲債。這使他對金錢社會的丑惡有了超出常人的深刻理解，而這種理解，也在不斷激發他創作的欲望和靈感。從個人生活的角度看，這是上天對他嚴酷的考驗；從創作的角度看，卻是上天賜予他的無限財富。

最后，他終于找到了適合自己，同時又切合時代脈搏的創作方向。在這方面，巴爾扎克走了許多彎路，這說明一個人空有文學熱情是不夠的。

總之，巴爾扎克的成功應驗了莎士比亞在《暴風雨》中的一句臺詞，“凡是過往，皆為序章”；也應了中國北宋理學家張載的一句話：艱難困苦，玉汝于成。

巴爾扎克為什么要寫《歐也妮·葛朗臺》，乃至這部宏大的作品集《人間喜劇》呢？

因為在那個時代，作家們相信文學像歷史一樣，可以真實地展現社會的面貌、時代的風氣。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前言》中，雄心萬丈地稱自己要做法國社會的“書記員”，要記錄法國社會從18世紀末到19世紀30年代的真實面貌。這是法國乃至全世界非常重要的一個時期，發生了法國大革命，拿破侖的掌權和垮臺，波旁王朝的復辟和垮臺，以及七月王朝的建立等重大歷史事件。

這些重大的歷史事件，反映了法國封建貴族階級統治被推翻，資產階級成為法國社會的統治階級。金錢原則逐漸代替身份、門第、等級等觀念，變為社會通行的原則。這種變化，不僅重塑了法國，而且對整個西方世界，乃至整個人類社會，都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

那么，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我們需要簡單了解一下《人間喜劇》的宏大布局和縝密設計。《人間喜劇》不同于一般的小說集，因為在巴爾扎克的精心構造下，它是一棟有嚴謹的內在結構、成體系的文學大廈。巴爾扎克依據自己的創作目標，設計出了這些內在結構。

巴爾扎克把《人間喜劇》中的作品分為“風俗研究”“哲學研究”“分析研究”三大類。其中歸于“風俗研究”主題下的作品數量最多，描寫范圍最廣泛，內容也最為豐富。它由六個生活場景構成：“私人生活”“外省生活”“巴黎生活”“政治生活”“軍事生活”“鄉村生活”。按照巴爾扎克的構想，這六個生活場景涵蓋了當時法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巴爾扎克創作“哲學研究”系列是希望“進一步研究產生這些社會現象的多種原因或一種原因，尋出隱藏在廣大的人物、熱情和事故里面的意義”。

他創作“分析研究”系列的意圖是從真、善、美等人類永恒的自然法則出發，分析社會不合理狀態產生的根源。這部分作品不多。

巴爾扎克從對各種社會現象縱橫交錯的描寫入手，進入隱藏于其中的欲望動機并深入分析，最后上升到對生命本質和意義的探究與追問。從當下的視角看來，《人間喜劇》從不同側面，大致實現了巴爾扎克寫作的目標。

《人間喜劇》里都有哪些知名的作品呢？

《歐也妮·葛朗臺》《高老頭》當然是，此外還有《高利貸者》《貝姨》《夏倍上校》《邦斯舅舅》等。《歐也妮·葛朗臺》被列入了“風俗研究”中的“外省生活”，這部小說通過葛朗臺和歐也妮兩個人物，反映了資產階級的發家史，以及資本主義金錢關系對人的毒害，是《人間喜劇》這部宏大的“法國19世紀前期社會風俗史”交響樂中的一個壯美的聲部，也是巴爾扎克的代表作之一。

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中寫到的人物，大大小小有兩千四百多個，重要的不下六七十個，他們的共同特點是什么呢？

一言以蔽之，欲望。這些人物，都是被各種欲望控制的人物。金錢欲、愛欲、情欲、占有欲、上升欲、收藏欲，凡此種種，并由此催生出吝嗇鬼、好色鬼、野心家，以及有著各種奇趣怪癖但又生機勃勃的人物。

《人間喜劇》中有一部小說叫《驢皮記》。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年輕人瓦朗坦，當他情場、賭場相繼失意，直至窮途末路之時，一個古董商人送給他一張神奇的驢皮。中藥中有一味藥材叫阿膠，是驢皮熬制而成的，而在小說里，驢皮有一種神奇的功能：它能夠滿足擁有者的一切欲望，但每實現一個愿望，它就會縮小一次，代表著擁有這張驢皮的人的壽命縮短一截。

巴爾扎克以天才的想象力，虛構了這張既充滿誘惑又令人生畏的驢皮，從而凸顯了欲望對人的巨大威力，以及欲望與生命的尖銳矛盾。瓦朗坦明知欲望的滿足最終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仍然抵抗不住欲望的誘惑，接受了這張驢皮。但當他發財的夢想實現，性命受到威脅時，他膽怯了，轉而竭力拒絕一切誘惑以求延續自己的生命。這部小說可以看成是巴爾扎克對生活真相的領悟，對資本主義社會本質特征的領悟，同時，這部小說也是巴爾扎克一生的寫照。

這一節，我圍繞“巴爾扎克是如何創造《人間喜劇》這個奇跡的”這個話題，介紹了巴爾扎克艱辛的文學創作之路，巴爾扎克的性格如何融入他的作品，他為什么計劃創作《人間喜劇》這個宏大的系列，以及《人間喜劇》的構成和主題、《歐也妮·葛朗臺》的情節。在下一節中，我將為大家深入分析《歐也妮·葛朗臺》這部作品中的主要人物葛朗臺，介紹葛朗臺的發家史與生意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