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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伊斯拉斐爾

跨年夜·第一年·冬

茉莉安·克羅從傘軌車上跳下來,凍得牙齒咯咯直打架,握著傘柄的兩只手也都凍僵了。風把她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她一邊拼命地整理,一邊著急忙慌地追趕著她的資助人。他已經躥到幾碼開外的地方了,噌噌噌地走在波希米亞區熙熙攘攘的主街上。

“等等!”她喊著,在一群身著緞子長袍和華麗天鵝絨斗篷的女人中間擠來擠去,“朱庇特,慢點兒!”

朱庇特·諾斯回過頭來,腳底下卻沒停:“慢不了,小茉。‘慢’這個字就不在我的字典里。跟上。”

他說著,又一頭扎進了行人、人力車、馬車和機動車的混亂之中。

茉莉安急匆匆地跟在他后面,闖進了一片寶石藍色的煙霧里。煙霧聞起來甜膩膩的,正噴在她臉上——一個女人手上夾著一根小小的金色雪茄,她的指甲也染成了寶石藍色。

“呃,真難聞!”茉莉安咳了幾下,揮手趕走那些煙霧。有那么一瞬間,她找不著朱庇特的身影了,不過隨即她就看見了他那淺金色的腦袋,一上一下地在人海里浮動。她連忙沖了過去。

“一個小孩兒!”她聽見那個指甲涂成藍色的女人在后頭驚訝地嚷嚷,“親愛的,快看呀,有個小孩兒!在這兒,波希米亞區!多嚇人哪!”

“只不過是場表演罷了,親愛的。”

“哦,還真是啊,太新鮮了!”

茉莉安很想停下來,四處逛逛看看。永泊鎮的這一帶,她還是第一次來呢。要不是擔心在人群里跟丟了朱庇特,她肯定會因為這寬闊的街道,兩側的劇場、戲院、音樂廳,以及五顏六色的燈光和霓虹燈招牌興奮不已。人人都穿著最考究的衣服,從四面八方的車廂里蜂擁而出,又匯入各個劇場的大門。街頭小販又是叫又是唱,往吵鬧的酒吧里招攬客人。餐館里擠滿了食客,桌子擺到了大街上,所有的地方都擠得滿滿當當,哪怕是在這天寒地凍的跨年夜、冬季的最后一日。

茉莉安總算趕上了朱庇特。他正站在那最最擁擠的人群外面,也是整條街最最漂亮的建筑外面等她。這閃閃發光的大樓是用白色大理石和金子建成的,茉莉安覺得它很像大教堂,也有點兒像婚禮蛋糕。樓頂支著一張遮篷,燈火通明的,上面寫著:

新德爾菲安音樂廳敬獻

吉吉·格蘭德

古特伯恩五人樂團

“我們要……進去嗎?”茉莉安喘著氣,肋骨陣陣作痛。

“什么?進這里面去?”朱庇特一臉輕蔑地抬頭看了看這個“新德爾菲安”,“老天,才不是呢。寧死也不去。”

他偷偷地回過頭瞄了一眼,領著她拐進了新德爾菲安音樂廳背面的一條小巷,把吵吵嚷嚷的人群拋在了身后。小巷很窄,他們只得一前一后地走著,跨過一堆堆無法辨認的垃圾,邁過那些從墻壁上松散落下的磚塊。這里沒有燈,只有強烈濃重的臭味。越往深處走,臭味就越濃,像壞掉的雞蛋,或是死掉的什么動物,也可能兩者皆有。

茉莉安捂住了鼻子和嘴巴。這臭味實在太難聞了,她勉勉強強才忍住了想吐的沖動。她想趕緊轉身折返,可朱庇特就跟在后面,輕輕推著她,催她繼續往前走。

“停一下,”就在他們快要走到小巷盡頭時,朱庇特開口了,“這是不是……不對,等等,這是……”

茉莉安轉過身,看見朱庇特打量著墻壁——看起來和其他的墻壁沒什么不同。只見他用指尖輕輕地按了按磚塊之間的灌漿,湊上去聞了聞,還試著舔了一下。

茉莉安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哎呀,別舔了!你這是在干什么啊?”

朱庇特沒回答。他凝視著墻壁,片刻之后皺起眉頭,仰著臉望了望夾在房舍屋頂之間的那道窄窄的、綴滿星星的天空。“唔,應該就是這兒了。你能感覺到嗎?”

“感覺到什么?”

他拉起她的手,按在墻壁上:“閉上眼睛。”

茉莉安照做了,可心里覺得很蠢。有時候,你很難分辨出朱庇特是在冒傻氣還是在說正經的,比如說此刻,她就懷疑,他根本是在逗著玩兒。畢竟,今天是她的生日,朱庇特已經答應她,不搞什么“驚喜”,可他應該還是會在一屋子人里表演個精心準備的、令人尷尬的特技吧,然后再唱個“祝你生日快樂”什么的。她正想把這些猜測說出來,這時——

“哦!”她的指尖感到了一種極其細微的、模糊的刺痛,耳朵里也響起了一陣低聲嗡鳴。“哦!”

朱庇特抓住她的手腕,非常輕地把它從墻壁上拉開了。茉莉安感覺到了一股相反的拉力,仿佛墻壁有磁力似的,吸住了她的手,不放她走。

“那是什么?”她問。

“小小把戲。”朱庇特咕噥道,“跟我來。”他往后退了退,把一只腳踩在了磚墻上,然后另一只腳也踩了上去——完全撇開了地心引力——順著墻壁,朝天空的方向走去。他縮著身子,免得撞到小巷另一側的建筑。

茉莉安靜靜地瞪著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現在已經是永泊鎮丟卡利翁大飯店的永久居民了,同時還是奇跡社團的成員,真不該在看見奇人異事的時候還這么驚訝。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聞見那股臭味又想吐了),學著朱庇特的樣子,踩上了磚墻。她的兩只腳一踏上墻壁,整個世界恍然傾斜翻轉,隨即又恢復了平衡,所以她沒感覺到什么不適。而且,那股難聞的臭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夜晚的清新空氣。突然之間,走在滿天星斗之下的墻壁上,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茉莉安大笑起來。

他們一從這條垂直的“小巷”走出來,世界就再次向右傾斜,掉轉了方向。

房頂上不過是另一條小巷,茉莉安還以為會有點兒什么特別的呢。這條小巷擁擠、嘈雜,籠著病懨懨的綠色燈光。她和朱庇特排到了一列隊伍的隊尾。隊伍很長,側面拉著天鵝絨繩子,排隊的人都很興奮。這種興奮的情緒是很有感染力的,茉莉安心里也激動地期待起來,不禁踮起腳尖,想看看大家到底在等什么。只見隊伍前面有一扇破舊的藍色大門,上面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面潦草地寫著:

老德爾菲安音樂廳

后臺入口

今晚登臺:天使伊斯拉斐爾

“天使伊斯拉斐爾,是誰啊?”茉莉安問。

朱庇特沒回答,只是歪歪腦袋,示意茉莉安跟上,然后就大搖大擺地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面。有個女人正百無聊賴地站在那兒,翻弄著手上的名單。她通身黑色,從厚靴子到掛在脖子上的羊毛耳罩都是(茉莉安頗為欣賞)。

“隊尾在那邊。”女人頭也不抬地說道,“不允許拍照。演出結束前什么也不簽。”

“我恐怕等不了那么久。”朱庇特說,“我現在溜進去,您不介意吧?”

女人嘆了口氣,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嘴巴一開一合地嚼著口香糖說:“叫什么?”

“朱庇特·諾斯。”

“名單里沒有你。”

“不。我是說,是的。我知道名單里沒有我,不過我希望您能把我添上。”他說著,金色的大胡子里透出笑意,輕輕地拍了拍翻領上金色的W形小別針。

茉莉安覺得很不自在。她知道在永泊鎮,奇跡社團的成員是很受人敬仰的,而且經常擁有普通人只能遐想的特殊待遇,但她從來沒見過朱庇特如此明目張膽地使用他的“別針特權”。他總是這么做嗎?她想。

那女人卻不以為然——茉莉安覺得,這也可以理解——她瞪著那枚金色的W形別針,皺了皺眉,然后抬起描著粗眼線的眼睛,望著朱庇特滿懷希望的臉眨了眨,說:“名單里沒有你。”

“他肯定愿意見我。”朱庇特說。

那女人撇著上唇,露出鑲滿鉆石的牙齒:“何以為證?”

朱庇特歪著頭,挑起了眉毛。那女人也做出了同樣的表情。終于,朱庇特嘆了口氣,從外套里掏出了一根黑色的、灑滿金色斑點的羽毛。他把羽毛夾在手指間轉動著,一圈,兩圈……

女人微微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茉莉安甚至能看見卡在她牙齒之間的那團淺藍色的口香糖。她不安地看了一眼朱庇特身后的長龍,然后推開了那扇褪色的藍色大門,一歪腦袋,示意他們進去:“那就快點兒吧。還有五分鐘就啟幕了。”

老德爾菲安音樂廳的后臺漆黑一片。身穿黑衣的工作人員悄無聲息、手腳麻利地忙碌著,四周彌漫著一種靜謐而期待的氣氛。

“那根羽毛是怎么回事?”茉莉安悄聲問道。

“顯然比別針管用啊。”朱庇特似乎有點兒不高興。他遞給茉莉安一副耳罩——那是他順手牽羊從標著“工作人員”的盒子里拿的,然后說道:“給,戴上,他就要開唱了。”

“誰?你是說那個天使是……呃,真實存在的?”她問。

“對啊。伊斯拉斐爾。”他把一只手伸進金色的頭發里抓了抓。茉莉安知道,這個動作說明他有點兒緊張。

“可是我想聽聽啊。”

“噢,不要吧。你不會喜歡的,相信我。”朱庇特透過帷幕,看了看外面臺下的觀眾,茉莉安也飛快地瞥了一眼,“你絕不會想聽到這種歌聲的,小茉。”

“為什么?”

“因為那將是你所聽過的最甜美的聲音,”朱庇特說,“它會像扣動扳機似的,觸發你大腦中的某種東西,不間斷地帶給你所能感知到的最最美好的……平靜。它會提醒你,你是一個完整的人,完美無瑕,該擁有的一切已然在懷,孤獨和悲傷已是遙遠的回憶。你的心會充盈滿溢,你會覺得,這個世界再也不會讓你失望了。”

“聽起來挺嚇人啊。”茉莉安干巴巴地說。

“確實嚇人,”朱庇特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因為這平靜很短暫。伊斯拉斐爾不可能永遠唱下去。所以當他停下來的時候,那種完美的幸福感就會煙消云散。你會重歸現實世界,回到冰冷、缺憾與骯臟中去。那種落差實在叫人難以忍受,你會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生命也就此戛然而止。那感覺就像是你被裹在泡泡里,可世界上的其他人,就在你周圍,繼續著那樣不完美的生活。你看見外面那些人了嗎?”他輕輕地把帷幕拉開了一點點,兩個人一起看向外面的觀眾。

外面的人群如海洋般涌動,張張面孔被空洞的樂池燈光照著,流露出同樣的神情——熱切而茫然。渴望,是渴望。“他們并不是藝術生的資助人,”朱庇特繼續說道,“資助人不會出現在這里,因為資助人欣賞的是精湛的表演。”他低下頭,看了看茉莉安:“而這些人是癮君子,小茉。每一個都是。他們是來這兒續命的。”

茉莉安偷偷地望向那些如饑似渴的面孔,只覺得一陣不寒而栗。

一把女聲劃破空氣,觀眾們安靜下來了。

“女士們,先生們!在他百戰而歸的凱旋之夜,這場前無古人的視聽盛宴即將在老德爾菲……我謹為您介紹,舉世無雙、從天而降、神圣至極的……”話筒里的聲音戲劇性地壓低了,變成了輕聲耳語,“請向天使伊斯拉斐爾展示您的愛意吧!”

音樂廳里猛然爆發出掌聲、歡呼聲和口哨聲,把之前的靜謐一下子撕碎了。朱庇特用胳膊肘戳了戳茉莉安,催她把耳罩戴上,扣好。所有的雜音都被摒絕在外,能聽到的只有自己耳朵里血液流動的聲音。茉莉安知道,他們來這兒不是為了看什么演出,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務,可即便如此也……有點兒煩人,真的。

音樂廳里的黑暗被璀璨的金色光輝取代。茉莉安眨眨眼睛才又能看清,在人群上方,富麗堂皇的天花板正中央,一束追光勾勒出一個男人的身影。他是如此奇詭絕美,超凡脫俗,驚得茉莉安實實在在地倒吸了口冷氣。

天使伊斯拉斐爾浮在半空中,一雙翅膀強勁有力,上面覆著黑夜一般濃郁的羽毛,脈紋閃著虹彩,金光瑩瑩。這雙翅膀從他的肩胛骨之間伸出,緩慢而有節奏地揮動著,展開至少有三米長。他的身體也很健壯,肌肉發達,但是柔軟靈動,炫酷的黑色皮膚上,有一條條金色的小血管凸起,讓他看起來宛如一只用貴重金屬修復過的花瓶。

他俯視著下方的觀眾,仁慈的目光里同時帶著冷漠的好奇。大廳里的人們仰頭凝望著天使伊斯拉斐爾,涕淚橫流,渾身發抖,緊緊地抱住自己尋求安慰。有幾名觀眾甚至當場暈倒,躺在了地板上。茉莉安不禁覺得這有點兒過分夸張了:他都還沒開口唱呢。

這時,他唱起來了。

觀眾們凝滯了。

仿佛再也不會恢復活生生的原樣似的。

寧和而持久的平靜,像雪一樣降臨,覆蓋了整個音樂廳。

茉莉安原本可以待在原地,躲在舞臺的一邊,整夜都看著這詭異、安靜的奇景,但朱庇特只看了幾分鐘就不耐煩了(一貫如此,茉莉安想道)。

在煙霧繚繞的昏暗后臺,朱庇特在盡里面找到了天使伊斯拉斐爾的化裝間。他們決定進去等他。沉重的鐵門關上了,關得嚴嚴實實的,朱庇特這才覺得安全了,示意茉莉安可以摘下耳罩。

茉莉安環顧四周,皺起了鼻子。這里簡直是一團亂:空罐子、空瓶子到處都是,還有幾盒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幾十只花瓶散落各處,里面插著枯萎程度各不相同的花束;服裝堆在地板上、沙發上、椅子上、梳妝臺上,發霉的氣味顯然來自那些該洗的衣服。天使伊斯拉斐爾竟然是個邋遢鬼。

茉莉安困惑地哼了一聲:“你確定沒找錯地方?”

“唔,很不幸,沒找錯。”

朱庇特在沙發上刨出一塊地方,讓茉莉安坐下,小心翼翼地把垃圾挪進了垃圾桶……然后他就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投入地花了四十分鐘,把整個屋子清理了一遍,還把所有的臺面都擦了,盡量把這兒收拾得像個人待的地方。他沒讓茉莉安幫忙,茉莉安也沒主動要求——哪怕是舉著一根十英尺長的桿子,她也不想去碰這些有損健康、有礙安全的東西。

“小茉,聽著,”朱庇特一邊忙活一邊說,“你感覺怎么樣?還好嗎?感覺開心嗎?感覺……平靜嗎?”

茉莉安皺起眉頭。她本來是挺平靜的,可他一問她是不是平靜,她就不平靜了。沒有人會問別人是不是平靜吧,除非他認為對方有“不平靜”的可能。“怎么了?”她瞇起眼睛,“有什么不對勁的嗎?”

“沒有沒有!沒有不對勁!”說是這么說,可朱庇特的聲音尖了起來,有點兒防備意味,“什么問題都沒有!只是……要見伊斯拉斐爾這樣的人呢,心緒平和是非常重要的。”

“為什么?”

“因為伊斯拉斐爾那種人會……吸收其他人的情緒。這個嘛,呃,特別難過或是生氣的時候去拜訪他們挺不禮貌的,因為那樣會讓他們心情糟透,這一天就毀了。而且,坦率地說,讓伊斯拉斐爾情緒不佳,我們自己也承受不起。這個非常重要。所以,呃……你狀態怎么樣?”

茉莉安燦爛地咧開嘴,豎起了雙手的大拇指。

“很好,”朱庇特慢吞吞地說道,似乎有點兒不安,“很好,有備無患。”

后臺的擴音器響了,宣布幕間休息二十分鐘。不一會兒,化裝間的門砰地被撞開了。

當紅巨星風風火火地進來了,他滿頭大汗,那雙翅膀就疊在背后。他徑直朝著手推車走了過去,那上面擺滿了叮叮當當的酒瓶,里面盛著顏色深淺不一的棕色烈酒。他挑出琥珀色的一款,給自己倒了一小杯。接著又是一杯。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時候,他才終于發現,屋里還有別人。

他瞪著朱庇特,把最后一口酒咽了下去。

“迷路了,是嗎,親愛的?”他終于開口了,沖著茉莉安點了點頭。他講話的聲音也是如此深沉、悅耳,茉莉安聽著,竟然生出一種心痛的感覺,就像懷舊、鄉愁,或是渴望,濃烈得仿佛張開嘴就能吐出來。她重重地咽了口唾沫。

朱庇特干巴巴地笑道:“這是茉莉安·克羅,這位是天使伊斯拉斐爾,舉世無雙的歌者。”

“很高興見……”茉莉安剛開口就被打斷了。

“幸會。”伊斯拉斐爾胡亂地揮了揮手,“我沒想到今晚會有人來訪,所以沒帶多少錢,不過……”他指了指推車,“你們就隨便喝點兒吧。”

“我們不是來討吃討喝的,老朋友,”朱庇特說,“我想請你幫個忙。非常緊急。”

伊斯拉斐爾倒在椅子上,兩腿往扶手上一甩,氣哼哼地瞪著手里的玻璃杯。他的翅膀動了動,重新收疊規整,搭在椅背上,猶如一件寬寬大大的羽毛斗篷。它們光滑平整,底層還有柔軟的絨毛。茉莉安很想伸手摸一摸,不過忍住了。那樣會很奇怪吧,她想。

“我早該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伊斯拉斐爾說,“我還以為你永遠也不來了呢,老朋友。第十一年夏天之后你就沒露過面了,連我的首演也沒來,你記得吧?”

“這事我真的很抱歉。你收到我送的花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可能收到了吧。”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送來的花可多著呢。”

茉莉安可以確定,伊斯拉斐爾就是想讓朱庇特不好受,可她自己也忍不住不好受起來。她之前從來沒見過伊斯拉斐爾,卻一想到他不開心就受不了。她有種沖動,很想給他一塊餅干,或是一條小狗,諸如此類。

朱庇特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卷皺皺巴巴的紙和一支筆,默默地遞給了他的這位朋友。伊斯拉斐爾卻不理不睬。“我知道,你收到我的信了。”朱庇特說。

伊斯拉斐爾轉動著手里的杯子,沒有回答。

“你可以簽嗎?”朱庇特簡單干脆地問道,手還伸著,“拜托了,可以嗎?”

伊斯拉斐爾聳聳肩說:“我為什么要簽?”

“我想不出像樣的理由,”朱庇特承認道,“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簽。”

天使此刻正盯著茉莉安,神態嚴肅而謹慎。“能讓朱庇特·諾斯出手資助的理由,我只能想到一個,”他啜了一口杯中酒,把目光挪回朱庇特身上,“要是我猜錯了,那你就只管直說啊。”

茉莉安也看著自己的資助人。三個人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坐著,令人不安的寂靜似乎被伊斯拉斐爾當作了默認。

“奇跡鍛工。”他壓低聲音,輕輕吐出一句話。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疲憊地捂住臉,從朱庇特手里抓過紙卷,卻沒有碰那支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認識的最傻的傻瓜。好吧好吧,我當然會簽署這份愚蠢的擔保協議。但這根本沒有意義啊。奇跡鍛工,真是的,太荒謬了。”

茉莉安在沙發上動了動,覺得很尷尬,而且也有點兒不高興。這人自己的化裝間臟得像垃圾坑,卻說別人“荒謬”,聽起來真叫人難堪。她吸吸鼻子,努力地裝出一副無所謂的矜持模樣。

朱庇特皺起眉頭:“小伊,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但這件事屬于高度機密,你懂,它只能……”

“我知道怎么保守秘密。”伊斯拉斐爾氣哼哼地說著,向后一伸手,一哆嗦,就從自己的翅膀上拽下一根黑色的羽毛。他把羽毛插進梳妝臺上的墨水瓶里蘸了蘸,在紙頁底部潦草地簽上了名字,一臉沉郁地還給朱庇特,然后把羽毛往旁邊一扔。它飄飄搖搖地落在地板上,金色的斑點折射著燈光,漂亮極了。茉莉安很想把它撿起來,帶回家珍藏,可是又覺得,這或許有點兒像偷了人家的衣服。“我真以為你會來得更早些,你知道吧。卡希爾的事兒你聽說了?”

朱庇特正在朝著簽名吹氣,想讓它快點兒干。他頭也不抬地問:“卡希爾?他怎么了?”

“他不見了。”

朱庇特停住了,抬眼看著伊斯拉斐爾。“不見了?”他反問道。

“消失了。”

朱庇特搖了搖頭:“這不可能。”

“我也這么想啊,可是事情就是這樣。”

“可是,他是……”朱庇特欲言又止,“他不能就這么……”

伊斯拉斐爾的神色暗了下去。茉莉安覺得他那樣子像是害怕了。“可是,事情就是這樣。”他重復道。

沉默了片刻,朱庇特站起來,系好了外套,示意茉莉安準備告辭。“我會調查這事兒的。”他說。

“會嗎?”伊斯拉斐爾不太相信。

“會的,我保證。”

他們沿著小巷的墻壁走下去,回到了波希米亞區亮如白晝的主街上,然后穿過擁擠的人群,往傘軌車車站走。不過此時,他們走起路來要比之前優雅得多。朱庇特的一只手緊抓著茉莉安的肩膀,仿佛剛剛想起,在這陌生而擁擠的地方,他真得把她盯緊點兒才行。

“卡希爾是誰?”在站臺上等車時,茉莉安問道。

“也是伊斯拉斐爾他們那撥兒里的。”

“廚娘給我講過不少天使的故事,”茉莉安想起了自己過去的家克羅莊園,“死亡天使、仁愛天使、毀掉晚餐的天使……”

“這可不是一回事。”朱庇特說。

茉莉安迷糊了:“他們不是真正的天使嗎?”

“我覺得這可能有點兒超出想象范疇了,他們其實是神靈,算是吧。”

“神靈……什么意思?”

“哦,你應該明白呀,就是住在天上,會花樣飛行啊,有翅膀啊,諸如此類。卡希爾是神靈圈子里的重要角色,要是他真的消失了……唔,我看一定是伊斯拉斐爾弄錯了,或是夸大其詞了——他就喜歡咋咋呼呼的,小伊這家伙。啊,車來了,準備好了嗎?要跳了。”

說時遲那時快,茉莉安和朱庇特瞅準時機,把各自的雨傘掛在了傘軌車纜索的鉤子上,死命地拽著傘柄,任由纜索帶著他們在迷宮般的永泊鎮上空飛馳。傘軌車的纜索遍布全城,復雜莫測,縱橫交錯地穿過低處的大街小巷,又呼嘯著攀上房頂和樹梢。在茉莉安看來,這危險得都有點兒冒傻氣了:你在天上飛來飛去,靠的只是緊緊地抓住雨傘,要不然就會掉在地上摔成八瓣。不過,嚇人歸嚇人,在高空看著人和建筑向后掠去,感受著風撲在臉上,的確也很刺激。住在永泊鎮,乘傘軌車是她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

“聽著,我必須告訴你些事情。”他們終于回到了丟卡利翁大飯店所在的街區,于是狠拽傘柄,從飛馳的傘軌車上跳下來。這時朱庇特說道:“我沒有完全跟你說實話,關于……關于你的生日。”

茉莉安瞇起眼睛,冷冰冰地說:“哦?”

“別那么生氣。”朱庇特咬著嘴唇,好像十分內疚似的,“只是……呃,弗蘭克聽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也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什么事都能變成開場宴會的借口。”

“朱庇特……”

“還有……丟卡利翁大飯店的每一個人都很愛你!”他的聲音突然高了八度,好一個哄騙人的先抑后揚,“他們要為他們最喜歡的茉莉安·克羅慶祝生日,我也沒理由不同意呀,不是嗎?”

“朱庇特!”

“好啦,好啦。”他舉起雙手投降,“你說過不想大張旗鼓的嘛,別擔心了好嗎,弗蘭克保證過會低調的。只有員工們,你和我,再加上杰克。你就吹吹蠟燭,我們就唱唱‘祝你生日快樂’而已……”茉莉安哀嘆起來,光是想一想就已經讓她尷尬得臉都紅了,一直紅到耳垂。“……然后吃吃蛋糕,就完事兒了。其他的明年再說。”

茉莉安瞪著他:“低調?你保證?”

“我向你發誓。”朱庇特一只手捂著心口,鄭重其事地說,“我告訴弗蘭克要收斂些,再收斂些,計劃一直縮水,他都覺得有點兒不像話了,因為縮得只有他原計劃的十分之一那么多了。”

“是嗎?那他照做了嗎?”

她的這位資助人冷哼一聲,像是被冒犯了:“聽著,我知道我是個閑散從容的炫酷先生,而且……”茉莉安禮貌地揚起眉毛表示質疑。“……不過想必你也發現了,我的員工們還是很尊重我的。弗蘭克知道誰是老板,小茉,他知道是誰在他的工資單上簽字。相信我,既然我讓他低調,那么他就一定會……”

朱庇特沒能說完。這時,他們已經轉了個彎,來到了非凡大道,高大宏偉、金碧輝煌的丟卡利翁大飯店就坐落在此。茉莉安和她的資助人就住在這里……而了不起的宴會策劃專家、吸血鬼侏儒弗蘭克,顯然已將大飯店裝飾一新。

整座丟卡利翁大飯店掛滿了火烈鳥粉色的小彩燈,估計有幾百萬盞吧,照得夜空亮堂堂的。沒準兒在太空中都能望見,茉莉安想道。

“……就一定會置之不理?”她替瞠目結舌的朱庇特說完了那半句話。

聚集在大飯店門前臺階上的,可不只是員工,似乎所有暫住在這兒的客人都在,另外還有不少看熱鬧的人。他們的臉上洋溢著興奮,團團圍著一個奢華的、粉紅色的九層生日蛋糕。茉莉安覺得,這蛋糕好像更適合皇家婚禮,而不是一個小孩兒的十二歲生日宴。噴泉邊等候著一支銅管樂隊,茉莉安和朱庇特一到,他們就按照弗蘭克的手勢,熱熱鬧鬧地邊走邊吹奏起來。而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條橫跨整個房頂的橫幅,上面龐大閃爍的字母拼成了:

茉莉安十二歲了!

“生日快樂!”員工和賓客們喊道。

弗蘭克一指朱庇特的侄子杰克,杰克就點燃了一簇煙花。煙花呼嘯著沖上天空,灑落點點星輝花火,把大家全都籠罩在里面。

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獲得過爵級勛章的林地語者錢達·卡莉夫人,為大家演繹了一首極為戲劇性的《生日歌》(三只知更鳥、一只獾和一群松鼠立刻聞聲趕來,滿懷憧憬地簇擁在她腳邊)。

丟卡利翁大飯店的運輸主管兼司機查理,已經在他的愛車里挑選出一輛,整飾完備,好讓過生日的姑娘可以隨時乘坐。

門房凱吉瑞和服務員瑪莎抱著一大堆禮物,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還有大塊頭的華姿貓、客房部主管芬內斯塔,趁著四周熱鬧,偷偷地把大爪子一揚,撒下一大把粉紅色的糖霜。

朱庇特急慌慌地瞥了茉莉安一眼:“我能不能……呃,和我們的屋頂宴會總司令私下談談?”

茉莉安搖搖頭,想忍住卻最終沒能忍住嘴邊的笑意。她感到自己的胸膛正中央,有一束暖暖的陽光在閃耀,仿佛還有一只貓蜷縮在里面,心滿意足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以前從來沒有人為她舉辦過生日宴會。

弗蘭克真好,真的。

茉莉安被抹了一臉蛋糕,暈暈乎乎,又被上百位賓客沒完沒了的祝福弄得精疲力盡,最后終于爬進了卷成一卷、像蠶繭似的羊毛毯子里(這是當天晚上變出來的;她的床顯然很理解,這一天有多么漫長)。她的腦袋剛挨著枕頭,就沉沉地睡著了。

然而,半秒鐘之后,她又醒了。

她醒了,床已不知去向。

她醒了,身邊還有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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