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姐妹三王后(珍藏版)
- (英)菲利帕·格里高利
- 3982字
- 2022-05-20 11:30:28
1502年春
英格蘭 格林尼治宮
我寫信給我兄長威爾士親王,向他描述我的代行婚禮,并且詢問他何時回家。我告訴他,那天可是一場盛大國事,簽署了和約,舉行了婚禮彌撒,然后我在母親的禮廳之內,在萬千人民的艷羨之中交換了誓言。我告訴他,我當日一身白衣,衣袖乃是金縷縫制,白羽鞋上有金線蕾絲。我丈夫的親屬,詹姆斯·漢密爾頓對我很好,整日都陪伴在我身邊。之后我和母親在同一張餐桌上享用晚餐,我們從相同的菜肴中取食,因為我們都是王后。
我相當哀怨地向他提起,有人盤算著讓我在十四歲之前的那個夏天就前往蘇格蘭,而在離開之前我想見他一面。在我外嫁成為實際上的蘇格蘭王后之前,在獲得這個頭銜之前,他難道會不想見我嗎?他難道不想看看我的那些新禮服嗎?我正在整理一份清單,我所需的一切都在上面,我的送親隊伍得長達一百輛馬車。而且(雖然我這么想了,但我不會告訴他的),如今我的地位已經高于他的妻子了,她只能走在我身后,鑒于我已是新后而她仍舊只是公主,不知她會有何感想。她若是到了王宮,便會發現她不得不向我行禮;在前往晚宴的路上,她還必須跟隨在我身后。我們再也不必謹慎小心地互行屈膝禮了。身為公主,她必須謹遵禮儀,向一位王后屈身行禮。我滿心盼望看到她向我行禮的一幕。我真心實意地希望亞瑟會把她帶回來,這樣我就能親眼看到她的驕傲受挫。
我還告訴了他哈里的事,每逢重大場合我都會走在他前面,眾人會向我下跪行禮,我已成為了王后,同母親一樣身份尊貴,而哈里還無法從這一連串的震驚中恢復過來。我告訴亞瑟,盡管圣誕節過得喜氣洋洋,但王宮里的所有人都很想念他。我還同他講起我們的父親只花了一小筆錢在我帶去蘇格蘭的衣物上,而且一分一厘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我所用之物必須重新置辦,大紅床幔得由薄綢織就,全部織物都要有金線刺繡。即使這樣,他們還是認為明年夏天一切就能準備就緒,一旦蘇格蘭國王將我的封地轉讓于我,認定了這樁婚事,我就要啟程了。可是亞瑟必須回家跟我道別,亞瑟必須回家目送我離開。如果他不回來——那我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他一面哪?“我很想你。”我寫道。
我把我的信夾在母親和祖母寄往勒德洛的一批信件里。信使要花好幾天才能到達亞瑟的王宮。西行的道路崎嶇難走且年久失修,可父親說沒錢修繕,信使不得不自己牽著替換的馬匹前進,以恐路上沒有可雇傭的馬匹。他只能在沿途的大小修道院過夜,要是被大雪困住,或者在夜色中失去方向,他只能乞求莊園領主或者農舍主人大發善心收留他。所有人都有義務幫助國王的信使,可要是路上有沼澤,或是被洪水沖垮的斷橋,那除了勸他想盡辦法繞遠路以外,也別無他法。
所以我并沒有指望能很快收到回信,也沒多想這個事情。在四月的一個清晨,和祖母一起完成晨間祈禱之后,我舉著蠟燭走向我的房間,看到一名國王的信使從一艘駁船上下來,快步走過碼頭,穿過偏門,進入了王城。他看上去精疲力竭,倚靠在精雕細琢的石柱上,飛快地跟一個侍衛說著話,而這個侍衛聽完之后,扔下了他的長槍,飛奔進門。
我猜測他去了父親那間國王樞密室,于是我離開窗邊,沿著長廊一直走,去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十萬火急的消息讓這個信使徹夜趕路,讓這群侍衛丟下兵器,疾馳而去。可就在我還未到達樞密室大門時,我就看見那個侍衛和父親的兩三個顧問大臣從國王階梯迅速走下,來到下面的庭院。我好奇地看著他們圍成一團,隨后有人突然離開,跑上樓梯,走進禮拜堂去找我父親的告解神父。這位神父連忙出來。這時我才走上前去。“發生了什么?”我問道。
彼特修士一臉土色,面頰就像失去了血液,變成了一張羊皮紙。“請您原諒,殿下,”他一邊說話,一邊稍微彎腰,“我身負您父親的命令,不可耽擱。”
說完他就越過我走了!越過我小跑著離開了!仿佛我并非明年夏天就將戴上王冠的蘇格蘭王后!我稍等了一刻,思考著,我若是追上去,堅決讓他得到我的準許之后再放他走,這般行為會否顯得太不莊重。然而緊接著我就聽到他回來了,他腳步遲緩地爬著樓梯,慢到我懷疑他之前為何會如此匆匆。這下他一點都不焦急了,他拖著腳步,一副希望永遠不用走進我父親的房間的表情。顧問大臣們尾隨在他身后,臉色糟糕,如同吃了毒藥一般。他看見我等在一旁,但又好像沒有看見我似的,因為他并沒有向我鞠躬——他甚至沒有向我問安。他走過我身邊時,眼神宛若盯著一個鬼魂,看不見凡人,甚至看不到王族。
此刻我心中就有數了。我想我之前就已知曉了。我想我在看到信使癱靠在石柱上時,神情好似祈禱他能死在這個消息送抵之前。在那一刻我就已知曉了。我走到神父面前,問他:“是關于亞瑟的,是嗎?”
聽到我親愛的兄長的名字,他看了我一眼,但他僅僅說了一句:“去您母親那里吧。”仿佛他可以命令我似的。然后他轉身,安靜地走進了父親的房間,沒有敲門,沒有通報,一只手放在門上,另一只手緊握著腰帶上的十字架,似乎這能夠給予他力量。
我走開了,并非因為我現在是一名王后、我得順從我的父母和丈夫,所以我必須聽從父親的告解神父的話;而是因為我擔心他們會去找我的母親,告訴她一些可怕的事。我幾乎以為我會攔在她的門前,如此將他們擋在門外。只要我們不知情,那或許它就沒有發生。如果沒有人來告訴我們亞瑟身遭不測,那么或許他在勒德洛就一切安好,騎馬打獵,盡享春意,出游威爾士,讓那里的人民瞻仰親王殿下的風采,學習如何統治他的公國。或者是和傲慢國的凱瑟琳過著快樂的生活,哪怕她成為了他的幸福源泉,我也會為此而欣喜。也有可能是她懷孕了,他們給我們送來了好消息。我甚至會喜歡她的這些好消息。我心里幻想著那些可能會讓信使馬不停蹄送達的絕妙消息。我腦中想個不停,亞瑟對待所有人都是那么的可親可愛,我衷愛的哥哥,他不會有事的。不可能是壞消息。
我母親仍在床上,她的寢宮里燭光搖曳,火苗跳動。她的侍女為她取來了當天要穿的禮裙,供她挑選,沉重的頭飾安放在桌子上。我慢吞吞地走進她的臥房,她抬頭看到了我。我覺得我應該說些什么,可我并不知道說什么。
“你起得真早,瑪格麗特。”她開口說道。
“我和祖母一起去做了晨間祈禱。”
“那她會和我們一道進早餐嗎?”
“會的。”接著我便想到:等到那個告解神父走進房間,臉色蠟黃如紙,寫滿悲傷沉痛,那時祖母會知道該作何安排。
“一切還好嗎,小王后?”她溫柔地詢問我。
我無法回答她。我在窗邊坐了下來,望向外面的花園,聽到走廊上傳來慌亂又沉重的腳步聲。然后,似乎過去無比漫長的一段時間之后,終于,我聽見會見廳的外門打開了,腳步聲愈來愈近,私室的內門打開了,緊接著,勢不可擋地,臥房的門也最終打開了,進入母親寢宮的人是父親的告解神父,他低垂著腦袋,就像一個窮苦不堪的勞工費力耕犁的模樣。他進來的時候我一下站了起來,想要阻止他說話似的伸出了手。我忽然命令道:“閉嘴!閉嘴!”可他平靜地說:“殿下,國王有令,請您馬上前往他的宮殿。”
母親驚惶地看向我:“這是怎么了?你清楚的,是嗎?”
而我給了她一個可怕至極的回答:“是亞瑟,他死了。”

人們說他死于汗熱病——對我們都鐸家族而言,這無疑是雪上加霜。這種疾病起源于法國監獄,是由父親的罪犯軍隊帶來的:不論他從威爾士帶兵攻向何處,穿過博斯沃思,行抵倫敦,所經之處,頃刻之間尸橫遍野。英格蘭從未有過這種疫病,我父親在他這支病弱殘軍的支持下贏得了和理查德三世的戰爭,但他不得不延后自己的加冕禮,因為他恐懼這些士兵帶來的可怕疾病。人們將這種病稱為“都鐸詛咒”,謠傳這個在熱汗中開啟的王朝將在血淚中終結。而如今,王朝統治還遠看不到盡頭,我們卻已經浸染在這熱汗與血淚之中,這支入侵軍隊的詛咒落在了我無辜的兄長身上。
失去長子讓我的父母親肝腸寸斷。他們不只是失去了兒子——他還沒滿十六歲——他們也失去了繼承人,失去了他們苦心培養的下一位君王,一名飽受期待,要登上王位的都鐸子孫,一名深受民眾愛戴而非被迫接受的都鐸王子。父親必須浴血奮戰,贏得王位,鞏固王位,即便到了現在,他依舊不得不對那些更加古老且有王室血統的家族多加防備,總有人心懷不軌,對王位虎視眈眈:那些身處歐洲、公然反抗的金雀花表親,以及王宮里那些敵我不明的家伙。亞瑟身負古老皇家與新盛王室的血脈,本會成為第一個全英格蘭都樂意看到登上王座的都鐸王子,眾人稱他為芬芳的野薔薇,都鐸玫瑰,蘭開斯特的紅玫瑰和約克的白玫瑰結合而成的植株。
我的童年到此便結束了。亞瑟是我的兄長,至親,朋友。我敬他為長,視他為君,我深以為我會見證他登基為王。我曾想象他在英格蘭為王,我在蘇格蘭為后,雙方締結永久和平條約,定期拜訪,互通書信,如兄妹和友鄰那般相親相愛。可如今他已離世,我為過去那些未能一起度過的日子而痛感悔恨,他和凱瑟琳在威爾士旅行的那幾個月,我無法與他相見,書信往來也不多。我想起我們的童年時光,我們接受不同的老師教導,他們將我們分開,讓我學習針線,讓他學習希臘語,以至于我和他,我的兄長,共度的時日竟是少之又少。我真不知該如何忍受這沒有他的歲月。我們曾是都鐸兄弟姐妹四人,如今只剩下三個,那位長子,最杰出的一位已經離我們遠去。
遇見哈里時,我已從母親的房間出來,正在走廊上行走,他氣喘吁吁,兩眼哭得通紅,從另一頭趕來。他一看見我就撇下小嘴,仿佛馬上就要號哭,而我所有的怒火和哀慟都轉向了他,這個沒用的男孩兒,擅自哭泣的頑童,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人失去了兄長。
“閉嘴!”我兇狠地說,“你有什么好哭的?”
“我的哥哥!”他大喘一口氣,“我們的兄長!瑪格麗特。”
“你都不配給他擦鞋。”怨恨讓我的聲音哽咽,“你連給他養馬都不配。永遠沒人能比得上他。永遠不會有像他那樣的君主了。”
出人意料的是,這止住了他的眼淚。他臉色煞白,神情近乎冷酷。他揚起頭,挺直肩膀,挺起他單薄的男孩兒胸膛,雙拳牢牢地貼在臀部,他差不多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架勢了。“會有像他那樣的一位君主的,”他堅定地說,“比他更優秀。那就是我。我現在是新一任威爾士親王,并且我會取代他成為英格蘭國王,而你會習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