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史套裝上下冊(彩圖典藏版)
- 馮友蘭
- 17212字
- 2022-05-20 15:15:56
第四章 孔子及儒家之初起
《史記》曰:
此數千年來大部分人心目中之孔子也。由今視之,《孔子世家》所說有許多不合事實處;但在西漢時,一般人方以孔子為神,而司馬遷仍以孔子為人,不可謂無特識也。在上節所引文中,其根據《論語》者,大略可信,其成為問題者,即孔子與“易”“詩”“書”“禮”“樂”“春秋”,即所謂六藝或六經者之關系。茲于下節論之。
(一)孔子在中國歷史中之地位
向來所謂經學今文家以六藝為孔子所作,古文家以六藝為孔子所述。其說雖不同,要皆以為孔子與六藝有密切關系也。今所謂六藝乃春秋時固有之學問,先孔子而存在,孔子實未制作之。
關于孔子未嘗制作六藝之證據,前人及時人已舉許多。余于另文中亦已言之(見《燕京學報》第二期),茲不具論。但孔子雖未曾制作六藝,而卻曾以六藝教弟子。故后人以六藝為特別與孔子有密切關系,亦非毫無根據。以六藝教人,并不必始于孔子,據《國語》,士亹教楚太子之功課表中,已即有“詩”“禮”“樂”“春秋”“故志”等。《左傳》《國語》中所載當時人物應答之辭,皆常引“詩”“書”;他們交接用“禮”,卜筮用“易”。可見當時至少一部分的貴族人物,皆受過此等教育。不過孔子卻是以六藝教一般人之第一人。此點下文再詳提。現在我們只說,孔子之講學,與其后別家不同。別家皆注重其自家之一家言,如《莊子·天下篇》所說,墨家弟子誦《墨經》,但孔子則是教育家。他講學目的,在于養成“人”,養成為國家服務之人,并不在于養成某一家的學者。所以他教學生讀各種書,學各種功課。所以顏淵說:“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子罕》,《論語》卷五,《四部叢刊》本,頁五)《莊子·天下篇》講及儒家,即說:“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此六者正是儒家教人之六種功課。

孔子畫像
惟其如此,所以孔子弟子之成就,亦不一律。《論語》謂:“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先進》,《論語》卷六,頁一)又如子路之“可使治賦”;冉有之“可使為宰”;公西華之“可使與賓客言”;皆能“為千乘之國”辦事(《公冶長》,《論語》卷三,頁三)。可見孔子教弟子,完全欲使之成“人”,不是教他做一家的學者。
孔子以其時已有之成書教人,教之之時,略加選擇,或亦有之。教之之時,更可隨時引申,如下節所說。如以此等隨時選擇講解,“為刪正六經”,則孔子實可有“刪正”之事;不過此等“刪正”實無非常的意義而已。后來儒家因仍舊貫,仍繼續用六藝教人,恰又因別家只講自家新學說,不講舊書,因之六藝遂似專為儒家所有,為孔子所制作,而刪正(如果有刪正)亦即似有重大意義矣。
《漢書·藝文志》以為諸子皆六藝之“支流余裔”。《莊子·天下篇》似亦同此見解。此言亦并非毫無理由,因所謂六藝本來是當時人之共同知識。自各家專講其自己之新學說后,而六藝乃似為儒家之專有品,其實原本是大家共有之物也。但以為各家之學說,皆六藝中所已有,則不對耳。
就儒家之名言之,《說文》云:“儒,柔也。術士之稱。”《論語》云:“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雍也》,《論語》卷三,頁十四)儒本為有知識材藝者之通稱,故可有君子小人之別。儒家先起,眾以此稱之。其后雖為一家之專名,其始實亦一通名也。
總之,孔子是一教育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而》,《論語》卷四,頁一),“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同上),正孔子為其自己所下之考語。
由此觀之,孔子只是一個“老教書匠”;但在中國歷史中,孔子仍占一極高地位。吾人以為:
(一)孔子是中國第一個使學術民眾化的、以教育為職業的“教授老儒”;他開戰國講學游說之風;他創立,至少亦發揚光大,中國之非農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之階級。
(二)孔子的行為,與希臘之“智者”相仿佛。
(三)孔子的行為及其在中國歷史之影響,與蘇格拉底之行為及其在西洋歷史上之影響相仿。
上文已說,士亹教楚太子之功課表中,已有“詩”“禮”“樂”“春秋”“故志”等。但此等教育,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受。不但當時之平民未必有機會受此等完全教育,即當時之貴族亦未必盡人皆有受此等完全教育之機會。韓宣子系晉世卿,然于到魯辦外交之時,“觀太史氏書”,始得“見《易》《象》與魯《春秋》”(昭公二年,《左傳》卷二十,《四部叢刊》本,頁十二),季札亦到魯方能見各國之詩與樂(襄公二十九年,《左傳》卷十九,頁三至五),可見“易”“春秋”“樂”“詩”等,在當時乃是極名貴的典籍學問。
孔子則抱定“有教無類”(《衛靈公》,《論語》卷八,頁九)之宗旨,“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述而》,《論語》卷四,頁二)。如此大招學生,不問身家,凡繳學費者即收,一律教以各種功課,教讀各種名貴典籍,此實一大解放也。故以六藝教人,或不始于孔子;但以六藝教一般人,使六藝民眾化,實始于孔子。
說孔子是第一個以六藝教一般人者,因在孔子以前,在較可靠的書內,吾人未聞有人曾經大規模地號召許多學生而教育之;更未聞有人有“有教無類”之說。在孔子同時,據說有少正卯,“其居處足以撮徒成黨,其談說足以飾褒榮眾,其強御足以反是獨立”(《孔子家語》,《四部叢刊》本,卷一,頁五)。據說少正卯也曾大招學生,“孔子門人三盈三虛,惟顏淵不去”(《心隱篇》,劉勰《新論》卷四,涵芬樓影印“漢魏叢書”本,頁八)。莊子說:“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德充符》,《莊子》卷二,《四部叢刊》本,頁二十九)不過孔子誅少正卯事,昔人已謂不可靠;少正卯之果有無其人,亦不可知。《莊子》寓言十九。王駘之“與孔子中分魯”,更不足信。故大規模招學生而教育之者,孔子是第一人。以后則各家蜂起,競聚生徒,然此風氣實孔子開之。
孔子又繼續不斷游說于君,帶領學生,周游列國。此等舉動,前亦未聞,而以后則成為風氣;此風氣亦孔子開之。
再說孔子以前,未聞有不農不工不商不仕,而只以講學為職業,因以謀生活之人。古時除貴族世代以做官為生者外,吾人亦嘗聞有起于微賤之人物。此等人物,在未仕時,皆或為農或為工或為商,以維持其生活。孟子說:
孟子之言,雖未必盡可信,但孔子以前,不仕而又別不事生產者,實未聞有人。《左傳》中說冀缺未仕時,亦是以農為業(僖公三十三年,《左傳》卷七,頁十五)。孔子早年,據孟子說,亦嘗為貧而仕,“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萬章下》,《孟子》卷十,頁十)。但自“從大夫之后”,大收學生以來,即純以講學為職業,為謀生之道。不但他自己不治生產,他還不愿教弟子治生產。樊遲“請學稼”,“請學為圃”;孔子說:“小人哉!樊須也。”(《子路》,《論語》卷七,頁三)子貢經商,孔子說:“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先進》,《論語》卷六,頁六)他這種不治生產的辦法,頗為其時人所詬病。據《論語》所說,荷蓧丈人謂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微子》,《論語》卷九,頁十五)此外晏嬰亦說:
《莊子》亦載盜跖謂孔子:
此等批評,未必果是晏嬰、盜跖所說,《莊子》中所說,尤不可認為實事。但此等批評,則是當時可能有者。
戰國時之有學問而不仕者,亦尚有自食其力之人。如許行“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滕文公上》,《孟子》卷五,頁九),陳仲子“身織屨,妻辟”(《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頁十五#)以自養,但孟子則不以為然。孟子自己是“后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于諸侯”;此其弟子彭更即以為“泰”(《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頁五),他人當更有批評矣。孟子又述子思受“養”的情形,說:
觀此可知儒家之一種風氣。惟其風氣如此,于是后來即有一種非農、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不治生產而專待人之養己。此士之階級,孔子以前,似亦無有。以前所謂士,多系大夫士之士,或系男子軍士之稱,非后世所謂士農工商之士也。
此種士之階級只能做兩種事情,即做官與講學。直到現在,各學校畢業生,無論其學校為農業學校或工業學校,仍只有當教員做官兩條謀生之路,此所謂:
孔子即是此階級之創立者,至少亦是其發揚光大者。
此種階級,為后來法家所痛惡,韓非子說:
又曰:
孔子與希臘“智者”,其行動頗相仿。他們都是打破以前習慣,開始正式招學生而教育之者。“智者”向學生收學費,以維持其生活;此層亦大為當時所詬病。孔子說:“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述而》,《論語》卷四,頁二)他雖未必收定額學費,但如“贄”之類,必一定收,孔子雖可靠國君之養,未必專靠弟子之學費維持生活,但其弟子之多,未嘗不是其有受養資格之一。在中國歷史中,孔子始以講學為職業,因以維持生活。此言并不損害孔子之價值,因為生活總是要維持的。
孔子還有一點與“智者”最相似。“智者”都是博學多能之人,能教學生以各種功課,而其主要目的,在使學生有作政治活動之能力。孔子亦博學多能,所以:
孔子教人亦有各種功課,即所謂六藝是也。至于政治活動,亦為孔子所注意;其弟子可在“千乘之國”,“治賦”,“為宰”。季康子問仲由、賜、求,“可使從政也與?”孔子說:“由也果”,“賜也達”,“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雍也》,《論語》卷三,頁十二至十三)此即如現在政府各機關之向各學校校長要人,而校長即加考語薦其畢業生一樣。
孔子頗似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本亦是“智者”。其不同在他不向學生收學費,不賣知識。他對于宇宙問題,無有興趣;對于神之問題,接受傳統的見解。孔子亦如此,如上文所說。蘇格拉底自以為負有神圣的使命,以使希臘人覺醒為己任。孔子亦然,所以有“天生德于予”(《述而》,《論語》卷四,頁六),“天之未喪斯文,匡人其如予何”(《子罕》,《論語》卷五,頁二)之言。蘇格拉底以歸納法求定義(亞里士多德說),以定義為吾人行為之標準。孔子亦講正名,以名之定義,為吾人行為之標準。蘇格拉底注重人之道德的性質。孔子亦視人之“仁”較其“從政”之能力為尤重。故對于子路、冉有、公西華,雖許其能在“千乘之國”“治賦”“為宰”“與賓客言”,而獨不許其為“仁”(《公冶長》,《論語》卷三,頁三)。蘇格拉底自己未著書,而后來著書者多假其名(如柏拉圖之對話)。孔子亦不著書,而后來各書中“子曰”極多。蘇格拉底死后,其宗派經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之發揚光大,遂為西洋哲學之正統。孔子之宗派,亦經孟子、荀子之發揚光大,遂為中國哲學之正統。此但略說,下文另詳。
孔子為中國蘇格拉底之一端,即已占甚高之地位。況孔子又為使學術普遍化之第一人,為士之階級之創立者,至少亦系其發揚光大者;其建樹之大,蓋又超過蘇格拉底矣。
(二)孔子對于傳統的制度及信仰的態度
上文謂中國文化至周而具規模;周之典章制度雖不必盡為文王、周公所制作,如經學古文家所說;然文王、周公,為創造周代文化之主要人物,似可認為事實。魯為周公后,宗周文物,在魯者較他國為獨多,祝佗曰:
季札聘魯“觀于周樂”(襄公二十九年,《左傳》卷十九,頁三至五)。韓宣子聘魯,“觀書于太史,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昭公二年,《左傳》卷二十,頁十二)觀此諸人所稱述,可知在文物方面,魯本為宗周之縮影。及乎“赫赫宗周,褒姒滅之”,平王東遷,文物必多喪失,于是宗周文物,或必在魯乃可盡見也。
孔子平生以好學自負,故曰:
又曰:
又曰:
孔子生于魯國,周禮之文獻足征,故孔子對于周禮知之深而愛之切。故曰:
惟其“從周”,故孔子一生以能繼文王周公之業為職志,其畏于匡,則曰:
自述其志,則曰:
為東周者,使宗周之文化完全實現于東土也。及孔子自嘆其衰,則曰:
后世經學家主古文者,謂六藝為周公所作而孔子述之,主今文者謂孔子作《春秋》自比文王。雖皆未必合事實,要之孔子自己所加于自己之責任,為繼文王周公之業,則甚明也。
惟其如此,故后之儒家,皆以周公孔子并稱。孟子曰:
荀子曰:
漢人亦謂孔子繼周公之道,《淮南子》曰:
司馬遷曰:
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其所述者,即周禮也。
孔子對于周禮,知之深而愛之切,見當時周禮之崩壞,即不禁太息痛恨。故見季氏八佾舞于庭,謂為“不可忍”。見“季氏旅于泰山”,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管仲“有反坫”,孔子謂為“不知禮”(以上見《八佾》,《論語》卷二,頁一至九)。“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陳恒弒其君,請討之。’”(《憲問》,《論語》卷七,頁十九)至孔子自身行事,則自以“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先進》,《論語》卷六,頁三);《鄉黨》所紀,起居飲食,儼然貴族。非必孔子之好闊,蓋不如是則“非禮也”。

《孔子圣跡圖》
至對于傳統的信仰之態度,孔子亦是守舊的。《論語》中言及天者:
據上所引,可知孔子之所謂天,乃一有意志之上帝,乃一“主宰之天”也。
《論語》中之言及命者:
若天為有意志之上帝,則天命亦應即上帝之意志也。孔子自以為所負神圣的使命,即天所命,故曰:“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同時之人,亦有以孔子為受有天命者。如儀封人曰:“天下之無道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八佾》,《論語》卷二,頁九)
惟孔子對于鬼神,則似有較新的見解,《論語》中言及鬼神者:
以“敬鬼神而遠之”為知,則不遠之者為不知矣。既以不遠之者為不知,又何必敬之?后來儒家,答此問題,遂成一有系統的“祭祀觀”。詳見第十四章中。今所須注意者,則孔子于此提出一知字。則對于當時之迷信,必有許多不信者。故“子不語怪力亂神”(《述而》,《論語》卷四,頁六)。
(三)正名主義
孔子目睹當時各種制度之崩壞,以為“天下無道”,而常懷想“天下有道”之時。故曰:
又曰:
孔子以為政治上社會上各種階級之破壞皆自上始。“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則十世以后,必又降而“自大夫出”。“自大夫出”,則五世以后,必“陪臣執國命”,而“三桓之子孫微矣”。“陪臣執國命”,則三世以后,庶人必有起者,此即孟子所謂“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者也。
處此情形之下,孔子以為茍欲“撥亂世而反之正”,則莫如使天子仍為天子,諸侯仍為諸侯,大夫仍為大夫,陪臣仍為陪臣,庶人仍為庶人。使實皆如其名,此即所謂正名主義也。孔子認此極為重要,故《論語》云:
蓋一名必有一名之定義,此定義所指,即此名所指之物之所以為此物者,亦即此物之要素或概念也,如“君”之名之定義之所指,即君之所以為君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君字乃指事實上之君,下君字乃指君之名,君之定義。臣父子均如此例。若使君臣父子皆如其定義,皆盡其道,則“天下有道”矣。孔子目睹當時之“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故感慨系之,而借題發揮曰:
孔子以為當時因名不正而亂,故欲以正名救時之弊也。
孔子以為當時名之不正皆自上始,故“反正”亦須自上始。《論語》云:
蓋在貴族政治時代,人民毫無知識,“君子”即貴族之行為,對于小人即庶人,固有甚大影響也。
普通以為孔子欲實行其正名主義而作《春秋》。據孟子說,孔子作《春秋》之目的及功用在使“亂臣賊子懼”;然《左傳》宣公二年,趙穿弒晉靈公。
又《左傳》襄公廿五年,崔杼弒齊莊公。
據此則至少春秋時晉齊二國太史之史筆,皆能使“亂臣賊子懼”,不獨《春秋》為然。蓋古代史官,自有其紀事之成法也。孟子說:
“其義”不止是《春秋》之義,實亦是《乘》及《梼杌》之義,觀于董狐史筆,亦可概見。孔子只“取”其義,而非“作”其義。孟子此說,與其孔子作《春秋》之說不合,而卻似近于事實。
但亦或因魯是周公之后,“禮義之邦”,所以魯之《春秋》,對于此等書法,格外認真。韓宣子聘魯,觀書于太史氏,特注意于“魯《春秋》”,或“魯《春秋》”果有比“晉之《乘》”“楚之《梼杌》”較特別之處;所以在孔子以前,已有人以《春秋》為教人之教科書。楚莊王使士亹傅太子箴,士亹問于申叔時。叔時曰:
可見《春秋》早已成教人之一種課本。但此皆在孔子成年以前,所以皆與孔子無干。
《春秋》之“聳善抑惡”,誅亂臣賊子,“《春秋》以道名分”(《天下篇》,《莊子》卷十,頁二十五),孔子完全贊成。不過按之事實,似乎不是孔子因主張正名而作《春秋》,如傳說所說;似乎是孔子取《春秋》等書之義而主張正名,孟子所說其義則丘“竊取”者是也。
(四)孔子以述為作
孔子“述而不作”,《春秋》當亦不能例外。不過孔子能將《春秋》中及其他古史官之種種書法歸納為正名二字,此實即將《春秋》加以理論化也。孔子對于中國文化之貢獻,即在于開始試將原有的制度,加以理論化,予以理論的依據,《論語》云:
此孔子將三年之喪之制度,加以理論的依據也。
即孔子之以文藝教人,亦時有新意。正名主義即孔子自《春秋》及其他古史官之書法中所歸納而得之理論,上文已述。此外,子貢因《詩》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悟及“禮后乎”,孔子許為“可與言詩”(《八佾》,《論語》卷二,頁三)。又云:
可見孔子講《詩》,注重于其中之道德的意義,不是只練習應對,只求“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矣。《論語》又云:
此以“齊家”為“治國”之本,可見孔子講《書》,已注重于引申其中之道德的教訓,不只記其中之言語事跡矣。《論語》又云:
又云:
孔子云:
又云:
可見孔子講禮樂,已注重“禮之本”及樂之原理,不只講其形式節奏矣。《論語》又云: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為《易·恒》卦爻辭,可見孔子講《易》,已注重于引申卦爻辭之意義,不只注重于筮占矣。此非只“述而不作”,實乃以述為作也。此種精神,此種傾向,傳之于后來儒家,孟子、荀子及所謂七十子后學,大家努力于以述為作,方構成儒家思想之整個系統。所以《易》是本有,是儒家所述,而《系辭》《文言》等,則儒家所作,而《易》在思想史上的價值,亦即在《系辭》《文言》等。《春秋》是本有,是儒家所述,而《公羊傳》等則是儒家所作,而《春秋》在思想史上的價值,亦即在《公羊傳》等。《儀禮》是本有,是儒家所述,而《禮記》則儒家所作,而《禮記》在思想史上的價值,則又遠在《儀禮》之上。由此言之,所謂古文家以為六經皆史,孔子只是述而不作,固然不錯;而所謂今文家以為孔子只是作而不述,亦非毫無根據。由此言之,后來之以孔子為先圣兼先師,即所謂至圣先師,亦非無因。因為若使《周易》離開《系辭》《文言》等,不過是卜筮之書;《春秋》離開《公羊傳》等,不過是“斷爛朝報”;《儀禮》離開《禮記》,不過是一禮單;此等書即不能有其在二千年間所已有之影響。在中國歷史中,自漢迄清,有大影響于人心者,非《周易》,而乃帶《系辭》《文言》等之《周易》;非《春秋》,而乃帶《公羊傳》等之《春秋》;非《儀禮》,而乃有《禮記》為根據的《儀禮》。不過所謂今文家及以孔子為至圣先師者,應知其所謂孔子,已非歷史的孔子,而乃是理想的孔子,儒家之理想的代表。
(五)直、仁、忠、恕
上文謂孔子講禮,注重“禮之本”。《論語》云:
子夏以“繪事后素”而悟及“禮后”,蓋人必有真性情,然后可以行禮,猶美女之必先有巧笑美目,然后可施脂粉也。否則禮為虛偽形式,非惟不足貴,且亦甚可賤矣。故孔子曰:
不仁之人,無真性情,雖行禮樂之文,適足增其虛偽耳。孔子云:
蓋禮“質”須相副而行也。
孔子注重人之有真性情,惡虛偽,尚質直;故《論語》中屢言直。孔子曰:
直者內不以自欺,外不以欺人,心有所好惡而如其實以出之者也。《論語》又云:
直者由中之謂,稱心之謂。其父攘人之羊,在常情其子決不愿其事之外揚,是謂人情。如我心中之情而出之,即直也。今乃至證明其父之攘人羊。是其人非估名買直,即無情不仁,故不得為真直也。《論語》又云:
直者內忖諸己者也,曲者外揣于人者也。家自無醯,則謝之可矣。今惟恐人之不樂我之謝,而必欲給其求,是不能內忖諸己,而己不免揣人意向為轉移,究其極將為巧言令色,故不得為直也。孔子曰:
恥之者,恥其不直也。《論語》又云:
夫至鄉人皆惡之,是必不近人情之人也。然至鄉人皆好之,此難免專務人人而悅之,為鄉愿之徒,亦虛偽無可取矣。
然直雖可貴,尚須“禮以行之”。《論語》云:
又曰:“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陽貨》,《論語》卷九,頁五)學即學禮也。古時所謂禮之義極廣,除現在禮字所有之意義外,古時所謂禮,兼指一切風俗習慣和政治社會制度。子產謂:“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見第三章引)《莊子·天下篇》謂:“禮以道行。”(《莊子》卷十,頁二十五)蓋凡關于人之行為之規范,皆所謂禮也。孔子為周禮之擁護者,故其教育弟子,除教以知識外,并以禮約束之。顏淵所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也。惟孔子同時又注重“禮之本”,故又言直。言直則注重個人性情之自由,言禮則注重社會規范對于個人之制裁。前者為孔子之新意,后者乃古代之成規。孔子理想中之“君子”,為能以真性情行禮者,故曰:
又曰:
又云:
“文質彬彬”,即中行也。狂狷之行為,雖不合中行,要皆真性情之流露,故亦可取。若鄉愿則為偽君子,尤劣于真小人矣。
上文謂不仁之人無真性情。《論語》中言仁處甚多,總而言之,仁者,即人之性情之真的及合禮的流露,而即本同情心以推己及人者也。《論語》云:
又云:
巧言令色矯飾以媚悅人,非性情之真的流露,故“鮮矣仁”。“剛毅木訥”之人,質樸有真性情,故“近仁”也。《論語》又云:
仁以同情心為本,故愛人為仁也。《論語》又云:
焦循曰:“孟子稱公劉好貨,太王好色,與百姓同之,使有積倉而無怨曠。孟子之學,全得諸孔子。此即己達達人,己立立人之義。必屏妃妾,減服食,而于百姓之饑寒仳離,漠不關心,則堅瓠也。故克伐怨欲不行,苦心潔身之士,孔子所不取。不如因己之欲,推以知人之欲。即己之不欲,推以知人之不欲。絜矩取譬不難,而仁已至矣。絕己之欲則不能通天下之志,非所以為仁也。”(《論語補疏》)
孔子又云:
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或有所偏而為過,然要之為性情之真的流露,故“觀過斯知仁矣”。《論語》又云:
“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故仁為人之性情之真的,而又須為合禮的流露也。《論語》又云:
又云:
“為仁之方”在于“能近取譬”,即謂為仁之方法在于推己以及人也。“因己之欲,推以知人之欲”,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即所謂忠也〔注〕。“因己之不欲,推以知人之不欲”,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所謂恕也。實行忠恕即實行仁。《論語》云:
孔子一貫之道為忠恕,亦即謂孔子一貫之道為仁也。為仁之方法如此簡易。故孔子曰:“仁遠乎哉,吾欲仁斯仁至矣。”
又云:“孝慈則忠。”(《為政》,《論語》卷一,頁十四)又云:“忠焉能勿誨乎?”(《憲問》,《論語》卷七,頁十三)忠有積極為人之義;此則《論語》中有明文者。若盡己之義,則《論語》未有明文,似非必孔子言忠之義。
宋明道學家陸王一派,假定人本有完全的良知,假定“滿街都是圣人”,故以為人只須順其良知而行,即萬不致誤。孔子初無此意。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本不必即可順之而行而無不通。故孔子注重“克己復禮為仁”。然禮猶為外部之規范。除此外部之規范外,吾人內部尚自有可為行為之標準者。若“能近取譬”推己及人。己之所欲,即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則吾人之性情之流露,自合乎適當的分際。故直尚有行不通處,而仁則無行不通處。故仁為孔子“一貫”之道,中心之學說。故《論語》中亦常以仁為人之全德之代名詞。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述而》,《論語》卷四,頁四)曰:“若圣與仁,則吾豈敢?”(《述而》,《論語》卷四,頁九)曰:“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論語》卷八,頁三)此所謂仁皆指人之全德而言也。
惟仁亦為全德之名,故孔子常以之統攝諸德,宰予以三年之喪為期已久,孔子謂為不仁,是仁可包孝也。以后孟子言“未有仁而遺其親者”(《梁惠王上》,《孟子》卷一,頁二);《中庸》言“所求乎子以事父”,皆謂仁人或行忠恕之人自然孝也〔注〕。孔子以“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為“殷有三仁”(《微子》,《論語》卷九,頁十一),是仁可包忠也。以后孟子言“未有仁而后其君者”(《梁惠王上》,《孟子》卷一,頁二);《中庸》言“所求乎臣以事君”,皆謂仁人或行忠恕之人自然忠也。孔子謂令尹子文及陳文子:“未知焉得仁?”(《公冶長》,《論語》卷三,頁七)是仁可包智也。“仁者必有勇”(《憲問》,《論語》卷七,頁十二),是仁可包勇也。“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顏淵》,《論語》卷六,頁十二)是仁可包禮也。“子張問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陽貨》,《論語》卷九,頁三)是仁可包信等也。
(六)義利及性
觀上所述,可知孔子亦注重人之性情之自由。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只須其合禮,即是至好,吾人亦即可順之而行矣。《論語》曰:
又曰:
蓋依上所述,吾人行為之標準,至少一部分是在內的而非在外的,是活的而非死的,是可變的而非固定的。故吾人之行為,可因時因地,隨吾人性情之所之,而有相當的不同。此所謂“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此所謂“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也。若對于一切,皆執一定之規則,則即所謂“可與立,未可與權”者也。
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只須其合禮,即是至好。至其發于行為,果得有利的結果與否,不必問也。事實上,凡人性情之真的及合禮的流露之發于行為者,對于社會多有利,或至少亦無害,但孔子則不十分注意于此。如三年之喪之制,本可以曾子所謂“慎終追遠,民德歸厚”(《學而》,《論語》卷一,頁六)之說,予以理論的根據;但孔子則只謂不行三年之喪,則吾心不安,行之則吾心安。此制雖亦有使“民德歸厚”之有利的結果,但孔子不以之作三年之喪之制之理論的根據也。孔子不注重行為之結果,其一生行事,亦是如此。子路為孔子辯護云:
“道之不行也,已知之矣”,而猶席不暇暖。以求行道,所以石門晨門謂孔子為“知其不可而為之者也”(《憲問》,《論語》卷七,頁十三)。董仲舒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即“正其誼”“明其道”也;至于道之果行與否,則結果也,“利”也,“功”也,不必“謀”,不必“計”矣。《論語》云:
孔子云:
此孔子及孟子一貫之主張,亦即其與墨家根本不同處也。
觀上所述,又可知孔子之哲學,極注重人之心理方面,故后來儒家皆注重心理學。孔子云:
對于性雖未有明確的學說,然以注重心理學之故,性善性惡,遂成為后來儒家之大問題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