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長辦公室的窗外映出大阪城的雄姿。俯瞰下方，絲帶般的堂島川從眼前流淌而過。

早晨，近畿商事社長大門一三走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窗邊的辦公桌前，眺望大阪城。在冬日清冽的陽光照耀下，天守閣的瓦頂和砌著灰漿的白色墻壁高聳云天，清晰可見。對于大門一三來說，城堡是霸主之邸，使他聯(lián)想到戰(zhàn)斗，點燃他作為貿(mào)易商的斗志。片刻之后，他把目光投向近畿商事海外分店網(wǎng)顯示圖，這張圖占據(jù)了社長辦公室的一整面墻壁。

用銅板制成的世界地圖上亮著紅色和藍色的小燈，紅燈是世界各地的海外分店，藍燈是營業(yè)所，緯度的左右側(cè)顯示出當?shù)貢r間。當東半球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在西半球各地，一百五十名被派往當?shù)氐膯T工或正在面對電傳奮戰(zhàn)，或正乘坐飛機飛翔在天空。想到這些，大門的眼中充滿了激情和活力。

大門一三，五十六歲。他身高一米六七，體重七十五公斤，腰圍三尺，紅潤的臉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粗壯的手腕上戴著愛彼牌[1]手表。這一切使他顯得健壯威武，看上去遠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

桌子上早已堆放好了需要社長審批的文件和必看的各類報告。大門首先拿起國際市場行情表，上面寫滿了用美元和英鎊標出的海外各商品交易所一天的開盤價和收盤價，有紐約的棉花、芝加哥的小麥、悉尼的羊毛、新加坡的橡膠、倫敦的白糖等等。大門每天無論多忙，都要翻閱主要國際商品的市場走向。

大門一三的嘴角往下一撇，露出極不滿意的表情。他把厚實的手伸向?qū)χv機，命令秘書：“叫一下羊毛部的色川部長。我很忙，讓他電話上說就行。”

“社長，我是色川。”電話里馬上傳來一個緊張的聲音。

“澳大利亞的羊毛漲得很猛呢！什么原因？”

大門用大阪話劈頭問道，情急的時候他總是一口大阪方言。直到半個月前，羊毛的價格還穩(wěn)定在每鎊六十便士左右，前些天逐漸突破七十便士，今天轉(zhuǎn)眼便上漲到八十四便士。

羊毛部部長色川干練利落地匯報道：“業(yè)界的看法不一，有人認為是隨著時裝潮流的變化，歐洲和美國市場對羊毛的需求量激增；也有人認為是由于澳大利亞的昆士蘭一帶發(fā)生了干旱，牧草枯黃，大批羊只死亡的緣故。我們還沒有查出真正的原因。但是，我們羊毛部已經(jīng)在二十天前注意到了這一異常的價格變動，和悉尼分店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一直在收集信息，連日買進，到本周三我們已經(jīng)購買了可提供到明年三月份的期貨。”

“今后的走勢？”

“我們認為這個價格不會超過九十便士，現(xiàn)在賣出大約有三成的利潤。所以，我們計劃現(xiàn)在賣出，確保利潤，然后儲備資金……”

色川以活躍在一線的部長應(yīng)有的敏捷思維，不僅緊緊把握住了目前的利潤，而且還考慮到了今后的對策。

“No！這個價格一定會漲到兩百便士。那之前，你就盡管閉著眼買進！”

“兩百便士？可是我們還沒有充分的根據(jù)判斷……”

“沒有什么可是！昆士蘭的牧草干枯了，它南邊的新南威爾士地區(qū)也極可能遇到干旱。到時候，澳大利亞的羊毛就會賣空。買進！直到價格漲到兩百便士。”

大門一三無視羊毛部部長的猶豫，武斷地說完，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大門一三有極強的自信說這樣的話。

近畿商事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有三十九億資產(chǎn)、三千名員工的綜合性商社，高居日本十大商社的前列，但最初它只是一個船場[2]的紡織品批發(fā)店。即使在昭和三十三年（1958年）的今天，它所經(jīng)營的商品當中纖維仍占百分之六十。

大正十一年（1922年），大門一三從大阪高等商業(yè)學校畢業(yè)后入職近畿商事，不久便被提拔為北京分店經(jīng)理，在中國大陸東奔西跑，采購棉花。從此，他與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紡織品經(jīng)銷商、廠家打交道，經(jīng)受了挑戰(zhàn)身心極限的激烈的商戰(zhàn)洗禮，與兩年前突然去世的前社長一起為今天這個大商社奠定了基礎(chǔ)。他之所以能在就任社長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在公司上下建立起絕對權(quán)威，正是基于他對市場卓越敏銳的洞察力和堅定果敢的性格。

盡管自信十足，但大門仍有他的擔憂。隨著戰(zhàn)爭結(jié)束而解體的舊財閥系統(tǒng)的商社最近開始整合，正在逐漸恢復曾經(jīng)的財閥商社的元氣。近畿商事要想與之抗衡，就必須有新的舉措。因為，如果仍循規(guī)蹈矩，無論如何緊盯各營業(yè)部，給他們下達多大的指標，力度仍顯不足。目前，近畿商事缺乏的是足以與舊財閥商社抗衡的組織系統(tǒng)，他們急需能夠從大局考慮、帶動全公司的有組織能力的人才。

秘書抱著一摞文件走進辦公室。

“社長，今天十一點有棉業(yè)俱樂部的會議，請您在這之前審批這些文件。”

快到年末了，大門可謂是忙上加忙，常常把文件帶回家處理。

“嗯，我盡快處理。”

大門點點頭，看了一眼堆放在辦公桌上的文件，最上面的一份是有關(guān)給防衛(wèi)廳交貨的文件，貨品是戰(zhàn)斗機。大門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那個壹岐正的面試是定在今天嗎？”

“是。定在十點半，還有四五十分鐘。”

“行，我知道了。”

大門點點頭，摘下金絲邊眼鏡，專心致志看文件。他緊盯著文件，以極快的速度批閱。

他很快審批完畢：批準七項，駁回三項，退回兩項。他把文件交給秘書，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今天面試的壹岐正的簡歷。

現(xiàn)住址：大阪市住吉區(qū)北島町四五 市營大和川住宅四九〇號

籍貫：山形縣飽海郡游佐町蕨崗杉澤

大正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出生

經(jīng)歷：大正十五年四月 東京陸軍幼年學校入學

昭和八年七月 陸軍士官學校畢業(yè)

同年十月 陸軍步兵少尉

昭和十四年十一月 陸軍大學畢業(yè)

同年同月 第五師團參謀

昭和十五年六月 第五軍參謀（滿洲東部）

昭和十六年十月 大本營陸軍部作戰(zhàn)科參謀

昭和十九年二月 關(guān)東軍參謀

昭和二十年三月 陸軍中佐

同年四月 大本營陸軍部作戰(zhàn)科參謀

同年八月 戰(zhàn)爭結(jié)束時被派往關(guān)東軍任大本營特使并被拘留于蘇聯(lián)境內(nèi)

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 恢復自由，回國至今

職業(yè)：無業(yè)

這份簡歷可謂是一份軍歷。大門把目光投向別處，片刻后又低頭看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四十六歲的男人，穿著極不合身的西裝。他的臉龐仿佛述說著殘酷的羈押生活，兩頰干癟，眼睛下陷，但寬大的額頭下一雙略帶憂郁的眼睛卻透著清澈晶瑩。十一年苦難的羈押生活唯獨沒有奪去他眼中的這種光芒。

大門放下照片，打開簡歷中附加的一封寫給他的私人信件。信是用毛筆寫在日本宣紙上的，文字簡潔。

懇請之儀

其一，懇請對鄙人進行面試、考核之后，免于不被錄用之屈辱。

其二，鄙人被羈押于西伯利亞十一年，其間被剝奪自由。因此，懇請勿限制本人的言行自由。

其三，算盤、簿記一概不會，商業(yè)知識皆無，且性格不適合做商業(yè)工作，懇請諒解。

大門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為了聘用此人，半年來，雖然大門幾次三番派人去請，但都被禮貌地回絕了。與大門相反，近畿商事的干部們對聘用一個原大本營參謀持懷疑態(tài)度。

他們認為，戰(zhàn)后一段時期，有些企業(yè)的確刻意招募舊軍部的指揮官或參謀級別的人物，巧妙地利用他們的人脈關(guān)系。但是，戰(zhàn)后已經(jīng)過了十三年了，像近畿商事這樣一個地道的大阪商社，沒有必要偏偏去聘請一個從西伯利亞回來的舊軍人。但是，大門看重的并不是舊軍人的人脈關(guān)系，而是覺得他們的作戰(zhàn)能力和組織能力有極大的誘惑力。雖然他不知道這些舊軍人的能量在民營企業(yè)能夠得到多大程度的發(fā)揮，但他們曾經(jīng)是國家傾全力培養(yǎng)的人才，換算成現(xiàn)在的貨幣價值，一個參謀級別的人相當于花費了數(shù)千萬的國家經(jīng)費。因此，大門認為從這些人中選用優(yōu)秀的人才是最合理也是效率最高的方法。至于是否可用，面試測評后再決定也不遲。

派人請了三次，壹岐正才終于交了簡歷，答應(yīng)面試，但同時也附上了三條“懇請之儀”。

大門對這個人物充滿了好奇。壹岐先發(fā)制人，提出了面試、考核之后，免于不被錄用之屈辱的要求。無論這是出自他的傲慢不遜，還是由于他看問題一貫如此嚴峻，大門開始期待他的到來。如此期待見到一個人，這在大門還是頭一次。

壹岐正穿戴整齊，關(guān)上只有六疊[3]和四疊半兩個房間及廚房的狹小住處的房門。這座坐落于大阪大和川河堤南面的市營住宅有三百多家住戶，雖然建筑簡樸，但樓前各家栽種的小樹嫩綠鮮活，滋潤著人們的心田。壹岐鎖上門，把鑰匙放進自制的信箱里，出了門。

正在晾衣服的左鄰右舍的主婦們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壹岐。對此，壹岐最近已經(jīng)習以為常，他向主婦們以目致意，眾目睽睽下向南海電車的住之江車站走去。

兩年前，壹岐乘最后一艘回日本的船到達舞鶴，取道回到了妻兒居住的大阪，至今仍是無業(yè)游民。除了原大本營參謀的頭銜以外，他沒有任何工作經(jīng)歷，至今沒有工作，現(xiàn)在只有靠在大阪府民生部服務(wù)課[4]工作的妻子一個人的收入維持生活。以往，每天早晨送走妻子、上高中的女兒和上初中的兒子，打掃完房間，買好一天所需的日常用品后，壹岐就為舊部下們的就業(yè)問題四處奔波、求情。今天，他第一次為了自己的工作前往近畿商事。

上午九點多，電車里乘客不多，壹岐找了個座位坐下，心情有些沉重。在內(nèi)心深處，他還沒有決定是否去近畿商事工作。因為礙于近畿商事的再三邀請，大門社長又不斷親自派人登門拜訪，壹岐覺得實在不好再斷然拒絕，所以第三次來人走后，他便向近畿商事投送了簡歷，并附上一封表明自己態(tài)度的信。但他仍感到不安。由于長期被羈押在西伯利亞，他有十一年的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適應(yīng)日新月異的民營企業(yè)，特別是貿(mào)易公司的工作。

而且，當今社會對舊軍人仍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偏見，為什么毫不相識的大門一三卻要請自己到他的公司？如果是想利用自己曾是大本營參謀這個背景的話，那他就打錯了算盤。一年前，東京的防衛(wèi)廳曾力邀壹岐出山，但被他以不想為了生計從事軍務(wù)為名而斷然拒絕了。

他如此強烈地希望徹底擺脫舊軍部參謀這個身份。對于壹岐來說，他為曾經(jīng)作為大本營作戰(zhàn)參謀參與大東亞戰(zhàn)爭[5]而深感內(nèi)疚，而這種內(nèi)疚是他人永遠無法理解的。

壹岐在難波車站換乘公共汽車。即將迎來戰(zhàn)后第十四個新年的歲末街頭欣欣向榮，人們行色匆匆，物資豐富，看不到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傷。但是，壹岐和他周圍的人至今仍未擺脫戰(zhàn)敗后的艱辛。他把手伸進大衣口袋，觸摸到里面的一個信封。那是壹岐幫助找到工作的一個舊部下寄來的現(xiàn)金掛號信，里面還有一封信，上面寫著：“中佐閣下，區(qū)區(qū)幾文，請和您的家人吃一頓牛肉火鍋吧。”“這家伙！”壹岐腦海中浮現(xiàn)出部下的身影，臉上露出親切的微笑。

壹岐在堺筋的高麗橋下車，迎面看到十字路口邊近畿商事新建的大樓。

壹岐推開大樓的玻璃扇大門，見里面人來人往，個個衣著體面，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問詢處通報姓名后，馬上有人帶他到七樓的秘書辦公室，并很快把他請進了社長辦公室。

社長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了，大門一三坐在窗邊的大辦公桌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直視著壹岐正。壹岐也用安然清澈的目光看著大門。片刻沉默后，辦公室里響起了大門響亮的聲音。

“壹岐君，你的見解很獨到啊！”大門邊說邊給壹岐讓座。壹岐略顯羞愧地答道：“冒昧了，我是一個粗魯之人。”

“哪里，很了不起！十一年西伯利亞的羈押生活，嘗盡了辛酸，可是你沒有喪失骨氣。你回國有兩年了，為什么沒有去工作？”

“這兩年，一是為了幫一起坐興安號回來的部下們找工作，二是為了讓自己衰弱的身體得到恢復。”

“但是整整兩年，你都甘于過失業(yè)的生活，是不是因為你心里還有期待，有你自己心目中的第二次人生？”大門問道，似乎想證明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那倒沒有——只不過，我不想再走錯第二次的人生道路。不，是絕對不能錯。所以就……”壹岐少言寡語地回答道。

“那，你下決心來我們公司了？你提出的三個條件我可是都答應(yīng)喲！”

“本人誠惶誠恐。但是，坦率地說，我還在猶豫。”

看到壹岐躊躇的樣子，大門把身體向前一探，目光里充滿熱情，透著強悍，說：“你是擔心自己不會做生意卻要進一個貿(mào)易公司，也怕以前的頭銜會被生意場利用。那我就明確地告訴你，我所期待的只是希望你能來本公司，充分發(fā)揮你作為原大本營作戰(zhàn)參謀所具備的作戰(zhàn)能力和組織能力。”

“但是，軍隊和民營企業(yè)在根本上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我倒認為從根本上講，軍隊和商社是一樣的。用我的話說，不客氣地講軍隊做的是無本生意，用一張一錢五厘的明信片招募士兵；而商社，說老實話也就是只用人和電話在運作。兩個都是不花什么本錢，僅憑人和大腦決定勝負的買賣。在這點上，它們是很相似的。”說完，大門放開嗓門，哈哈哈地發(fā)出了豪爽的笑聲。

壹岐從大門的笑聲中感受到了他與自己曾經(jīng)跟隨的作戰(zhàn)司令相同的剛強果斷的性格。

壹岐深知自己的秉性，他只能與指揮官型的人共事，這讓他感到這次和大門的相識是某種命運的安排。

“怎么樣，能請你來嗎？”

壹岐陷入瞬間的沉思，然后說了句“請多關(guān)照”，鄭重地行了一禮。這個禮行出了舊軍人的威儀。大門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我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噢，對了，你在西伯利亞是被關(guān)在哪兒？”

“好幾個地方，哈巴羅夫斯克[6]、泰舍特和馬加丹北部的拉佐等地。”

大門在地圖上追逐著壹岐說的那些地名。

“十一年，真漫長啊！在這期間最痛苦的是什么？饑餓？”

“不，不是饑餓，是單人牢房的孤獨。”

“單人牢房？這么說，除了戰(zhàn)俘營，你還被投進了監(jiān)獄？”

“我被判服二十五年苦役，罪名是戰(zhàn)犯。”

“因為你是大本營參謀？”

“在那邊的罪名是資本主義幫兇罪。”

“哦？對于資本主義國家的人，他們適用的是資本主義幫兇罪？”

雖然大門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但壹岐卻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剛剛開始治愈的心中的傷疤像被鋒利的手術(shù)刀劃開一樣。西伯利亞十一年的羈押生活是地獄般的生活，在那里他看到了作為人類不應(yīng)該看到的事，做了作為人類不該做的事。他多么想早一天把這一切從心中抹去。但是，大門的話讓他的傷口重新裂開，鮮血淋漓。

突然，透過玻璃窗傳來一陣轟鳴聲。壹岐抬眼望去，一架客機正從天空飛過。但這轟鳴聲在他聽來分明是轟炸機的轟隆聲，這聲音一下子把他拉回到了十三年前。

注釋

[1]AUDEMARS PIGUET。世界著名三大制表品牌之一。

[2]位于大阪的批發(fā)店聚集的地區(qū)。

[3]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一張榻榻米約一點六平方米。

[4]日本公司、政府等的下屬部門。在局、部以下，股以上。

[5]日本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參戰(zhàn)遠東和太平洋戰(zhàn)場的戰(zhàn)爭總稱，涵括東亞、南洋的日中戰(zhàn)爭和太平洋戰(zhàn)爭。

[6]其原名為伯力。曾為中國領(lǐng)土，1860年被俄羅斯割占。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