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功名十字路
- (日)司馬遼太郎
- 8794字
- 2022-05-20 11:36:33
新娘的小袖
織田信長將居城從尾張清洲城遷至岐阜,是永祿十年(1567)九月十八日的事情。
清洲與岐阜兩地,相距八里。蜿蜒逶迤的道路上,除卻織田軍的將士三萬人外,織田信長之妻濃姬與她的侍女們自然也在其列。加上同行的其他將士的家人女眷,浩浩蕩蕩,也可算作一次小小的“民族遷徙”了。
當然,單身武士亦不少,山內伊右衛門便是其中之一。此君擔任馬回役一職,相當于近衛士官。俸祿五十石,封地甚少。
這位伊右衛門,頭戴南蠻盔,身著桶皮甲,手持一柄禿長槍,胯下的馬兒老得不成樣,四條腿兒還恁地短。
“真是個腌臜武士啊?!?/p>
這種話自然是難以啟齒的,但對這個背上插著“三葉柏”家紋小旗的年輕武士,沿道村莊的百姓、婦人,甚至黃口小兒們,卻少不了隱隱的冷嘲熱諷。
他的確過于顯眼了。
地處尾張的織田家,那可是以氣吞山河聞名天下的。武士的盔甲、長槍、太刀,哪樣不是閃閃發光的?而在織田家里,外號叫做“薦僧伊右衛門”的,便是這位年輕人了。薦僧,在后世亦被稱作虛無僧,總而言之,不過是聽起來冠冕堂皇些的乞丐罷了。
織田家中傳聞不少,有人說伊右衛門自幼過著一貧如洗的日子,還曾一時浪跡于薦僧市井之間。然而,從他的容貌上卻絲毫看不出來。圓臉,膚色白皙,好似達官貴人的公子哥模樣,臉頰上的紅暈里還殘留了些許稚氣。
他過世的父親,年少時的流浪與苦難,這些過往之事,就待筆者慢慢道來。在這里稍稍透露一下他的將來。這位眼下在織田家中無足重輕的寒酸青年,經歷種種坎坷之后,竟然當上了土佐一國的太守
,度過了不可謂不傳奇的一生。
但是現在,與已逝的時光無關,與未來亦無關。對這個年輕人來說,關鍵是“現在”。如今他的心底里充滿期待。
(千代小姐,究竟是怎樣的姑娘???)
想到這里,他胯下瘦馬的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
(據說在美濃這個地方,她可是有名的美人呢。)
雖說姻緣已定,可這個美貌女子他還沒能親眼見上一面。若宮千代——便是這位姑娘的名字了。借著織田家居城喜遷岐阜的彩頭,伊右衛門山內一豐就要跟她成親。離岐阜新城稍遠的地方,迎娶新娘的新居已經建成。
(俺也要娶新娘子啦?。?/p>
美濃的天空,萬里蒼翠,晴朗無云。伊右衛門策馬而行,深深吸了一口氣。新娘、新娘、新娘——坐騎蹄下,一縷輕煙漫起。
岐阜城下的新居門庭前,自父親過世以來一直侍奉左右的兩位侍從,早已在道上灑過水,里里外外清掃得纖塵不染,等待伊右衛門歸來。
“噢,挺干凈嘛?!彼乃^武士府邸,也不過是一處陋室罷了??蔁o論如何簡陋,長屋門還是有的,那是兩位侍從的棲身之所。
“對俸祿區區五十石的鄙人來說,貌似有些奢侈啊?!币劣倚l門說著跨入了府邸。受封的領地共一百坪。眼下修建了廚房,一間茅草屋頂、僅供就寢的正堂,以及一個倉房。單單這些的話,顯得實在落寞,因此兩位侍從特意從金華山(即稻葉山)移植了好些植物過來,于是各個角落里便有了松樹、楓樹、樸樹枝繁葉茂的身影。
“這就是俺的府邸了?”伊右衛門坐在陽光甚好的房檐下,張望著自己的“府內”。
“可就俺這塊料,怎么看都太大了啊?!币劣倚l門亦有器量嫌小的一面。
“您可別謙虛?!笔虖闹蛔娓附掠倚l門批評道。
“您不久定會出人頭地的。這點兒府邸,或許明年就顯得狹窄啦。”說這句話的是另一位侍從五藤吉兵衛。
這兩位均是三十三歲年紀,比伊右衛門年長十歲。父親在世時他們便服侍左右,所以雖是家臣,于他卻是親如叔伯。無論怎樣,在伊右衛門十四歲喪父之后,就是這兩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
五藤家、祖父江家,這兩位的家系后來成為土佐國俸祿二十四萬石的家老與準家老,一直綿延至明治時代。他們與伊右衛門一豐一起,同甘苦、共進退,最后終于守得云開見日出。不過此時的二人,身上還穿著粗陋的茶色麻布衣,腳上套著當地佃農常穿俗名“下下履”的草鞋,怎么看都是一副與叫花子不相上下的模樣。但不管怎樣,區區五十石俸祿就想養活兩位侍從,大抵不太可能。
然而,戰功總是“家臣”們立下的。伊右衛門一豐平素甚少吃白米飯,通常都以小米、稗子之類為主食,以便省下米飯錢來,養活兩位侍從與他們的家人。而這兩位也并不指望靠一豐的俸祿過活,只要不打仗,他們便去附近的富農家里幫工,賺點兒伙食錢。
“您的婚禮就在明夜了?!?/p>
“是啊。”伊右衛門心里起伏不定。
“她可是美濃家中最為美貌的新娘子啊。”五藤一臉愉悅,仿佛是自己要娶妻一般。
明晚便是洞房花燭夜了。
與岐阜相隔七里的美濃不破一地,是千代的娘家。想到明天,千代怎么也睡不著:“母親,一豐(伊右衛門)先生是怎樣的人呢?”
“又來了?!蹦赣H法秀尼微笑著看她。這個相同的問題,也不知她前前后后到底問過多少次。
“是個好人?!狈ㄐ隳崦看嗡?,也就這么一句。這位聰慧的女人從不多言,免得那些無益的評價先入為主,反倒阻礙了女兒自己的判斷。
千代是位明媚的女子,后來作為“山內一豐之妻”成為日本史上的賢妻楷模。而此刻,她還只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
她的畫像保存至今。鵝蛋臉,眼角極為細長,櫻唇豐滿,確實是位少見的大美人。
千代把自己的聰穎藏在了“天真無邪”里。她自幼就明白,聰明人老是把聰明掛在自己臉上是多么讓人反感。所以,她是那么招人喜愛。
伊右衛門一豐因為父親戰死,家道沒落,少年時代過了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千代的幼年其實也很像。
婚事定下來時,母親法秀尼就說:“要是你父親還在世,他該多高興啊?!比欢Т鷧s已記不清父親的容顏了。父親若宮喜助,是北近江一地勢力龐大的戰國大名——淺井氏的家臣,他在獨生女千代年僅四歲之時,便戰死沙場了。
如若當時千代年紀足夠,是可以招一位上門女婿來繼承父業的。但千代那時尚且年幼。母親法秀尼無奈之下,只好帶著千代離開近江,來到美濃,暫時寄身于以“不破”為姓的親戚家里。
不破家族,是美濃地區三大鄉士之一,而一家之長——不破市之丞的妻子,正是法秀尼的姐姐。千代母女雖為食客,但不破一家還是為她的成長提供了一個富裕的家境。
“聽說對方很是貧窮,千代能不能熬得過去???”姐夫不破市之丞,在剛有人提親時頗為擔心,于是這樣詢問道。法秀尼回答:“正是因為窮,才對未來充滿期待啊?!彼粗械闹皇且回S這個人?;槭戮瓦@么定了下來。
伯父不破市之丞與千代沒有血緣關系,但或許正因如此,反而更容易讓他抱有一種父愛似的情感。眼見著千代要出嫁了,這位不破家的小領主顯得憔悴了不少。
“到底千代還是要離開的啊?!睙o論如何,她都是從四歲起便與不破一家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女兒啊。
“女兒養起來可真是傷心,”這句牢騷話,他仿佛不吐不快,“養到最可愛的時候卻不得不親手送人?!?/p>
千代的生母法秀尼倒顯得很冷靜,她看著姐夫煩亂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每每聽到他發這樣的牢騷,她都忍不住“撲哧”輕笑一聲。他還義正言辭地質問“有什么好笑的”,所以就越發好笑了。
“你作為她的親生母親,就一點兒也不傷感么?”
“自然是傷感寂寞的。”
這點毋庸否認,特別是對法秀尼來說,她可是一個人親手把女兒拉扯大的。這顆掌上明珠就要被人奪走,此種心情誰能比她更為明了?法秀尼在丈夫戰死之后便皈依佛門,出家為尼。這次女兒遠嫁之后,她便打算在不破領地的某個角落建個尼庵,真正地出家了。
在美濃一地,直到昭和初年都是這樣——“一人出家九族升天”的觀念十分流行。在名門望族里,一直有讓一位族人出家的習俗,所以她的出家在當時并非奇怪的舉動。
“女兒嫁給一豐君,我就嫁給阿彌陀佛如來了。”法秀尼靜靜地微笑。
“婚禮的事——”前段時間,不破市之丞想把婚禮辦得體面風光一點兒,畢竟是從不破家出嫁。但饒是他費盡了口舌,法秀尼卻怎么也不同意。
“不用費事的。男方父親那一代雖然也很富足,但他自己現在僅僅是在織田旗下領著五十石俸祿,讓她帶一些尋常服飾和日常家什,也就夠了?!比缛籼^隆重,反倒會讓新郎一豐感到自卑,失了銳氣,那便因小失大了。
“是嗎?既然你這么堅持,那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辈黄剖兄┏隽艘粋€主意,他提出要送一筆金子給千代。并且這些金子不寫入嫁妝目錄里,是給千代的私房錢。
一共有十枚純金。
這個數額,在當時可是嚇死人不償命的一大筆錢。法秀尼讓千代全部裝進自己的鏡匣里,叮囑道:“這筆金子,要在你夫君遭遇緊要關頭時才拿出來使用?!辩R匣里的鏡子是個圓鏡,如今供奉在高知市追手筋的藤并神社里。鏡子背面有一句詩文:每傍玉臺疑桂月,未開寶箱似藏云。
成婚當日,自傍晚時分起,伊右衛門一豐便在新居的正堂之上正襟危坐,婚禮就在這里舉行。
五藤、祖父江這兩位侍從一大早就忙個不停?!吧僦?,新娘的花轎已經到中宿地區了。”五藤吉兵衛飛奔進來稟告。日暮時分,太陽業已西沉,周遭已經變得昏暗。
“是嗎?”
(潛心靜氣?。?/p>
雖然他如是告誡自己,一定要潛心靜氣,可誰知放于膝蓋上的兩個拳頭還是不爭氣地微顫著。
“少主,”這次是祖父江新右衛門開口道,他看了實在于心不忍,“您何不稍稍躺著休息會兒呢?看您身子都快坐僵了?;槎Y還有一個時辰才開始啊。”
“是嗎?”他想對祖父江笑笑,可笑容卻慘白地僵在那里。
(真是太丟臉了。)
他不禁自怨自艾起來。
當時的婚禮大都在晚間舉行。但就算是身份低微的伊右衛門一豐,這個婚禮辦得也足夠樸素了。同屬織田旗下的家臣木下藤吉郎秀吉,在迎娶淺野家的寧寧時——“茅草長屋里,竹垣鋪地,再鋪個燈芯草墊,就這樣成婚的哦。”這話是寧寧當了北政所之后,略帶嘲弄地對侍女們說的。
一豐的境況也差不了多少。這些下級武士的婚禮并無固定的形式,所以儀式順序什么的也沒個定數。
終于到時間了。替代父親之職的不破市之丞,先行趕來與一豐照了面。門前已經有紅艷的篝火燃起,從門口到內室,數個燭臺正熠熠生輝。
“新娘駕到——”不破家的小伙計在門前高聲叫道,那音調好似遠方的狗吠。
千代的手由一位年長侍女攙著,靜靜走了進來。她穿的不過是白色小袖,披一件白絹外褂,素腳上罩著一雙草履。頭上并無蓋頭。
終于,她在一豐的身邊坐定。而伊右衛門一豐,因為一直是目不斜視地正襟危坐,反倒沒能看清身旁新娘的面容。
少頃,新郎新娘行了酒禮。之后便是接待上司、前輩、親朋好友們飲酒用餐,隨后是兩家的侍從。小伙計們也興高采烈地找地方站著吃喝。
這之間,新娘端著酒杯忙碌地四處敬酒,伊右衛門只覺得眼前一團白影飄來蕩去,完全沒有閑暇定下神來看看她的秀臉。
待到宴席結束,客人散盡,整個屋子里就只剩下伊右衛門、千代,以及一抹燭焰。千代開口道,“夫君,小女子不才,但愿與夫君白頭偕老,共赴來世?!?/p>
“我也是?!北靠谧旧嗟囊劣倚l門一豐,重新看了看千代的臉龐。
(所言不虛,是名副其實的美人。雖然——好像個子大了點兒。)
千代的性格也可人極了。伊右衛門大概想不到,自己今后都將被眼前的這個可愛依人的女子,牽著引著推著絆著度過一生吧。而千代亦同樣細致入微地觀察著她的新郎。
(有點不盡如人意呢。)
千代所指的,是伊右衛門那張稚氣未脫的圓臉。感覺缺少了些武士應有的粗獷豪放。還有,僅僅中等身材而已。
(這個樣子能在戰場上舞槍弄棒嗎?)
千代早已在別人的只言片語中,了解到伊右衛門是位相當勇猛的武士。所以她想象里的那位男子,應該是濃眉闊臉,四肢粗壯如馬駒,腮幫子上還看得出來剛刮過胡楂的模樣。
(不過,眼睛挺好。)
千代找到了他的優點。他的一雙眼眸深邃幽遠,且十分機敏。有這種雙目的男子,比起在沙場上來回馳騁的武者們,或許更有引領一軍的武將之才。千代繼續思量著。
(他的氣質高雅,這比什么都重要。)
雖然他十四歲便四處流浪,最近才被織田家收留,得了點兒俸祿,但本身血統高貴卻是不爭的事實。
山內伊右衛門一豐的家族,雖然并非顯赫的名門望族,但在尾張這種鄉下地方,也并不顯寒磣。
一切還得從尾張的織田家族說起。本來按足利幕府的職務編制,尾張的守護一職屬于斯波氏,織田氏只不過是個守護代
。足利幕府末期,以下克上的事件頻頻發生,織田家取代主家成為強勢一族,也就是事實上的尾張國的一國之主。
織田家又有巖倉織田氏與清洲織田氏兩個分支,各自統領尾張的半封國土。而現今崛起的織田信長卻并不屬于這兩個分支。其父織田信秀曾是清洲織田氏一支里的小小干事,后來攻下了同族主家的城池而勢力漸長,到了信長這一代,終于將一國凈收囊中。
伊右衛門一豐的父親——但馬守盛豐,原是巖倉織田氏的家老,后為織田信長所滅。在巖倉被攻破的那一日,他的父親便戰死了。作為“山內但馬守盛豐”的子嗣,他在尾張仍然有個比較好的名聲。不過在織田家,一豐作為新人,還僅僅只領有五十石。
“一豐夫君,”千代這樣叫著他,后來寫信時也是這樣稱呼,“能否先談一下?”
(嗯?)
伊右衛門一豐看了看從今夜起便成了自己妻子的這個女子,“談什么都可以,不礙事?!?/p>
千代微微傾首,卻一言不發。
“怎么了?”
“還……還是……難以啟齒啊?!彪m說身旁坐的是丈夫,可對這位還不曾有“丈夫”感覺的人,千代尚無勇氣說出長篇大論來。“總歸今后……”
“是打算要講的啰。”伊右衛門溫柔頷首。
(……)
對千代來說這是一個感觸良深的夜晚。僅僅一豐的一句話,就讓她淚眼婆娑起來。忽然伊右衛門想到——
(莫非她是怕那個事?)
兩個人躺下了。果然,千代的身體蒼白地戰栗著。
(其實,俺也一竅不通啊。)
侍從祖父江新右衛門,曾把初夜的心得簡短地說與他聽。雖然他的揣測也大致不差,可一旦眼前的女子這么真真切切躺在身旁,他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伊右衛門時年二十二。在那個年代雖已算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兒了,但怎奈五藤與祖父江兩人,在伊右衛門父親過世后,就好似把他捧在手掌心里捂著似的,愣是沒讓他碰過女人。
伊右衛門睜眼看著黑幽幽的屋頂,身體僵直著,碰也不碰千代的肌膚,只狠命地壓抑著自己的激情。可是,壓抑也是有限度的。
“千……千代?!?/p>
“嗯?!鼻Т毤殤艘宦?,弱如一線游絲。
“我……我要當丈夫了?!彼幌卤Я诉^來。
(真……真是亂來?。?/p>
到這個份兒上,千代倒還顯得從容些了。雖然也覺得害怕,不過母親法秀尼教過,只需任由夫君便可。但這位夫君不靠譜啊。明明情緒高漲渾身火熱,可湊過身子來卻什么都不做。
(這個人在戰場上會是怎生模樣?)
千代的思緒飄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這一夜,最終是什么都沒發生。
真是荒唐得讓人難以置信,這對懵懵懂懂的夫妻成為真正的夫妻,已是十五天之后的事了。那個夜晚,千代也好伊右衛門也好,都仿佛功德圓滿似的激動萬分,久久難以入眠。
“今晚,咱們徹夜長談好么?”千代羞澀地說。
“千代,”伊右衛門的聲音與適才略顯不同,語調溫潤,“什么都好,你說就是?!狈驄D的感覺真好,這種實實在在的、宛如漸漲的潮汐般的感觸,慢慢浸潤著伊右衛門的心胸。
“嗯。”千代握著伊右衛門溫暖的右手,緩緩移至自己唇邊。
“好痛!”小拇指吃痛的伊右衛門,唬得要跳起來。
“??!實在抱歉!”千代更顯得驚慌失措,咬他手指這一切都是下意識的。
(好可愛的女人!得到這么一位嬌妻,俺是幾生修來的福分???)
“呃,一豐夫君,”千代此后一生,都是這樣稱呼伊右衛門的,“作為男人,這一生之中,您希望成為什么樣的人呢?”
“這個問題嘛。”說實話,自己年紀輕輕,又剛到織田家不久,倒是想過早日適應這個新環境,在戰場上多立戰功,但此外的事情還真沒想過。
“您一定考慮過吧?”
“那是。”雖然伊右衛門從未考慮過,可被新婚妻子問起,他也是有虛榮心的,“既然生為武士,蝦兵蟹將俺是絕對不當的。要當就當一國一城的領主?!?/p>
“一豐夫君,您一定行!”千代好似巫女般斷定道。
(?。浚?/p>
“行嗎,我?”讓他吃驚的是,自己居然從未有過這種非分之想。
“看著您的臉,看到您的心,我就知道,您一定能當上一國一城之主?!?/p>
“你知道?”伊右衛門尋思:面前這位,數日前還不過是個小姑娘而已啊,說什么大話呢。
“不光是我,伯父不破市之丞也這么說,母親法秀尼也是這樣跟我講的?!?/p>
還是千代技高一籌,總之,是要給伊右衛門灌輸信心。只有帶點自大的驕傲,方可使有才能有擔當的男子勇往直前。無論他是武將,是禪僧,還是畫師。千代很明白這種細微的心理。
“我真能行?”
“能!千代之力雖然微薄,但一定盡心竭力輔佐山內伊右衛門一豐夫君,直到您成為一國一城的領主。這個誓言,是今晚我最想對您說的話?!?/p>
月光灑落枕邊。伊右衛門手指輕觸千代下頜,微微抬起她的臉龐,好可愛的嘴唇。適才的那些大事,輕輕巧巧就從這樣的嘴唇里蹦出來,實在是難以置信。
之后一年。
這段時期是織田信長的勃興期。這話聽來容易,可天下的諸位大名卻無這般盛況。名為“織田”的一頭巨獸在尾張蘇醒,在鄰國美濃一地朝天下咆哮,暴風驟雨般狂亂地沖襲而來。
雖然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新興大名,但織田家的外交卻相當嫻熟。其與居于甲州、號稱天下最為強勢的武田氏(武田信玄)聯姻,結為親家,排除了東部的壓境之險;同時毫不猶豫地向西部延伸勢力。于永祿十一年(1568)二月進攻伊勢,九月闖入近江,掃平一個個城池,以破竹之勢直指京都,同年底幾乎平定了畿內,果敢地將戰旗插到京城。神速勇猛,令人驚嘆。
也正因如此,織田家很快成為眾矢之的??椞镘姴婚g斷地被派往各地,交戰、交戰、交戰,仿佛鞭炮的引子被點燃了一般停不下來。
伊右衛門也是如此,好好的一段新婚歲月也來不及享受,只顧馬不停蹄地奔赴各個戰場。
(天天都在打仗,老婆大人的樣子都快忘得一干二凈了。)
這時的伊右衛門已不再擔任馬回役,而是作為“與力”加入了實戰部隊。此時的“與力”,與后來江戶時代的町奉行所
里的“與力”不同,是指“直屬于信長,又同時外派為諸位將領的部下”。這個職位能參與更多的戰役,建功立業的機會自然也更多。
剛開始,一豐是在丹羽長秀的旗下,后來隨著織田家勢力范圍的增長,又有多名新的武將被任命,與之相應的便多了數支新編的部隊。
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一員新將,是“木下藤吉郎秀吉”這位長相奇陋的男子。雖然他在戰場上并非十分神勇,但無論什么任務都能完成得滴水不漏,一工作起來就沒完沒了。并且他為人幽默,善于用人。最重要的是他對戰術的運用已經達到了隨機應變游刃有余的天才境地。
織田信長家中,誰都知道他以前只不過是給信長提鞋子的。一些自認出身高貴的人對他很是鄙夷:
(想干嗎,臭猴子?)
而信長近衛部隊里的武士們,也都對這位新武將十分排斥,不愿調往他的麾下。
可是,千代有一天仿佛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一豐夫君,木下大人是位很有意思的人呢?!痹瓉砬Т耙惶煸诼飞嫌鲆娏诵慵?。
千代那天獨自一人漫步于岐阜城下的街上,見一位威風凜凜的武士騎馬從對面迎來,前后跟著數位侍從。他就是這次剛升任武將,開始獨當一面的木下藤吉郎秀吉。
(這位一定是木下大人吧。)
從對面武士傀奇的相貌上,千代已然知曉。千代從道上退到檐下,鞠了一躬,轉身欲走。
“呀,那不是山內伊右衛門的夫人嗎?”藤吉郎忽然翻身下馬。
僅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就已經很令千代驚奇了,如他這般地位的人居然能記得住“山內伊右衛門”這種俸祿區區五十石的小人物,更何況他還能想起自己這個伊右衛門的內人。要知道,這樣的小人物在織田家中有數萬人。想到這里,千代與其說是驚奇,不如說是早已超出了驚奇的程度,變作一種身心俱顫的感激。
其實,千代原與織田家中的其他人無異,在聽聞藤吉郎是“暴發戶”時,也同樣如此認為。不過這種想法此刻已經蕩然無存了。
“伊右衛門在近江之戰中的表現,雖是遠觀,但看得出來相當出色。請婉轉告知于他?!痹捯魟偮?,藤吉郎便又重回馬上,咯噔咯噔的蹄聲漸漸遠去。
“呵呵——”伊右衛門眼里神采閃爍。男人的世界亦是虛榮的世界。想被認同與肯定的這種期望,無時無刻不在心里燃燒。“俺一直在別的部隊,還從沒在木下大人的手下干過。承蒙大人看得起在下的戰功啊?!?/p>
可不只是戰場上的事啊。連千代的相貌都記得這么清楚,藤吉郎大人肯定是平時就在遠處一直關注著伊右衛門這個人了。
“真是令人吃驚啊?!?/p>
“的確?!鼻Т⑿B連。千代打算不再多言,如此微笑著即可。夫君一定會自愿申請調往藤吉郎的部隊,成為他旗下的“與力”。
從這件路邊偶遇的小事上,千代認定,“織田麾下最有前途之人”不偏不倚一定就是這位木下藤吉郎秀吉。夫君就算是二流人物,但只要跟隨一流人物好好干,他的才能就能得到很好的磨礪,努力與鍛煉程度也必定有所不同,幸運降臨的機會自然也會多一些。
“請務必跟著木下藤吉郎大人”這樣的話千代是不會說的。若是說了,便成了饒舌婦,首先便剝奪了丈夫“自發自愿”的名譽。
一日,伊右衛門下城歸家,坐下時第一句話就是,“千代,讓你高興高興。”說完臉上盈盈帶笑??粗@副表情,聰穎的千代什么都明白了。往壞處說,是伊右衛門自動掉進了千代設好的套。
正如千代所暗示的那樣,他向組頭申請成為木下藤吉郎秀吉的“與力”,而且被應允了。
“真是無上榮幸呢。”
“是啊?!?/p>
“可是,木下藤吉郎大人看起來多少有點輕率,把我這位這么重要的夫君托付給他能行嗎?”千代說了句違心的話。
哪知伊右衛門聽了像孩子似的生起氣來:“所以嘛,都說女人見識短淺了。人家在路上碰到一個無名小卒的妻子,卻特意下馬打招呼。這種事可不是尋常人能做得到的。聽你說起這件事時,且不說織田家中別人會怎么想,俺可認為,今生要跟隨的大人,除此一人之外別無他選了。”說完,神情很是得意。
“這真是好事一件啊。有一豐夫君這樣的眼力,那肯定是不會錯的了?!彼袷呛搴⒆影闳崧暤?。
千代是睿智的。母親法秀尼曾傳授她一條箴言:“男人無論多大年紀,都當他是孩子就對了。像養兒子一樣用一生去養育丈夫就好?!?/p>
第二天,千代把侍從祖父江、五藤兩人叫到房檐下:“少主要去木下藤吉郎大人的麾下做事了,兩位有何看法?”
“呃——”兩人不知如何回答。按常識來講,比起初出茅廬的藤吉郎,在家老之首柴田勝家或是排位第二的丹羽長秀麾下做事,會更加穩妥。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嘛。
“在下不甚清楚?!?/p>
“那么,”千代說,“少主好不容易選定在木下大人麾下當差,你們就說你們也一直認為木下大人才是最能托付的大將,這實屬無上榮幸。如此,少主奉公進取之心便會更加義無反顧了。”
“明白了?!?/p>
那日歸來,伊右衛門一回家就說:
“千代,眾人看法一致吶。連祖父江、五藤都對俺的眼光贊不絕口呢。”
“真是太好了?!?/p>
不久,在接到上陣的命令后,伊右衛門便留下千代,自岐阜城下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