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隱
北宋·陳摶
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
紫陌縱榮爭及睡,朱門雖貴不如貧。
愁聞劍戟扶危主,悶見笙歌聒醉人。
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
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大樓門前:又有人被保安們攔住了,不過這次并不是毌丘子國的迷妹團,而是一個頭挽簡易發髻、下頷稀疏長髯、身穿青色得羅、腳蹬十方布鞋的軒轅長陽。保安之所以攔住他,因為看見他衣裝迥異,像個跑江湖的野郎中,而且是可能損害醫院利益的野郎中。也是太乙玄門戒規稍寬,又加上他心性使然,所以聽了保安的話后,就立即發作道:“許你們騙錢,就不許別個治病救人,霸道得很吶!可惜我是來給你們送錢的,居然被狗眼看得大了!”好在有警察不時經過,保安才沒敢大鬧起來。雖然被放行了,但胸中的那口鳥氣也發作不了了。
忍著氣來繳費處排隊時,看見了游樂今與一行人進了大廳,但他卻是立刻轉過了身把頭低下。借著手機的鏡面功能,窺看著游樂今上了電梯,他這才放松下來。舒了一口氣,手機就傳出了來電鈴聲,看見是同事的備注就接通了,這個同事也沒寒暄,直接說道:“喂,軒轅,你在哪呢?我現在有點急事,你能幫忙代一下課嗎?”他也沒有用帶有歉意的語氣,直接說道:“我在醫院幫福子毓給毌丘子國交下個旬日的醫療費。你請老王代吧,他在辦公室?!奔毿牡慕ㄗh也沒讓同事道一句謝:“那就這樣吧。”于是掛斷手機后他就低聲嗔道:“禮義不存,道德不興!”
忍著消毒水的氣味,看著收費員冷漠的臉色,將受人之托的事辦好,就又一面出繳費處,一面拿出手機來翻出福子毓注名的號碼撥打了。然而一看見福子毓三個字,臉上的恨悵之色,就立刻被自然恬靜地微笑取代了。幾次鈴聲響過,電話就接通了:“喂,醫療費我已經交了,現在回去給你們《票據》……”福子毓的語聲一樣帶著微笑:“嗯。軒轅老師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那麻煩幫我們去看看子國好嗎?”固然他下一刻就要邁步出住院部大樓,但還是微笑著答應道:“這個可以,也沒什么事的?!睊鞌嗍謾C后,卻還是出離了住院部大樓,不過是去買了一個果籃,再才重新進樓,來問了前臺護士毌丘子國的房間,就去乘坐電梯上樓而來。
然而來到毌丘子國的房間門外,卻見一個好像剛才和游樂今一起的女子也在。不過遲疑片刻還是敲了敲沒有關的房間門。被毌丘子國認出后,就馬上被母子二人迎進了房間。女子也不與寒暄,只自顧自地看著一堆《文件》,所以他也沒與之施禮,只來和毌丘母子說話。兩邊寒暄幾句,他就問起了毌丘子國的康復情況。毌丘母親顯然沒了太多壓力:“前幾天確實嚇死人的,后來突然就好轉了,現在醫生說可以用藥控制,很穩定?!庇忠诱f道:“這位常大夫還說按這個情形,再觀察旬日就可以出院了?!币驗楸灰搅?,所以女子抬頭示意了一下,但當看見他的臉色,卻不由得有幾許驚異顯現。不等他拱手施禮罷,就急切問道:“近幾天身體好嗎?五臟可有時疼痛?”他雖然吃驚不小,但隨即否認道:“沒有、沒有?!闭f罷、就起身向毌丘母子辭別,毫不遲疑地匆匆走了。
他勢如脫兔般的出離醫院,又不禁停下腳步回頭向住院部大樓望了望,見沒有人追來,就舒了一口氣,奈何精神松懈之后,馬上感到心慌氣短,全身的汗也流得更多了。太乙玄門五項兼修,所以趕忙上了一輛出租車,就用按壓穴位來緩解不適。出租車司機一則是職業性社牛,二則也是見他異樣,就借著后視鏡詢問起來。一個脾氣不好,而且身體尚在不適中的人,當然不想理睬無意社交,但司機以為他病體不輕,所以說道:“不行回醫院吧,我看你這樣挺難受的?”于是他不得不開口道:“我沒事?;厝ノ易约横樉?,現在也沒什么。”不知是破窗效應,還是他為了打消司機的疑慮,漸漸地來言去語聊了開。出租車司機當然屬于幸福感不足的底層人民,所以不幾句后,就感懷道:“還是你們出家人好啊,沒有我們這些煩煩鬧鬧!”他也并沒有淺用經典相勸:“是人都不易,方外也不見得輕松。比如我,修的都不知是什么。在宮里與人不和,被打發到這里來教什么拳腳棍棒,不得安省。”不說出來還好,一旦出口,那股恨悵越發重了,連帶這身體也更為不適起來。
忍受著煎熬回到學校,但還是來將《票據》給了福子毓她們。匯合到一處,他的形容又是那么自然恬靜,仿佛已悟仙道。女孩們雖然看出來了他臉色很差,也紛紛問了,但畢竟心有所屬,不幾句就被他搪塞過去。他將毌丘子國的康復情況仔細說了,而后被皇甫盈家告知道:“那個人應該是幫我們湊齊錢人的姐姐,聽說醫術很高。”他極力壓制住驚異,與女孩們又說了幾句,就借口有事告辭要走,卻又被皇甫盈家邀請道:“對了,我們約定明天旬休去請他們吃飯,老師也一起來吧。就當謝謝老師了?!彼緛硐刖芙^的話語,終究沒有說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輕輕嘆息,和隨后的答應:“明天我等你們消息?!?
回到夏口大學所屬的招待所他的房間,才把臉上的偽裝放下。房間門一關上,身上的痛苦瞬間就沒了精神壓制,不僅加重了很多,而且彌漫得沒有了具體地方。齜著牙從冰箱里拿出冰袋冷敷額頭,但血卻從鼻孔里流了出來。也沒有任何驚慌失措,只是拿抽紙抹了抹,就來寫字臺前坐下,一手拿冰袋敷著頭,一手打開上格抽屜,取出針灸器具。因為頭痛被冷敷得緩解了很多,于是一手給所要用的銀針消毒,一手解開內外衣服。針法看起來并不十分熟練,但下針卻極為果斷,有一種盲動之氣。不過先針后灸下來,臉上痛苦之色也消失了。然而隨著痛苦漸漸地消失,惆悵之色又俏上眉間。憤怒的時候人多半會咆哮式發泄一氣,但憂愁的時候只有沉寂或者嘆息。一聲長嘆說道:“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載著這句圣賢之言的書就放在寫字臺前,但他的思緒卻已經回到了一年之前的玄岳玉華宮。
位于玄岳青岑峰之上的玉華宮,與天柱峰上的紫金城及別處宮觀一樣,都為第三帝國第二皇朝所建,正是:斑駁紅墻、凈顯風霜歲月;損殘石件、何堪百載滄桑。雖然主要建筑恢弘如舊,但道人們的居所也不過石磚壘砌、木料配件而成。就比如這間方丈鶴軒,除了顯得有點安全隱患的電線和白熾燈泡,余外就是玻璃窗和桌上有關部門發的宣傳及規章材料,能讓人知道現在是什么時代。那時的他并沒有留胡須,眼中和眉間卻更是舍我其誰的青年之氣。不過一進這主持道人所居的方丈鶴軒,肢體動作和臉上神情就恭順起來。向坐在桌前的主持道人施了稽首禮,就叉手當腹不離方寸,臉上的神情又現出期待來??芍鞒值廊司湍敲雌狡届o靜含著微笑看著他,直至他忍耐不住問道:“師父,我去哪里執事?”主持道人聽罷、卻加了幾分笑意道:“你先莫急。我且問你,拳腳、內功、器械自己認為可以嗎?”他聽罷慨然笑道:“師父忘了?我可是武校出身,除了內功較淺,拳腳、器械也拿得出手。——師父是讓我去武房?”主持道人又笑了笑道:“夏口大學有我一個寰內學生任教拳腳和器械,前天給我打電話說他要出國交流,又不想耽誤學生們功課,所以想讓我選一個人去代課……”他見不是話頭就忙道:“師父想讓我去?可我已經受了想爾九戒,怎么去得?”主持道人既然是師父,那掌握的雞湯肯定不止幾砂鍋。只見又是微笑一下,緩緩說道:“老君為王室史官;南華赴邯鄲論劍;留侯開國功臣;重陽舊舉義兵。不經人煙事,何成大道心?”灌完雞湯又許諾未來說道:“你且去一年,回來我給你個好清靜自在地方?!彼粍t不敢違抗師命,二則聽進了一些勸,三則向往許諾,四則也有出塵脫俗的自信,于是點頭道:“多謝師父開釋,我愿意去歷練一番?!敝鞒值廊巳匀恍α诵?,隨即將早已準備停當的行李拿出來。他看時、只有一把大雨傘和一部線裝書,書卻既不是什么真經、真言,也并非什么戒律、戒規,而是一本《中庸》。這當然令他不解其意,于是主持道人含笑解釋道:“我看里天性好凈,然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中庸之道不可不知,不可不明,不可不一日三省吾身吶!”口里說著、手卻將書撫了撫,再遞了給他。然而主持道人的一番諄諄教誨,在他看來卻是:“是怕我作好作歹連累玉華宮吧。”心里想著、口里還是唯唯稱是。不知是知徒莫如師,還是因為臨別傷感,主持道人最后吩咐的語氣聽得出感嘆不已:“好了,去找長真領路費,趁游客不多下山去吧!”
思緒回到現實,時間已近中午。所以將自身和房間一切收拾妥當,就出離招待所去往學?!,F在正是盛春時節,所以路兩旁花卉分明,映襯著紅男綠女來往、各色車輛不息的都市更顯繁華。不過已經看慣了的他,現在自然沒什么新奇之感、玩賞之意,而且還有些厭惡這汽油味重、粉黛香濃的鋼筋水泥叢林、理化玻璃世界。他當然知道這些是現代科學技術的成果,但他不接受這樣外在的浮華所被稱作的文明。正如他師父說的,他天性就有精神潔癖,所向往的是人人心靈一塵不染,因此在他眼里,這座為了私欲而蠅營狗茍,精神匱乏的城市簡直腌臜之極。他也知道這種思想有失偏頗,然而一個人的思維模式一旦定型,所謂的改變不過是修枝剪葉,于主干全無動搖。更何況他是個道士,且是有能力的道士,當然自詡有資格目空一切,我行我素。
進入學校不久,就遇兩個女孩迎面走來,而其中一個女孩正是單于溶溶??墒撬娏藛斡谌苋埽凵癫粌H有躲閃,臉上也有幾分愧色。并沒有想上前與之搭話,但所在的地方沒有彎轉和岔路,而且單于溶溶一見是他,就馬上喊道:“軒轅老師!”說罷、就邀著另一個女孩跑上前來。于是他只好施了個拱手禮道:“福生無量天尊!——警察那里已經沒事了吧?”單于溶溶點頭道:“嗯。不過還是有些害怕,就去閨蜜那住幾天?!€要謝謝老師的《平安牌》,不然說不定連我也……”他的神情更是愧色加重,所以為了掩飾就連忙說道:“吉人自有天相,也沒什么的?!芰梭@嚇可以用朱砂安神丸?!挛邕€有課,不打擾了?!泵撾x兩個女孩之后,他的思緒又陷入了回憶。
也是離此不遠的一條路,也是差不多的時間,不過那是個六月天氣,沒有云彩遮蔽的天空,也詮釋了何為艷陽高照的夏日炎炎。所以走在路上的女性,不少都打著遮陽傘,卻不包扣被單于童童扶著一瘸一拐前行的普六茹春怡。他本來并沒有上前詢問的意愿,但臨近擦肩時,普六茹春怡一個落腳不穩就要連自己帶扶住的單于童童一起栽倒。因為已經施以援手,于是不等稱謝說出,就問道:“腳可是崴了?”普六茹春怡那不辨年齡的臉上笑得優雅而兼著羞澀:“下臺階著急了,一下就崴了!這就去校醫院。”因為距離校醫院并不遠,所以還是沒有施展醫術或說出,只是在下一次要摔倒時扶住了,也就這樣幫著送來了校醫院。畢竟有武功在身,因此知道怎么扶才能讓被扶者更舒適省力。于是覺得輕松很多的普六茹春怡就和他攀談起來:“道長是武術學院代課老師?”由于料想到了因為自己的身份會在一定的范圍內引起傳聞,所以也沒有吃驚,也因為普六茹春怡氣質不俗,又附有親和力,所以回答的話語不禁多了些,如此來言去語,途中兩人就互相了解了對方的情況。不過來到醫院后,醫生的手段著實讓他沒忍?。骸耙辉囋囄业姆椒ǎ俊逼樟愦衡廊唤邮埽砸徽姓切g下來,又被基本恢復的人夸獎了半晌,而后含著優雅的微笑道:“如果道長有時間的話,我想請道長吃午飯。一來表示感謝,二來還有些問題請教?!辈荒苷f沒有拒絕的理由,但終究沒有拒絕。從此一來二往,交往到了而今普六茹春怡殞命之日。
回憶至此,他臉上的神情已從憤恨變成了惋惜,長嘆一聲后,又有了幾分釋然:“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語聲落定,他的人已經到了武術學院。來教場替換下王老師,卻像主持道人附體般,盤膝坐下苦口婆心講了一通武德理論,而后又感嘆道:“也許我說的這些已經脫離時代了,但我刻骨銘心地經歷過了,只是不希望你們重蹈覆轍!”說罷、打量了一眼那些席地坐在對面,將各自想法寫于臉上的學生們,而后按部就班上完了課。待等學生們都走了,只望著空蕩的教場、繁多的器械,帶著幾許慘然笑道:“無怪乎前人道不輕傳;術不賤賣!”雖然如此抱怨,但還是來開了教學錄影視頻,在鏡頭前演練并講解了一套玄岳拳法和棍法。不提拳法和棍術樸實無華,講解深入淺出;只說近一個時辰下來,他虛弱又現,喘息不住。不過還是在打坐調息之時,將運炁的要訣念了出來一并錄下。
他恢復之后,先來檢查了一遍錄像,見沒什么問題,就用自己的優盤拷貝了一份。收拾好教場,就去浴室洗了,而后再來食堂吃午飯。因為已經過了正常用餐時間,又在非常時期,所以武院食堂里連工作人員都少了很多,不過還是有人在,只是不像在用餐,倒像是在埋頭對著電腦破題。他雖然打量了一眼,也有幾分似曾相識,但打好了餐也沒有過去,只是在打餐處就近坐了。靜靜地吃完,放回餐盤后,見那人還在,而且已經一手端著空餐盤,一手看著手機向他走來,于是這才分辨出此人正是曾經向自己求教過的,所以問訊了一句,就此深刻地聊了起來。也不知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是有這個機緣有份,和這個學生分別后,居然給毌丘子國發了一條語音道:“我要回去了,也沒什么留戀之物,不過日后如果厭倦紅塵,可以去玄岳玉華宮稍歇?!币驗橹浪谴n的,所以毌丘子國也不以為意,應了幾句就罷了。
軒轅長陽和毌丘子國聊罷之后,就來辦公室收拾了一會兒,將電腦里和實質《教案》、《備課》整理好,留了一封《手書》,而后來教場上了兩節課,下課后將之前錄的交給了班干部:“我最近身體不太舒服,你們就按里面的練吧?!币幻娉鲭x教場,一面給福子毓打手機說道:“我想明天還是約中午吧,晚上吃太油膩不好。你們覺得呢?”相里薔薇就在福子毓身邊,聽見就用自己的手機在群里問了,由皇甫盈家秒回同意后,余下人也都:“加一?!备W迂沟玫较嗬锼N薇回答后,就對軒轅長陽說道:“我們都同意。那老師喜歡吃哪個菜系的菜?”軒轅長陽答得自然:“我哪里曉得什么菜系,只要不是龜、牛、雁、狗的肉我們就吃得。”正是:言有非有乃非有;說空不空終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