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葉渭渠
耄耋之年,有機會將剛完成的一部新作和選出的兩部主要舊作整理或修改,出版三卷本的作者著作集,作為個人大半生研究成果的集大成,回顧和總結自己求學求知的歷程,感慨萬千。
我于1956年從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畢業以后,進入國務院對外文化聯絡局,從事對日文化交流工作,主要擔任譯員。1958年,這個機構升格為國家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同年,隨中國音樂家協會主席呂驥同志率領的中國藝術團訪問日本,第一次接觸到日本的人文景觀,置身于日本文化氛圍中,心中不由地涌起一種新鮮感。回國后,由于工作的需要,我當過領導的機要秘書,然后長期從事職能部門的日本文化調研工作。在時任領導、著名詩人、日本俳句研究家和翻譯家林林同志的親切鼓勵和指導下,開始從事業余寫作和翻譯,讓我邁出了求學求知的第一步,為其后從事日本文學、文化研究打下初步的也是重要一步的基礎。
那時我正處于青壯年時期,1969年全家下放河南農村。回到北京以后,進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從事日本文學編輯工作,學做選題、編書,與譯者交流,開始學習翻譯一些中長篇小說,為我日后翻譯日本文學鋪墊了一條新路。編輯之余,我首先選擇了川端康成這個在當時來說難度較大的作家,作為翻譯和研究日本文學的切入點,試圖打破只翻譯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和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現狀。《雪國》譯畢,得到名家和普通讀者來函或撰文的熱情鼓勵。曹禺先生來函云:“昨日始讀川端康成的《雪國》,雖未盡畢,然已不能釋手。”劉白羽先生也多次來函或著文盛贊川端康成文學之美。他們鼓勵我在學問上不斷努力,我繼續翻譯了川端康成的系列作品并撰寫了《東方美的現代探索者——川端康成評傳》、修訂版《冷艷文士川端康成傳》等。現在回頭來看,當年誰會料到拙譯川端康成的《雪國》,于2002年被教育部全國高等學校中文學科教學指導委員會指定為大學生必讀書目之一,而且是必讀書目中唯一一部日本文學作品。迄今為止已有二十幾家出版社出版了拙譯,這不僅僅是我個人對學術真實的執著結果,更是時代的進步,國家和社會的進步,也是文化和文學的進步。
在出版社工作時,由于種種原因,幾位資深編輯要求調離,我這個新編輯也緊隨其后。當時胡耀邦同志主政,對高級知識分子十分重視,并制定了新政策。時任黨委辦公室主任向我透露此事,間接表達了對我要求離職的理解,我的愿望也由此得到了實現。調離的編輯中有三人分別到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和中國藝術研究院。我也有幸,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所長、著名國際問題專家何方同志不嫌棄我這個五旬有余的老人,接納了我,讓我兼及研究日本文化,并兩次征詢我的意見,讓我擔任社會文化室主任,我自覺不是當“官”的料,既已下決心從文、從學,就接受了前者,而婉謝了何老的好意,以“寡欲勤奮”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全身心地投入到科研工作中,進入了前半生曾苦苦追求的學術理想之境。
何老的指點,讓我兼及研究日本文化,拓寬了我研究日本文學的視野。其時正值改革開放后的80年代初期,我國學界提出了“更新文學觀念”和“重寫文學史”、“重寫學術史”的議題,并進行了熱烈的討論。我借此良機,積極學習文藝學、文化學、美學理論以及相關邊緣學科的知識,重新整理多年來積累下來的圖書目錄和已經搜集到的資料,還進行一些中期研究課題,撰著了《日本文學思潮史》,與唐月梅合著了《日本人的美意識》,并為撰寫《日本文學史》做著前中期的準備工作。
在這個時候,一家出版社來約稿,我們提出幾位作家的作品,其中有三島由紀夫的《春雪》。因為寫《日本文學史》現當代文學部分,三島由紀夫其人其文是不可回避的問題。不過,提出翻譯《春雪》這個選題,我們也有所顧慮,曾與林林同志商量過,林老讓我們不要帶這個頭。我們將此意見坦承地告訴了出版社。幸好出版社層層請示,最后獲得時任主管意識形態工作的中央高層領導批準,《春雪》終于由月梅翻譯完成,三島由紀夫的小說終于得以在我國公開出版發行,與我國讀者見面了。
1989年之后,我退休了,但仍堅持走我的獨立求學之路。1991年至1992年訪美、日期間,我們進一步廣泛地搜集日本文學史的有關文獻,與日本作家、文學史家對文學史的寫作深入交換意見,同時也掌握了三島由紀夫的大量資料,經深入全面的研究后,對這位作家及其作品有了定位,于是我在《文藝報》等報刊上發表了多篇文章,就這位作家的精神結構的雙重性和文學作品的復雜性論述了我的觀點,還主編了《三島由紀夫文集》(全十卷),月梅撰寫出版了《怪異鬼才三島由紀夫傳》,以供讀者重新辨析三島由紀夫及其文學作品。我將山島由紀夫文學研討會的論文合集出版了《三島由紀夫研究》,又主編了一套全新的《三島由紀夫作品集》(全十卷),經過主管部門同意后出版,以便讓學界和讀者更多、更全面、更客觀地了解三島由紀夫及其文學,進行學術探討乃至學術爭鳴。通過這些事,使我們懂得做學問貴在堅持,貴在迎難而上,貴在不懈地維護學術的尊嚴和追求學術的真理。
1993年,國務院表彰我“為發展我國社會科學事業做出的特殊貢獻”,給予政府特殊津貼并頒發證書。在突破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這兩個難點——一個在倫理觀念上,一個在政治觀念上——總結研究日本文學及歷史的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我與月梅準備了多年的《日本文學史》(全六卷)進入寫作階段,經中國社科院推薦,列入了國家社科基金“八五”和“十五”規劃項目。這個課題前后花費了整整十年的功夫最終完成,收入季羨林先生總主編的“東方文化集成”,于2004年出版,獲得國內外學界的積極評價。北京大學教授、“東方文化集成”中華文化編主編劉烜同志著文評價說:“葉渭渠、唐月梅教授的《日本文學史》(全六卷)是國內最有規模,在學術上有總結性、奠基性的著作。”日本著名學者加藤周一稱贊“其貢獻是不可估量的”。這部《日本文學史》榮獲第二屆中國社科院離退休人員優秀科研成果獎一等獎。《日本文學史》和此前出版的《日本文學思潮史》、《日本文化史》(圖文本)、《20世紀日本文學史》等多部論著,被20多所大學的有關院系(包括臺灣師范大學東亞文化暨發展學系)列為考研必讀參考書。2007年,由中國社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學術影響力報告》(2000-2004),排名外國文學學科論文引用前10名的作者,愚在第6名。這些過高的評價和獎勵,對我是極大的激勵和鞭策,讓我更不敢怠慢,更有信心繼續煥發遲暮的學術活力。
今年八旬的我,剛剛完成我院老年科研基金項目《日本文化通史》,就著手整理舊作《日本文學思潮史》和修訂編錄《日本小說史》,籌劃出版三卷本著作集作為我一生求學的紀念,也作為報答何方老所長給我求學機遇的恩情,以及獻給社會和讀者的一份學情。我們研究所新任所長李薇同志聞知我的這個意愿之后,在上任交接工作百忙之中,還為促成出版這套三卷本著作集操心,付出了巨大的智慧和精力,獲得了我院老干部工作局、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日本文化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及總編張黎明同志的大力支持,資深編輯諸葛蔚東同志精心策劃,還有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許金龍同志多方操勞,以及我院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烏爾沁等同仁對此事的關心,使我的意愿得以實現。日本研究所還計劃為此召開出版紀念和學術研討會,并得到我所辦公室屠亮智、彭華等同志的大力協助籌備。在這里,千言萬語也不能表達我對他們的謝意于一二。我謹向他們,也向關心我的同仁和讀者表示我的心意:我求知永不言倦,求學永不言老,在我不多的余生中,將分秒必爭永不停步地在求知求學之路上繼續走下去!更加堅定地在求真求實之路上繼續走下去!
最后還得多寫幾句,這套著作集中的《日本文化通史》剛完稿,月梅作為本書的第一讀者,提出了很好的意見,有關藝能戲劇的幾節是我們共同商討而寫就的。我們去年剛搬遷至百子灣南二路,第一次撰文于新書齋,之所以命名為“倚梅齋”,一是我們以為學人應有像梅花凌寒傲霜那樣的風骨,二是我與月梅在幾十年求學之路上緊密相倚走了過來,也是我們大半生努力為人為文實踐的一個縮影。還有,旅美前后多年,兒女不顧平日工作繁忙,周末經常陪我們到斯坦福大學東亞圖書館、胡佛研究中心圖書館、奧克蘭亞洲圖書館借閱我們需要的參考文獻和復印圖書資料,在我們的著譯工作中也留下了他們濃濃的親情,助我們在快樂的生活環境中,提高工作效率。在美期間完成了一些主要論著和譯作。
簡單回顧幾十年來走過的風風雨雨,寫下此小文作為這套著作集的自序,敬希讀者不吝批評指正。
2009年春寫于百子灣南二路倚梅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