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識增多
- 大衛·科波菲爾 David Copperfield(雙語譯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5579字
- 2022-05-13 11:13:13
這樣的生活我過了一個月左右,那個裝著木頭假腿的人開始拿著一個拖把,提著一桶水,一瘸一拐地到處走動了。我憑這一點推斷,他這是在為克里克爾先生和同學們回校做準備了。我的推測沒有錯,因為沒過多久,拖把就光顧到教室里,把梅爾先生和我趕出來了。有好幾天,我們倆哪兒能待就在哪兒,能將就著怎么過就怎么過。這時,我們還經常遇見兩三個以前很少露面的年輕女人,她們總嫌我們妨礙了她們。我們成天生活在飛揚的塵土中,弄得我老打噴嚏,好像薩倫學校是個大鼻煙壺似的。
一天,梅爾先生告訴我說,克里克爾先生當天晚上就要回來了。晚上,吃過茶點以后,我又聽說他已經回來了。睡覺前,木腿人奉命帶我去見他。
克里克爾先生家住的那部分房子,要比我們住的這一部分舒適多了,他的屋外還有一個幽靜的小花園。看了我們塵土飛揚的運動場之后,再看到他的花園,真讓人心曠神怡。我們的運動場簡直是一小片沙漠,我想除了雙峰或單峰的駱駝之外,誰在那兒都不會注意到舒適的。我去見克里克爾先生時一路上直打哆嗦,就連注意到那條過道顯得很舒適,也覺得是件膽大妄為的事。我給帶進去時,由于過于局促不安,幾乎都沒看到克里克爾太太和克里克爾小姐(她們母女倆也在客廳里)。除了克里克爾先生,我什么也看不見了。克里克爾先生身材肥胖,身上掛著一串表鏈和幾枚紋章,坐在一張扶手椅里,旁邊放著一只玻璃杯和一個瓶子。
“這么說!”克里克爾先生說,“這就是那位得銼掉牙齒的小先生了!把他轉過身!”
木腿人把我轉了個身,讓克里克爾先生能看到我背上的木牌;讓他看了個夠之后又把我轉了回來,要我面對克里克爾先生,自己則站在他的一旁。克里克爾先生滿臉通紅,眼睛很小,凹得很深,腦門上青筋畢露,小鼻子,大下巴。頭頂已禿,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根頭發,剛剛變白,看上去像是濕漉漉的,從兩鬢相對梳過,在前額上交叉會合。不過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嗓子沙啞,說起話來聲音很低。這一來,害得他說話很費勁,或者是他自己覺得說話提不起勁,從而使他那張本已憤怒的臉顯得更加憤怒,本已粗大的青筋更加粗大。現在回想起來,怪不得覺得這是他最大的特點了。
“那么,”克里克爾先生說,“關于這個小孩,有什么要報告的嗎?”
“還不曾發現他有什么錯,”裝有木頭假腿的人回答說,“他還沒有機會呢。”
我覺得克里克爾先生感到很失望。不過我看克里克爾太太和克里克爾小姐(我這會兒才第一次看到她們,她們倆都很瘦,也很文靜)并沒有失望。
“過來,先生!”克里克爾先生說著朝我招手。
“過來!”木腿人也照他那樣打著手勢重復了一遍。
“我有幸跟你繼父認識,”克里克爾先生揪著我的耳朵低聲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意志很堅強。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了解我嗎?嘿?”克里克爾先生一面說,一面惡作劇似的狠狠擰我的耳朵。
“還沒有,先生。”我回答說,痛得直往后縮。
“還沒有?嘿?”克里克爾先生照著說了一遍,“不過你很快就會了解的。嘿?”
“你很快就會了解的。嘿?”裝有木頭假腿的人也照著說了一遍。我后來才發現,因為他嗓門大,所以當克里克爾先生對學生訓話時,他總是當克里克爾先生的傳話人。
我當時嚇壞了,就說,如果他樂意,我希望如此。這一陣子我的耳朵一直像火燒似的;他擰得太狠了。
“我得告訴你,我是個什么人,”克里克爾先生低聲說,終于把我的耳朵放開了,可最后那一擰,直痛得我的眼睛涌出了淚水,“我是一個韃靼[49]。”
“一個韃靼。”木腿人說。
“我說要做一件事,我就一定會去做,”克里克爾先生說,“我說要干成一件事,我就一定要它干成。”
“——要干成一件事,我就一定要它干成。”木腿人重復說。
“我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克里克爾先生說,“我就是這樣的人。我要盡我的責任。這就是我要做的。哪怕是我自己的親骨肉,”說到這里,他朝克里克爾太太看了看,“要是他不聽我的,那就不是我的親骨肉,我就把他攆走。那個渾蛋,”他問木腿人說,“又來過嗎?”
“沒有。”木腿人回答。
“沒有,”克里克爾先生說,“他現在明白一點了,了解我的為人了。叫他離得遠一點,我說,叫他離得遠一點,”說著,克里克爾先生使勁拍了一下桌子,眼睛看著克里克爾太太,“他總算了解我了,這會兒你大概也有點了解我了吧,我的年輕朋友?你可以走啦。把他帶走。”
我很高興他打發我離開,因為克里克爾太太和克里克爾小姐兩人都在擦眼淚,我就像為自己一樣,為她們感到難過。不過我心中還有一個請求,這事與我的關系太大了,我不能不提出來,盡管我說不準自己有沒有這份勇氣。
“要是您許可的話,校長……”
克里克爾先生低聲問道,“嘿!什么事?”兩眼直盯著我,好像要把我燒化了似的。
“要是您許可的話,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做了那件錯事,實在感到非常抱歉,先生,您要是允許的話,在同學們回來之前,我是不是可以先取下背上的這塊牌子……”
我不知道克里克爾先生是真要那么做呢,還是僅僅為了嚇唬我,他聽了我的話之后,一下子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我嚇得連連后退,不等木腿人陪伴便一刻不停地跑回自己的寢室,看看沒人追我,我便上了床,因為已到就寢的時間了。我躺在床上,哆嗦了好幾個小時。
第二天早上,夏普先生回來了。他是一級教師,地位在梅爾先生之上。梅爾先生跟學生一起吃飯,而夏普先生正餐和晚餐都跟克里克爾先生同桌進餐。我覺得,夏普先生身體單薄,看上去沒精打采;他長著一個大鼻子,頭總是偏向一邊,仿佛有點太重,脖子挺不住似的。他的頭發倒是很光滑,而且還微卷。不過據那個最早回校的學生告訴我說,他那是戴的假發(他還說,那是二手貨),夏普先生每周六下午去卷燙一次頭發。
告訴我這事的不是別人,正是托米·特雷德爾。他是第一個回校的學生。他介紹自己時對我說,我可以在大門右角螺栓的上方找到他的名字。我聽后問他,“是特雷德爾嗎?”他回答說:“沒錯。”接著他就問起我本人和家庭的詳細情況。
特雷德爾第一個回校,這對我來說真是一件幸運的事。他覺得我那塊告示牌有趣極了,對每個剛回校的同學,不論個頭兒大小,他都立即這樣介紹說:“瞧這兒!這是個有趣的玩意兒!”這一來,就使我免得因露出牌子或掩藏牌子而受窘了。另外,還有一點也是我的幸事,回來的同學大多數都垂頭喪氣的,并不像我預料的那樣拿我起哄胡鬧。其中固然有幾個像野蠻的印第安人似的,圍著我又蹦又跳,但大多數人只是忍不住裝著把我當作一條狗,輕輕地拍拍我,摸摸我,生怕我會咬他們,還說:“躺下吧,老兄!”又管我叫“大虎子”[50]。在那么多陌生人中間,這自然使我難堪,害得我流了一些眼淚。不過總的說來,要比我預料的好多了。
不過,在詹·斯蒂福思到來之前,我還算不上正式入學。這位同學被公認為是個大學問家,樣子也長得很帥,至少比我大六歲。他們把我帶到他面前時,我就像站在長官面前一樣。他在運動場的一個棚子底下,盤問了我受罰的詳細情況,隨后蒙他樂意表示意見說,這樣做“太不像話了”。為了這句話,從此以后我就一直跟著他了。
“你有多少錢,科波菲爾?”他對我的事說了那句話之后,就把我帶到一邊,問我說。
我告訴他,我有七個先令。
“你最好把錢交給我,我來替你保管,”他說,“至少是,要是你愿意的話,你可以交給我。要是你不愿意,就不必這么做。”
對于他的這番好意,我趕忙表示同意,于是就打開佩格蒂給我的錢包,把里面的錢兜底倒進他的手里。
“你這會兒要不要用錢?”他問道。
“不用,謝謝你。”我回答說。
“要是你想用你可以用的,你知道,”斯蒂福思說,“跟我說一聲就是了。”
“不用,謝謝你,大哥。”我又重說了一次。
“也許你過一會兒想要花一兩個先令,買瓶葡萄酒,帶到寢室里去吧?”斯蒂福思說,“我發現,你就住在我的寢室里。”
在這之前我根本沒有這么想過,不過我還是說,是的,我是這么想的。
“好極了,”斯蒂福思說,“我敢說,你也樂意再花個把先令買杏仁餅吧?”
我說,是的,我也這么想。
“再買個把先令餅干,個把先令水果什么的,是嗎?”斯蒂福思說,“我說,小科波菲爾,這一來,你的錢可就花光了!”
我笑了起來,因為他笑了,其實我心里也正有點不是滋味呢。
“好吧!”斯蒂福思說,“我們要盡量把這筆錢用得得當;行了。我會盡我所能照顧你的。我高興出去就可以出去,我會把吃的東西偷偷地弄進來。”說完這些話,他就把錢放進自己的口袋,還友好地對我說,叫我不要不放心。他會當心的,包管不會出錯。
他說到做到,要是他說的是對的話,那么我暗地里的擔心就幾乎全都錯了,那就沒事了——因為我怕把我母親的兩枚半克朗的銀幣全給浪費掉了——雖說我已把包克朗的那張紙保存起來,它是我的無價之寶。等我們上樓就寢時,他拿出了那整整七先令買來的東西,擺在我沐浴在月光照耀中的床鋪上,說:“你來瞧,小科波菲爾,你這是在開一個豪華的宴會了!”
像我這般年紀,又有他在旁邊,讓我做宴會的主人,這是難以想象的。一想到這,我的手就哆嗦,我求他代替我主持。寢室里其他同學都一致附和我的建議,他就答應了下來,坐在我的枕頭上,開始給大家分發食物——我得承認,他分得非常公平——又用一只沒有腳的小玻璃杯(這是他自己的)來分發葡萄酒。至于我,就坐在他的左邊,其余的人都圍著我們,坐在離我們最近的床上和地板上。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們坐在那兒,低聲地談論著,或者應該說,他們在低聲談論著,我則恭恭敬敬地聽著;月光從窗外照進寢室,照著一小片地方,在地板上映出了一扇幽暗的窗子。我們大多數人都隱在暗處,只有斯蒂福思要在桌子上找什么東西,把火柴往磷盒里一蘸[51]時,我們頭上才閃過一道瞬間即逝的藍光!由于大部分人在黑暗中,宴會又是秘密進行,說話又都是悄聲細語的,一種神秘的感覺又悄然朝我襲來。我懷著一種既莊嚴又敬畏的恍惚心情,恭聽著他們告訴我的一切;這使我感到非常高興,他們大伙兒跟我都這般親近,可是當特雷德爾假裝說看見墻角有一個鬼時,使我嚇了一大跳(盡管我仍裝出笑臉)。
我聽到了學校和跟學校有關的一切情況。我聽他們說,克里克爾先生自稱是個韃靼并不是無緣無故的。他是教師中最苛刻、最殘忍的。他每天都左右開弓,朝四周揮鞭抽打,像個騎兵似的在學生中橫沖直撞,抽打起學生來毫不留情。他除了打人的本領之外別的一概不懂,比學校里成績最差的學生還要無知(這是斯蒂福思說的)。多年以前,他本是倫敦南鎮[52]一個販賣啤酒花的小酒料商,生意破產后又花光了他太太的錢,這才做起開學店的買賣來。還有一大堆諸如此類的事,我不知道同學們是怎樣知道的。
我還聽他們說,木腿人叫滕蓋,他是個固執、粗野的人,從前幫忙做過啤酒花生意。據同學們推測,他是為克里克爾先生干活兒時弄斷了腿的,還替他干過不少見不得人的事,知道他的底細,所以就隨克里克爾先生進了教育界。聽他們說,除了克里克爾先生之外,滕蓋認為整個學校的所有老師和學生,全是他天生的敵人。他生活的唯一樂趣就是刻薄惡毒,使壞害人。我聽說克里克爾先生有一個兒子,在學校里幫過忙,跟滕蓋合不來。有一次,因為他父親懲罰學生過于殘酷,他曾勸過他父親;此外,據說他還曾抗議他父親沒有善待他母親。由于這種種原因,克里克爾先生就把他趕出了家門。從此以后,克里克爾太太和克里克爾小姐就一直悶悶不樂。
不過,在我所聽到的有關克里克爾先生的事中,最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學校里有一個學生,克里克爾先生從來不敢在他身上碰一碰,這個學生就是詹·斯蒂福思。說到這件事時,斯蒂福思本人也加以證實,還說,他倒很想看到克里克爾先生這么干。有個性情溫和的同學(不是我)問他,要是克里克爾先生真的對他動了手,那他怎么辦。聽了這話,他拿了根火柴往磷盒里蘸了蘸,有意讓閃光照出他答話時的樣子。他說,他會拿起一直放在壁爐架上那個用七先令六便士買的墨水瓶,往他的額頭上砸過去,把他打倒。聽了這話,我們在黑暗中坐了好一陣子,連大氣都不敢出。
我還聽說,夏普先生和梅爾先生兩人的薪水都少得可憐。吃正餐時,要是克里克爾先生的餐桌上有冷、熱兩種肉,夏普先生總是很識相,說自己喜歡吃冷的。這事也由唯一的優待生詹·斯蒂福思所證實了。我又聽說,夏普先生的假發戴起來尺寸并不合適,他用不著那么“臭美”——另有人說,用不著那么“神氣活現”——因為他自己的紅頭發,從后面可以被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聽說,有一個學生是煤商的兒子,抵煤賬來讀書的,因此大家都管他叫“交換品”或“交易物”——這是從算術書里挑出來,用來說明這種安排的字眼。據說,淡啤酒也是從學生家長那兒敲詐來的,布丁是硬攤派來的。我還聽說,全校都公認克里克爾小姐愛上斯蒂福思了。我坐在黑暗中,想到他那動聽的聲音,他那俊美的臉蛋,他那瀟灑的儀態,還有他那拳曲的頭發,我相信,這是很有可能的。聽說梅爾先生這人并不壞,只是他身上連個六便士硬幣也沒有;毫無疑問,他的母親老梅爾太太,窮得和約伯[53]一樣。這時,我想到那頓早餐,還有那句像是“我的小查理!”的叫聲,不過我當時像老鼠一樣一點沒有作聲,這是我現在回想起來依然感到欣慰的。
我聽了這一切,還有別的事,吃喝完之后,談話還延續了一段時間。大多數客人一吃喝完就上床睡覺了,只有我們幾個人,衣服脫去一半了,還繼續坐在那兒低聲聊了一陣,有說的,有聽的,后來我們也都上床睡覺了。
“晚安,小科波菲爾,”斯蒂福思說,“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你太好了,”我感激地回答說,“我非常感謝你。”
“你沒有姐妹吧,有嗎?”斯蒂福思打著呵欠說。
“沒有。”我回答。
“真可惜,”斯蒂福思說,“你要是有個姐妹什么的,我想,她一定是個漂亮、害羞、嬌小、眼睛水汪汪的女孩。那我一定得跟她認識。晚安,小科波菲爾。”
“晚安,大哥。”我回答說。
我上了床以后,心里仍老惦念著他。我記得,我還曾支起身來朝他張望;他躺在那兒,月光灑在他的身上;他漂亮的臉蛋朝上,頭自在地枕在手臂上。在我眼里,他是個能力很強的人物,這當然就是我對他念念不忘的原因。在那月光下,還絲毫看不出他晦暗的將來。那天晚上一整夜,在我夢寐以求想要在其中倘徉的花園里,也沒有他的身影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