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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孔子及儒家之初起

《史記》曰:

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述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后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監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孔子語魯太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如。皦如,繹如也,以成。”“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其于鄉黨,恂恂似不能言者。其于宗廟朝廷,辯辯言,唯謹爾。朝,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入公門,鞠躬如也;趨進,翼如也;君召使儐,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駕行矣。魚餒,肉敗,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是日哭,則不歌。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三人行,必得我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使人歌,善,則使復之,然后和之。子不語怪力亂神。……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孔子世家》,《史記》卷四十七,同文影殿刊本,頁一至二,二十二至二十七

此數千年來大部分人心目中之孔子也。由今視之,《孔子世家》所說有許多不合事實處;但在西漢時,一般人方以孔子為神,而司馬遷仍以孔子為人,不可謂無特識也。在上節所引文中,其根據《論語》者,大略可信,其成為問題者,即孔子與“易”“詩”“書”“禮”“樂”“春秋”,即所謂六藝或六經者之關系。茲于下節論之。

(一)孔子在中國歷史中之地位

向來所謂經學今文家以六藝為孔子所作,古文家以六藝為孔子所述。其說雖不同,要皆以為孔子與六藝有密切關系也。今所謂六藝乃春秋時固有之學問,先孔子而存在,孔子實未制作之。

關于孔子未嘗制作六藝之證據,前人及時人已舉許多。余于另文中亦已言之(見《燕京學報》第二期),茲不具論。但孔子雖未曾制作六藝,而卻曾以六藝教弟子。故后人以六藝為特別與孔子有密切關系,亦非毫無根據。以六藝教人,并不必始于孔子,據《國語》,士亹教楚太子之功課表中,已即有“詩”“禮”“樂”“春秋”“故志”等。《左傳》《國語》中所載當時人物應答之辭,皆常引“詩”“書”;他們交接用“禮”,卜筮用“易”。可見當時至少一部分的貴族人物,皆受過此等教育。不過孔子卻是以六藝教一般人之第一人。此點下文再詳提。現在我們只說,孔子之講學,與其后別家不同。別家皆注重其自家之一家言,如《莊子·天下篇》所說,墨家弟子誦《墨經》,但孔子則是教育家。他講學目的,在于養成“人”,養成為國家服務之人,并不在于養成某一家的學者。所以他教學生讀各種書,學各種功課。所以顏淵說:“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子罕》,《論語》卷五,《四部叢刊》本,頁五)《莊子·天下篇》講及儒家,即說:“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此六者正是儒家教人之六種功課。

孔子畫像

惟其如此,所以孔子弟子之成就,亦不一律。《論語》謂:“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先進》,《論語》卷六,頁一)又如子路之“可使治賦”;冉有之“可使為宰”;公西華之“可使與賓客言”;皆能“為千乘之國”辦事(《公冶長》,《論語》卷三,頁三)。可見孔子教弟子,完全欲使之成“人”,不是教他做一家的學者。

孔子以其時已有之成書教人,教之之時,略加選擇,或亦有之。教之之時,更可隨時引申,如下節所說。如以此等隨時選擇講解,“為刪正六經”,則孔子實可有“刪正”之事;不過此等“刪正”實無非常的意義而已。后來儒家因仍舊貫,仍繼續用六藝教人,恰又因別家只講自家新學說,不講舊書,因之六藝遂似專為儒家所有,為孔子所制作,而刪正(如果有刪正)亦即似有重大意義矣。

《漢書·藝文志》以為諸子皆六藝之“支流余裔”。《莊子·天下篇》似亦同此見解。此言亦并非毫無理由,因所謂六藝本來是當時人之共同知識。自各家專講其自己之新學說后,而六藝乃似為儒家之專有品,其實原本是大家共有之物也。但以為各家之學說,皆六藝中所已有,則不對耳。

就儒家之名言之,《說文》云:“儒,柔也。術士之稱。”《論語》云:“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雍也》,《論語》卷三,頁十四)儒本為有知識材藝者之通稱,故可有君子小人之別。儒家先起,眾以此稱之。其后雖為一家之專名,其始實亦一通名也。

總之,孔子是一教育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而》,《論語》卷四,頁一),“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同上),正孔子為其自己所下之考語。

由此觀之,孔子只是一個“老教書匠”;但在中國歷史中,孔子仍占一極高地位。吾人以為:

(一)孔子是中國第一個使學術民眾化的、以教育為職業的“教授老儒”;他開戰國講學游說之風;他創立,至少亦發揚光大,中國之非農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之階級。

(二)孔子的行為,與希臘之“智者”相仿佛。

(三)孔子的行為及其在中國歷史之影響,與蘇格拉底之行為及其在西洋歷史上之影響相仿。

上文已說,士亹教楚太子之功課表中,已有“詩”“禮”“樂”“春秋”“故志”等。但此等教育,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受。不但當時之平民未必有機會受此等完全教育,即當時之貴族亦未必盡人皆有受此等完全教育之機會。韓宣子系晉世卿,然于到魯辦外交之時,“觀太史氏書”,始得“見《易》《象》與魯《春秋》”(昭公二年,《左傳》卷二十,《四部叢刊》本,頁十二),季札亦到魯方能見各國之詩與樂(襄公二十九年,《左傳》卷十九,頁三至五),可見“易”“春秋”“樂”“詩”等,在當時乃是極名貴的典籍學問。

孔子則抱定“有教無類”(《衛靈公》,《論語》卷八,頁九)之宗旨,“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述而》,《論語》卷四,頁二)。如此大招學生,不問身家,凡繳學費者即收,一律教以各種功課,教讀各種名貴典籍,此實一大解放也。故以六藝教人,或不始于孔子;但以六藝教一般人,使六藝民眾化,實始于孔子。

說孔子是第一個以六藝教一般人者,因在孔子以前,在較可靠的書內,吾人未聞有人曾經大規模地號召許多學生而教育之;更未聞有人有“有教無類”之說。在孔子同時,據說有少正卯,“其居處足以撮徒成黨,其談說足以飾褒榮眾,其強御足以反是獨立”(《孔子家語》,《四部叢刊》本,卷一,頁五)。據說少正卯也曾大招學生,“孔子門人三盈三虛,惟顏淵不去”(《心隱篇》,劉勰《新論》卷四,涵芬樓影印“漢魏叢書”本,頁八)。莊子說:“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德充符》,《莊子》卷二,《四部叢刊》本,頁二十九)不過孔子誅少正卯事,昔人已謂不可靠;少正卯之果有無其人,亦不可知。《莊子》寓言十九。王駘之“與孔子中分魯”,更不足信。故大規模招學生而教育之者,孔子是第一人。以后則各家蜂起,競聚生徒,然此風氣實孔子開之。

孔子又繼續不斷游說于君,帶領學生,周游列國。此等舉動,前亦未聞,而以后則成為風氣;此風氣亦孔子開之。

再說孔子以前,未聞有不農不工不商不仕,而只以講學為職業,因以謀生活之人。古時除貴族世代以做官為生者外,吾人亦嘗聞有起于微賤之人物。此等人物,在未仕時,皆或為農或為工或為商,以維持其生活。孟子說:

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告子下》,《孟子》卷十二,《四部叢刊》本,頁十六

孟子之言,雖未必盡可信,但孔子以前,不仕而又別不事生產者,實未聞有人。《左傳》中說冀缺未仕時,亦是以農為業(僖公三十三年,《左傳》卷七,頁十五)。孔子早年,據孟子說,亦嘗為貧而仕,“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萬章下》,《孟子》卷十,頁十)。但自“從大夫之后”,大收學生以來,即純以講學為職業,為謀生之道。不但他自己不治生產,他還不愿教弟子治生產。樊遲“請學稼”,“請學為圃”;孔子說:“小人哉!樊須也。”(《子路》,《論語》卷七,頁三)子貢經商,孔子說:“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先進》,《論語》卷六,頁六)他這種不治生產的辦法,頗為其時人所詬病。據《論語》所說,荷蓧丈人謂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微子》,《論語》卷九,頁十五)此外晏嬰亦說:

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說乞貸,不可以為國。(《孔子世家》,《史記》卷四十七,頁五

《莊子》亦載盜跖謂孔子:

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僥幸于封侯富貴者也。(《盜跖》,《莊子》卷九,頁三十四

此等批評,未必果是晏嬰、盜跖所說,《莊子》中所說,尤不可認為實事。但此等批評,則是當時可能有者。

戰國時之有學問而不仕者,亦尚有自食其力之人。如許行“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滕文公上》,《孟子》卷五,頁九),陳仲子“身織屨,妻辟”(《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頁十五#)以自養,但孟子則不以為然。孟子自己是“后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于諸侯”;此其弟子彭更即以為“泰”(《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頁五),他人當更有批評矣。孟子又述子思受“養”的情形,說:

繆公之于子思也,亟問亟饋鼎肉。子思不悅,于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馬畜伋。”……曰:“敢問國君欲養君子,如何斯可謂養矣?”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為鼎肉使己仆仆爾亟拜也,非養君子之道也。”(《萬章下》,《孟子》卷十,頁十一至十二

觀此可知儒家之一種風氣。惟其風氣如此,于是后來即有一種非農、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不治生產而專待人之養己。此士之階級,孔子以前,似亦無有。以前所謂士,多系大夫士之士,或系男子軍士之稱,非后世所謂士農工商之士也。

〔注〕按《國語·齊語》中所謂士農商之士,似指軍士,詳見《燕京學報》第二期拙作文中。

此種士之階級只能做兩種事情,即做官與講學。直到現在,各學校畢業生,無論其學校為農業學校或工業學校,仍只有當教員做官兩條謀生之路,此所謂:

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子張》,《論語》卷十,頁四

孔子即是此階級之創立者,至少亦是其發揚光大者。

此種階級,為后來法家所痛惡,韓非子說:

博習辯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則國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

曾史不戰攻,則國何利焉?(《八說》,《韓非子》卷十八,《四部叢刊》本,頁五

又曰: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今修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則人孰不為也?(《五蠹》,《韓非子》卷十九,頁三至四

孔子與希臘“智者”,其行動頗相仿。他們都是打破以前習慣,開始正式招學生而教育之者。“智者”向學生收學費,以維持其生活;此層亦大為當時所詬病。孔子說:“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述而》,《論語》卷四,頁二)他雖未必收定額學費,但如“贄”之類,必一定收,孔子雖可靠國君之養,未必專靠弟子之學費維持生活,但其弟子之多,未嘗不是其有受養資格之一。在中國歷史中,孔子始以講學為職業,因以維持生活。此言并不損害孔子之價值,因為生活總是要維持的。

孔子還有一點與“智者”最相似。“智者”都是博學多能之人,能教學生以各種功課,而其主要目的,在使學生有作政治活動之能力。孔子亦博學多能,所以: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罕》,《論語》卷五,頁一

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同上

孔子教人亦有各種功課,即所謂六藝是也。至于政治活動,亦為孔子所注意;其弟子可在“千乘之國”,“治賦”,“為宰”。季康子問仲由、賜、求,“可使從政也與?”孔子說:“由也果”,“賜也達”,“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雍也》,《論語》卷三,頁十二至十三)此即如現在政府各機關之向各學校校長要人,而校長即加考語薦其畢業生一樣。

孔子頗似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本亦是“智者”。其不同在他不向學生收學費,不賣知識。他對于宇宙問題,無有興趣;對于神之問題,接受傳統的見解。孔子亦如此,如上文所說。蘇格拉底自以為負有神圣的使命,以使希臘人覺醒為己任。孔子亦然,所以有“天生德于予”(《述而》,《論語》卷四,頁六),“天之未喪斯文,匡人其如予何”(《子罕》,《論語》卷五,頁二)之言。蘇格拉底以歸納法求定義(亞里士多德說),以定義為吾人行為之標準。孔子亦講正名,以名之定義,為吾人行為之標準。蘇格拉底注重人之道德的性質。孔子亦視人之“仁”較其“從政”之能力為尤重。故對于子路、冉有、公西華,雖許其能在“千乘之國”“治賦”“為宰”“與賓客言”,而獨不許其為“仁”(《公冶長》,《論語》卷三,頁三)。蘇格拉底自己未著書,而后來著書者多假其名(如柏拉圖之對話)。孔子亦不著書,而后來各書中“子曰”極多。蘇格拉底死后,其宗派經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之發揚光大,遂為西洋哲學之正統。孔子之宗派,亦經孟子、荀子之發揚光大,遂為中國哲學之正統。此但略說,下文另詳。

孔子為中國蘇格拉底之一端,即已占甚高之地位。況孔子又為使學術普遍化之第一人,為士之階級之創立者,至少亦系其發揚光大者;其建樹之大,蓋又超過蘇格拉底矣。

(二)孔子對于傳統的制度及信仰的態度

上文謂中國文化至周而具規模;周之典章制度雖不必盡為文王、周公所制作,如經學古文家所說;然文王、周公,為創造周代文化之主要人物,似可認為事實。魯為周公后,宗周文物,在魯者較他國為獨多,祝佗曰:

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于周為睦,分魯公以大路大旂……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定公四年,《左傳》卷二十七,頁五至六

季札聘魯“觀于周樂”(襄公二十九年,《左傳》卷十九,頁三至五)。韓宣子聘魯,“觀書于太史,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昭公二年,《左傳》卷二十,頁十二)觀此諸人所稱述,可知在文物方面,魯本為宗周之縮影。及乎“赫赫宗周,褒姒滅之”,平王東遷,文物必多喪失,于是宗周文物,或必在魯乃可盡見也。

孔子平生以好學自負,故曰:

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論語》卷四,頁六

又曰: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公冶長》,《論語》卷三,頁十

又曰:

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八佾》,《論語》卷二,頁三至四

孔子生于魯國,周禮之文獻足征,故孔子對于周禮知之深而愛之切。故曰:

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八佾》,《論語》卷二,頁五

惟其“從周”,故孔子一生以能繼文王周公之業為職志,其畏于匡,則曰:

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起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論語》卷五,頁二

自述其志,則曰:

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陽貨》,《論語》卷九,頁三

為東周者,使宗周之文化完全實現于東土也。及孔子自嘆其衰,則曰:

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述而》,《論語》卷四,頁一

后世經學家主古文者,謂六藝為周公所作而孔子述之,主今文者謂孔子作《春秋》自比文王。雖皆未必合事實,要之孔子自己所加于自己之責任,為繼文王周公之業,則甚明也。

惟其如此,故后之儒家,皆以周公孔子并稱。孟子曰:

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于中國。(《滕文公上》,《孟子》卷五,頁十三

荀子曰:

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學亂術足以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舉而用之,不蔽于成積也。故德與周公齊,名與三王并。(《解蔽》,《荀子》卷十五,《四部叢刊》本,頁六

漢人亦謂孔子繼周公之道,《淮南子》曰:

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訓。(《要略》,劉文典先生《淮南鴻烈集解》卷二十一,頁八

司馬遷曰:

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太史公自序》,《史記》卷百三十,頁八

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其所述者,即周禮也。

孔子對于周禮,知之深而愛之切,見當時周禮之崩壞,即不禁太息痛恨。故見季氏八佾舞于庭,謂為“不可忍”。見“季氏旅于泰山”,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管仲“有反坫”,孔子謂為“不知禮”(以上見《八佾》,《論語》卷二,頁一至九)。“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陳恒弒其君,請討之。’”(《憲問》,《論語》卷七,頁十九)至孔子自身行事,則自以“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先進》,《論語》卷六,頁三);《鄉黨》所紀,起居飲食,儼然貴族。非必孔子之好闊,蓋不如是則“非禮也”。

《孔子圣跡圖》

至對于傳統的信仰之態度,孔子亦是守舊的。《論語》中言及天者: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八佾》,《論語》卷二,頁五

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雍也》,《論語》卷三,頁十八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夫!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子罕》,《論語》卷五,頁五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先進》,《論語》卷六,頁三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憲問》,《論語》卷七,頁十二

據上所引,可知孔子之所謂天,乃一有意志之上帝,乃一“主宰之天”也。

《論語》中之言及命者: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為政》,《論語》卷一,頁十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論語》卷三,頁十三至十四

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憲問》,《論語》卷七,頁十二至十三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季氏》,《論語》卷八,頁十六

若天為有意志之上帝,則天命亦應即上帝之意志也。孔子自以為所負神圣的使命,即天所命,故曰:“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同時之人,亦有以孔子為受有天命者。如儀封人曰:“天下之無道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八佾》,《論語》卷二,頁九

〔注〕或引《論語》“天何言哉”之言,以證孔子所言之天為自然之天。然此但謂天“無為而治”耳,不必即以天為自然之天。且以天不言為一命題,即含有天能言而不言之意。否則此命題為無意義。如吾人不說石頭不言,桌子不言,因石頭桌子,本非能言之物也。

惟孔子對于鬼神,則似有較新的見解,《論語》中言及鬼神者: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論語》卷二,頁四至五

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雍也》,《論語》卷三,頁十六至十七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進》,《論語》卷六,頁四

以“敬鬼神而遠之”為知,則不遠之者為不知矣。既以不遠之者為不知,又何必敬之?后來儒家,答此問題,遂成一有系統的“祭祀觀”。詳見第十四章中。今所須注意者,則孔子于此提出一知字。則對于當時之迷信,必有許多不信者。故“子不語怪力亂神”(《述而》,《論語》卷四,頁六)。

(三)正名主義

孔子目睹當時各種制度之崩壞,以為“天下無道”,而常懷想“天下有道”之時。故曰:

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季氏》,《論語》卷八,頁十三

又曰:

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季氏》,《論語》卷八,頁十四

孔子以為政治上社會上各種階級之破壞皆自上始。“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則十世以后,必又降而“自大夫出”。“自大夫出”,則五世以后,必“陪臣執國命”,而“三桓之子孫微矣”。“陪臣執國命”,則三世以后,庶人必有起者,此即孟子所謂“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者也。

處此情形之下,孔子以為茍欲“撥亂世而反之正”,則莫如使天子仍為天子,諸侯仍為諸侯,大夫仍為大夫,陪臣仍為陪臣,庶人仍為庶人。使實皆如其名,此即所謂正名主義也。孔子認此極為重要,故《論語》云: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論語》卷七,頁一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顏淵》,《論語》卷六,頁十七

蓋一名必有一名之定義,此定義所指,即此名所指之物之所以為此物者,亦即此物之要素或概念也,如“君”之名之定義之所指,即君之所以為君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君字乃指事實上之君,下君字乃指君之名,君之定義。臣父子均如此例。若使君臣父子皆如其定義,皆盡其道,則“天下有道”矣。孔子目睹當時之“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故感慨系之,而借題發揮曰:

觚不觚。觚哉!觚哉!(《雍也》,《論語》卷三,頁十七至十八

孔子以為當時因名不正而亂,故欲以正名救時之弊也。

孔子以為當時名之不正皆自上始,故“反正”亦須自上始。《論語》云: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顏淵》,《論語》卷六,頁十八

季康子患盜,問于孔子,孔子對曰:“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同上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顏淵》,《論語》卷六,頁十九

蓋在貴族政治時代,人民毫無知識,“君子”即貴族之行為,對于小人即庶人,固有甚大影響也。

普通以為孔子欲實行其正名主義而作《春秋》。據孟子說,孔子作《春秋》之目的及功用在使“亂臣賊子懼”;然《左傳》宣公二年,趙穿弒晉靈公。

太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曰:“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左傳》卷十,頁四

又《左傳》襄公廿五年,崔杼弒齊莊公。

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左傳》卷十七,頁十一

據此則至少春秋時晉齊二國太史之史筆,皆能使“亂臣賊子懼”,不獨《春秋》為然。蓋古代史官,自有其紀事之成法也。孟子說:

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離婁下》,《孟子》卷八,頁七

“其義”不止是《春秋》之義,實亦是《乘》及《梼杌》之義,觀于董狐史筆,亦可概見。孔子只“取”其義,而非“作”其義。孟子此說,與其孔子作《春秋》之說不合,而卻似近于事實。

但亦或因魯是周公之后,“禮義之邦”,所以魯之《春秋》,對于此等書法,格外認真。韓宣子聘魯,觀書于太史氏,特注意于“魯《春秋》”,或“魯《春秋》”果有比“晉之《乘》”“楚之《梼杌》”較特別之處;所以在孔子以前,已有人以《春秋》為教人之教科書。楚莊王使士亹傅太子箴,士亹問于申叔時。叔時曰:

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楚語上》,《國語》卷十七,《四部叢刊》本,頁一

可見《春秋》早已成教人之一種課本。但此皆在孔子成年以前,所以皆與孔子無干。

《春秋》之“聳善抑惡”,誅亂臣賊子,“《春秋》以道名分”(《天下篇》,《莊子》卷十,頁二十五),孔子完全贊成。不過按之事實,似乎不是孔子因主張正名而作《春秋》,如傳說所說;似乎是孔子取《春秋》等書之義而主張正名,孟子所說其義則丘“竊取”者是也。

〔注〕劉師培云:“《孟子·滕文公》篇云:‘孔子懼,作《春秋》。’后儒據之,遂謂《春秋》皆孔子所作。然作兼二義:或訓為始;或訓為為。訓始見《說文》,即創作之作,乃《樂記》所謂‘作者之為圣’也。訓為見《爾雅》,與創作之作不同。《書》言‘汝作司徒’,言以契為司徒,非司徒之官始于契。《論語》言:‘始作翕如’,《左傳》言:‘金奏作于下’;則奏樂亦言作樂,與‘作樂崇德’之作殊。《左傳》言:‘召穆糾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詩曰:“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則歌詩亦言作詩,與‘侍人孟子,作為此詩’之作殊。蓋創作謂之作;因前人之意而為,亦謂之作。孟子言孔子作《春秋》,即言孔子因古史以為《春秋》也。故又言:‘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至于《詩》亡然后《春秋》作,則作為始義,與作《春秋》之作殊。言《春秋》所記之事,始于東周也。”(《左庵集》卷二)若以奏樂可言作樂,歌詩可言作詩之例言之,則作《春秋》即講《春秋》耳。孔子講《春秋》特別注重于正名之一點,所謂“其義則丘竊取之”,所以使“亂臣賊子懼也”。

(四)孔子以述為作

孔子“述而不作”,《春秋》當亦不能例外。不過孔子能將《春秋》中及其他古史官之種種書法歸納為正名二字,此實即將《春秋》加以理論化也。孔子對于中國文化之貢獻,即在于開始試將原有的制度,加以理論化,予以理論的依據,《論語》云: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陽貨》,《論語》卷九,頁九

此孔子將三年之喪之制度,加以理論的依據也。

〔注〕或謂三年之喪之制,乃孔子所定。然《左傳》謂:“叔向曰:‘王一歲而有三年之喪二焉。……三年之喪,雖貴遂服,禮也。王雖弗遂,宴樂以早,亦非禮也。’”(昭公十五年,《左傳》卷二十三,頁十三)觀此則三年之喪,本“天下之通喪也”,不過在孔子時,行者已不多,故王亦“弗遂”。孔子又提倡之,且予以理論的依據。

即孔子之以文藝教人,亦時有新意。正名主義即孔子自《春秋》及其他古史官之書法中所歸納而得之理論,上文已述。此外,子貢因《詩》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悟及“禮后乎”,孔子許為“可與言詩”(《八佾》,《論語》卷二,頁三)。又云: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為政》,《論語》卷一,頁九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論語》卷九,頁五

可見孔子講《詩》,注重于其中之道德的意義,不是只練習應對,只求“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矣。《論語》又云: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為政》,《論語》卷一,頁十四至十五

此以“齊家”為“治國”之本,可見孔子講《書》,已注重于引申其中之道德的教訓,不只記其中之言語事跡矣。《論語》又云: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八佾》,《論語》卷二,頁二

又云:

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學而》,《論語》卷一,頁七

孔子云:

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陽貨》,《論語》卷九,頁六

又云:

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八佾》,《論語》卷二,頁八

可見孔子講禮樂,已注重“禮之本”及樂之原理,不只講其形式節奏矣。《論語》又云: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子路》,《論語》卷七,頁九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為《易·恒》卦爻辭,可見孔子講《易》,已注重于引申卦爻辭之意義,不只注重于筮占矣。此非只“述而不作”,實乃以述為作也。此種精神,此種傾向,傳之于后來儒家,孟子、荀子及所謂七十子后學,大家努力于以述為作,方構成儒家思想之整個系統。所以《易》是本有,是儒家所述,而《系辭》《文言》等,則儒家所作,而《易》在思想史上的價值,亦即在《系辭》《文言》等。《春秋》是本有,是儒家所述,而《公羊傳》等則是儒家所作,而《春秋》在思想史上的價值,亦即在《公羊傳》等。《儀禮》是本有,是儒家所述,而《禮記》則儒家所作,而《禮記》在思想史上的價值,則又遠在《儀禮》之上。由此言之,所謂古文家以為六經皆史,孔子只是述而不作,固然不錯;而所謂今文家以為孔子只是作而不述,亦非毫無根據。由此言之,后來之以孔子為先圣兼先師,即所謂至圣先師,亦非無因。因為若使《周易》離開《系辭》《文言》等,不過是卜筮之書;《春秋》離開《公羊傳》等,不過是“斷爛朝報”;《儀禮》離開《禮記》,不過是一禮單;此等書即不能有其在二千年間所已有之影響。在中國歷史中,自漢迄清,有大影響于人心者,非《周易》,而乃帶《系辭》《文言》等之《周易》;非《春秋》,而乃帶《公羊傳》等之《春秋》;非《儀禮》,而乃有《禮記》為根據的《儀禮》。不過所謂今文家及以孔子為至圣先師者,應知其所謂孔子,已非歷史的孔子,而乃是理想的孔子,儒家之理想的代表。

(五)直、仁、忠、恕

上文謂孔子講禮,注重“禮之本”。《論語》云:

子夏問曰:“《詩》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八佾》,《論語》卷二,頁三

子夏以“繪事后素”而悟及“禮后”,蓋人必有真性情,然后可以行禮,猶美女之必先有巧笑美目,然后可施脂粉也。否則禮為虛偽形式,非惟不足貴,且亦甚可賤矣。故孔子曰:

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八佾》,《論語》卷二,頁一

不仁之人,無真性情,雖行禮樂之文,適足增其虛偽耳。孔子云:

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衛靈公》,《論語》卷八,頁五

蓋禮“質”須相副而行也。

孔子注重人之有真性情,惡虛偽,尚質直;故《論語》中屢言直。孔子曰:

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雍也》,《論語》卷三,頁十六

直者內不以自欺,外不以欺人,心有所好惡而如其實以出之者也。《論語》又云: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子路》,《論語》卷七,頁七

直者由中之謂,稱心之謂。其父攘人之羊,在常情其子決不愿其事之外揚,是謂人情。如我心中之情而出之,即直也。今乃至證明其父之攘人羊。是其人非估名買直,即無情不仁,故不得為真直也。《論語》又云:

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予之。”(《公冶長》,《論語》卷三,頁八至九

直者內忖諸己者也,曲者外揣于人者也。家自無醯,則謝之可矣。今惟恐人之不樂我之謝,而必欲給其求,是不能內忖諸己,而己不免揣人意向為轉移,究其極將為巧言令色,故不得為直也。孔子曰:

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公冶長》,《論語》卷三,頁九

恥之者,恥其不直也。《論語》又云: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曰:“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子路》,《論語》卷七,頁九

夫至鄉人皆惡之,是必不近人情之人也。然至鄉人皆好之,此難免專務人人而悅之,為鄉愿之徒,亦虛偽無可取矣。

然直雖可貴,尚須“禮以行之”。《論語》云: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泰伯》,《論語》卷四,頁十一

又曰:“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陽貨》,《論語》卷九,頁五)學即學禮也。古時所謂禮之義極廣,除現在禮字所有之意義外,古時所謂禮,兼指一切風俗習慣和政治社會制度。子產謂:“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見第三章引)《莊子·天下篇》謂:“禮以道行。”(《莊子》卷十,頁二十五)蓋凡關于人之行為之規范,皆所謂禮也。孔子為周禮之擁護者,故其教育弟子,除教以知識外,并以禮約束之。顏淵所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也。惟孔子同時又注重“禮之本”,故又言直。言直則注重個人性情之自由,言禮則注重社會規范對于個人之制裁。前者為孔子之新意,后者乃古代之成規。孔子理想中之“君子”,為能以真性情行禮者,故曰: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雍也》,《論語》卷三,頁十六

又曰:

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子路》,《論語》卷七,頁八

又云:

鄉愿,德之賊也。(《陽貨》,《論語》卷九,頁六

“文質彬彬”,即中行也。狂狷之行為,雖不合中行,要皆真性情之流露,故亦可取。若鄉愿則為偽君子,尤劣于真小人矣。

〔注〕自上文“孔子屢言直”起至此,選抄錢穆先生《論語要略》并采美國學者德效騫(Homer H.Dubs)所作之“The Confict of Authority and Freedom in Ancient Chinese Ethics”文之意,該文見Open Court雜志第四十卷第三號。

上文謂不仁之人無真性情。《論語》中言仁處甚多,總而言之,仁者,即人之性情之真的及合禮的流露,而即本同情心以推己及人者也。《論語》云: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學而》,《論語》卷一,頁四

又云: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子路》,《論語》卷七,頁十

巧言令色矯飾以媚悅人,非性情之真的流露,故“鮮矣仁”。“剛毅木訥”之人,質樸有真性情,故“近仁”也。《論語》又云: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顏淵》,《論語》卷六,頁二十

仁以同情心為本,故愛人為仁也。《論語》又云:

憲問:“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憲問》,《論語》卷七,頁十一

焦循曰:“孟子稱公劉好貨,太王好色,與百姓同之,使有積倉而無怨曠。孟子之學,全得諸孔子。此即己達達人,己立立人之義。必屏妃妾,減服食,而于百姓之饑寒仳離,漠不關心,則堅瓠也。故克伐怨欲不行,苦心潔身之士,孔子所不取。不如因己之欲,推以知人之欲。即己之不欲,推以知人之不欲。絜矩取譬不難,而仁已至矣。絕己之欲則不能通天下之志,非所以為仁也。”(《論語補疏》

孔子又云:

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里仁》,《論語》卷二,頁十二

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或有所偏而為過,然要之為性情之真的流露,故“觀過斯知仁矣”。《論語》又云: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論語》卷六,頁十二至十三

“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故仁為人之性情之真的,而又須為合禮的流露也。《論語》又云: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顏淵》,《論語》卷六,頁十三

又云: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為仁之方也矣。”(《雍也》,《論語》卷三,頁十九

“為仁之方”在于“能近取譬”,即謂為仁之方法在于推己以及人也。“因己之欲,推以知人之欲”,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即所謂忠也〔注〕。“因己之不欲,推以知人之不欲”,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所謂恕也。實行忠恕即實行仁。《論語》云: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論語》卷二,頁十四

孔子一貫之道為忠恕,亦即謂孔子一貫之道為仁也。為仁之方法如此簡易。故孔子曰:“仁遠乎哉,吾欲仁斯仁至矣。”

〔注〕恕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見《論語·衛靈公》孔子答子貢問。但忠之為義,《論語》中未有確切明文,后人遂以忠為“盡己”之義。按《論語》云:“為人謀而不忠乎?”(《學而》,《論語》卷一,頁四)又云:“與人忠。”(《子路》,《論語》卷七,頁七)又云:“臣事君以忠。”(《八佾》,《論語》卷二,頁七)

又云:“孝慈則忠。”(《為政》,《論語》卷一,頁十四)又云:“忠焉能勿誨乎?”(《憲問》,《論語》卷七,頁十三)忠有積極為人之義;此則《論語》中有明文者。若盡己之義,則《論語》未有明文,似非必孔子言忠之義。

宋明道學家陸王一派,假定人本有完全的良知,假定“滿街都是圣人”,故以為人只須順其良知而行,即萬不致誤。孔子初無此意。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本不必即可順之而行而無不通。故孔子注重“克己復禮為仁”。然禮猶為外部之規范。除此外部之規范外,吾人內部尚自有可為行為之標準者。若“能近取譬”推己及人。己之所欲,即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則吾人之性情之流露,自合乎適當的分際。故直尚有行不通處,而仁則無行不通處。故仁為孔子“一貫”之道,中心之學說。故《論語》中亦常以仁為人之全德之代名詞。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述而》,《論語》卷四,頁四)曰:“若圣與仁,則吾豈敢?”(《述而》,《論語》卷四,頁九)曰:“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論語》卷八,頁三)此所謂仁皆指人之全德而言也。

〔注〕《論語》中所言之仁,實有上述兩重意義。向來對此兩重意義,不加分別。此即近人著述中種種辯論所由起也。

惟仁亦為全德之名,故孔子常以之統攝諸德,宰予以三年之喪為期已久,孔子謂為不仁,是仁可包孝也。以后孟子言“未有仁而遺其親者”(《梁惠王上》,《孟子》卷一,頁二);《中庸》言“所求乎子以事父”,皆謂仁人或行忠恕之人自然孝也〔注〕。孔子以“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為“殷有三仁”(《微子》,《論語》卷九,頁十一),是仁可包忠也。以后孟子言“未有仁而后其君者”(《梁惠王上》,《孟子》卷一,頁二);《中庸》言“所求乎臣以事君”,皆謂仁人或行忠恕之人自然忠也。孔子謂令尹子文及陳文子:“未知焉得仁?”(《公冶長》,《論語》卷三,頁七)是仁可包智也。“仁者必有勇”(《憲問》,《論語》卷七,頁十二),是仁可包勇也。“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顏淵》,《論語》卷六,頁十二)是仁可包禮也。“子張問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陽貨》,《論語》卷九,頁三)是仁可包信等也。

〔注〕《論語》中所言孝如服從、養志、幾諫等,皆為孝之方法,非孝之原理,故未論及。

(六)義利及性

觀上所述,可知孔子亦注重人之性情之自由。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只須其合禮,即是至好,吾人亦即可順之而行矣。《論語》曰: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論語》卷五,頁二

又曰: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子罕》,《論語》卷五,頁十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微子》,《論語》卷九,頁十六至十七

蓋依上所述,吾人行為之標準,至少一部分是在內的而非在外的,是活的而非死的,是可變的而非固定的。故吾人之行為,可因時因地,隨吾人性情之所之,而有相當的不同。此所謂“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此所謂“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也。若對于一切,皆執一定之規則,則即所謂“可與立,未可與權”者也。

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只須其合禮,即是至好。至其發于行為,果得有利的結果與否,不必問也。事實上,凡人性情之真的及合禮的流露之發于行為者,對于社會多有利,或至少亦無害,但孔子則不十分注意于此。如三年之喪之制,本可以曾子所謂“慎終追遠,民德歸厚”(《學而》,《論語》卷一,頁六)之說,予以理論的根據;但孔子則只謂不行三年之喪,則吾心不安,行之則吾心安。此制雖亦有使“民德歸厚”之有利的結果,但孔子不以之作三年之喪之制之理論的根據也。孔子不注重行為之結果,其一生行事,亦是如此。子路為孔子辯護云:

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也,已知之矣。(《微子》,《論語》卷九,頁十六

“道之不行也,已知之矣”,而猶席不暇暖。以求行道,所以石門晨門謂孔子為“知其不可而為之者也”(《憲問》,《論語》卷七,頁十三)。董仲舒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即“正其誼”“明其道”也;至于道之果行與否,則結果也,“利”也,“功”也,不必“謀”,不必“計”矣。《論語》云:

子罕言利。(《子罕》,《論語》卷五,頁一

孔子云: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里仁》,《論語》卷二,頁十四

此孔子及孟子一貫之主張,亦即其與墨家根本不同處也。

〔注〕論者多謂孔子論治國之道:“既庶矣”,“富之”;“既富矣”,“教之”(《子路》,《論語》卷七,頁四);孟子所說王政,亦注重人民生活之經濟方面,故儒家非不言利。不知儒家不言利,乃謂各事只問其當否,不必問其結果,非不言有利于民生日用之事。此乃儒家之非功利主義,與墨家之功利主義相反對。參看下文講墨子及孟子章更明。

觀上所述,又可知孔子之哲學,極注重人之心理方面,故后來儒家皆注重心理學。孔子云:

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陽貨》,《論語》卷九,頁一

對于性雖未有明確的學說,然以注重心理學之故,性善性惡,遂成為后來儒家之大問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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