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穆安森歸位的圣潔之光尚未完全斂去,那一聲從基座傳來的、細微卻清晰的碎裂聲,如同敲響了末日的喪鐘。
喀啦……喀啦啦……
碎裂聲并非孤例。緊隨其后,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更加密集、更加令人心悸的崩裂聲!頭頂高聳的、隱沒在黑暗中的穹頂,開始簌簌落下灰塵和細小的碎石。腳下巨大的黑色石板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有什么龐然巨物正在地底蘇醒。支撐大廳的十二根慘白骸骨巨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表面那些猙獰的蛇形浮雕開始出現裂縫,碎石剝落!
“該死!這地方要塌了!”斯蒂諾的吼聲瞬間被淹沒在越來越響的崩塌轟鳴中。一塊拳頭大的石塊擦著他的肩膀砸落在地,摔得粉碎!
“拿好劍!走!”賈的反應最快,幽藍冷焰瞬間暴漲,照亮來時那條布滿死亡壁畫的恐怖廊道!但廊道深處,已經傳來了巨石砸落的轟然巨響和墻壁大面積垮塌的恐怖聲響!那條路,顯然已經被徹底堵死!
“那邊!”本死死握住嗡鳴不止、流淌著溫暖金輝的諾穆安森,圣劍的光芒似乎能稍稍驅散心中的驚惶。他憑借記憶和直覺,指向大廳另一側一個不起眼的、被崩塌落石半掩的拱形缺口——那似乎是一個被歷史淹沒的通道
沒有時間猶豫!頭頂一塊巨大的、帶著骸骨浮雕的穹頂碎塊轟然砸落,就在他們剛才站立的地方砸出一個深坑,煙塵彌漫!
“走!”斯蒂諾一把拉起因為施法過度和驚嚇而有些腿軟的佩羅,幾乎是拖著他沖向那個缺口!賈緊隨其后,指尖的冷焰如同指引方向的燈塔!本揮舞著諾穆安森,金色的劍光掃開墜落的碎石,斷后而行!
沖進拱門,后面是一條更加狹窄、急劇向上傾斜的逃生通道。顯然,這是古代建造者預留的后路。但千年歲月和剛才的劇烈震動,讓這里同樣變得岌岌可危。石壁開裂,臺階破碎,不斷有碎石從頭頂落下。通道劇烈搖晃,仿佛隨時都會徹底解體!
“快!快!快!”斯蒂諾不斷催促,躲避著落石。佩羅咬著牙,拼命邁動發軟的雙腿,青綠色的學徒袍被刮破了數道口子。賈的身影如同鬼魅,總能提前預判落石的位置,險之又險地避開。本手中的諾穆安森成了最好的開路工具,金色的劍鋒看似古樸無華,揮動間卻能將擋路的巨石如同切豆腐般斬開,硬生生劈出一條生路!
背后的崩塌聲如同咆哮的巨獸,緊追不舍。煙塵嗆得人睜不開眼,呼吸艱難。他們能感覺到整個大地都在向下沉陷!通道頂部開始大面積坍塌!
最后一段路,幾乎是連滾帶爬!當眼前終于出現一絲不同于魔法火焰的、微弱的天光時,四人用盡最后力氣,猛地向前撲去!
轟隆隆——!!!
就在他們撲出通道口的下一秒,身后整條逃生通道徹底垮塌!巨大的煙塵如同蘑菇云般沖天而起,瞬間吞噬了入口!強烈的震動連帶著他們腳下的地面都在劇烈搖晃!
四人狼狽地摔在冰冷的、長滿枯草的地面上,距離他們沖出的洞口——一個位于荒僻山坡隱蔽處的、偽裝成巖石的出口——僅有幾步之遙。他們貪婪地呼吸著冰冷但新鮮的空氣,咳出嗆入肺部的灰塵,渾身沾滿泥污,狼狽不堪,臉上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驚悸與慶幸。
回頭望去,那片區域的地表已經明顯凹陷下去一大塊,形成一個觸目驚心的深坑,煙塵依舊彌漫。洛爾坦城輝煌的輪廓在遠處若隱若現,對腳下發生的這場驚天動地的崩塌似乎毫無察覺。
“圣樹在上……”斯蒂諾癱在地上,望著天空,大口喘氣,“下次……下次再接這種鉆地底的活兒……”
佩羅直接呈大字型躺倒,胸口劇烈起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望著天空傻笑,劫后余生的喜悅沖刷著恐懼。
賈靠在一塊巖石上,默默檢查著身上是否有傷,兜帽下露出的下巴線條依舊緊繃,但微微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本單膝跪地,諾穆安森插在身前的土地上,金色的劍輝微微流轉,仿佛在安撫著受驚的主人,也驅散著周遭的寒意。他緊緊握著劍柄,感受著其中流淌的、完整了許多的磅礴力量,心中百感交集。
夜晚的洛爾坦,依舊是一片金碧輝煌、醉生夢死的海洋。但與下水道和古墓的驚險相比,這種浮于表面的奢華喧囂,反而顯得有些不真實。
四人找了一家看起來不那么起眼、但麥酒相當醇厚的石砌老酒館。酒館里面人聲鼎沸,溫暖的爐火驅散了地底的陰寒,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焦香、煙草的辛辣和酒精的醇厚氣味。傭兵、商人、小偷、妓女……各色人等混雜在一起,大聲談笑,吹噓著各自的“豐功偉績”。
圍坐在角落一張厚重的木桌旁,斯蒂諾豪爽地拍下一枚金幣,點了四大杯冒著豐厚泡沫的冰鎮黑麥酒,以及一大盤烤得滋滋冒油的香腸和豬肘。給佩羅的要了一杯甜滋滋的蘋果汽水。
“為了活著!”斯蒂諾高舉碩大的木質啤酒杯,泡沫濺到了他的胡茬上。“為了圣劍!”本也舉起杯,聲音沉穩,眼中帶著光。“為了……下次別再去地下!”佩羅有氣無力地舉起蘋果汁杯子,小聲補充道,引來斯蒂諾的大笑。
賈沉默地端起酒杯,微微示意,兜帽下的嘴唇沾了沾杯沿,算是參與了慶祝。那枚流轉星光的紫水晶項鏈被他貼身戴著,在酒館昏暗的光線下偶爾閃過一絲微光。
冰涼的麥酒滑過喉嚨,帶來灼燒般的暖意,驅散了骨髓里最后一絲陰冷。美味的食物填補了空癟的腸胃。緊繃的神經終于得以放松。佩羅開始眉飛色舞地講述地下驚魂,添油加醋,把自己的“英姿”夸大了十倍,逗得眾人哭笑不得,蒼白的臉也恢復了些血色。
本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放在腿邊的諾穆安森劍柄。完整的劍身帶來了強大的力量感,但一種奇異的、殘缺的悸動依舊存在,如同樂章缺少了最后幾個激昂的音符,畫卷缺了最點睛的一筆。
“還不完整。”本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桌邊的喧鬧稍稍安靜下來。他抬起眼,目光掃過同伴,“劍身歸位了,但……感覺還差一點。最極致的鋒銳,還有……力量的完全核心。”他想起了劍柄末端那顆雖然被激活、但似乎仍未達到圓滿狀態的藍寶石,以及劍尖部位那種隱約的、未盡全功的微妙觸感。
斯蒂諾放下酒杯,抹了把嘴:“劍鋒和寶石?米斯陶的古籍里提到過,圣劍崩裂成了四塊。我們找到了劍柄和大部分劍身,還差最后的關鍵碎片。”
“需要指引。”賈清冷的聲音響起。他看向佩羅,“學徒,你的預言法術,或許能捕捉到圣劍本身的共鳴軌跡。”
佩羅綠眼睛一亮,立刻來了精神。他放下蘋果汁,從腰間那個鼓鼓囊囊、沾滿灰塵的材料包里一陣摸索,掏出一個用軟布仔細包裹的小巧水晶球——這是他老師贊達拉在他離開時塞給他的,品質普通,但足夠初學者練習。他又拿出幾撮閃爍著微光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撒在水晶球周圍,雙手虛按其上,閉上眼睛,開始低聲吟誦起拗口的預言系咒文。
淡薄的、如同霧氣般的白色光暈在水晶球內部匯聚、旋轉。佩羅的眉頭緊鎖,額角再次滲出細汗,顯然以他目前的能力,進行這種無具體目標的模糊預言消耗極大。水晶球內的光霧劇烈地翻滾著,變幻出各種模糊的景象:流淌的黃金、燃燒的宮殿、咆哮的巨熊……最終,所有的景象都被一片無邊無際、狂暴呼嘯的純白所覆蓋!
那是漫天肆虐的風雪!冰棱如同刀片般抽打著空氣,能見度幾乎為零,只有無盡的嚴寒和一片死寂的白。在風雪的深處,隱約可見巨大、嶙峋的黑色山脈輪廓,如同蟄伏的遠古巨獸。
佩羅猛地睜開眼睛,雙手脫力般從水晶球上滑落,大口喘氣,臉色再次變得蒼白。“好……好冷……”他牙齒打著顫,“我看到……北方!無盡的冰雪!風暴……能撕裂靈魂的風暴……還有……山……黑色的,巨大的山……”
“北方……冰雪……黑色的山……”斯蒂諾摸著下巴,眼神變得銳利,“是奧洛特!‘北境之熊’奧洛特王國!大陸北境的苦寒之地,終年冰雪覆蓋,是冰原和雪地的故鄉!”
“劍鋒或寶石,在那片風雪之中。”賈總結道,冰冷的語氣中也帶上了一絲凝重。奧洛特王國與世隔絕,環境極端惡劣,排外且尚武,其危險程度遠非拜特寧這種金玉其外的帝國可比。
目標明確,前路卻更加艱險。剛剛放松的氣氛又變得有些沉重。
“那就北上。”本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堅定無比。他舉起重新滿上的酒杯,“去巨熊之國,找回最后的碎片。”
酒杯再次碰撞,這一次,多了幾分踏上真正未知險途的決絕。
離開洛爾坦,向北而行。城市的奢華與溫暖被迅速拋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愈發蒼涼的原野和凜冽的寒風。他們沿著古老的商道前進,穿越開始泛黃、點綴著橡樹和楓樹的廣闊森林,渡過數條因為秋季降雨而變得洶涌冰冷的河流。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呵出的氣變成白霧。佩羅不得不把他那件青綠色的學徒袍裹得緊緊的,小臉凍得通紅,但眼神中的好奇和興奮卻未曾減少,不時用還不熟練的“初級御寒術”給自己和隊友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這天傍晚,他們在一片赤松林的邊緣扎營,旁邊是一條嘩嘩流淌、浮著薄冰的溪流。斯蒂諾獵到了一只肥野兔,正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香氣四溢。本擦拭著諾穆安森,劍身的微光在暮色中如同溫暖的篝火。賈安靜地坐在一旁,擦拭著他的精靈刺劍。佩羅則在研究他的水晶球,試圖看得更清晰些。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拖沓、極不協調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甲葉摩擦碰撞的細碎聲響,從林間小道深處傳來。
所有人都瞬間警惕起來。斯蒂諾無聲地握住了鋼弩,本將諾穆安森歸于腰側,賈的身影融入了松樹的陰影,佩羅也緊張地收起了水晶球。
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從漸濃的暮色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年輕人,或許比本年紀還小些。但他看起來糟糕透了。原本可能閃亮的胸甲此刻布滿凹痕和污跡,邊緣甚至有些卷刃破損。罩袍破爛不堪,沾滿泥漿,原本鮮艷的顏色和徽記幾乎無法辨認,只能勉強看出似乎是一只展翅的赤紅色猛禽。他沒有頭盔,棕色的頭發亂如鳥巢,沾著枯草樹葉。臉上混雜著疲憊、污垢和一種深深的、仿佛靈魂被抽空了的麻木與絕望。他沒有坐騎,甚至連像樣的行囊都沒有,只有一面邊緣破損的騎士箏形盾斜挎在背上,一把長劍掛在腰間,劍鞘同樣破舊。
他仿佛沒有看到營地里的四人,只是機械地、一步一瘸地向前走著,空洞的眼神望著不知名的前方,直到差點被營火的根絆倒,才猛地回過神,驚惶地后退一步,手下意識地握住了劍柄,動作卻顯得那么虛弱無力。
“誰?!”他的聲音沙啞干澀,充滿了驚弓之鳥般的警惕,卻又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虛弱。
斯蒂諾放下鋼弩,但眼神依舊警惕:“放松,朋友。路過的人。你看起……需要幫助?”他打量著年輕人破舊的盔甲和空洞的眼神,補充了一句,“騎士?”
聽到“騎士”兩個字,年輕人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臉上掠過巨大的痛苦和屈辱。他松開劍柄,雙手無力地垂下,肩膀垮塌下去,仿佛這兩個字抽走了他最后的支撐。
“……騎士?”他發出一聲苦澀至極、近乎嗚咽的嗤笑
“我們……已經死了……只剩下……只剩下我一個逃兵……”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變成自言自語,空洞的眼神望著跳躍的篝火,仿佛在那火焰中看到了某種地獄般的景象。
“你胸口是赤鷹的圖案?”斯蒂諾皺起眉,“我聽說過,活躍在帝國北境和奧洛特邊境的一個小型獨立騎士團,名聲……似乎還行?怎么……”
“內斗……背叛……為了……一些該死的……虛無縹緲的承諾和金子……”年輕人,羅森,聲音破碎地敘述著,仿佛每個字都帶著血,“團長死了……副團長叛變了……兄弟們……自相殘殺……就在……就在北風峽谷……全都……死了……”他猛地抱住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漏出。
篝火旁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木材燃燒的噼啪聲和羅森壓抑的哭泣。本看著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失去一切、被迫逃亡的自己,眼神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佩羅綠眼睛里充滿了同情。連陰影中的賈,目光似乎也略微動了一下。
良久,羅森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哭聲漸歇,只剩下肩膀無力的抽動。他抬起頭,臉上淚痕和污垢混在一起,更加狼狽,但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里,除了絕望,似乎又多了一點別的什么——一種茫然無措的空洞。
斯蒂諾遞過去一個裝滿清水的皮囊和一塊烤好的兔腿肉。羅森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接了過去,狼吞虎咽起來,仿佛想用食物填補內心的巨大空洞。
“你們……要去哪?”吃完東西,羅森的聲音恢復了一些力氣,但依舊沙啞。
“北上,奧洛特。”本回答道,聲音平靜。
羅森的身體又是一顫,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似乎北境勾起了他慘痛的回憶。但他沉默了片刻,灰藍色的眼睛緩緩掃過本腰間的諾穆安森,掃過斯蒂諾的鋼弩和長笛,掃過陰影中賈那非人的輪廓,最后落在佩羅那身顯眼的學徒袍上。
“……奧洛特……很危險……冰原狼,巨熊,據說最近還有……更可怕的東西……”他低聲說,像是在告誡,又像是在對自己陳述,“你們……不是普通人。去那里……做什么?”
“尋找一件東西的最后碎片。”本沒有隱瞞,但也沒說具體是什么。
羅森的目光再次落在諾穆安森上,久久沒有移開。仿佛那劍鞘中蘊含的某種溫暖、堅定的力量,吸引了他這顆破碎漂泊的靈魂。他眼中掙扎著,迷茫著,最終,一種近乎偏執的光芒取代了空洞。他猛地站起身,盡管身體依舊搖晃,卻努力挺直了脊背,仿佛想找回一點昔日的驕傲。
他看向本,灰藍色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絕望后的、孤注一擲的火焰:“我……我叫羅森,羅森·依利達。赤鷹……最后的騎士。我失去了所有……榮譽、兄弟、歸宿……一無所有。”他的聲音帶著顫抖,卻異常清晰,“如果……如果你們要做的事,是某種……值得付出生命的……正義之舉……請……請允許我用這身殘破的盔甲和這把還能揮動的劍……換取一個……重新握緊劍柄的理由。”
他解下背上的破損箏形盾,盾面上那只模糊的赤鷹徽記仿佛在泣血。他單膝跪地,以一種古老而鄭重的騎士禮儀,將長劍頓于身前,低下頭,等待著審判。他的姿態笨拙而落魄,卻透著一種令人動容的、從絕望灰燼中掙扎而出的最后決絕。
篝火噼啪作響。北境的風吹過松林,帶來遠方的寒意。
本看著眼前這個失去一切、只剩下劍與盾的落魄騎士,沉默了良久。最終,他伸出手,并非扶起羅森,而是重重地拍了拍他依舊覆蓋著殘破肩甲的臂膀。
“跟上吧,羅森·依利達。”本的聲音沉穩,如同北境的山巖,“前路的風雪,需要更多的人一起面對。”
羅森猛地抬起頭,灰藍色的眼中,那死寂的灰暗被一瞬間點燃,仿佛終于在一片漆黑的冰原上,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卻無比珍貴的篝火之光。他重重地點頭,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用盡全身力氣,將那面破損的赤鷹盾牌,重新緊緊綁在了背上。
隊伍再次啟程,向著北方愈加凜冽的風雪和未知的險境。篝火熄滅,余燼散入風中。林間小道上,四個身影變成了五個,踏碎了地上的薄冰,腳步聲混合著金屬的輕響,消失在濃重的暮色與北境的寒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