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馴后記(珍藏版)
- (英)菲利帕·格里高利
- 23965字
- 2022-05-20 11:31:49
1543年夏 漢普頓宮
他們告訴我,為了準備婚禮,我必須要停止服喪,并且要穿上王室衣櫥里挑選的禮服。掌管衣櫥的男仆從倫敦的珍藏室里送來了一個又一個檀香木箱子。婻和我整整花了一個下午,開心地把禮服從箱子里拿出來,根據瑪麗公主和其他女侍的建議,仔細作出我們的選擇。長袍被撒上粉,放在亞麻袋子里,袖子里塞滿了薰衣草籽以驅趕蛾子。它們聞起來滿帶財富的味道:清涼柔軟的天鵝絨和和光亮的綢緞墊襯有一種奢華的氣息,我從未在以前聞到過。我選擇了用銀色和金色的布織成的王后禮服,又看了長袖、兜帽和襯裙。當我最終選擇好有精美刺繡的深色禮服,已經快到晚飯的時間了。女侍們將其余的禮服收走,婻將所有人關在門外,只有我們兩人獨處了。
“我必須要和你談談你婚禮那天晚上。”她說。
我看著她沉重的表情,我突然害怕她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她知道我愛托馬斯,我們已經陷入其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只能硬著頭皮,“哦,怎么了,婻,你看起來這么嚴肅?我不是一個處女新娘,你不需要警告我會發生什么。我本來就沒有打算看到什么新玩意兒。”我笑了笑。
“我是很認真的。我不得不問你一個問題。凱特,你是否認為自己無法生育?”
“這問的算什么事兒!我才三十一歲!”
“但是你從來沒有從拉提默勛爵那里得到過一個孩子吧?”
“那是上帝沒有賜福于我們,他總是離開家,在他最后幾年,他并不……”我做了一個輕蔑的手勢,“算了。你為什么這么問?”
“是這樣的。”她一本正經地說,“國王無法承受再次失去一個孩子了,所以你不能懷孕。不值得冒這個風險。”
我受到了觸動:“他可能會非常的悲傷?”
她不耐煩地咂咂嘴。有時候我的無知讓我倫敦長大的妹妹感到惱怒。我是一個鄉下女孩,更糟的是,我來自于英格蘭北方,遠離所有的流言,和北方的天空一樣頭腦簡單,和農夫一樣遲鈍。
“不,當然不是。對他來說沒有悲傷。他從未感到過悲傷。”她看了一眼插上的門,將我拉到房間更深處,就算是有人將她們的耳朵貼在木門上,也沒有人能夠聽到我們說話。
“我不相信他能給你一個孩子,能夠在你身體里發育的孩子。我不相信他能夠生出一個健康的孩子。”
我站近了一步,所以我們能夠貼著耳朵說話,“這是謀反叛國,婻。就算我知道,這也是謀反。你對我說這些事太瘋狂了,我還有幾天就舉行婚禮了。”
“如果我不說,我會發瘋的。凱瑟琳,我發誓,除了流產和死胎,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把頭后仰,好看著她表情沉重的臉,“這太糟了。”我說。
“我知道。”
“你認為我會流產?”
“或者更糟。”
“究竟什么會更糟?”
“如果你生了一個孩子,他可能是一個怪物。”
“一個什么?”
我倆非常靠近,就像我們在懺悔一樣,她的眼睛落在我的臉上。
“這是事實。我們被命令永遠都不可以提起它。這是一個藏得很深的秘密。沒有一個曾在現場的人說起過它。”
“你最好現在快說。”我嚴肅地說。
“安妮·波琳王后,她的死亡判決并不是因為那些他們收集來指控她的流言、誹謗和謊言:就是那些關于她有很多情人的無稽之談。安妮·波琳生下了一個決定她自己的命運的小怪物——她的死亡判決就是那個小怪物。”
“她生了一個小怪物?”
“她流產了一個畸形的東西,而助產士是被雇傭來的探子。”
“探子?”
“她們立刻去國王那里報告她們看見了什么,她們親手接生下了什么。那不是一個早產兒,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那東西一半是魚,一半是野獸。那是一個怪獸,有著一張被劈成兩半的臉,一個皮開肉綻的脊柱,就像是在鄉村集市里泡在罐子里展出的東西。”
我把手從她的手中掙開,使勁堵住我的耳朵,“我的上帝,婻……我不想知道這些。我不想聽到這些了。”
她拉開我的雙手,搖晃著我,“她們一把這個消息告訴國王,國王就把它作為王后使用巫術來懷孕的證據,來證明她曾和她的兄弟睡在一起并且生下這個惡魔的孩子。”
我茫然地看著她。
“后來克倫威爾給他找到了一些證據來證明。”她說,“克倫威爾本可以證明我們的王后是一個醉鬼,他有一個宣過誓的證人。但是他按國王的指令行事。國王不會讓任何人認為是他讓一個女人生下一個怪獸。”她看著我一臉驚恐的表情,繼續說:“所以你想想這樣的情景吧:如果你流產了,或者你給他生下一個殘疾的孩子,他會指控你也是一丘之貉,并且將你送向死亡。”
“他不能這樣指控我。”我直截了當地說,“我不是另外一個安妮王后。我不會和我的兄弟或者是其他人睡在一起。我們在里士滿郡的時候就聽說過她的丑事,我們都知道她做了什么。任何人都不能說我也是那樣。”
“他寧可相信他被戴了十頂綠帽子,也絕不肯承認他自己有什么問題。你在里士滿郡聽到那些國王被戴了綠帽的傳言,其實都是國王自己傳播出去的。你聽說了這些傳言,那是因為他要確保每個人都能夠聽到這些傳言。他要確保整個王國都知道這是她的過錯。你不明白,凱瑟琳。他在每個方面都要顯示出完美。他不能忍受有人會認為是他的錯,即便是一剎那也不行。他不能被看作是不完美的,他的妻子也必須要完美。”
我感覺頭腦一片空白。“這是無稽之談。”
“這是真的!”婻大聲說,“當凱瑟琳王后流產時,他將這怪罪于上帝,說這是場錯誤的婚姻。當安妮王后生下一個怪物后,他又怪罪于巫術。如果簡失去了她的孩子,他也一定會怪罪她,她知道,我們都知道。如果你流產了,這也會是你的過錯,不是他的,并且你將受到懲罰。”
“但是我能怎么辦呢?”我出奇憤怒地問,“我不知道我能怎么辦,我怎么能預防它發生?”
作為我問話的回應,她從她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個小錢包給我看。
“這是什么?”
“這是新鮮的蕓香。”她說,“在他和你同房后,你喝下它泡的水。每一次都這樣,這可以在孩子形成前就預防性地消除他。”
我沒有接過她伸手給我的這個小袋子,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它。
“這是一個罪過。”我不確定地說,“這肯定是一個罪過。這是那些在市集上老婦人私下里兜售的垃圾,這可能什么用都沒有。”
“明知故犯地走向毀滅是一種罪。”她糾正我,“如果你不防止懷孕,你就將犯那種罪。萬一你生下一個怪物,就如安妮王后一樣,他會稱你為巫婆,并以此殺了你。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再有一個死嬰。如果他再有一個妻子,他的第六任健康的妻子,生下一個怪物或者一個死嬰,那么每個人都會知道那是他的過錯。想想吧!這將會是他失去的第九個孩子。”
“已經有八個死亡的孩子?”我仿佛看見了一群怪獸,一堆死尸。
她默默地點點頭,向我伸出那袋蕓香。我也默默地接了過來。
“據說這東西非常難聞。我們會讓女侍在早上給你拿來一壺熱水,然后我們自己沖泡它,自己泡。”
“這太可怕了。”我靜靜地說,“我已經放棄了我自己的欲望。”當我想到自己的欲望,就感覺腹部被狠狠地捅了一刀,“現在你,我的親妹妹,讓我喝下毒藥。”
她將溫暖的臉頰貼向我,“你必須活下去。”她不動聲色地帶著激情說,“有時候,在宮廷里,一個女人為了生存不得不做任何事。任何事。你必須生存下來。”
倫敦的城區出現了一場瘟疫。國王下令我們的婚禮應該是小巧而私密的,沒有擁擠的平民百姓圍觀,以避免可能感染瘟疫的風險。我們將不會在大教堂中舉行盛大的婚禮慶典,噴泉將不會流淌葡萄酒,人們也不會燒烤公牛,在街上漫歌漫舞。他們將不得不服藥并待在家里,任何人都不允許從感染瘟疫的城市里,來到靠近漢普頓宮附近鄉村的干凈河流和茵茵草地。
這是我的第三次婚禮,它將會在王后的禮拜堂舉行。這是一個裝飾精美的小型房間,就在王后的宮廷里。我提醒自己,這將是我的私人小教堂,就在我的議事廳旁,當一切結束后,我可以單獨地冥想和祈禱。一旦我說出誓言,這個特別的房間,包括王后宮廷的所有房間將會是我的,將供我一人獨享。
這個房間擁擠得摩肩擦背,當我穿著新的禮服來到時,侍臣紛紛后退,我緩緩走向國王。他站在圣壇前,寬闊而高大的身軀像一座偉岸的山。圣壇發出耀眼的光亮,在鑲飾著各種珠寶的圣壇布上,金色的大燭臺上插滿白色蠟燭,還有金質和銀質的壺、碗、圣餅盒與盤子,最上面是一個綴滿鉆石的巨大金質耶穌受難像。從這個王國最龐大的各個宗教團體掠奪而來的所有珍寶都默默地進入了國王的私藏,此刻在圣壇上閃爍發光,就像是異教徒的殉難,淹沒了英文《圣經》的開篇章節,拋棄了小教堂的質樸簡單,讓這個小小的房間更像一個藏寶庫而非禮拜堂。
我的手消失在國王汗涔涔的寬大手掌中。在我們前面,斯蒂芬·加德納大主教拿起一本婚典儀式用書,聲調平穩地讀出婚禮的誓言。他目睹了一個個王后來而復去,并且不動聲色地鞏固了自己的地位。大主教是我第二任丈夫拉提默大人的朋友,他們有著共同的信仰,修道院應該為他們的社區服務,教會不應該改變,除非現有的領導人出現更迭,否則禮拜堂和大教堂的財富應當永遠不被貪婪的新人奪走。這個國家現在之所以越來越貧困,是因為把神父和修女丟棄在了世俗的社會中,并且毀壞了莊嚴的宗教圣地。
儀式以簡單的英語進行,但是演講使用的是拉丁語,國王和大主教仿佛是要提醒每個人,上帝說的是拉丁語,而貧窮者、未受過教育者,和幾乎所有的女人,將永遠無法理解他。
國王的身后是微笑著的人群,這些都是他最私密的朋友和隨從。愛德華·西摩爾,托馬斯的哥哥,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有時會在他深色的瞳孔中尋找與我曾經深愛的那個男人在家族方面的相似之處。婻的丈夫威廉·赫伯特和安東尼·布朗站在一起,旁邊還有托馬斯·赫尼奇。在我身后是宮廷里的女侍們。在她們中,前列是國王的女兒:瑪麗公主與伊麗莎白公主,后邊跟著他的侄女瑪格麗特·道格拉斯。在她們三人后面,是我的妹妹婻,凱瑟琳·布蘭登和簡·達德利。人群中的其他人混雜在一起。天氣炎熱,房間里的人們已經摩肩接踵。國王大聲喊出他的誓言,像是傳令官在宣布勝利的喜訊。我清晰地發出每一個音,聲音鎮定,于是儀式就完成了。他轉向我,滿是汗水的臉上顯露喜色,俯身向我,在陣陣熱烈的掌聲中,他親吻了新娘。
他的嘴有點像小帽貝,濕潤又充滿好奇。他的唾液因他腐敗的牙齒而發出臭味,聞上去像是腐爛了的食物。他放開我,狡猾的小眼睛緊緊盯著我的臉,看我如何回應。我低垂下頭,仿佛被欲望所壓倒。我作出微笑,害羞地偷看著他,就像一個小女孩。這并不比我想象的更糟,而且,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要習慣他。
大主教加德納親吻了我的手背,向國王深深地鞠躬致禮祝賀我們,隨后每個人都蜂擁上來,充滿了喜悅,慶幸儀式終于結束了。凱瑟琳·布蘭登,她淘氣的可愛使她贏得了國王的青睞,并且占據了一個相當危險的位置。她非常熱烈地贊揚了這場婚禮,以及祝賀我們未來一定會得到幸福。她的丈夫查爾斯·布蘭登站在他優雅的年輕妻子身后,向國王眨著眼——一只老狗向另外一只老狗的暗示。國王揮手讓所有人閃開,向我伸出他的手臂,這樣,我們就可以帶領大家走出這個房間前往晚宴廳。
這將是一次盛宴。烤肉的香味已經透過下面的地板從廚房滲透出來好幾個小時了。所有人都嚴格地按照頭銜和地位的順序在我們身后站成一排。我看見愛德華·西摩爾的妻子,一個五官分明、說話尖刻的貴婦人。她翻著白眼,退后幾步,因為她必須要給我讓路。我隱藏起勝利的微笑。安妮·西摩爾可以學學如何向我鞠躬致禮。我出生在帕爾家族,英格蘭北部一個值得尊敬的家族,之后成為了內維爾家族中的年輕妻子,那也是一個優秀的家族,不過遠離宮廷和名聲。現在,安妮·西摩爾不得不讓路于我,我這位英格蘭的新王后,英格蘭最權高位重的女人。
當我們走進大廳,侍臣們都站起來鼓掌歡迎,國王滿面喜悅,目光從右邊掃到左邊。他牽引著我的手來到我的座位,現在,我的椅子比他的稍微低一點,但是比瑪麗公主的要高。瑪麗公主照規矩坐在比伊麗莎白公主旁邊稍高的椅子上。我現在是英格蘭最權高位重和最富有的女人,除非死亡或者是被除名——無論是哪個在前。我環視整個房間歡呼的人群、微笑的臉龐,一直到我看見我的妹妹婻,她從容地走向為王后女侍準備的餐桌的首位。她朝我肯定地點點頭,仿佛是說她就在這里,她會照顧我,她的朋友們將會報告國王私下說了什么,她的丈夫將會在國王面前贊揚我。我會得到我家族的保護,會對抗所有其他的家庭。他們希望我能夠說服國王堅持教會的改革,為他們獲得財富和地位,為他們的孩子們找到位置和收益;作為交換,他們將會保護我的名譽,贊揚我的德行高于其他所有人,并將為了保護我而反對一切敵人。
我沒有再尋找其他任何人;我沒有尋找托馬斯。我知道他已經遙不可及。沒有任何人能夠說我在尋找他的黑色頭發,尋找他棕色瞳孔的迅速一瞥,尋找他隱藏的微笑。也沒有任何人能夠說我在尋找他,因為我將永遠不會了。在我禱告的漫漫長夜中,我教會了自己明白他永遠不會再出現在這里:出現在門口的完美身材的側影,或者是伏在賭桌上的大笑,他總是第一個出現在舞池,最后一個睡覺;回響在耳旁的爽朗笑聲,他給我的一瞬間關切的眼神。我已經放棄了要嫁給他的計劃,就如我已經放棄對他的欲望。我已經在順從中擊碎了自己的靈魂。我將永遠不會再看到他,我將永遠不會去尋找他。
在我之前的女人們已經做過這些,在我之后的女人也會知道這種拋棄內心欲望的感覺。對于深愛著一個男人卻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的女人而言,這是她的首要任務。我知道我不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這樣的女人,就是不得不砍斷情愛,并假裝她并沒有因此而受傷。一個有上帝引導的妻子通常不得不拋棄自己生命中的珍愛,而我也完完全全這么做了。我已經放棄了他。我想我的心已經破碎了,但是我將碎片奉獻給了上帝。
這不是我第一場結婚慶典,甚至不是第二場,但盡管如此,我還是害怕夜晚的到來,似乎我是一個處女,得手握著一盞搖曳的蠟燭,緩緩沿城堡黑暗的樓梯向上爬行。盛宴無休止地繼續著,國王下令端上更多的菜肴,仆人們忙碌地在廚房進出,齊肩高舉著盛滿食物的巨大金色托盤。他們獻上了一只驕傲的孔雀,烤熟后再放回它原來的皮毛中,所以它華麗的羽毛在我們桌前的燭光照耀下閃耀著五顏六色的光芒。仆人剝落沾滿血污的內皮,孔雀閃光的藍色脖子搭落在一側,仿佛是一個被砍了頭的美人,死氣沉沉的眼珠被換上了黑色的葡萄干,發出微微的光亮注視著前方,如同是在祈求寬容。動物的軀體終于顯現了,國王不耐煩地勾勾手指,一大片黑色的胸肉就放在了他金色的餐盤中。他們送來了一大盤云雀,小小的身體高高堆積,像是求恩巡禮事件中的大批受害人,無數的人,沒有名字的人,燉煮在他們自己的汁水中。仆人們又拿來一碟碟被陷阱抓住的蒼鷺的胸肉,肉被切成長長的條型,還送上用深碗罐燉的野兔肉,送上外皮金黃焦脆、包在派里的兔子。他們給國王端來一道又一道的菜肴,他撕下一大塊,然后揮手把剩下的分給大廳里他最喜愛的朋友們享用。
他嘲笑我吃得太少。我微笑著,同時,我聽見了他的牙齒咔嚓咬在小鳥骨頭上的聲音。人們給他斟酒,一杯又一杯,又隨一陣響亮的喇叭聲,送上來一頭野豬的大頭:裝飾過的獠牙,填充在它眼窩黃金色的蒜瓣,刺穿它的臉作為豬鬃的迷迭香細枝。國王拍手稱贊,仆人給他切下一大片閃亮著脂肪的豬臉肉。接著侍從們抬起這只野獸在房間里環游一圈,將豬肉從臉上、耳朵上和粗短的脖子上一片片切下來分給眾人。
我望了望瑪麗公主,她因為反胃看上去有些蒼白。我捏捏自己的臉頰,這樣在她身旁,我看上去比較紅潤。我在國王分給我的每樣東西中都取了一部分,迫使自己吃下去。一塊接一塊浸在濃郁醬汁中的厚厚肉片堆在我的盤子里,我使勁咀嚼,微笑著,并配著葡萄酒強迫自己吞咽下去。我感覺自己快要暈倒了,渾身開始出汗。我能感覺到長袍里面的腋下已經潮濕了,汗沿著脊背淌下,國王坐在我的身旁,向后躺臥在他的椅子上,油膩豐盛的食物填滿了他的身軀,但他還是哼哼著,下令再一道又一道地上菜。
終于,就如我們無法逃避的審判,號手吹響了號角,宣布宴會已經進行了一半,肉已經上完了,現在要上布丁和甜點。當送上杏仁糖制成的漢普頓宮模型,還有兩個棉花糖做成的小人站在前面時,人群里響起了又一陣歡呼。制糖師傅是完美的藝術家:他們制作的亨利看上去像一個二十歲的男孩,高高地站立著,牽引著戰馬的韁繩。他們設計的我穿著白色喪服,并且捕捉到這樣一個場景:我帶著疑問地歪著頭,小小的糖制凱瑟琳抬頭好奇地看著這個閃閃發光的男孩——王子亨利。每個人都對人物的工藝大加贊嘆。他們說,這可能是宮廷畫師荷爾拜因在廚房里制作的吧。我不得不在臉上保持愉快的微笑,吞下突如其來的淚水。這有點像是凝固在糖里的悲劇。如果亨利還是一個像那樣的年輕王子,我們還有機會能獲得幸福,但是嫁給那個男孩的凱瑟琳是阿拉貢的凱瑟琳,我母親的朋友,而不是比他年輕二十一歲的凱瑟琳·帕爾。
糖制的小人也有真金做成的小小王冠,亨利做出手勢:我應該擁有這兩頂王冠。當我把它們像戒指一樣戴在我的手指上時,他大笑起來,然后拿起糖做的凱瑟琳,放進了嘴里,折斷了她的腿把她整個塞進去,然后把她一大口吃掉了。
我感到很高興的是,他下令送上更多的葡萄酒和演奏更多的音樂,隨后又塌陷到他的寶座中。來自他小教堂的唱詩班唱著一首非常美的贊歌,舞者帶著鈴鼓進入,開始表演化裝舞會。其中一個穿得像意大利王子,向我鞠躬行禮并邀請我加入他們。我看了一眼國王,他朝我揮揮手讓我去。我知道我跳得很好,色彩艷麗的長袍的寬裙邊隨著我的轉身而飄逸著,引得瑪麗公主,甚至連小伊麗莎白公主也跟在我的身后蹦跳。我能看出瑪麗非常痛苦:她的手輕垂在臀邊,手指抓著自己的腿側。她仰著頭,咬緊牙關面帶微笑。我不能僅僅因為她病了就不讓她跳舞。在我的婚禮上,我們都必須要跳舞,不論我們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和我的女侍們一起翩翩起舞,一曲終了又接一曲。我寧愿為他一直跳一整晚,倘若這樣能夠阻止他對侍寢紳士點頭招呼,宣布晚會的結束和宮廷即將關閉。但是我坐在我的王座上,贊揚著音樂家們,午夜還是來臨了。國王轉過他龐大的身軀面對我,半邊身體傾斜著,這樣他才能朝向我,微笑著對我說:“我們是不是該去睡覺了,夫人?”
我還記得當自己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說時是怎么想的。我想,本來就該如此,從今往后,直到死亡分開我們,他都將會等待我的同意,即便沒有,他也會自行其是。我說什么實在是無關緊要,我將永遠無法拒絕他提出的任何事。我微笑著站起身,等待侍者把他扶起來。他掙扎著走下平臺的臺階,蹣跚著穿過宮殿。我慢慢地走在他的旁邊,調整著自己的步伐配合他搖搖擺擺的步態。我們穿過人群,整個宮廷都為我們歡呼。我確認自己眼睛看著前方,不和任何人有眼神接觸。我帶領我的女侍們走向我的新臥室:王后的臥室,寬衣解帶、等待著我的主人——國王,而我無法再承受哪怕是一個小小的可憐的目光。
天色已晚,但是我不允許我自己有任何的想法,奢望他可能會因太累而不來我的房間。我的女侍們為我換上黑色的綢緞,我還沒有把袖子放在臉頰上就想起另外一個夜晚:那天我也穿上了黑色的睡衣,在外面罩上一件藍色披風,走在茫茫夜色里,去見一個愛我的男人。那天晚上也不過就是不久以前,但我必須忘記它。門開了,陛下走了進來,他兩邊各有侍寢男仆扶持著,幫助他躺上高高的床榻:這一場景就像他們拼命在和一頭公牛搏斗,并且要把它壓倒。當有人不慎碰到了他的傷腿,他便高聲怒罵,“笨蛋!”他呵斥道。
“這里只有一個笨蛋。”國王的小丑,威爾·薩默斯輕快地說,“感謝您還記得有我這么一個角色!”
他總是這么機靈幽默,一下打破了緊張的局面。國王大笑起來,所有人也跟著笑起來。薩默斯朝我眨眨眼離開了,他友善的棕色眼睛閃著光,其他任何人甚至沒有看我一眼。當他們鞠躬致禮離開時,眼睛都一直垂著看向地面。我想他們為我感到害怕:我終于留下和他單獨在一起了。紅酒的香味開始浸潤他的大腦,食物凝固在他的肚子里,他的心情開始有點陰郁。我的女侍們趕緊離開了房間。婻最后一個離開,她朝我微微點頭,仿佛是提醒我,我做的這些都是上帝的旨意,我就像是一個圣人般躺在十字架上。
門在他仆人們身后關上了。我跪在床腳不發一言。
“你可以過來靠近一些。”他粗聲說,“我不會咬人。到床上來。”
“我正在做禱告。”我說,“我能為您大聲禱告嗎,陛下?”
“當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他說,“你可以叫我亨利。”
我把他這番話看作是對禱告的拒絕,我拉起床單,滑進床里躺在他旁邊。我不知道他將要做什么。因為在沒有幫助的情況下,他甚至都不能翻身,肯定也沒辦法爬到我身上來。我躺在他身邊,紋絲不動,等待他告訴我他想要什么。
“你坐到我膝上。”他終于說了,好像他也為此思索了一番,“你不是一個愚蠢的女孩,你是一個女人。你不止一次結過婚,和不止一人上過床。你知道怎么做,對嗎?”
這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我拉起睡衣的裙邊脫下來,用雙手和膝蓋著地跪著爬向他。托馬斯·西摩爾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他伸展著裸露的身體,背緊緊躬著,他的黑色睫毛掃在他棕色的臉頰上。當他的身體向前挺入時,我能看到他緊繃繃的腹部肌肉在我的觸碰下愉悅地起伏。
“拉提默不是一個很好的情人,我能這么想嗎?”國王詢問道。
“他并不是一個像您一樣很有力量的男人,陛……亨利。”我說,“當然,他身體不是很好。”
“那他是怎么做的?”
“他的健康?”
“他是怎么做這個事的?他怎么和你睡覺?”
“很少做。”
他咕噥了一聲表示贊同,然后我看見他勃起了。他比我以前的丈夫更強的想法讓他興奮起來。
“那一定讓他感到非常氣憤。”他愉快地說,“娶到你這樣的女人作為妻子,卻不能做那個事。”他笑起來,“快來吧。”他說,“你非常的可愛。我不能等了。”
他抓住我的右手腕將我拉向他。我順從地想要跪下來跨坐在他身上,但是他肥胖的臀部太寬了,我無法跨過去。于是他拉了我一把,我蹲在了他的身上,就像在騎一匹肥胖的大馬。我不得不保持臉部肌肉僵硬,以免露出怪異的表情。我不能顫抖,不能哭。
“這里。”他說,對他自己的勃起非常興奮,“感覺到了嗎?對于一個年過五十的男人來說并不太差吧?你從老拉提默那里不可能得到這個。”
我咕噥著含混不清地回復。他把我拉向他,然后掙扎著朝我挺起身子。他是一個又軟又有些怪誕的東西,現在,我不僅覺得窘迫,更覺得惡心。
“這里!”他又大聲說了一遍。他的臉變得更紅了,因為他努力用手將我向下拉拽,并且扭動著巨大的腰腿向上挺的關系,他汗水開始淌下來。
我用手遮住臉,擋住他在我身下苦苦使勁的場面。
“你不能害羞逃避!”他大聲說,聲音響徹在整個屋子里。
“沒有,沒有。”我急忙說。我必須記住,我做這個是為了上帝,為了我的家族。我會成為一個好王后。這是我的職責,是上帝指派給我的任務。我將手伸向自己睡袍的衣領,解開了胸前的絲帶。當他看到我裸露的胸部,便一下將他兩只胖手都撲在上面,抓住它們,捏住乳頭。他終于進入了我,我感覺他試圖猛烈地前挺,最后發出一聲壓抑的大喊,倒下去,靜靜地躺著,紋絲不動了。
我等待著,之后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他什么也沒說。他臉上的紅色漸漸褪下,面頰在燭光下變得蒼白。他雙眼緊閉,嘴巴下垂張開,發出一聲長長的響亮呼嚕聲。
今晚上就是這樣了。我輕輕地將自己從他潮濕的膝蓋上撐起來,小心翼翼地滑下了床。我將睡袍整理好,緊緊地包住自己,系上腰帶,拉緊合攏。我坐在壁爐邊的寬大椅子上。椅子因為他的體重而特別加固加寬過。我的膝蓋頂在胸前卷成一團。我發現自己不停發抖,于是拿過桌上靠近自己這邊的熱麥芽酒給自己倒了一杯。這酒原本是為了給我勇氣,并且增強他的能力。喝完我暖和多了,雙手環抱住了銀質的杯子。
我茫然地盯著爐火,索然無味地過了一會兒后,偷偷爬上床,躺在他的旁邊。床墊由于他的體重而深陷下去,毯子和昂貴的床單在他身上高高地隆起。我躺在他旁邊就像一個小孩子。我閉上眼睛,腦子一片空白。我決定什么也不想,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一瞬間,我夢到自己是特萊芬,違背自己的意愿嫁給了一個危險的男人,被困在他的城堡里,不停地走上旋轉的樓梯,一只手扶住潮濕的墻壁,一只手握著燭光搖曳的蠟燭。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從樓梯頂部的房間門后散發出來。我走向沉重的金屬門環,拉住門閂,慢慢轉動它。門吱嘎著打開了,但是我沒有勇氣走進那個房間,進入污濁難聞的臭氣里。我太害怕了,在夢中開始掙扎,在我的睡眠里開始掙扎,我在床上翻來翻去,把自己弄醒了。盡管我醒來了,仍然在和睡夢抗爭,仍然感覺到夢中的恐懼,那股味道依舊彌漫在周圍,就像從我的夢里傾倒在了醒來的世界。當我醒來,咳嗽得喘不過氣,一股噩夢的味道在我的床上,讓我窒息,它從黑夜進入我的臥室,它是真實的,讓我惡心。噩夢就在這里,此時此地。
我大喊起來,找人求助,現在我徹底醒了,我意識到這并不是一個夢:這是真的。他腿上化膿的傷口透過繃帶滲出深黃色的膿液,粘在我的睡袍上就像他尿在了亞麻細布的床單上,讓全英格蘭最好的臥室聞起來像一間停尸房。
房間光線昏暗,但是我知道他醒了。隆隆作響和冒泡的呼嚕聲停住了。我可以聽見他打鼾的呼吸聲,但是這騙不到我:我知道他已經醒了,在傾聽著我的動靜,尋找我。我想象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大大睜開,茫然地盯著我這邊。我紋絲不動地躺著,呼吸穩定輕微,但是我害怕他知道,就像是荒野里的野獸會知道我害怕他——他憑借著動物的狡黠知道我已經醒了,并且害怕他。
“你醒了嗎,凱瑟琳?”他輕輕地說。
我舒展一下,假裝打個呵欠,“啊……是的,陛下。我醒了。”
“你睡得好嗎?”他的語調非常愉悅,但是聲音里流露出一絲尖銳。
我坐起來,將我的頭發包進睡帽,然后立刻轉向他:“我睡得非常好,陛下,感謝上帝。我希望您也睡得好。”
“我覺得有點惡心,我嘗到喉嚨里有嘔吐味,我的枕頭墊得不夠高。在睡眠中那種感覺非常糟糕,我可能會窒息。他們必須墊高我的枕頭,這樣我能坐起來,否則我會被膽汁嗆住。他們知道的。你必須得確認他們有這樣做,無論我是在你的床上,還是在我自己的床上。晚宴里一定有什么東西被污染了,我感覺很惡心。他們所有人都想毒死我!早上我要把這些廚子關起來,懲罰他們,他們一定是用了些爛肉,我想吐。”
我立刻翻身下床,臟了的睡袍濕濕地貼在我的腿上,我從碗柜里取了一個碗和一瓶麥芽酒,“您現在想要喝一點麥芽酒嗎?要不要我去找醫生來?”
“我等會兒再去看醫生。夜里我非常頭暈。”
“啊,親愛的。”我溫柔地說,像是一個母親在對一個患病的男孩說話,“或許您可以喝點麥芽酒,然后再睡一會兒?”
“不,我睡不著了。”他不耐煩地抱怨,“我從來不睡覺。整個宮廷都睡著了,整個國家都睡了,但我還醒著。我整夜警醒著,而懶惰的侍從和遲鈍的女人們都昏昏欲睡。我總是警醒著守衛著我的王國,我的教會。你知道下周我會在溫莎燒死多少人嗎?”
“不要。”我說,向后一縮。
“三個。”他得意地說,“他們會在沼澤地被燒成灰,然后他們的灰將隨風飄散。膽敢質疑我神圣的教會?謝天謝地,總算擺脫他們了。”
我想到婻叫我為了他們說話,“我的夫君……”
他一連三大口喝干了他杯里的麥芽酒,然后作出手勢要更多的酒。我又為他斟上。
“還要。”他說。
“他們為我們在櫥柜里留了一些點心,如果您想吃一些……”我有些不確定地說。
“再吃一個可能會讓我的胃好受一點。”
我將盤子遞給他,漫不經心地看著,他卷起一個又一個,一次又一次將點心塞進他的小嘴里,最后就一掃而空。他舔舔手指,輕輕拈起盤子里剩余的點心末,把盤子遞回給我。他笑了。食物和關注讓他安靜了下來,就像是糖可以讓他變得心平氣和。
“這下好多了。”他說,“在我們的歡愉之后,我感覺餓了。”
麥芽酒和點心奇跡般地改善了他的態度。我認為他一定是一直都帶有巨大的饑餓感——他總是帶有巨大的饑餓感,所以總是會在進食時惡心,強烈的饑餓讓他錯以為是惡心。我盡量露出一個笑容。
“您不能寬恕那些可憐人嗎?”我輕聲地問他。
“不能。”他說,“現在幾點了?”
我環顧四周。我不知道。這間房里沒有鐘。我走去窗前,拉開窗簾,向內打開窗玻璃,用力開啟并且轉動外面的百葉窗,看了看天色。
“不要讓晚上的空氣進來。”他不高興地說,“上帝才知道外面有什么瘟疫。快關上窗!緊緊地關上!”
我砰地關上窗,把新鮮的冷空氣擋在外面。通過厚厚的玻璃窺視出去,東方沒有一絲光亮,我眨眨眼想擺脫燭光,希望光亮就在那里,“現在一定還很早。”我說,我渴望日出,“我看不見一點點曙光。”
他看著我,仿佛一個充滿期待的孩子想要得到娛樂。“我睡不著。”他說,“這些麥芽酒現在我的肚子里,它太冷了,會讓我反胃,你應該先加熱它。”他身子動了一下,隨后打了個嗝,與此同時,一股酸臭從床上傳來,他放了個屁。
“要不要我讓廚房拿點其他東西來?一些熱飲什么的?”
他搖搖頭,“不必。但把火挑大點,然后告訴我你非常高興成為王后。”
“哦!我當然非常高興!”我微笑著,彎下腰,放了一些引火柴,然后從壁爐旁的籃子里拿了一些粗木頭放進去。小火苗燒起來了。我用一根撥火棍翻動它們,把木頭一根壓著一根架起來,木材一下都熊熊燃燒起來。“我非常高興能成為王后,我也很高興能成為一個妻子。”我說,“您的妻子。”
“你就是一個家庭主婦。”國王大聲說,對我成功地撥弄燃爐火頗為滿意,“你能為我做早餐嗎?”
“我從來沒有做過飯。”我說,想維護捍衛我的一點尊嚴,“我總是有一個廚師,還有廚房的女傭,但是我知道如何指揮一個廚房、一個釀酒室和一個乳品場。我曾經用草藥制作過自己的藥品和香水,還有香皂。”
“你知道如何經營一個家族?”
“當我丈夫離開家的時候,我指揮過斯內普城堡并管理我們在北部的所有土地。”我告訴他。
“在叛徒的圍攻下堅持了下來,不是嗎?”他問,“你對抗那些叛徒,那一定非常艱難,你一定很勇敢。”
我謹慎地點點頭,“是的,陛下。我盡了我的職責。”
“你挫敗了那些反叛者,不是嗎?他們不是威脅要燒掉你的城堡,將你燒死在里面?”
那些日日夜夜我還歷歷在目,那些絕望的可憐人穿著捉襟見肘的破衣服圍攻城堡,乞求回到過去的美好日子。在那些過去的時光,教會樂善好施,國王由那些領主們引導。那些可憐人希望重建教會,讓修道院重新恢復往日的榮耀,他們要求我的丈夫拉提默大人替他們向國王請愿,他們知道他同意他們的觀點。“我知道他們不可能打敗您。”我說,故意貶低他們的信仰和他們的目標,“我知道我不得不堅持,然后您會將我的大人送回家,解救我們。”
我盡量將一個糟糕的故事說得很圓滿,希望他不記得真相。國王和他的議會肯定懷疑我的丈夫和反叛軍勾結,當叛亂被殘酷地鎮壓后,我的丈夫不得不和改革派合作:為了他的自身安全,他背叛了他的信仰和他的租客們。如果他看到現在一切又變了,他將會多么開心啊:教會的人占據了上風,正忙著重新恢復大修道院,我的丈夫將會很高興看到他的朋友斯蒂芬·加德納又重獲權力,他會將所有的改良派都送到溫莎的沼澤地里燒死。他會同意所有異教徒的灰塵被風吹進泥土,再也不會從死亡中獲得重生。
“你第一次離開你母親的時候多大?”
國王靠在枕頭上,像個小孩子想聽故事。
“您想知道我的少女時代?”
他點點頭:“把一切都告訴我。”
“嗯,我在很小的年紀就離家了,大概十六歲多。我的母親從我十一歲時就想把我嫁出去,但是沒有成功。”
他點點頭,“為什么呢?你肯定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你有這樣的頭發和眼睛,你可以挑選你的丈夫。”
我笑了:“我確實很漂亮,但是我沒有比補鍋匠更多的嫁妝。我的父親幾乎什么都沒有給我們留下,他在我只有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們都知道,我的妹妹婻和我都不得不為了支持家族而嫁人。”
“你有幾個兄妹?”
“三個,只有三個。我是最年長的,然后是威廉,我的弟弟,然后才是婻。您記得我的母親嗎?她是貼身女侍,她給婻找到一個位置,和……”我停下來。婻服侍過阿拉貢的凱瑟琳,以及后來的每一位王后。國王曾經看到過她,跟在自己六位妻子的每一個身后走進晚宴廳,“我的母親給婻在宮廷里找到一個位置。”我更正道,“然后她給我的弟弟威廉娶了安妮·鮑徹。那是她野心的高峰——但是您知道最后的結果有多糟。這對我們大家來說都是一個代價沉重的錯誤。婻和我被扔得遠遠的,就為了威廉能得到好的婚姻,家里把僅有的錢給威廉,當我的母親最終把安妮·鮑徹娶回家后,她已經沒有錢給我做嫁妝了。”
“可憐的小姑娘。”他睡意蒙眬地說,“真希望我當時能遇到你。”
他當時確實看見我了。我曾經和我的母親與婻來過宮廷一次。我記得那時候的年輕國王:金發,雙腿強壯,胸膛寬闊,身材精干。我記得他在馬背上,他總是在馬背上,就像希臘神話中年輕的半馬半人。有一次他騎著馬從我身邊奔馳而去,我抬頭看著他,他高高騎在馬上,曾是那么輝煌耀眼。他看向我,一個六歲的小女孩,跳上跳下,向二十七歲的國王揮手。他對我微笑,并舉起他的手。我像石頭一樣站著一動不動,呆呆地看著他驚嘆。他曾經像天使一樣美麗,人稱他為世界上最英俊的國王,英格蘭沒有一個女人不會夢想著要嫁給他。我曾經想象他騎馬進到我們小小的房子里,向我求婚。我想如果他找上了我,一切就會好起來的,包括我的余生,乃至永遠。如果國王愛上了我,我還會祈求什么呢?人生還需要奢求什么呢?
“所以我就這樣嫁給了我第一任丈夫,愛德華·布拉夫,蓋恩斯伯勒的布拉夫男爵的長子。”
“他是瘋子,不是嗎?”困倦的聲音從精美的刺繡枕頭上傳來。他的眼睛閉上了。
他的手扣住放在胸前,隨著每一次氣喘的呼吸上下起伏。
“那是他的祖父。”我輕輕地說,“但那仍然是一個可怕的家族。這位領主有著非常暴躁的壞脾氣,當他發怒的時候,我的丈夫像個孩子一樣嚇得發抖。”
“他配不上你。”他帶著睡意愜意地說,“他們都是傻子,把你嫁給一個男孩。就算那樣,你曾經一定是這樣一個女孩,想要一個可以讓你崇拜的男人,一個老一點、卓有遠見的男人。”
“他不配是我的丈夫。”我贊同。我現在理解為什么他想要一個睡前故事了。世界上畢竟只有幾種故事,而這個故事是關于一個女孩的,她從來沒有找到過幸福,直到她遇見了她的王子。“他不配是我的丈夫,然后他死了,上帝保佑他,當時我才剛二十歲。”
仿佛詆毀這個可憐并且去世很久的愛德華使他得到了平靜,回復我的是一長串隆隆的呼嚕聲。他突然停止呼吸,使我等待了片刻。這是一個令人恐懼的片刻,這個安靜的房間里突然沒有了任何聲音,他接上了氣,大口地響亮呼氣。他就這樣不停地周而復始,直到我學會不再畏懼。我靠在壁爐旁屬于我的椅子上,看著火焰舔舐原木的閃爍火光,火光讓四周的影子在我身旁跳前又退后,而國王濃濃的鼻音不停地哼哼,如同豬圈里的野豬。
我在想,現在是什么時候了?當然,馬上就要到黎明了,我想著侍從什么時候會來呢。他們肯定要整理爐火,我希望我知道時間。我愿意用一大筆錢換一個鐘,讓我知道這無窮無盡的晚上還要多久才能結束。和托馬斯在一起的那些夜晚稍縱即逝,月亮拼命下落,太陽又匆匆忙忙地升上天空,但不是現在,也許永遠也不會那樣了。現在我不得不用漫長的一生等待黎明。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了,我還在苦苦等待著第一束陽光。
“怎么樣?”婻低聲問。在她身后,女侍從我的房間帶來了金色的洗漱盆和水壺,給我的亞麻布灑上玫瑰水,再把它拿到火旁,確保它完完全全地烘干了。
婻拿著一小包曬干的蕓香。她背對房間,從火焰紅色的灰燼中拿出撥火棍,放到酒壺中,讓麥芽酒沸騰,并浸入草藥。沒有人注意到我一飲而盡。我把臉轉過去,所以沒有人看見我痛苦的表情。
我跟著她來到我的祈禱臺,我們兩個面對著十字架,肩并肩靠得非常近地跪著,沒有人能夠聽到我們說的任何一個字,只會覺得我們是在低聲用拉丁語禱告。
“他還強有力嗎?”
這個問題本身就可以被判處死刑了。安妮·波琳的兄弟就是因為問了這種事而掉了腦袋。
“差不多吧。”我簡短地回答她。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他沒有傷著你吧?”
我搖搖頭。“他幾乎不能移動。他對我沒有危險。”
“那是……?”她停頓了下來。作為一個受寵愛的妻子,她無法想象我的厭惡。
“不比我想象的更糟。”我說,低頭對著我的念珠,“現在我有些可憐他了。”我看了一眼十字架。“我并不是唯一一個受苦的人。他也有很多艱難的時候。想想他以前的樣子和他現在。”
她閉上眼睛默默地禱告。“我的丈夫赫伯特,他說上帝在指引著你。”她說。
“你必須要給我的房間噴上香水。”我下令說,“去藥劑師那里拿些干藥草和香水。玫瑰油,薰衣草,味道濃的香水。我無法忍受這股味道。我唯一無法忍受的就是這個味道。我真的沒法睡在這里。你必須把這件事辦好,這是唯一一件我真的無法忍受的事。”
她點點頭:“是因為他的傷腿?”
“他的腿和他的呼吸。”我說,“我的床聞上去像死人和糞便的味道。”
她看著我,就像我的話使她感到驚訝:“死人?”
“腐敗身體的氣味,腐敗身體的氣味。瘟疫的氣味。我夢見了死亡。”我簡短地回答。
“當然,王后就死在這里。”
我害怕得尖叫出來,當我的女侍們轉過來看發生了什么時,我立即裝作是在咳嗽。很快,有人為我呈上一杯麥芽酒。當她們退下后,我轉向婻,“哪個王后?”我問,瘋狂地想著凱瑟琳·霍華德那個孩子,“為什么你不告訴我?”
“當然是簡王后。”她說。
我知道她在生完王子之后死了,但是我沒有想到是在這個房間,在我的房間。
“不是這里?”
“當然是這里。”她簡短地說,“就在這間臥室。”當她看到我驚呆的表情,又補充道:“就在這張床上。”
我向后退縮了一步,緊抓著我的念珠:“在我的床上?那張床?我們昨天晚上睡的那張床?”
“但是,凱瑟琳,沒有必要在意這些。已經過去五年了。”
我渾身發抖并無法停止下來,“婻,我不能這樣。我不能睡在他死去的妻子的床上。”
“死去的妻子們。”她糾正我,“凱瑟琳·霍華德就睡在那里。那也是她的床。”
這次我沒有尖叫出來:“我無法忍受這個。”
她握住我發抖的手說:“鎮定一點。這是上帝的旨意。”她說。“這是上帝的召喚。您不得不這樣做,您能夠勝任的。我會幫助您,上帝也會指引您。”
“我不能睡在那張死去的王后床上,還騎在她的丈夫身上。”
“但您不得不這樣做。上帝會指引您。我會向他祈禱,我每天都會祈禱上帝幫助和指引我的姐姐。”
我身不由己地點點頭:“阿門,阿門。上帝保佑我,阿門。”
現在是我更衣的時候了。我轉過身,讓女侍脫下我的睡袍,用加了香味的油為我梳洗頭發后給我輕輕拍干,再為我穿上刺繡精美的亞麻布衣服。我像一個洋娃娃,站著讓女侍們給我系上脖子和肩膀上的緞帶,女侍們拿來了各種長禮服和各種袖子及兜帽讓我選擇,她們將服飾舉到我的面前,安安靜靜地等待著。我選擇了一件深綠色的長袍,黑色的袖子和黑色的兜帽。
“太平淡無奇了。”我妹妹批評說,“你現在已經不用穿黑色了。你是一個新娘,不是一個寡婦。你應該穿顏色鮮艷明亮的長袍,我們將會為你定制一些供你選擇。”
我喜歡精美的衣服,她知道這點。
“還有鞋。”她引誘我說,“我們會讓鞋匠來幫您參考。現在您可以擁有您想要的所有的鞋了。”她看見我的臉然后大笑。“現在,您有很多事情要做。您要照顧您的家族。我這兒有半數英格蘭的人的名單,他們都想要把女兒送來服侍您,我有名字清單。在彌撒之后,我們可以看看名單。”
我的一名女侍走上前來,“請您原諒我,我想請求得到您的恩賜。如果我可以的話。”
“我們可以在禮拜后查看所有的請求。”我的妹妹決定了。
我穿上長袍站著一動不動,女侍們為我系上襯裙、緊身馬甲,并將袖管套在正確的位置,然后用蕾絲穿過連接孔。
“我會通知我們的弟弟威廉。”我輕聲對婻說,“我想他來這里。還有我們的叔叔帕爾。”
“顯然,我們有一個我們從來都不認識的家族,他們散布在英格蘭各地。每一個人都想要和英格蘭的新王后攀上親戚關系。”
“我不需要給他們所有人安排職位,對嗎?”我問。
“您要把那些依靠您的人安排在您身邊。”她說。
“當然,您可以照顧您自己的家族。我認為您會將拉提默家的女孩召喚過來,是您的繼女嗎?”
“瑪格麗特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說,我突然充滿了希望,“我可以將她帶在身邊嗎?還有伊麗莎白,我的繼女,露西·薩默塞特,我繼子的未婚妻?另外,我布拉夫家族的表親,伊麗莎白·蒂爾威特呢?”
“當然可以,并且我認為,如果您為帕爾叔叔在您家族里謀到一個位置,他的妻子瑪麗嬸嬸也會來,還有我們的表親萊恩。”
“哦,對!”我驚呼,“我想要莫德跟我一起。”
婻笑了,“你想要誰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現在應該要求所有你想要的東西,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會被賜予你。你需要你自己的人,全心全意地圍在你身邊守護著你。”
“要預防什么?”我質疑地問,女侍們把像王冠一樣重的兜帽戴在我頭上。
“預防所有其他的家族。”她低聲地說,她抹平我赤褐色的頭發,塞進金色的發網中,“要預防所有之前的家族,他們受惠于其女性親屬,并且不想被現在的新王后排除在外:比如霍華德家族和西摩爾家族。你還需要保護自己,對抗國王的新謀臣,例如威廉·帕吉特、理查德·里奇和托馬斯·弗羅瑟斯利這些人。這些人從貧寒家庭崛起,不希望一個新的王后來代替他們給國王出謀劃策。”
凱瑟琳·布蘭登拿著我的小首飾盒走進屋來,讓我挑選首飾。婻朝她點點頭,然后壓低聲音:“還要警惕像她這樣的女人,他朋友的妻子,任何漂亮的女侍都可能成為下一個國王的新寵。”
“不是現在!”我大聲說,“他昨天才和我結婚!”
她點點頭。“他可是貪得無厭。”她簡短地說,仿佛只是談論晚宴上菜肴的數量,“他總是貪得無厭。他總是想要更多。他永無止境地需要來自別人的欽佩。”
“可是他娶了我!”我還是喊得很大聲,“是他堅持要娶我的。”
她聳聳肩。他和我之前的所有的王后都結了婚,但都不能阻止他想要下一任王后。
在小教堂的二樓,從王后的包間里看下去,可以看到牧師在從事神的工作:創造彌撒的奇跡,牧師背身對人群,就像人們不合適看到一樣。我祈禱上帝在這場婚姻里賜福于我。我想到其他的王后們也曾經也跪在這里,在這個繡著王室紋章和各色玫瑰的小腳凳上,曾經在這里祈禱。她們中一些人痛苦地為都鐸王朝現有的子嗣祈禱,一些人則因為失去了從前的生活而悲哀地祈禱,還有一些人在想念自己兒時的故鄉,想念愛她們的家人,無論他們能夠提供什么。至少有一個人與我一樣,帶著一顆破碎的心,不得不在每天醒來時,將自己對深愛著的那個男人的想念放下。我雙手拂面,仿佛能夠感覺她們就在我身邊,從木質的書托上,我幾乎可以嗅到她們的恐懼。我想象如果自己舔舐磨光的紋路,都能嘗到她們淚水的鹽分。
“不高興了?”國王在小教堂外的走廊見到我。
他和他身后的朋友們在一起,簡王后的哥哥,安妮王后的叔叔,凱瑟琳王后的表親,我和我的女侍們在一起,“你婚禮后的早上不快樂?”
我立刻笑容滿面。“非常高興。”我毫不猶豫地說,“您呢,陛下?”
“你可以稱我是夫君。”他說,然后抓起我的手,夾在厚墊馬甲背心和繡花袖筒之間。“跟我來,到我的私人會客室。”他不拘禮節地說,“我需要和你單獨談談。”
他松開我,倚靠著一個侍從,一瘸一拐地緩慢前行。我跟著他穿過他宏大的接待室,數以百計的男男女女等著那兒看著我們走過,然后穿過議事廳,有二十多人等在這里上訴和請愿,最后進入了他的私人宮廷,這里只有宮廷的人才允許進入。在每扇門口,越來越多的人離開,被隔離在房間之外,直到最后只剩國王和安東尼·丹尼,幾名書記員,他的兩個侍從,還有他的小丑威爾·薩默斯,我的兩個女侍和我——這就是他指的“單獨”和他的妻子待在一起。
他們扶他降低身子坐進他的大椅子里,椅子因為他的體重吱嘎作響。他們放了一只小腳凳在他的腿下面,又在上面蓋上一條毯子。他示意我可以坐得離他近點,然后揮揮手讓其他人站遠。丹尼走到房間另一頭,裝作和他的妻子,我的女侍瓊說話。我肯定他們都豎起耳朵,想聽清每一個字。
“所以你今天早上很快樂?”亨利確認道,“盡管我在小教堂里,看著你顯得有幾分悲傷。你知道,我可以從我包廂的格子窗里看到你。我可以一直看著你,保護你。你要非常確信,我一直都很關心你。”
“我在祈禱,我的夫君。”
“那就好。”他點頭,“我喜歡你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但是我想要你高興。英格蘭的王后應該是全世界基督徒中最快樂的女人,也是最被賜福的。你必須要向全世界展示你在婚禮后的早晨很快樂。”
“是的。”我向他保證,“我真的很快樂。”
“要顯而易見的快樂。”他提示我。
我給他展示了我最燦爛的微笑。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現在你有工作要做了。現在你必須做我所說的每件事,我是你的丈夫了,你已經同意了要順從。”他放縱的聲調告訴我這是個玩笑。
我抬頭看著他:“我會努力做一個非常好的妻子。”
他咯咯笑起來:“這些是我的命令:你要命令裁縫和女工拿漂亮的衣服和布料來,定制很多很多的禮服。”他說,“我想看到你穿得像真正的王后,而不是一個可憐的拉提默寡婦。”
我假裝倒吸一口氣,然后緊握住雙手。
“他們告訴我你喜歡鳥兒?”他問,“五顏六色的鳥和會唱歌的鳥兒。”
“是的。”我說,“但是我一直沒有錢買。”
“嗯,現在你可以了。”他說,“我會告訴遠航的船長們為你帶回小鳥。”他微笑著說。“這可以是一種新的航海稅:王后的小鳥。現在我有東西要給你。”他轉過身,打了一個響指,安東尼·丹尼走上前,將一只鼓鼓的錢袋和一個小小的箱子放在桌上。
亨利首先將小箱子遞給我:“打開它。”
是一顆華麗的紅寶石,頂面切平的一大塊,安裝在一枚樸實的金戒指上。對于我的手指而言這太大了,但是國王將它戴上我的大拇指,欣賞著紅色的光芒,“你喜歡嗎?”
“我愛死它了。”
“還有更多的,當然。我將它們送到你的房間去了。”
“還有更多的?”
我的天真讓他更加興奮起來:“還有更多的珠寶,親愛的。你是王后。你有一庫房的珠寶。一年里的每一天你都可以挑選新的珠寶佩戴。”
我沒有必要掩飾我的快樂。“我非常喜歡漂亮的東西。”
“他們是你美貌的配飾。”他溫柔地說,“當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我就想要你佩戴上王室的珠寶。”
“謝謝你,夫君。太感謝了。”
他輕輕一笑,“我會很喜歡給你送東西。你的臉紅起來像一枝小玫瑰。這個錢袋里的金幣也都是你的,把它們花在你想花的地方,然后再來找我拿另一個。你很快將會有封地和租金,還有你自己的收入。你的管家會給你看一份清單,上面有你將會得到的所有東西。你的名下將變得非常富有。你將會擁有所有王后的領地和倫敦的貝納德城堡,可以以你的名義動用一大筆財富。這些也只是僅僅幫你渡過眼前的難關。”
“我會非常愿意有人助我渡過難關。”威爾·薩默斯說,“出于某些原因,我總是很困難。”
人們旁若無人大笑起來,我將錢袋拿在手上掂掂。沉甸甸的。如果這都是金幣——我猜想是的——這將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國王看著他的侍從。“將單子拿給我。”他說。
一位年輕人鞠躬,遞給他一筒卷著的紙。“這些男男女女都想要服侍你。”國王說,“我已經給我希望你選擇的人做了記號。但是大部分職位,你可以愿意選誰就選誰。我想要看到你在自己的宮廷內,選擇你自己的玩伴。”選擇自己的女侍是王后的權利,她們會日日夜夜陪伴她。她們只能是她的朋友,家人和寵信的人才會覺得公平。國王不應該列這樣一張清單。
“我猜想我會同意你的選擇。”他說,“我確定沒有任何一個人我會不同意。你有非常美好的品位,你當然會選擇那些將會讓你的宮廷和我的宮廷添光增彩的女侍。”
我低頭致禮。
“但是他們必須要漂亮。”他明確提出,“這個要確定。我不想要難看的東西。”
他的計劃是我選擇來陪伴我的女侍應該是能讓他喜歡的,但我什么也沒有說。他又立刻捏了捏我的手:“啊,凱特,我們應該能一起處理好事情的。下午我們要去打獵,你應該坐在我的旁邊。”
“我非常愿意。”我說。我早就渴望坐在我自己的馬上和打獵的隊伍一同前行。我想要自由的感覺,騎在馬上跟隨在獵狗后面,跟著他們循著氣味跑得很快很遠,遠離宮殿,但是我知道這次騎馬并不像那樣。我不得不坐在王家的遮陽棚里,在國王的旁邊,看著鹿群被趕到我們面前,這樣,亨利就可以坐在他的位置上發射他的弓箭。
在他面前,獵人們會追逐和驅趕鹿群;在他身后,一個侍從會把削尖的箭安裝在十字弓上。國王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瞄準和發射。他所謂的打獵,就是把充滿機遇和危險的田野和林地,變成了一個農場的殺戮,屠夫的后院。國王的狩獵曾經是令人興奮的盛會,可現在已經變成了屠宰場,動物們被趕往國王那里并被屠殺。但這就是他現在能做的了。這個男人在我的記憶里曾是希臘神話中的半馬半人,一個獵人,一天輪流騎著三匹馬,一匹接一匹,直到它們累得跌倒。現在的他已經衰弱了,淪落成一個謀殺犯,無奈地癱在椅子上,被歲月和病痛打敗,只能由一個年輕人幫他的弓箭上膛。
“我會非常高興坐在您的旁邊。”我撒謊。
“而且你應該要學習如何射箭。”他許諾我,“我要給你一把屬于你自己的小型十字弓,你也要參與進來。你應該享受殺戮的快感。”
他是想要表現出對我的友善,“謝謝。”我再次說。
他點頭示意我可以離開了。我抬起腳然后遲疑了,因為他示意我面對他,抬起他那寬大的月亮臉。他就像個小孩子,充滿信賴地給予我一個吻。我將一只手搭在他寬闊的肩膀上,隨后彎下腰。他的呼吸發出糟糕的惡臭,就像是一只獵狗在我臉上出氣。但是我沒有退縮。我親了一下他的嘴,然后看著他的眼睛微笑。
“親愛的。”他輕輕地說,“你是我最親愛的。你將會成為我最后一個也是最愛的妻子。”
我非常感動,于是我又彎下腰,把自己的臉貼上他的面頰。
“去買些漂亮的東西吧。”他命令我,“我想要你看上去既像個受到寵愛的妻子,又是英格蘭有史以來最美麗的王后。”
我有些恍惚地離開了那個房間。如果我看上去像一個受到寵愛的妻子,那這將會是我的第一次。對于我的第二任丈夫拉提默大人來說,我是一個伙伴和幫手,是一個保護他的領地、教育他的孩子們的女人。他教會了我他認為我應該知道的事情,也很樂意讓我跟著他。但是他從來沒有寵愛過我,或者送過我東西,或者想象我在其他人面前會表現得怎么樣。他騎馬離開我,把我留在巨大的危險中,期望我就像是斯內普城堡的船長那樣服務于他,還很有信心在他離開的日子,我會指導他的屬下。我是他的副手,不是他親愛的。現在我嫁給了一個男人,他稱我為他親愛的,并說要給我帶來樂趣。
婻和瓊一起在門口等待著我,門在我們前面打開了。“來吧。”我對她說,“我想在我的臥室里有些東西你想要看看。”
我自己的議事廳已經擠滿了前來祝賀我婚典的人們,他們向我請求一個職位或者求助,又或者要我接見,給點賞錢。我面帶微笑地左右看看,沒有停頓地穿過了他們。今天,我將開始我作為王后的工作,但此刻,我只想看看我丈夫給我的禮物。
“哦,天。”婻說,衛兵打開了通往我私人房間的雙扇門,我的女侍們站起來,有些無助地示意國王的侍衛搬來的幾個大箱子,箱子堆在房間里,鑰匙插在鎖孔上。
我感覺到,一瞬間的貪財念頭也是種罪過。我嘲笑我自己。“都站到后面去!”我開玩笑地說,“站到后面去,我要鉆進財寶堆里了。”
婻轉動第一個箱子的鑰匙,我們一道抬起沉重的箱蓋。這是一個旅行箱,裝滿了用在王后私人餐桌上的金質碟子和高腳酒杯。我點頭讓兩個女侍走上前來,她們取出一個又一個光彩照人的碟子,把碟子傾斜著,金色的反光像是瘋狂的天使在房間里翩翩起舞,“還有!”我說,現在每個人都舉著一只碟子,照射著每個人的眼睛,碟子上的閃光在屋里每個角落跳躍,整間房子都灑滿了變化多端的反光。我開心地笑了,我們用金質的碟子照射著每一個人,起身跳舞,整個房間都充滿了耀眼的光芒,和我們一起歡歌舞蹈。
“看看下一個是什么?”我氣喘吁吁地下令說,婻打開了下一個箱子。這個箱子里裝滿了項鏈和腰帶。她拿出一串串有珍珠和精美刺繡的腰帶,腰帶上鑲嵌著藍寶石、紅寶石、綠寶石、鉆石和其他我叫不上名字的寶石,閃閃發光的黑色寶石鑲嵌在大塊的金銀之中。她在椅背上展開金鏈子,在女仆的膝蓋上攤開銀質的或者鉆石的項鏈,讓它們在艷麗的布料上散發光彩。帶著奶油色的蛋白石發出或綠或桃紅色的柔光,大塊的琥珀呈現著暗橘色。袋子里還有一大把未經切割的石頭,看上去像鵝卵石,將珍貴的光芒藏匿在巖石的外殼下。
婻打開又一個箱子,里面的物品被小心翼翼地用一卷卷柔軟的皮革裹好。她從中取出綴著稀有寶石的指環,掛著一顆寶石的長鏈。她什么也沒說,將阿拉貢的凱瑟琳舉世聞名的格子金項鏈放在我的面前。另外一個還沒有打開的口袋里是安妮·波琳紅寶石。還有一個大盒子里有西班牙的王室珠寶,克里夫斯的安妮的嫁妝在我腳下攤開。
國王慷慨地賜予凱瑟琳·霍華德的那些寶藏全部在一個大箱子里,自從她被剝奪了所有頭銜并被斧頭砍下了頭之后,這些都沒有被人觸碰過。
“看看這些耳環!”有人驚呼,但我卻轉過身去,走到窗前向下看:工整的花園,穿過樹林隱約可見的銀白色河流,我突然覺得陣陣惡心。“這些都是死去了的人的東西。”我惶惶不安地說,婻走到我的身邊,“它們都是死去了的王后們的珍寶。這些項鏈曾經戴在那些我之前的王后們的脖子上,其中有些被她們每一個人都戴過。這些珍珠曾經被她們死去的皮膚溫暖過,這些銀飾也被她們的汗漬沾污過。”
婻和我一樣臉色蒼白。在凱瑟琳·霍華德被捕那天,正是她將凱瑟琳·霍華德的綠寶石用皮革裹好后,把它們放進那個珠寶盒的;是她在簡·西摩爾婚禮當天,幫她把脖子上的藍寶石項鏈系好;是她把耳環遞給阿拉貢的凱瑟琳的。現在,它們就擺放在我私人客廳的桌上。
“您是王后,您就應該擁有王后的寶庫。”她語氣決然,但是她的聲音在發抖,“當然。事情本來就是如此。”
門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衛兵把門打開。婻的丈夫威廉·赫伯特走進房間,他微笑著看到我們被珠寶包圍,仿佛孩子們對烘烤點心的廚房迷戀又不知從何下手。
“陛下派我把這個送來。”他說,“這個被遺漏了。他讓我來把它放到您可愛的頭上。”
我抬起腳向我妹夫走去,我看到他不敢直視我的眼睛。他看著我身后的窗戶,看著天空掠過的云朵;當我小心謹慎地走過阿拉貢的凱瑟琳的斗篷和凱瑟琳·霍華德的光滑黑貂皮時,他根本沒有看我腳下的珍寶。在他的手中是一個小小的沉重盒子。
“這是什么?”我問他。我立刻想到:我不想要這個。
他俯首行禮作為回答,然后打開了一個金屬搭扣。他小心地提起蓋子,蓋子搭在了青銅鉸鏈上,里面是一個小小的丑陋王冠。在我身后的女侍倒吸了一口氣。我看見婻微微動了一下,仿佛想要阻止下面將要發生的事情。
威廉放下盒子,拿出這個精工細作、鑲嵌珍珠和藍寶石的王冠。在王冠的頂部,就像是教堂的穹頂一樣,有一個純金的十字架。
“國王想讓您試戴一下。”
我順從地垂下頭,讓婻取下我的兜帽,然后她的丈夫將王冠遞給她。大小剛好,它卡在我的額前,讓我感到頭痛。
“這是新的嗎?”我弱弱地問。我渴望這是為我重新訂做的。
他搖搖頭。
“這是誰的?”
婻做了一個小小的手勢,就像是告誡他不要出聲。
“這是安妮·波琳的王冠。”他告訴我。我頓時覺得這王冠似乎開始在我的頭上下墜,仿佛我就要在它的重壓之下崩潰。
“我想國王并不想我今天戴上它。”我尷尬地說。
“他會告訴您什么時候戴。”他說,“重要的盛會或者當您召見外國使節的時候。”
我點點頭,我的脖子已經僵硬了,婻將它取下來放回了盒子里。她關上了蓋子,仿佛不想看到這個一樣。安妮·波琳的王冠?除了被詛咒,還能是什么呢?
“但是我要拿回這些珍珠。”威廉說,非常地局促,“它們被拿錯了。”
“哪些珍珠?”婻問她的丈夫。
他看著她,依然非常小心地不看我,“西摩爾的珍珠。”他輕聲說,“它們應該存放在寶庫中。”
婻彎腰撿起一串又一串珍珠,珍珠在她手里發著奶白色的閃光,她將它們疊放在長盒子里。珍珠串的繩子排列在盒子里,猶如休眠的蛇。她將珍珠給威廉,微笑著看著我:“沒了珍珠而已,并不是我們什么財富都沒有了。”她說,想要掩蓋這尷尬的一幕。
我和威廉走到門廊,“為什么他要把它們拿回去?”我低聲問他。
“為了紀念她。”威廉告訴我,“她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希望把這些留給王子未來的新娘。他不想其他人佩戴它們。”
“當然了,當然。”我立刻說,“告訴他我非常愉快得到這些賞賜。我知道她的珍珠非常的特殊。”
“他現在在祈禱室。”我的妹夫說,“他正在為她做彌撒。”
我非常小心地維持著同情和關心的表情。信徒認為,如果能做一百次彌撒,一千個禱告及焚香,上帝就會縮短靈魂進入天堂的時間。但這已經被國王取消了,小教堂也因此關閉了,即使是那些他專注于為簡的靈魂禱告的教堂也已被廢除。我卻不知道他仍然還堅持著這個信念,他也禁止我們其他所有人相信這一信念:以祈禱讓某人脫離煉獄。
“斯蒂芬·加德納在為簡王后做一場特別的彌撒。”威廉告訴我,“用的是拉丁語。”
在國王新婚蜜月的第一天就為死去的王后禱告,這難道沒有一點蹊蹺?“上帝保佑她。”我有些尷尬地說,知道威廉一定會將這些報告給他高貴的主人,“將她的珍珠拿走吧,保管好。我也將為她的靈魂禱告。”
就像國王所承諾的那樣,新王后喜歡漂亮小鳥的消息傳開了。我議事廳中一間房的家具被清空,裝進了棲木和鳥籠。窗前為會唱歌的小鳥準備了來自加納利群島的鳥舍。陽光穿透厚厚的玻璃灑進屋來,它們便發出啾啾聲,整理自己的羽毛,撲騰著它們的小翅膀。我按照顏色將它們分開,金色的和黃色的一起,綠色的在它們隔壁,藍色的小鳥輕快地張開它們的小翅膀,在藍天下反襯出相同的顏色。我希望它們能好好生長。每天早上,在去完教堂后,我就會來到我的鳥舍,親自動手給它們喂食,當它們停留在我手上啄食種子時,我喜歡感受它們小小的粗糙爪子。
一天,讓我非常愉快的是,一個深色皮膚的東印度水手來到了我的議事廳,他戴著銀色的耳環,臉上有刺青,更像是一個涂抹畫上的魔鬼。他帶來了一只巨大的鳥,靛藍色一樣透亮的藍,禿鷹那樣龐大。鳥兒蹲棲在他緊握的拳頭上。他將這只鳥以近乎荒謬的高價賣給我,現在我已經是一只黑色眼睛非常聰明的鸚鵡的驕傲主人。我叫它佩佩先生,因為它除了下流的西班牙語什么也不會說。當西班牙大使尤斯塔斯·查普斯來拜訪我時,我不得不在它的籠子上遮上一個套子,但是婻向我保證他不是那么容易會感到驚訝:在宮廷里待了這么多年,他聽到過更難聽的話。
國王送給我一匹新的馬,一匹漂亮的海灣母馬,還有一條小狗,一條有著閃亮黃毛的可愛西班牙獵犬,我不管去哪兒都帶著它,就算早上我去教堂的時候也是如此,他就蹲在我的腳下。我從來沒擁有過一條不是工作犬的寵物狗,在斯內普城堡時,馬廄里只有打獵的獵犬,或者是牧羊犬在四處飛快地跑來跑去。
“你這個最懶惰的東西。”我告訴它,“你怎么能只靠美貌為生呢?”
“它非常的可愛。”婻贊同說。
“珀科伊也是個小可愛。”凱瑟琳·布蘭登插話說。
“哦,珀科伊是誰?”我問。
“安妮·波琳的狗。”婻沖凱瑟琳皺著眉頭,“這兒還是不要出現什么惡作劇的好。”
“還有什么新玩意兒嗎?”我惱怒地問,“這兒還有沒有什么我能做的新玩意兒,她們都沒有做過的?”
凱瑟琳看上去有點窘迫。
“您的那些鐘。”婻帶著一絲笑意看著我說,“您是第一個喜歡鐘的王后。倫敦所有的金匠和鐘表匠都像在天堂一樣。”
宮廷的一切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就和每個夏天一樣。我無法想象我們是如何收拾好所有東西然后搬家,且每周如此的,有時候只間隔幾天,就從一個莊園到了另外一個莊園,我們所有的仆人都要準備好安置家具、壁毯及銀器,以把新莊園布置成宮廷。我怎么知道要打包哪些衣服?我怎么知道要帶上哪些珠寶首飾?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帶上了足夠的亞麻布床上用品。
“這里沒有什么需要你操心的。”婻說,“真的,沒有任何事。所有的仆人都很多次為王后的日用品搬家,起碼上百次了。你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騎馬跟在國王旁邊,顯得很開心就行了。”
“但是所有的寢具!還有所有的衣服!”我大聲喊道。
“每一個人都知道該怎么做。”她重復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去你該去的地方。”
“我的鳥呢?”
“養鷹人會照顧好它們的。它們會待在自己的車廂里,跟在獵鷹的后面。”
“那我的珠寶首飾?”我問。
“我會看管好它們。”她說,“我干這個很多年了,凱特,真的。您只需要騎馬跟在國王身旁——如果他需要你在那里——然后打扮漂亮點。”
“那如果他不需要我呢?”
“那就和您的隨從們一道,和您的王家馴馬師一起。”
“我甚至都沒有馴馬師,我都還沒有把宮廷所有的職位安排好。”
“我們旅行的時候會任命的。并不是沒有候選人!所有的書記員都會跟著我們旅行,還有大部分的宮廷人員。樞密院會跟著國王,不論他在哪里;我們并不是離開了宮廷,我們會帶著所有的東西一道走。”
“我們去哪里?”
“先去奧特蘭茲。”她滿意地說,“我認為那是最好的行宮之一,在河邊,新建的,和其他任何王宮一樣美。你會喜歡那里的,所有的臥室都不鬧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