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鑒真東渡與傳入戒律
在日本掀起的學(xué)習(xí)和引進中國文化高潮中,我國高僧鑒真應(yīng)日本學(xué)問僧榮叡、普照之邀,將中國唐代律宗正式傳入日本,成為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佳話。
鑒真(688-763),江蘇揚州人,俗姓淳于。少年時代開始隨信仰佛教的父親到大云寺參佛,見佛像心生感動,求其父讓他出家,父遂其志,他于14歲進寺當(dāng)了沙彌。18歲成年后,受菩薩戒,學(xué)習(xí)律學(xué)。22歲上,登壇受具足戒,配住大云寺,經(jīng)多年潛心鉆研律學(xué),獲得了講經(jīng)弘法的資格。鑒真前半生在淮南教授戒律,抄經(jīng)萬余卷,弘傳佛法,濟化群生。
天平十四年(742),正是圣武天皇在平城京興起建寺造佛事業(yè)之際,需要有與之配套的高明傳法人,入唐多年的學(xué)問僧榮叡、普照遂邀請律學(xué)造詣頗深的55歲的鑒真,赴日弘傳戒律。據(jù)《唐大和尚東征傳》記載:鑒真在揚州大明寺為眾僧講律,榮叡、普照至大明寺,頂禮大和尚足下,具述本意曰:“佛法東流至日本國,雖有其法,而無傳法人。本國昔有圣德太子曰:‘二百年后,圣教興于日本。’今鐘此運,愿和上東游興化。”
因為日本國太遠(yuǎn),滄海渺漫,海盜橫行,性命難存。當(dāng)時眾僧默然,鑒真即曰:“是為法事也,何惜身命?諸人不去,我即去耳。”鑒真說罷,弟子祥彥接著表示:“和尚若去,彥即隨之。”道興、道航、思托等21位弟子也當(dāng)場表示“愿同心隨和尚去”。但是,鑒真東行受到了當(dāng)朝嚴(yán)格限制渡航海外規(guī)定的阻撓和自然天候的障礙,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他以堅強的意志和驚人的毅力,苦斗了整整12年,終于在天平勝寶六年(754)又率大批弟子和工匠,第6次東渡,從揚州出發(fā),踏上了東瀛的國土,最后完成了他的宏愿。這6次東渡的具體過程,根據(jù)《唐大和尚東征傳》的記載是:
第1次東渡,天平十四年(742),鑒真立誓不惜性命后,隨即與榮叡、普照及眾弟子等開始造船、備糧,為東行做準(zhǔn)備。此時,海盜在臺州、溫州、明州海域橫行,鑒真弟子道航建議:“今向他國,為傳戒法,人皆高德,行業(yè)肅清。如海等少學(xué),可停卻矣。”高麗僧如海聞之大怒,上告官府,誣稱道航“造舟入海,與海賊連。都有若干人,已辦干糧”,等等。官府便差官人去各寺廟捉“賊人”,搜干糧。不僅唐僧道航被禁獄中,而且日僧榮叡、普照也受牽連,被拘禁多月。以后事情雖弄清楚,但船被沒收,首次東渡計劃就這樣宣告失敗。
第2次東渡,日僧榮叡、普照出獄后,擔(dān)心未能實現(xiàn)鑒真赴日傳戒法之愿,與鑒真商議。鑒真曰:“不需愁,宜求方便,必遂本愿。”于是,鑒真親自籌辦,從嶺南道采訪使劉巨鱗處買到軍船1艘,雇船工18人,備足干糧,并準(zhǔn)備攜帶金字《華嚴(yán)經(jīng)》《大品經(jīng)》《大集經(jīng)》《大涅槃經(jīng)》各1部,雜經(jīng)、章疏等100部,還有金漆泥像等佛法用具。隨行的有日僧榮叡、普照以及祥彥等弟子共17人,還有玉作人、畫師、雕佛師、修文師、刻縷工、刺繡工、鐫碑工等工匠85人,同駕一舟,于天平十五年(743)十二月,“舉帆東下,到狼溝浦,被惡風(fēng)飄浪擊,舟破,人總上岸”。第二次東渡,最終未能成行。
第3次東渡,鑒真一行上岸后,在下嶼山住了一個月,將舟船修復(fù)后,于天平十六年(744)一月,重新出航,可事不湊巧,又遇“風(fēng)急浪高,舟垂著石,無計可量;才離崄岸,還落石上。舟破,人并上岸。水米俱盡,饑渴三日,風(fēng)停浪靜,有白水郎將水、米來相救”。這樣鑒真一行暫上岸,被安置在縣(今寧波)阿育王寺。
第4次東渡,與第3次東渡同年。鑒真留住縣阿育王寺期間,越州(今紹興)、杭州、湖州(今吳興)、宣州(今宣城)等地眾僧相繼邀請鑒真講律受戒。但鑒真對榮叡、普照等求法之志始終不渝,深受感動,欲遂其愿,遣人買船備糧,率弟子三十余人,準(zhǔn)備與榮叡、普照一起再次東渡。此時,其弟子靈佑與諸寺眾僧商議:鑒真“發(fā)愿向日本國,登山涉海,數(shù)年艱苦,滄溟萬里,生死莫測,可共告官,遮令留住”。于是,便告于州縣。官府尋蹤至禪林寺,將鑒真追回,押送回籍。諸州縣眾僧聞鑒真還至,競來慶賀和慰勞。鑒真“呵責(zé)靈佑,不賜開顏”。靈佑日日夜夜地謝罪,整整過了60天,鑒真始開顏。第4次東行計劃就這樣結(jié)束了。
第5次東渡,天平二十年(748)春,榮叡、普照從福建到揚州拜見鑒真,又做東渡準(zhǔn)備,造舟,買香藥,備辦百物,是歲六月,與榮叡、普照、弟子僧眾14人、水手18人,及余樂相隨者,共35人,于是歲六月二十七日從揚州揚帆起航,又遇“風(fēng)急浪高,旋轉(zhuǎn)三山”,舟船或行或停,有時停住一月。至十月十六日晨,鑒真云:“昨夜,夢見三官人,一著緋,二著綠,于岸上拜別,知是國神相別也,疑是度必得渡海也。”于是,他們重新出發(fā),當(dāng)時的景象是:“東南見山,至日中,其山滅,知是蜃氣也。去岸漸遠(yuǎn),風(fēng)急波峻,水黑如墨。沸浪一透,如上高山;怒濤再至,似入深谷。人皆荒醉,但唱觀音。舟人告曰:‘舟今欲沒,有何所惜!’即牽棧香籠欲拋,空中有聲,言:‘莫拋!莫拋!’即止。”鑒真一行人在這樣既美又險的大海上,漂流了14天,到了海南島南端。鑒真從海南島繞道途經(jīng)廣東的雷州(今雷州半島)、羅州(今廉江縣)、辯州(今化州市)、端州(今高要),廣西的象州(今象州縣)、白州(今博白縣)、容州(今容縣)、藤州(今藤縣)、梧州(今蒼梧縣)和桂州(今桂林)、江西等地北上。他所到之處,應(yīng)請傳法、受戒、建寺、造佛像等。陪同鑒真東渡的榮叡,至端州途中奄然遷化。鑒真哀切悲切,一行人于天平勝寶三年(751)才輾轉(zhuǎn)回到揚州。此次東行,鑒真也因受盡折磨,患重?zé)岵。灾码p目失明。然而,這些都沒能動搖鑒真的決心。鑒真去嶺北,普照告辭。“和尚執(zhí)普照的手,悲泣而曰:‘為傳戒律,發(fā)愿過海,遂不至日本,本愿不遂。’”
第6次東渡,天平勝寶五年(753)十一月十五日,遣唐使藤原清河以及此前留唐的詩人阿倍仲麻呂等親自到鑒真所在的延光寺歡喜頂禮,再次邀請鑒真赴日。是歲已是66歲的鑒真,還是應(yīng)允了。此次東行,隨行弟子24人,攜帶《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80卷、《大佛名經(jīng)》16卷、《涅槃經(jīng)》40卷、《四分律》60卷、《大品經(jīng)》和《大集經(jīng)》各1部,還有真跡行書、雜體書幾十帖,以及大量舍利、佛像、佛畫等,乘上遣唐使的船,揚帆東去。鑒真一行人先后經(jīng)日本阿兒奈波島(今沖繩島)、多禰島(今種子島)、益救島(今尾久島)、薩摩國(今鹿兒島)、河內(nèi)國(今大阪)等地,于翌年,即天平勝寶六年(754)二月三日抵達(dá)京城奈良。鑒真東渡,經(jīng)逾12年,始終隨鑒真經(jīng)歷6次東渡的,只有留唐日本學(xué)問僧普照和鑒真的弟子思托。
第6次東渡成功,鑒真弘法初衷終于如愿。鑒真入京城,朝廷令安宿王于羅城門外相迎,引入東大寺安置。后由圣武太上天皇敕令遣唐使正四位下朝臣吉備真?zhèn)淝叭バt,曰:“大德和尚,遠(yuǎn)涉滄波,來投此國,誠副朕意,喜慰無喻。朕造此東大寺,經(jīng)十余年,欲立戒壇,傳授戒律,自有此心。”于是,在東大寺盧舍那大佛殿前為鑒真立戒壇,天皇初登壇受菩薩戒,接著皇后、皇太子亦登壇受戒。后于大佛殿西為鑒真特設(shè)戒壇院,敕受傳燈大法師位和傳授戒律的大權(quán),并詔天下僧尼,皆師大和尚習(xí)學(xué)戒法。但是,這遭到朝廷中保守勢力的反對、誹謗和排擠。圣武太上天皇逝后不久,他們就以“政事躁煩,不敢勞老”的借口,迫使鑒真離開官營寺廟東大寺。鑒真另行創(chuàng)建了私營寺唐招提寺,收徒弘布律法。
唐招提寺是奈良文化時代最具代表性的私營寺院,主要建筑是金堂和講堂,還有藏經(jīng)庫、藏寶庫。唐招提寺的金堂,中央五間,開兩板門,兩端兩間開花欞窗。據(jù)說當(dāng)時的屋頂是較輕盈的四面坡型,現(xiàn)存的是瓦葺的高大屋頂,還有較長的流線型飛檐,在多層架構(gòu)下向外挑出,并飾有對稱古老的鴟尾,有一定的重量感。堂前立有8根巨大的木造圓柱,鼎立金堂,界定出開放式的廊道,其后方的方柱排列封閉成正殿,這些堂前的柱廊成為其主要特色。在屋頂?shù)暮裰睾蛨A柱的支力之間,保持著一種安定感。與金堂在同一軸線上的后方,配置大殿式的講堂;在金堂左右兩側(cè),非對稱性地建有開山御影堂、戒壇院、妙智院、鼓樓、禮堂,以及兩棟木結(jié)構(gòu)“校倉式”的藏經(jīng)庫和藏寶庫等建筑群。它的藏經(jīng)庫和藏寶庫是高臺式結(jié)構(gòu),這是由日本本土最古老的高臺式土倉庫衍生而來。兩棟“校倉”成為唐招提寺構(gòu)成天平建筑文化氛圍的重要存在。這種“校倉式”寶庫,目前只有東大寺三棟、唐招提寺兩棟,以及法隆寺綱封藏的雙倉。
唐招提寺的這些建筑物群,外形質(zhì)樸,技巧精湛,既不失奈良文化時代后期空間藝術(shù)的高格調(diào),又略顯唐代佛教建筑某些影響的痕跡,置于悠悠綠韻的老松樹和老柏樹的林間,營造出一種調(diào)和之美。唐招提寺與東大寺及正倉院寶庫這三大建筑,顯示出奈良文化時代獨特的建筑模式,代表了奈良天平文化和空間藝術(shù)的精華。
鑒真在日本還傳播雕塑、繪畫、書法諸藝術(shù)和醫(yī)藥知識,對于奈良時代日本文化藝術(shù)的發(fā)展做出了重大的貢獻。鑒真在興建唐招提寺之時,親自指揮雕塑佛像。唐招提寺金堂本尊盧舍那佛坐像高三米多,是奈良文化時代的脫活干漆造像中規(guī)模最大者,它與其他大寺的盧舍那佛像模式也完全不同,本尊坐在雕有釋迦牟尼像的九重蓮花座上,光背配上千佛小像。坐像發(fā)際波紋形,大額頭,眉目鼻嘴的輪廓清晰,表情慈祥而沉穩(wěn),崇高而威嚴(yán),身穿的袈裟胸前敞開,衣襞波紋形,膝部的衣襞變化復(fù)雜,顯示出充分的重量感和動感,是一種自由而充滿生機的藝術(shù)造型,具體展現(xiàn)了盧舍那佛寬宏的佛心,以及無邊無涯無盡藏的宇宙觀。本尊盧舍那佛坐像的侍像梵天立像、帝釋天立像安置在本尊盧舍那佛坐像左右兩側(cè),他們表情嚴(yán)肅,軀體壯碩,肩寬胸大,很有重量感。他們身披的袈裟,衣紋的雕刻淺而簡潔。這兩尊木雕像,整體表現(xiàn)了雄壯的風(fēng)格,不同于當(dāng)時的佛像那種古典造型藝術(shù),給人一種完全相異的感覺,明顯受到中國唐代雕刻藝術(shù)的影響。在唐招提寺內(nèi)的木雕群像中,千手觀音像也是很具代表性的木雕像。這尊觀音像面相厚重,凸顯其精神性。從肩部放射性地伸出的千手蔚為壯觀,而且自然調(diào)和,形成均勻的整體,充分表現(xiàn)了制作者偉大的構(gòu)思和豐富的藝術(shù)想象力。在木雕像尚不多的奈良文化時代后期,鑒真主持創(chuàng)作的木雕佛像帶來了木雕藝術(shù)的全盛期。有學(xué)者認(rèn)為:“談?wù)撃瘟紩r代后期的雕刻,不能忽視鑒真的存在。”不過,唐招提寺講堂內(nèi)的木雕藥師如來立像、菩薩形立像(缺頭)還保持某些石雕的殘影,從中可以窺見中國石雕藝術(shù)移植于日本木雕藝術(shù)的一斑。
在唐招提寺中,安置了一尊鑒真弟子忍基用脫活干漆造的等身木雕坐像《鑒真和尚像》,它有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天平寶字七年(763)春,忍基夢見講堂的屋梁折斷,覺得病中的鑒真和尚即將遷化,于是率弟子描摹和尚的面影而制作(另有一說是于鑒真和尚歿后不久制作的)。和尚像中鑒真結(jié)跏趺坐,雙手交疊在腹前,面相是頰骨稍高,黑線描眉,雙目微閉,抿著薄薄的嘴唇,微露笑意,用朱色點唇,一副慈祥、安穩(wěn)的樣子。身披的袈裟,是朱紅色,與墨彩的遠(yuǎn)山花紋相配,整體協(xié)調(diào)一致,精巧地表現(xiàn)了鑒真和尚的慈悲心和不屈的意志力。這是日本雕刻史上第一尊正式的人物肖像雕刻。相傳有這樣一個故事:近世俳圣松尾芭蕉目睹鑒真雕像盲目的神態(tài),疑是落淚了,于是寫下俳句一首:“采擷一片葉,揩拭尊師淚。”大概芭蕉以其“順從造化”的閑寂之心,悟出鑒真和尚圓寂之時對“回歸造化”的感動而落淚吧。于是,他采擷一片葉來揩拭他想象出來的尊師鑒真的淚。由此可見,這尊鑒真和尚像多么動人心弦啊!
天平寶字七年(763)六月六日,鑒真大和尚無疾而終,享年七十六歲。日本遣唐副使等到揚州傳達(dá)了鑒真和尚示寂的消息。唐僧侶集于龍興寺,為在弘揚佛教和中日文化交流方面做出重大貢獻的大和尚舉哀三日。
《唐大和尚東征傳》是留唐學(xué)問僧淡海三船歸國后,受大和尚功德的感化,撰寫的第一部長篇漢文傳記,高度評價鑒真大和尚的偉績:“從此以來,日本律義,漸漸嚴(yán)整;師師相傳,遍于寰宇。”該書敘述了鑒真這段赴日傳播中國文化的感人故事,尤其是對鑒真遇海難的描寫,頗富文學(xué)性,可以說這也是一篇優(yōu)秀的紀(jì)行文,顯示了作者出眾的漢文表現(xiàn)力,為當(dāng)時中日文化交流留下了不朽的記錄。
此書末還附載了當(dāng)時的鑒真弟子、官人等悼念鑒真的漢詩,歌頌鑒真大和尚“惟視常修者,無處不遺蹤”;“大師慈育契園空,遠(yuǎn)邁傳燈照東海”;“寄語騰蘭跡,洪慈萬代光”。唐使高鶴林寫五言詩稱頌曰:“上方傳佛燈,名僧號鑒真。懷藏通鄰國,真如轉(zhuǎn)付民。早嫌居五濁,寂滅離囂塵。禪院從今古,青松繞塔新。法留千載經(jīng),名記萬年春。”
鑒真大和尚東渡傳播戒律和中國文化,成就斐然,成為日本律宗的祖師,被尊為“唐大和尚”“傳戒律之始祖”,真可謂“名記萬年春”。大和尚為古代中日文化交流建立起一座豐碑,在日本文化史上寫下輝煌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