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爺已經安排好隔壁的房間,中間的墻本是可移開的活體,墻面是刷了幾層漆的硬紙板,看上去結實,其實特別輕薄。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酒博士正把來人往隔壁房間里帶過去,謝子瓔站起來拱手,低聲道:“在下先去會會他,等下若是有什么說得不明白的地方,大可讓酒博士來傳話喚我。”
小王爺點頭道:“你只管盯著王卿的事由,把他灌個七葷八素的就好。”
謝子瓔笑起來,“王爺請放心,喝酒應酬是我的日常本事,包管把他治成一貼膏藥。”
事實證明,話說滿了這事多半成不了。耳聽隔壁陳平進了屋之后,一通寒暄坐定,菜肴上桌,酒博士端上兩壇酒,謝子瓔忙不迭地叫著開封,誰知陳平止聲道:“不用了,今天只是出來聚聚,我最近寒癥才好了些,昨天晚上灌的還沒吐干凈呢,今天橫豎半滴酒也不沾了。”
謝子瓔也不是個吃干飯的,聞言笑起來:“我開我的酒壇,關你什么事,你若不想喝,就呆坐著看我吃香喝辣。今天點的是眉壽和瑤光,都是白樊樓和朱宅園子里的頭等貨色,你可以不動心,我卻管不住自己。”
一邊說一邊已拍開封口,大聲贊道:“‘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到底還是我更有福氣。”
不論他怎么激,陳平只是不響,悶頭吃菜。他隔了一會,才說句:“酒喝多了誤事,我勸你也一起戒了,只會更好。”
墻這頭的康安安和小王爺聽得都是一愣,小王爺臉上立刻起了層紅光,康安安見他馬上就要暴躁起來,忙豎起指頭擋在眼前,看著他眼睛搖了搖頭。
小王爺渾身的汗毛這才一層一層地松懈下來。
康安安怕他出事,又伸手去讓他握了,才輕輕道:“感覺是打草驚了蛇,他分明是有備而來。”
小王爺握著她的手,心更是定下來,說:“沒事,依我看也別套什么話了,既然他起了疑心,咱們就和他撕破臉皮,拿一條繩子將他捆起來。我手下有幾個懂拷打的人,很能問出些事情,比小謝這種藏藏掖掖拐彎抹腳的問法有用多了。”
康安安想了想,說:“不急,再看看。”
那里謝子瓔久勸不動他,陳平硬是滴酒不沾,倒是謝子瓔自己先吃了半壇。他越吃越覺得不是個滋味,終于扔了杯子,嘆:“咱們在一起相處也不是三日五日的事了,哪一次不是推杯換盞盡興而歸。怎么今天你就冷淡成這個樣子,別拿戒酒的話來搪塞。身體不好就少喝幾杯,總不會半滴都不進,到底是看不起我謝三還是另有隱情。咱們相交一場,別學那些隔著肚皮打算盤的貨色,有話直說吧。”
陳平又是一陣沉默,才嘆口氣說:“小謝,咱們也算是一個府當過差的人,我瞧你頭腦活絡卻不是個臟心爛肺的,所以今天倒不是針對你。只是昨天我和你喝酒多說了幾句話,吳惠就報到公子面前去了。今天一大早,公子派人把我叫去大罵了一頓,說要是再聽到我在外面吃酒胡說,就一頓大棒子將我打出去。回頭別說是國公府,整個汴京城都別想留了。”
謝子瓔立刻拍桌子大罵起來:“公子這是聽了小人讒言,冤枉你了啊!我不過是和你脾氣相投,才約你出來小酌幾杯。咱們倒的是酒,喝的是情,關別人何事,要他亂嚼舌根!哥哥,不是我在背后議論,這吳惠平時雖然在公子旁邊跟進跟出,人卻遠沒你機靈,估計還是嫉妒心作祟,丑人多作怪罷了。”
這幾句話大概說到陳平的心坎子里去了,他長嘆一聲,放下筷子說:“小謝,你是個有背景有家世的人,不像我家里桑戶棬樞,掙錢的人沒幾個,吃飯的人倒不少,全靠著我在國公府的這點小錢度日。你夸我機靈,卻不知道這都是被柴米油鹽趕出來的小聰明。想不到就這點油水還被人盯上了,平時一口一個哥哥兄長,背地里做著欺壓人的把戲,小謝,你可要當心了,以后說話處事都要謹慎些,別和我一樣被身邊的人害出把柄來。”
謝子瓔忙道:“哥哥這話真是戳我心窩了,實打實的肺腑之言。咱們也是為了糊口養家才不得已為之,吳惠怎么就不懂這個道理?難道他覺得公子對你更親近說話更多,心里氣不過,想擠了你的位置自己鉆營上去?”
“哼。”陳平冷笑,“憑他?還嫩著呢,雖然是一同進的府,但我眼里瞧見耳里聽到的可比他多多了。公子何等睿智,也早看透他沒用,許多事情單交給我一人辦。這個蠢貨大約自己知道了,免不了眼紅起來,居然敢動起我的心思,真是找死。”
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陣,又想起什么,問:“昨天晚上我真的喝多了,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公子面前傳三過四了些什么糟心事,小謝,你好好給我排一排,我也看看是哪句話把公子惹惱了。”
謝子瓔知道他是想打探自己的話,故意想了想,才說:“其實昨天晚上我也喝得不少,哪記得你說過什么。就是有個叫“王卿”的名字一直傳來傳去的,被你和吳惠說了不少遍。”
陳平頓時沉默,又等了一會,說:“那已是個死人,能有什么可說的。我真是被酒肉塞滿了腸子,居然拿他說事,想必沒有添油加醋搞出什么驚悚的話題來?”
謝子瓔失笑:“哪里,我也是酒在興頭上,所以沒仔細聽。再說咱們哪次吃酒不是一堆閑話,誰有工夫去記下來。”
陳平呵呵干笑幾聲,說:“也對,所以喝酒真不是好事,被人冤枉了都不知道原因。”
“你也別想多了,公子素來重看你,警告你也是把你當自己人。再說咱們公子是什么人,汴京響當當的招牌,天下君子的楷模。吳惠敢編派公子身邊的人,等于在質疑他的言行。況且咱們站得直影子正,誰怕這些目光短淺的小人。”謝子瓔說著說著,看對面的陳平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于是問,“你看我做什么,我哪句話說錯了?”
陳平甕聲道:“你沒說錯,酒我不喝了,謝謝你這頓席,我先告辭了。”
謝子瓔忙道:“你跑什么,菜還沒上齊呢。我又說錯什么話了,值得你如此顧忌,你也太害怕吳惠了。就算昨天你們說王卿,不過一個死人,還能鬧翻天?”
陳平跺腳道:“快別再說這人的名字,叫人聽到了報到公子那里,我就別在汴京混了。唉,你拼命扯我衣裳干什么。我可以不走,但你別再提這個人的名字,叫我為難。”
“好好,聽你的。”謝子瓔好不容易把他勸回來重新坐下,又倒了酒,“哥哥,你不喝酒不打緊,貼在唇邊沾沾濕,也算陪過我了。你聞聞這酒香,看看這酒色,當真是好酒。我最近得了筆外快,手上有筆閑錢,咱們且自己樂。”
陳平一聽“錢”這個字,立刻來了興趣,一拍大腿,說:“怪不得,我就奇怪呢,這么貴的酒席,又沒什么求人的要緊事,你竟也請起客來?快說,哪里得來的外快?有什么好處可別忘了我,也不枉我們稱兄道弟一場。”
“唉,這話也就說給你聽,千萬別給我傳出去,尤其不要傳到公子耳朵里。否則我也別想在汴京里混了,這筆外快其實和趙府的小王爺有關,那也是個混世魔王似的人物,不好多說。”
陳平張大眼,奇怪:“都說那貨性子野,沒人能靠得上,還能從他手里撈到錢?”
“怎么不可以,找機會撈唄。”
“那以后有機會別忘了帶上我,我缺錢。只要不賠上命,我做什么事都可以。”
“休說休說,小王爺剛和公子結了仇,這下別說你,連我都要避嫌了。倒不如公子厚德載物,在他身邊前程更好,你還是專心跟著公子吧。”
陳平愣了一會兒,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砰’地擲在桌上:“天下哪有好當的差事,你看我連個死人的名字都不能提,就知道了。”
“那個,那個死人是什么來歷?提都不能提?”
房間里又沉默起來,陳平打定主意要管住舌頭,倒是開始慢慢喝酒了。
小王爺皺起眉頭,輕輕說:“一提到關鍵處就閉嘴,這個陳平真是夠狡猾。”
康安安點頭:“若不是這么嚴密的人,公子也不肯放心讓他知道許多事。昨天晚上是他自己不小心露的馬腳,今天早上剛被公子敲打過,肯定是不會再上當了。”
果然,任是謝子瓔花樣百出,一張嘴也算巧舌如簧,攛掇得所有的話題都往王卿身上引,陳平始終低頭吃菜,偶爾喝幾口,再不開口。他吃了個十分飽便起身告辭,道:“小謝,你是個聰明人,別逼你哥了,你衣食無憂偶爾還能出來辦個酒席,可見差事不過是補貼零花錢。而我就不同了,全家人都指著這個活命的,所有跪著唱曲貼著屁股笑的爛事我都愿意做。主人發了話,我就得自己縫上嘴,沒得毀在醉后玩笑上。”
不管謝子瓔如何挽留,他拱著手抽身走了。
謝子瓔臉色灰敗地回了隔壁房間,小王爺再也坐不住,直接跳起來,說:“你的法子不管用,還是用我的法子吧。”
他帶著人呼嘯著沖出去了。
謝子瓔攔不住,只得找地方坐下,用力嘆了口氣,康安安道:“沒事,咱們就當先禮后兵,交給小王爺了吧。”
謝子瓔垂頭喪氣,道:“今天約他吃酒,本是假情假意,卻聽出幾分悲涼的意思來。大家都是為了吃口飯聽命行事的人,倒不好說他是壞種,大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謀生,等會小王爺真把他打死了,倒叫我忍不住要同病相憐。”
康安安倒沒想到這個,看了他一眼,說:“放心,小王爺不會打死他的。”
謝子瓔道:“其實我剛才那么賣力,也是為了他好。現在搞成這樣,小王爺要是把他打殘了,也是斷了他的生計。”他垂下頭,“說來我也是混這口飯吃的人,難免有些物傷其類,兔死狐悲。”
康安安“呼”地站起來:“只顧著說什么廢話,還不跟我去找小王爺。”
小王爺果然拿塊麻布袋把陳平兜頭罩住,拎上馬綁架到了趙府。可憐陳平像小雞子似的被扔在角落里,簌簌發抖,他身上陰氣未除,已經出現弱癥,靠著墻壁咳個不停。
門一把推開,幾個蒙面大漢提了蘸了水的鞭子、刀、火鉗子、棍子、鎖鏈等刑具進來,當前一立,兇神惡煞似的。陳平看清楚了,頓時殺豬似的叫了起來。
康安安和謝子瓔趕到趙府,就聽到他在里面狂嚎。小王爺擋在門口,一把攔住他們,說道:“不妨事,對付這種貨色就是要嚇一嚇,上不了重刑。”
謝子瓔唯唯諾諾地跟在后面,不敢發話。康安安知道他心中所想,忙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小王爺的眼睛立刻掃過來,喝:“你不是不想來我府里幫閑嗎?又跑得這么勤快,不怕國公府找你的碴?”
謝子瓔見他又開始發渾,不由全身一抖,下意識地往康安安身后躲過去。小王爺見了更加暴怒,跳起來罵:“你一個大男人,往女人身后躲干什么?當我是野狗嗎?信不信我真咬你一口!”
康安安聽他越說越不像話,過去把他擋開,一根手指點在他額頭上,說:“你給我安靜點,我知道每到晚上你煩躁愈盛,也給我用力克制一下。以前你怎么胡鬧我不管,現在當著我的面,絕不許鬧出人命來,就算是打,也要留著分寸。”
小王爺被她制住,呼呼喘氣。卻聽后面一陣門響,拷打的人已經出來了,當頭的一個大漢扯了臉上黑布,過來回話說:“那小子根本不扛揍,無用得很,才吃了幾鞭子,我把火鉗子往他臉上照了照,他就哇哇地叫著什么都肯說了。”
小王爺把手一揮,狂笑起來,道:“這不結了,酸腐秀才最慫,從來不需要用什么大手段。”
謝子瓔脖子一縮,臉都看不見了。
陳平在屋子里果然癱成爛泥,聽到人進去,嚇得蒙著頭又狂叫起來。小王爺手里鞭子往地上一抽,陳平馬上停住叫聲,大聲抽泣起來。
“說,那個王卿是怎么死的?”小王爺暴喝一聲。
陳平抱頭哭道:“他就是上吊死的,這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并沒有人害他。”
康安安一聽這話不行,忙示意小王爺住手,她俯身過去,對著陳平說:“我也不怕你知道我是誰,公子現在到處找我,這里面的玄機你應該也能猜到幾分吧?”
陳平一呆,抖抖地抬頭看了她一眼,馬上又低頭下去,說:“我不曉得。”
康安安說:“誰說你要開口了,看來還是沒有吃到苦頭,知道要藏什么話。”她站起來拍拍手,“你們繼續打吧,我不管了。”
陳平尖叫一聲,撲過來拖住她衣角,求道:“你到底要聽什么,我都說。”
康安安冷笑,說:“你把王卿死的那天你到國公府后所見所聞所有事,無論大小,一概說出了。我哪里聽不明白再問你,怎么樣?”
陳平垂了頭,苦聲說:“隔了許多日子,我只怕記不得那么清楚了。”
康安安說:“看來你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了。”
陳平馬上回憶起來:“那天先生病了,學堂沒有開課,公子去前廳會客了。我和吳惠到花園里走走,見到王卿躲在樹叢里,便把他拉了出來。我們本來是準備開個玩笑而已,誰知道拉扯之間,他的書袋子掉了下來。從里面掉出來幾張稿紙,吳惠沒事過去翻了翻,結果發現竟一張春宮圖,題詞也是他的筆跡,我們就把他狠狠地羞辱了一遍。王卿就哭著跑回去了,我們兩個在園子里玩了一會兒,見公子遲遲不出來,也就回去了。想不到第二天早上才進國公府,就聽說王卿吊死了。”
康安安笑笑,說:“王卿敢畫春宮,你們一定很震驚,那種罪證肯定不會還給王卿吧?”
陳平一呆,喃喃說:“看完后確實是留了下來,準備日后敲他一頓竹杠。”
康安安說:“我聽著就奇怪了,沒事王卿帶著這種咬手的東西在身上干什么。不好好藏在房間里,還特地帶著跑到花園里去,看上去倒像是等你們找一樣。這話我就聽不懂了,要么他瘋了,要么就是你在唬人,還是打一頓吧。”
陳平嚎起來:“沒有沒有,確實如此。”
康安安甩手走開,小王爺過去就是一鞭子,抽得他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躥了出去。陳平邊跑邊叫:“我說我說,求姑娘網開一面,千萬不要對外人說是我說的就行。”
康安安說:“行,今天我們不蒙面不滅燈地進來,就是不想和你打馬虎眼,大家都辯個明白。”
陳平掩面哭起來,道:“我就是個聽命辦事的下人,公子一個眼色過來,我就得把事情辦下去,否則糊口的飯碗都要砸了。那張畫確實不是我們從王卿身上搜到的,是公子暗地里給我,讓我去尋他晦氣的證據。”
陳平本是個幫閑的出身,但不同于別家的幫閑子弟只盯著吃喝玩樂這一塊。他腦子活,投其所好,混到了公子身邊伴讀郎的地位,一來想借機討些好處,二來無非是為了全天混在國公府騙吃騙喝罷了。
他自己確實也眼睛毒,腦子活,夠殷勤,硬是處處把吳惠比下去,混成了公子眼前一等一的心腹。公子把許多重要的事都和他商量,難怪吳惠看了都要眼紅。
康安安聽他終于肯露出口風,心里一松,拖了把椅子朝他對面坐下來,說:“既然翻了口供,那么咱們重新來,你再說一遍。”
陳平無可奈何,重新說:“那天一早先生因病告假,我早到了府里,公子單獨把我叫在旁邊,塞給我一張春宮圖,說是王卿畫的,他不好意思當面去責備他,就讓我和吳惠去花園堵他,教訓他一頓。我自然不敢推托,就叫了吳惠去打了他一頓,再威脅他說證據掌握在我們手里,讓他自己小心,否則我們定叫他生不如死,然后……然后我們就回去了。”
康安安一敲椅靠,說:“打!”
小王爺上去就是一鞭子,陳平也是個伶俐的,聽到動靜早就抱頭滾起來,鞭子大半抽在地上,他急叫道:“別打別打,我又哪里說錯了?”
康安安說:“就你這種吃了洗腳水的奸貨,辦好差事不急著去公子那里領好處,居然就回去了,打死我也不肯信呀。”
陳平說:“哦,少說了一句,教訓了王卿之后,我騙吳惠先走了,自己去公子那里回命。公子賞了我一點兒錢,就讓我走了。”
康安安嘆口氣,說了聲:“這話問得真累啊。”
她站起來,走到小王爺身邊,問:“你身上有刀嗎?”
小王爺說:“刀都在外面,我身上有把匕首。”
康安安手一攤:“拿來。”
她提著匕首回到陳平面前,依舊在椅子上坐下,說:“我曉得你是個常年在嘴皮上打官司的人才,最會藏話躲話。我一句趕一句地問你,大家都挺費力,不如這樣,你有你的說辭,我也有我自己的消息。你只管說,哪一句和我知道的對不上,我就直接在你身上割一刀。放心,我是個女人,力氣小,不會太疼的,我倒要看看是你能編,還是我能割。”
一邊說一邊把匕首拔出鞘,明晃晃地在他眼前閃過,陳平頓時沒聲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