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沈石溪摯愛動物小說系列6:西頓動物記作者名: (加)歐內斯特·湯普森·西頓本章字數: 10773字更新時間: 2022-05-18 19:27:55
狼王洛波
一
新墨西哥州北部有一片遼闊的草原,名叫科朗坡。這里牧草豐茂,牛羊成群,流水在綿延起伏的山地間奔流,最終匯入科朗坡河,整片牧區的名字正是從這條河得來的。在這片草原上,有匹暴虐專橫的老灰狼稱王稱霸,震懾四方。
這匹老灰狼名叫洛波,是一群惹人注目的灰狼的大頭領,當地人又管他叫“狼王”。他雖然年紀大了,但體形健碩。多年來,這群狼在科朗坡山谷為所欲為,肆意蹂躪。因此,在牧場上生活的牧人們都對洛波格外熟悉。洛波帶著他那群忠實的伙伴一出現,牛羊便驚慌失措,牧人們則暴跳如雷、絕望透頂。在狼群中,洛波可謂鶴立雞群。他高大魁梧,身強力壯,且詭計多端。他在夜里的嗥叫聲可謂盡人皆知,音色與其他伙伴截然不同。普通的狼哪怕對著牧人的露營地叫上半個夜晚,可能也只會引起路過的人看一眼。但是,當老狼王洛波低沉的嘶吼聲從山谷里傳上來時,看守人便覺得毛骨悚然、坐立不安,知道第二天早上便會傳來牛羊遭殃的消息。
洛波率領的狼群其實不大。這點我一直不怎么理解,因為通常來說,一匹狼如果擁有了像他這樣的地位和權力,總能招引到一大撥隨從。或許是洛波本身不希望狼群擴大,又或許是洛波那殘暴的脾氣妨礙了狼群的擴大吧。不管怎樣,在他統治后期,洛波的隨從確實只有五匹。不過,他的隨從個個赫赫有名,身材也比一般狼要高大。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狼群的副首領多才多藝、體形龐大——當然,無論是身材還是才能,他跟狼王還差得遠呢。除了他倆,狼群里其他幾匹狼也是名聲在外。其中就有一匹美麗的白狼,當地人管她叫“布蘭卡”,大家都猜她是母狼,可能是洛波的伴侶。另外還有一匹身手特別敏捷的黃狼,據說他曾經好幾次為這群狼抓過羚羊呢。
實際上,牧人們對這些狼再熟悉不過了,因為牧人們常常聽到他們的聲音,也常常看見他們;他們的生活跟牧人們的生活密不可分。當然,牧人們恨不得殺掉他們。科朗坡的牧人們,誰都愿意拿出許多頭牛作為代價,來換取洛波狼群里任何一匹狼的腦袋。可是,這些狼似乎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各種各樣的獵捕器都捕殺不到他們。他們對所有的獵人及其所用的毒藥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顧。至少五年來,他們接連不斷地從科朗坡的牧人那里奪走牲口。根據很多人的說法,他們已經到了每天搶走一頭牛的程度,照這樣估算的話,這群狼已經屠殺了兩千多頭又肥又大的牛羊了,因為大家都很清楚,他們每次總是揀最好的牲口下手。
老觀念是狼一直處于饑餓狀態,因此會饑不擇食。但是,洛波的狼群根本不是這樣。這群強盜從來都是溫飽無憂,所以吃起東西來挑剔得很呢!任何動物,只要是自然原因死掉的、有病的或腐爛的,他們碰都不會碰;就連牧人宰殺的東西,他們也不愿去沾。他們選中的日常食物是剛捕殺的一兩歲的小母牛,而且只吃最嫩的那部分。不管是老公牛還是老母牛,他們都看不上。盡管他們偶爾也會抓只小牛崽或小馬崽,但顯然他們也不大喜歡小崽子的肉。大家還知道,這群狼也不喜歡吃羊肉,但他們卻常常殺羊來找樂子。一八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夜里,白狼布蘭卡和黃狼就屠殺了兩百五十只羊,卻一口羊肉都沒吃,明擺著只是因為享受屠殺羊的樂趣才這么干的。
類似的故事我還可以講一籮筐,足見這群狼有多么肆意妄為。每年,牧人們都會嘗試用新的器具來捕殺他們。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盡管獵人試盡各種辦法,這群狼還是活了下來,而且蓬勃生長。牧人們宣布出極其豐厚的獎金,懸賞砍下洛波的腦袋,吸引了各路獵人競相前來,可任憑他們用盡各種各樣的毒餌,洛波總能及時發現并成功躲避。世上只有一樣東西能讓洛波害怕——獵槍。洛波知道這個地區的所有人都會攜帶獵槍,所以他從來沒有攻擊過人類或正面面對過人類。洛波還給他的狼群定下規矩:在任何情況下,只要是在白天看到人類,都要馬上撤退。而且洛波只允許手下吃他們自己捕殺的獵物。這條規矩無數次保護了他們的性命。此外,洛波的嗅覺非常靈敏,只要是人手碰過的東西或毒藥,都蒙騙不了他的鼻子,這更使得這群狼無懈可擊。
有一次,有個牛仔聽到洛波那熟悉的召喚部下的呼叫聲,就悄悄走過去觀看,發現那群狼正在圍堵一小群牛。洛波自己端坐在小山頭上發號施令,布蘭卡和其他手下則在努力攔截他們選中的一頭小牛犢。然而,這群牛緊密地圍成了圓圈,頭朝外,牛角一致對準狼。牛群的這個戰術本是堅不可摧的。不過,有頭牛因被狼群猛地一擊受到了驚嚇,就試圖后退到圓圈的中心。狼群趁機咬傷了選中的牛犢,卻沒能使這頭小牛喪失抵抗能力。洛波終于對手下失去了耐心,咆哮著,直接從自己坐的山頭沖下來攻向牛群。本就惶恐不安的牛群頃刻間土崩瓦解,任憑洛波在牛群堆里四處躥跳。于是,這群牛像炸開了鍋一般到處逃散。那頭被選中的獵物也趕緊逃了,不過她才跑了二十來米就被洛波抓住了。只見狼王一口咬住她的脖子,用盡渾身氣力猛地后退,把小牛犢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這一摔實在是令人驚駭,小牛犢瞬間被摔了個四腳朝天。連洛波自己都打了個滾兒,但他立馬恢復了平衡。他的手下見狀,立馬撲向那頭可憐的小牛,幾秒鐘就結束了她的生命。洛波沒有參與最后的獵殺,而是退到一旁,似乎在說:“看看,為什么你們就不會那么做,白白浪費了那么多時間!”
牛仔這才大呼小叫地趕了過來,狼群見狀照例撤退了。只見牛仔迅速在小牛犢尸體的三處地方撒了藥,隨即離開了,因為他認為這群狼一定會回來吃他們自己捕殺的獵物。然而,第二天早上,當他自信滿滿地查看他的下毒成果時,卻發現狼群雖然回來吃了他們的戰利品,卻小心地咬出并扔掉被下毒的部位。
農場上的牧人們對洛波老狼的恐懼逐年加劇,懸賞砍下洛波腦袋的獎金也逐年攀升,最后竟高達一千美金,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天文數字——很多人的性命都沒這么值錢呢。沖著這豐厚的賞金,來自得克薩斯州的一個叫坦尼瑞的牛仔飛奔到了科朗坡。他擁有一套無比精良的捕狼裝備——最好的獵槍和馬匹,再加上一群高大威猛的獵犬。原先在得州時,有很多狼都死在了他和他的獵犬手里。因此,他認為自己這回勝券在握,覺得用不了幾天,洛波老狼的頭顱必定會成為他的囊中之物。
于是,在一個夏日的清晨,天剛蒙蒙亮,坦尼瑞和他的部下就意氣昂揚地出發了。很快,他的獵犬就興奮地吐起舌頭,告訴主人已經追尋到狼群的蹤跡。果不其然,不到三公里,洛波的狼群便出現在他們眼前。于是,雙方展開了飛快而激烈的追逐。通常情況下,獵犬的任務就是拖住狼群,好讓主人有足夠的時間騎馬過去射擊。這任務在一馬平川的得州平原本是輕而易舉的,但在科朗坡就行不通了。這時便顯示出洛波選擇在這鄉下地方生活是多么英明:科朗坡峽谷巖石和溪流遍布,草原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狼王立馬朝離他最近的那條支流跑去,過了河,也就成功躲開了騎馬的坦尼瑞。這下,坦尼瑞和獵犬就被拆散了,獵犬們也分頭行動了。當過了一段路要再會合時,獵犬卻沒有全部出現。這時,狼群發現自己不再寡不敵眾,便立刻發起反攻,將對手一網打盡。當天晚上,坦尼瑞清點獵犬時,發現只有六只回來了,而且其中有兩只已經奄奄一息。此后,這個獵人又曾兩次嘗試捕殺狼王,但下場一次比一次慘。最后一次行動時,他心愛的馬也給摔死了。于是,他只好徹底放棄,灰頭土臉地回得州去了。此后,洛波在科朗坡的霸主地位更是不可動搖了。
次年,又有兩個獵人來到了科朗坡。這兩個獵人一個叫卡羅納,另一個叫拉羅士。他們對贏得高昂的賞金志在必得,對消滅這頭赫赫有名的狼王自信滿滿。卡羅納的法寶是使用一種新發明的毒藥,并以全新的方式下毒;法裔加拿大人拉羅士則是采取下毒藥、施法術和念咒語結合的方式,因為他堅信洛波其實是狼人,用一般的方法是殺不死的。然而,不管是精心調制的毒藥,還是鬼設神施的魔咒,最終都沒法兒打敗這個大魔王。洛波還是像往常一樣,每周都去光顧牧場,每天隨心所欲地抓牛捕羊。幾周過后,卡羅納和拉羅士也都垂頭喪氣地徹底放棄,到其他地方去了。
一八九三年的春天,卡羅納又心有不甘地回來捕殺洛波,可這回他不僅一敗涂地,還蒙受了奇恥大辱。老狼王似乎在顯擺自己有多么厲害,對敵手多么不屑一顧,對自己又多么信心滿滿。事情是這樣的:卡羅納的農場位于科朗坡一條小支流旁風景如畫的峽谷里。洛波和伴侶于是就選在離他的農場幾百米的山頭筑起了巢,并在那里生兒育女,而且一住就是整個夏天。其間,他們捕殺了卡羅納不知多少頭牛羊和獵犬,卻成功躲過了卡羅納下的毒藥或設的圈套。盡管卡羅納絞盡腦汁,想出用煙把他們熏跑,或用炸藥把他們炸死等各種辦法,但都是白費氣力,洛波和布蘭卡他們還是毫發未損,像以往一樣掠牛奪羊,并在這懸崖深處悠然自得地生活。“去年,他就這樣在這里安然度過了整個夏天,”卡羅納指著懸崖上洛波的巢感嘆道,“我真是對他束手無策,在他面前跟個傻子一樣。”
二
上面這些故事都是從牛仔那里聽說的,我本覺得難以置信,直到一八九三年的秋天親自領教了這個詭計多端的強盜,對他有了比別人更深刻的了解,才相信那些傳說并非空穴來風。幾年前,愛犬賓戈還在的時候,我曾是捕狼人,但后來換了職業,經常被工作拴在寫字臺上。正當我急需換個環境透透氣時,一位住在科朗坡的牧人朋友叫我來新墨西哥州試試身手,看能否對付這群土匪狼。我本來就很想目睹狼王洛波的風采,欣然接受邀請,立馬趕到了科朗坡。我先是騎著馬四處遛遛,熟悉了一下當地的地形。路上,帶我看的朋友時不時指著路邊那些皮還掛在身上的牛骸骨說:“那都是他干的!”
在我看來,有一點是很明確的,那就是:在這崎嶇不平的鄉下地方,想用獵犬或馬匹來追捕洛波是鐵定行不通的,只有下毒餌或設陷阱是可行的方案。由于當時沒有足夠大的捕狼機,我就著手開始研制毒餌。
在此我就不再一一詳列我為誘捕這匹狼所用過的上百種毒藥了。各種動物的肉我也拿去當誘餌了。然而,每天早上當我騎馬前去查看下毒結果時,都發現自己又白費了力氣。老狼王比我想象的要狡猾多了。我只舉一個例子,你們就知道洛波有多么老謀深算。在一位經驗老到的捕獸者啟發下,我把一些奶酪和一頭剛被宰殺的小母牛的腎臟油脂熔化在一起,放到瓷盤里燉。等這脂肪混合物涼下來后,我特意用骨頭磨成的刀來切塊,以避免混合物受鋼鐵污染。隨后,我在每一塊的一邊鉆個小洞,塞入一枚注入了大量藥物的密封膠囊,這個膠囊可是任何氣味都沒法兒滲透進去的。最后,我還用奶酪片把洞口封起來。在煉制毒餌的整個過程中,我一直戴著沾滿了新鮮牛血的手套,甚至都不敢對著毒餌呼吸。這些毒餌做好后,我把它們放入一個里外都涂滿牛血的全牛皮袋子里。然后,我用繩子綁上牛肝牛腎,拴在馬上,一路拖著這些內臟來回騎了十六公里,每隔兩三百米就撒一份誘餌。下毒餌時,我一直小心翼翼,絕不讓自己的手直接接觸誘餌。
洛波通常是在每周的前三四天光顧這片區域,后幾天則會在謝拉格蘭德火山腳下活動。那天是周一晚上,我們下完毒餌后正準備撤退,突然傳來狼王低沉的嗥叫聲。一聽到洛波的聲音,一個牛仔就對我說:“他來了,我們等著瞧吧。”
第二天早上,我迫不及待地前去查看結果。不一會兒,我就發現了狼群的腳印,而且可以斷定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洛波——他的腳印很容易識別,因為普通狼的前腳一般是十厘米左右長,大點的也不到十二厘米,但經多次測量,我發現洛波的前爪到后跟竟足足有差不多十四厘米!后來我又發現洛波身體的其他部位也是相對龐大的:他身高達九十厘米,體重六十八公斤。因此,他的腳印就算被尾隨身后的部下掩蓋,依然很容易辨認出來。這群狼很快就發現了我下的誘餌,而且像往常一樣,沿著氣味一路找過去。我發現洛波找到了第一份誘餌,在誘餌周圍嗅了嗅,最后終于把誘餌叼走了。
我不禁欣喜若狂。“總算是上鉤啦,”我歡呼道,“不出一公里半,肯定能看到他的尸體。”我策馬飛馳,同時瞪大雙眼,一路尋覓這只巨狼的蹤跡。很快,我就來到了自己下第二份誘餌的地方,發現也被叼走了。于是乎,我內心更加狂喜不已——這回肯定抓到他了,說不定還逮著他的幾個部下呢。不過,令人費解的是,地上居然還有洛波活動的大腳印。任憑我站在馬鐙上怎么舉目遠眺,找遍整個草原,還是沒看到洛波的尸體。我只好順著狼群的腳印繼續前行,接著就發現第三份誘餌也不見了。最后,我又沿著狼王的足印來到了第四份誘餌的地方,這才發現:原來狼王并沒有吃掉任何一份誘餌,只是把它們叼走,然后把前三份誘餌堆在第四份上面。不僅如此,他還在上面四處拉屎撒尿,以此表達對我下的毒餌多么不屑一顧。隨后,他便帶著他那些同樣毫發未損的部下揚長而去了。
類似的慘敗經歷還有很多,我終歸服輸了:毒藥是沒法兒打敗這匹土匪老狼的。盡管如此,在等待捕狼機就位的同時,我還是繼續使用這些毒餌,因為用它們來對付草原上很多普通的狼和其他野獸,簡直是屢試不爽。
大概在這段時間里,我目睹了一件事,讓我見識到洛波真是如同魔鬼般陰險狡詐。之前說過,這些狼有一大嗜好:他們喜歡把綿羊嚇得四處亂竄,捕殺綿羊卻又不吃羊肉。通常情況下,一個或幾個牧羊人會負責看管一群綿羊,數量從一千只到三千只不等。到了晚上,牧羊人會把綿羊群帶到最安全的地方過夜,而且羊群的每一邊還有一個牧羊人專門看護。
綿羊是一種很愚鈍的動物,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但他們天性中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特征,或許也是他們唯一的弱點,那就是習慣寸步不離地跟隨領頭羊。牧羊人充分利用綿羊的這一特性,在綿羊群里安插了幾頭山羊。綿羊總認為自己不如他們那長著胡子的表親聰明,所以只要晚上一發生危險,他們就會團團圍在山羊周圍,這樣他們就不會到處逃竄,很容易就能得到保護了。
然而,事情并不是永遠都這樣完美。去年十一月的一天深夜,佩里克的兩個牧羊人就被狼群的攻擊驚醒了。羊群照例團團擠在山羊周圍,智勇雙全的山羊則站穩腳跟,擺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可悲哀的是,這群羊遭遇的可不是一般的狼。狼王洛波和牧羊人一樣清楚,山羊才是綿羊群的精神支柱。他飛快地蹍過那些擠成一團的綿羊背,直接撲向山羊,不出幾分鐘就殺掉了所有山羊。這些倒霉的綿羊頓時亂成一鍋粥,瘋了一般朝四面八方逃散開去。
隨后的幾周,我幾乎每天都會碰到牧羊人心急火燎地問我:“最近有沒有看到我家那頭走失的標著OTO的綿羊?”我往往只好告訴他們看見過。有一次,我是這么回答的:“有啊,我在鉆石泉那邊看到五六具羊的尸體。”還有一次,我是這么回答的:“我見過一小群羊在馬爾派山那邊流浪。”又或者是:“我沒看到,但胡安·梅拉說,兩天前,在西卓山那邊看到二十來只剛被殺死的綿羊。”
捕狼機終于到了,在其他兩人的協助下,我花了整整一周時間才把陷阱布置妥當。我們可謂不遺余力,費盡心思。凡是能想到的有助于捉狼的各種設備我都用上了,就希望能夠一舉成功。陷阱布好的第二天,我就騎馬四處查看,很快就在這些陷阱間發現了洛波的腳印。從塵土里留下的蹤跡我已經可以推斷出洛波昨晚的所作所為了。他在黑夜里碎步急行時,發現了我精心設下的陷阱。他就讓手下停止前行,自己繞著捕狼機小心盤查,把四周的土全都刨掉。這樣,捕狼機、鏈條和木樁就全都暴露無遺了。但他沒有觸動夾子的彈簧機關。緊接著,他用同樣的方式處理了其他十幾臺捕狼機。很快我就發現:原來洛波只要一看到疑似陷阱的東西就會立馬停住,轉過身去繞道而行。我頓時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對付他的新辦法。我把陷阱擺成H形,也就是說,在有狼群蹤跡的路兩邊各放一排捕狼機,然后在路中間再放一個捕狼機,就像H中間的橫杠一樣。但沒過多久,我就再次嘗到了失敗的滋味。洛波沿著這條路小跑過來,還沒發現那臺捕狼機前,就已經走到兩排平行的機關中間了。不過,他及時收住了腳!我真搞不懂他是怎么樣或為什么覺察到捕狼機的,肯定是有什么野生動物守護神在庇護他。他沒有向右邊或左邊偏一步,而是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沿著原路返回了。他每走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來時的腳印上,直至離開了這片危險區域。然后,他繞到一邊,用后爪扒開土塊和石子,最后把捕狼機關都打開了。
還有很多次,他也是這么干的。盡管我使勁變花樣,加倍小心,他卻從未上鉤。他似乎永遠都是那么聰明絕頂,順風順水。要不是后來他那不幸的伴侶導致了他的毀滅,多半至今他還在縱橫劫掠呢。他的不幸讓他“榮登”那長長的英雄榜,而這些英雄啊,孤身時貌似無懈可擊,卻往往因為所信任的伙伴一朝掉以輕心而死于非命。
三
有一兩次,我發現了一些跡象,覺察到洛波的狼群有些不大對勁。例如,從爪印上看,明顯有匹比洛波小的狼有時跑在了他前面。起初,我一直搞不明白這是什么原因,直到有個牛仔的話點撥了我。
“今天我看到那群狼啦,”他說,“原來是布蘭卡離群撒野去了。”我頓時豁然開朗,補充道:“我知道啦,布蘭卡就是那匹母狼,如果哪匹公狼敢這么干,肯定立馬就被洛波宰了。”
于是,我又想到一個對付洛波的新方案。我宰了一頭小母牛,并在周圍安放了兩個顯而易見的捕狼機。接著,我把牛頭割下來,因為這玩意兒狼根本看不上。隨后,我便把牛頭扔到離死牛不遠的地方,再在牛頭四周挑個狼難發覺的地方埋下了六架牢固的鋼制捕狼機,并徹底消除了氣味,埋得嚴嚴實實的。整個操作過程,我的雙手、靴子和工具都抹了新鮮的牛血,還在地上灑了些牛血,偽裝成血是牛頭流出來的。把捕狼機埋到土里后,我又用郊狼皮在上面刷了一遍,并用郊狼的一只爪子在捕狼機上壓了一些爪印。我把牛頭扔到一簇草叢旁,中間留一條狹窄的通道,并在這條通道上埋下兩個最好的捕狼機,把它們和牛頭拴在一起。
狼有個習慣,只要一聞到尸體的味道,就算沒打算吃,也一定會過去瞅一瞅、檢查一番。因此,我希望這種習性會讓洛波的狼群墜入我設的陷阱里。洛波可能會發現我在牛肉上做了手腳,阻止狼群接近,這點我并不懷疑。不過,我把希望寄托在牛頭上,因為牛頭看上去就像被當作廢物隨便扔在了一邊。
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趕去查看自己設的陷阱。瞧瞧,真是太讓人高興了!地上有狼群的爪印子,而且牛頭和捕狼機都不見了。我急忙研究了一下爪印,發現盡管洛波不讓狼群接近牛肉,但有只小狼顯然還是跑過去查看了放在一邊的牛頭,而且一腳踩進了我設的機關。
于是,我們沿著爪印開始追蹤。不出兩公里就發現,這匹倒霉的狼竟是布蘭卡。她立馬飛快地跑開了,盡管拖著二十多公斤重的牛頭,她還是很快就把我們這伙走路的人遠遠地拋在了身后。不過,我們還是在遍布巖石的地方追上了她,因為牛角被夾在了巖石中間,把她緊緊地拽住了。布蘭卡真是我見過最美的狼。她的皮毛那么光滑雪白,完美無瑕。
她轉過身來奮力搏擊,同時提高嗓門兒吹響了戰斗的口號。頓時,悠長的嗥叫聲響徹山谷。遠處山上傳來一聲深沉的應答,那是狼王洛波的聲音。這是布蘭卡最后的呼救,因為這時我們已經逼近她身邊。她也鼓足了全部氣力,準備應戰。
接著,悲劇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事后我想起當時出的這個主意,多次感到后怕。我們每個人都向這匹在劫難逃的狼的脖子上扔過去一個套索,然后牽著馬朝相反的方向狠狠拉緊,直到鮮血從她嘴里噴了出來。她的雙眼頓時發直,四肢僵硬,最后癱軟無力地倒在了地上。隨后,我們便扛著這匹死狼凱旋,為第一次能給洛波的狼群致命的一擊而歡呼雀躍。
從我們殺死布蘭卡的過程中,直到騎馬回家的路上,洛波的吼叫聲一直不絕于耳。當時,他就在遠處的山頭游蕩著,似乎在尋找布蘭卡。其實,他從未真正放棄過布蘭卡,但他對獵槍一向有著根深蒂固的恐懼,所以當看到我們帶著獵槍靠近時,他就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了。那一整天,我們一直聽到他四處尋覓布蘭卡時發出的哀嚎聲。我對一個牛仔說:“這回我算是看得真真切切了,布蘭卡的確是他的配偶。”
黃昏來臨時,我們聽到他的叫聲越來越近,看來他是回到自己安家的峽谷來了。到這時候,他的聲音里已經有一種再明白不過的悲慟了。那不再是平日里嘹亮而無畏的吼叫,而是一種悠長而悲楚的哀嚎;他似乎在喊:“布蘭卡!布蘭卡!”隨著夜幕降臨,我注意到他站在離我們追捕到布蘭卡不遠的地方。他終究發現了蹤跡。當他走到我們殺死布蘭卡的地方時,他那撕心裂肺的哀嚎聲讓我聽了都覺得哀憐。這種悲愴的聲音簡直讓我難以相信。就連鐵石心腸的牛仔聽了,都說他們“從沒聽過有哪匹狼這樣哀叫過”。他仿佛知曉了發生的一切,因為在布蘭卡死去的地方,鮮血染紅了地面。
隨后,他沿著馬蹄印一路追到了我們所住的牧場屋子跟前。我不知道他是抱著找到布蘭卡的希望來的,還是過來伺機報復的。無論如何,結果是他報了仇:他在門口撞見了我們那只不幸的看門狗,就在離門不到四十五米的地方把他撕了個粉身碎骨。顯然,他這回是孤身前來的,因為第二天早上我只發現了一匹狼的爪印。可以看出,他還一反常態,不顧安危地在屋子周圍狂奔亂跑。對此我早有所料,所以就在牧場周圍又多布了幾臺捕狼機。后來我發現,他還真的掉到其中一臺捕狼機里了,可是他力大無窮,不僅從里面掙脫出來,還把機器扔到了一邊。
我相信,他一定會在牧場周圍一直找下去,沒找到布蘭卡的尸體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所以,我全力以赴,只干一件大事,那就是利用他心煩意亂的這段時間,趁他還沒離開這個地區把他抓住。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殺死布蘭卡簡直是犯了個大錯,因為如果留著她做誘餌,我鐵定在第二天晚上就能逮著狼王。
我把能夠動用的捕狼機全都收集了起來,總共有一百三十臺牢固的鋼制機器。接著,我在通往峽谷的每條道路上都安置了四臺捕狼機,并把每臺機器都分別拴在一根木樁上,而且每根木樁都分開埋好。埋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扒開了草皮,并把挖出的泥土全都放在了毯子里,這樣在重新鋪上草皮、一切就緒時,就完全看不出有人做過手腳了。埋好后,我又拖著可憐的布蘭卡的尸體到處走了一遭,并在牧場周圍繞了一圈。最后,我還砍下布蘭卡的一只爪子,在經過每臺捕狼機的路線上都按上了一排爪印。我費盡心機,用盡計謀,一直干到很晚才收工,就等著看好戲上演了。
當天夜里,我仿佛聽到了洛波老狼的聲音,但沒有十足的把握。第二天,我騎馬到處巡察,但還沒走完峽谷北邊那一圈,天色就暗了,我一無所獲。吃晚飯的時候,一個牛仔說:“今天早上,峽谷北面的牛群里動靜很大,說不定那邊的捕狼機已經逮到什么了呢。”第二天下午,我趕到牛仔所說的地方。當我靠近時,一個龐大的、灰溜溜的東西從地上站了起來,妄圖逃跑。原來,站在我面前的竟是科朗坡之王洛波!他已經被捕狼機牢牢夾住了。這可憐的老英雄!他一直無休無止地尋找自己心愛的伴侶。因此,看到布蘭卡身體留下的痕跡時,他不顧一切地跟過去,這才掉進了為他設下的陷阱里。他就這么躺在了那里,被四臺捕狼機的鐵夾同時夾住,一點招數都沒有。在他周圍滿是蹄子印,顯然牛群都曾圍過來羞辱這落難的暴君。但這群牛誰也沒敢跑到他夠得著的地方。整整兩天兩夜,他就那樣躺在了那里。如今已經精疲力竭,無力掙扎了。

然而,當我走近他時,他還是爬起身來,豎起鬃毛,扯開嗓門吼。他那低沉的嗥叫聲最后一次響徹山谷,這是他在呼救,在召集部下。可是,并沒有誰回應他。他已然陷入了孤立無援、走投無路的境地。盡管如此,他還是竭盡全力轉動身子,拼命向我撲來。他的所作所為純屬徒勞,因為每臺捕狼機都有一百三十多公斤重,已經把他死死地拖住了,更何況是四臺捕狼機同時夾住了他,他的每只爪子都被大鋼齒牢牢咬著。那些沉重的木樁和鎖鏈全都糾纏在了一起。這回他是完全無能為力了。他那巨大的乳白色獠牙用力磨絞著那些無情的鎖鏈。我鼓起勇氣,用槍管去碰他,他就在上面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凹槽,直到今天痕跡還在呢。然后,他試圖抓住我和我的那匹瑟瑟發抖的馬,只見他瞪著我,雙眼綠光閃爍,寫滿了仇恨和憤怒。他張開嘴猛咬過來,卻撲了個空。因為饑腸轆轆又不斷搏斗,他終究因失血過多而精疲力竭,很快就癱在地上了。
盡管不知有多少頭牛羊都死在洛波的手上,但當我準備懲處他時,心中卻涌過一陣愧疚。
“你這罪大惡極的亡命之徒,千萬次襲擊牧場的土匪梟雄,過不了幾分鐘,你就不過是一攤腐肉了。這是你唯一的下場。”隨后,我掄起套索,嗖的一下朝著他的腦袋扔了過去。但事情并沒有這么快就結束。洛波還遠遠沒被制服。那柔軟的套索還沒落到他脖子上,他就用嘴接住,狠狠一咬,把那又硬又粗的繩索一咬為二,隨即丟到了腳下。
當然,我還有最后一招,那就是開槍。但是,我不想損壞他那寶貴的毛皮。我快馬飛奔趕回營地,帶著一個牛仔和一副新的套索回來了。我們朝這匹倒霉的家伙扔過去一根木棍,結果被他用獠牙一口咬住了。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吐出木棍,我們的套索就已經嗖嗖地飛過去,牢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就在生命之光快要從他那兇狠的眼睛里褪去時,我連忙喊道:“住手,我們不要殺他;把他活捉到營地去吧。”這時,他已經毫無還手之力了。因此,我們輕而易舉地就把一根粗木棍橫穿過他的嘴巴,放在他的獠牙后面,然后用粗繩綁住他的嘴巴,再把繩子綁在木棍上。這樣,木棍把繩子拽住,繩子又把木棍扯住,他就再也沒法兒傷人了。打從他感到自己的嘴巴被綁住時,他就不再反抗了。他一聲不吭,只是平靜地看著我們,似乎在說:“好吧,你們最終還是抓住了我,要殺要剮隨你們便。”之后,他就再也不理睬我們了。
我們牢牢地綁住了他的四肢,但他并沒有哀嘆呻吟,也沒有怒吼咆哮,甚至連腦袋都沒轉動一下。然后,我們兩人一起用力,好容易才把他抬到了馬背上。他呼吸均勻,仿佛睡著了一般。他的雙眼再度變得明亮清澈,卻始終沒有看我們。原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遠方綿延起伏的山頭,他那正在逝去的王國,那里有著他名揚四海的狼群,現如今卻已是四分五裂了。他就這么一直盯著,直到我們的馬下了坡,進入山谷,巖石擋住了他的視線。
我們一路慢悠悠地騎著,安然抵達了牧場。我們先給他戴上項圈,拴上粗鏈,隨后把他綁在牧場的木樁上,這才把繩子解掉了。
直到這時,我才有機會第一次近距離觀看洛波的尊容。我這才意識到,人們對于活著的英雄或暴君的說法多是以訛傳訛的。他的脖子上沒有金項圈,肩膀上也沒有象征著和撒旦結盟的逆十字架。不過,我在他的一條腿上發現了一塊偌大的傷疤。據說這是坦尼瑞的獵犬頭領朱諾的牙印——這是朱諾在被他放倒在峽谷沙堆死去前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
我把肉和水端到他旁邊,可是他連看都不看一眼。他從容自若地趴在那里,那雙堅定不移的黃眼睛從我身旁望過去,從峽谷入口凝視著遠方開闊無垠的平原——那曾經屬于他的平原——甚至連我碰他時,他都動也不動一下。直至夕陽西下,他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片大草原。我本以為夜里他會再次召集部下,所以做好了對付這群狼的準備。但是,他在最艱難的時候已經呼喚過他們,但竟沒有哪匹狼過來;所以,他是再也不愿呼叫了。
當獅子耗盡氣力,當老鷹失去自由,當鴿子喪失配偶,據說都會因為心碎而死。那又有誰敢斷言,這匹冷酷的強盜狼王能夠經得起這三重的打擊而還能保持一顆完整的心呢?我只知道,第二天天亮時,他還是以放松的休息姿勢趴在那兒,盡管身體上毫發無損,但靈魂卻已然不在了——老狼王終究是去了。
于是,我取下他脖子上的鎖鏈,牛仔幫我把他抬到了存放著布蘭卡尸體的牛棚里。當我們把他放在她身邊時,牛仔突然說了句:“瞧瞧,你不是來找她嗎?你倆現在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