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期中

將要放暑假的時候，國文教師往往出這樣的題目：《暑假期中將做些什么事？》《預擬暑假期中的工作計劃》。于是諸君提筆作文，說暑假期中將采集動植物以增益自然科學方面的知識，將旅行各地以增益對于社會實際的了解，還有他項的預計，每一項都有它所以成立的理由。國文教師一看，這些說得不錯，就批給一個“甲”字或者“乙”字；意興濃時，還加上“計劃切實”“條理井然”一類的評語。諸君看了當然高興，不免微微一笑。到這里，作文的事情算是完畢。這些說過的話，原是臨到作文、看到題目才想起來的，作文的事情既已過去，這些話就像消散了的浮云一般，不再在心頭留一些痕跡。有這樣經驗的，諸君中恐怕不在少數吧。

這是非?？上У?，很可貴的想念只做了作文的材料。假若把每一句話都認作真實的話，計劃之后，接上去就是實做；那么，兩個月光景的暑假期中的長進至少比得上一個學期中的收獲。既然想得到，為什么想過就算了呢？閑談一陣就是半天，無事閑坐又是半天，這樣懶散的生活只配衰頹的老年人去過，絕不是健旺的青年人應該仿效的。長長的暑假期可以任它沒意義地過去嗎？

前面說起采集動植物，實做起來，這就是一樁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在夏令，只昆蟲一類已足吸住你的全部的注意力。鄉居的人不用說，就是住在城市里的人也能看到白天發現于窗外、夜里飛翔到燈下的各種昆蟲。把它們收集在一起，詳察形態，比較異同，趣味當然比閑坐半天豐富得多，或者并不動手采集，只在它們生活場所的周圍潛心考察，看它們怎樣得食，怎樣求愛，怎樣取友，怎樣拒敵，怎樣娛樂，怎樣繁殖。這樣積時累日，就仿佛展讀了各種昆蟲的全部生活史。在這不知不覺中間，你的頭腦比以前不同了。你將更善于觀察和剖析，臨到事物，知道哪幾點極須注意，而哪幾點卻無關重要，哪一些是直接、間接的因，而哪一些卻是影響所及的果。這觀察和剖析的能力的增進是極有價值的，應付不論什么事物都將比以前精密且確當；普通教育所期望達到的目的，一部分原來就在這上邊。研究動植物是達到這目的的一條路徑，在夏令研究動植物又是便當萬分的事情，草木蟲魚幾乎同清風明月一樣地不用一錢買，諸君何樂而不為呢？

物理、化學的實驗也是一樁極有意義的事情。實驗要有設備，誠然；設備須靠經濟能力，也不容反駁。但是，如果有人提出這樣的理由來說明他的無法著手實驗，我們就不得不說他善于找出理由來掩護自己的怠惰了。試看本志刊載的《化學講話》，保羅叔領導他的兩個侄子著手實驗，不是預先說定，他們一切實驗應用的東西都不用外求，只須取一些家里原有的“竹頭木屑”一類的東西么？沒有設備，你該自己去設備。沒有經濟能力，你該學保羅叔和裘爾斯愛彌兒的樣，在不費錢的范圍以內，完成你的實驗的設備。實驗的價值也是難以計量的，它叫你得到關于某一原理、某一現象的真實知識；同時又磨煉你的思想能力，使更善于觀察事物，立定假設，證實假設。你在暑假期中閑得沒事做么？你何不著手物理、化學的試驗？

工作又是一樁意義豐富的事情。如果手頭有鋸、刨、錐、鑿、螺絲旋、老虎鉗一類的工具（這些是費不了多少錢的），就可以制作實用的器物和試驗用的玩具，其次還可以做修理補綴的實際工作。如果家里有一點兒空地，就可以拿起鋤頭來種地，舉起桑剪來修剪樹上的枝條。我們的一雙手決不能專拿筆和書；它們還得去親近工具（不論最簡單的錐子或者最繁復的機器），因為這是生產的唯一法門。你在暑假期中閑得沒事做么？你何不拿起工具來著手工作？

我們也頗知道學校里自然科、工作科方面的情形。這科是一本書，那科也是一本書；上課的時候，教師是講書，學生是聽教師講書。講到的東西固然不同，但從一邊講一邊聽這一點上說，各科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把學生進學校的事情稱為“念書”，真是非常切當的說法！在春季或是秋季里，很難盼到的旅行期來了。一隊學生里頭，有幾個背著采集箱，有一個執著捕蟲網，在路上看見一只蝴蝶，大家就“網呀，網呀”地亂嚷起來，這就是他們僅有的采集工作；走過田畝，麥或稻正結著實，教師示意一下，大家就向田里亂竄，“這是芒呀”，“這是并行脈呀”，好像看見了未有之奇，這就是他們的“觀察”了。至于理化實驗，那是教師專演的戲法，是講書過程中的一個穿插。學生是除了把手放在桌面上又把下巴擱在手背上看變戲法以外沒有旁的事的。戲法看得好，自不免高興；有時看到一些拙劣的戲法，變過來時并不和預期一致，也只閉一閉眼、皺一皺眉了事。這自然想不到自己動手時也可以捕集各種氣體，把它們一瓶一瓶藏起來的事情了。工作科又怎樣呢？一個筆筒雕一個月，一個枕臂又是一個月。和一個竹工的徒弟相比較，速率既遠不如，成績也未必過之。

以上說的當然不是所有學校里的情形；然而我們相信，多數的學校里確是這樣的。學生在這樣的教育環境里生活著，沒有生物研究的興趣、沒有理化實驗的習慣、沒有勞力制作的嗜好乃是應該的。如果要歸咎，就近說，自然是老師的不是，為什么把一切科目都弄成“念書”呢？就遠說，那就怪不得教師，社會狀況和教育制度卻應負全部的責任。這理由談到的人很多，這里且不說。我們現在要向諸君提示的是：沒有研究、實驗、制作的素養是不行的。倘若從學校里得不到這等素養，諸君該自動地修煉起來，這些不比虛無縹緲的信仰一類的東西，勉強要“起信”誠然是辦不到的；這些是切切實實的身心活動，而且是非常有味的，一旦涉及它們的范圍，便將永遠不肯離開。諸君以前不去涉及它們，并沒別的阻障，只緣學校教育不曾引諸君向這方面走去，所以諸君就遺忘了似的與這方面疏遠了?，F在我們把諸君提醒了，諸君必將躍然而起，說：“不錯呀，研究、實驗、制作原是我們能做的事，而且是非常有味的事！”又必將就從這個暑假期里開起端來。這樣，諸君的這個暑假期就過得極有意義了。

上一期我們對出了校門的諸君說：“須用遠大的眼光觀察時代與社會的變象……建造廣大的理想……以努力于社會改造的斗爭。”這個話，對于未出校門的諸君其實同樣地有用。而這里所說的研究、實驗、制作的素養卻是“斗爭之資”的一部分?？湛找浑p手是無法斗爭的，不能不有所操持。必須執槍實彈，才可以沖鋒陷陣呢。

《中學生》一九三二年七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