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孔子以前及其同時之宗教的哲學的思想
孔子以前,無私人著作,今搜集《詩》《書》《左傳》《國語》中所說,足以代表孔子以前及其同時之宗教的、哲學的思想者,以見孔子以前及其同時人智之大概。
(一)鬼神
人在原始時代,當智識之初開,多以為宇宙間事物,皆有神統治之?!秶Z》云:
昭王問于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知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谑呛跤刑臁⒌?、神、民、類物之官,謂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保?span id="wels3ha" class="xz">《楚語下》,《國語》卷十八,《四部叢刊》本,頁一至二)
此所說雖不盡系歷史的事實,然古代人之迷信狀況,大約類此。覡巫尚須為神“制處、位、次主”,則神之多可知。神能降福、受享,能憑降于人,則系有人格的可知,及乎“民神雜糅”之際,“民神”且“同位”,“神”且“狎民則”,則神之舉動行為,且與人無異矣。此時人有迷信而無知識,有宗教而無哲學。此時人之所信,正如希臘人所信之宗教,其所信之神,正如希臘人之神。至于夏、商以后,則有“天”“帝”之觀念起,似一神論漸有勢力,然多神論亦并未消滅?!蹲髠鳌贰秶Z》除“天”外,尚多言及神。周厲王時,芮良夫曰:
殷代人首龍身卣
夫王人者,將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無不得其極。(《周語上》,《國語》卷一,頁六)
《左傳》桓公六年,季梁云:
所謂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左傳》卷二,《四部叢刊》本,頁七)
又莊公十年,曹劌曰:
小惠未徧,民弗從也?!⌒盼存?,神弗福也。(《左傳》卷三,頁六)
《國語》惠王十五年,有神降于莘。內史過曰:
國之將興,其君齊明衷正,精潔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饗而民聽,民神無怨,故明神降之。觀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國之將亡,其君貪冒辟邪,淫佚荒怠。……民神怨痛,無所依懷。故神亦往焉,觀其苛慝,而降之禍。……若由是觀之,其丹朱之神乎?(《周語上》,《國語》卷一,頁十二至十四)
《左傳》僖公五年,宮之奇云:
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缡莿t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左傳》卷五,頁七)
《國語·晉語》文公四年,胥臣曰:
億寧百神而柔和萬民,故《詩》云:“惠于宗公,神罔時恫。”(《晉語》四,《國語》卷十,頁二十五)
《國語》周襄王十八年,王曰:
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規方千里;以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周語中》,《國語》卷二,頁五)
《左傳》襄公十四年,師曠曰:
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左傳》卷十五,頁十六)
又昭公元年,劉定公曰:
……其趙孟之謂乎?……棄神人矣。神怒民叛,何以能久。(《左傳》卷二十,頁六)
以上所引,屢言百神,可知神之眾。神人并稱,而執政者之最大責任,在于“億寧百神而柔和萬民”,否則“神怒民叛”,必不能久。周襄王又以上帝與百神并稱,則上帝不在百神之內。內史過以有神降于莘之神為丹朱之神,則至少所謂神之一部分,即是人鬼。關于鬼之記載,《左傳》中有數處。《墨子·明鬼篇》亦多述古代關于鬼之傳說。此對于鬼神之信仰以后漸衰??鬃印熬垂砩穸h之”(《雍也》,《論語》卷三,《四部叢刊》本,頁十七);“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論語》卷二,頁四至五);又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先進》,《論語》卷六,頁四)蓋孔子對于鬼神之存在,已持懷疑之態度,姑存而不論;墨子則太息痛恨于人之不信鬼神,以致天下大亂,故竭力于“明鬼”。
(二)術數
宇宙間之事物,古人多認為與人事互相影響。故古人有所謂術數之法,以種種法術,觀察宇宙間可令人注意之現象,以預測人之禍福?!稘h書·藝文志》曰:
數術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史官之廢久矣,其書既不能具,雖有其書而無其人?!兑住吩唬骸捌埛瞧淙耍啦惶撔小!贝呵飼r,魯有梓慎,鄭有裨灶,晉有卜偃,宋有子韋。六國時,楚有甘公,魏有石申夫。漢有唐都,庶得粗觕。……序數術為六種。(《漢書》卷三十,同文影殿刊本,頁五十)
六種者,一天文?!端囄闹尽吩唬?/p>
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也?!兑住吩唬骸坝^乎天文,以察時變。”(《漢書》卷三十,頁四十三)
二歷譜,《藝文志》曰:
歷譜者,序四時之位,正分至之節,會日月五星之辰,以考寒暑殺生之實。故圣王必正歷數以定三統服色之制,又以探知五星日月之會。兇厄之患,吉隆之喜,其術皆出焉。此圣人知命之術也。(《漢書》卷三十,頁四十四)
三五行,《藝文志》曰:
五行者,五常之形氣也?!稌吩疲骸俺跻辉晃逍?;次二曰羞用五事?!毖赃M用五事以順五行也。貌言視聽思心失而五行之序亂,五星之變作,皆出于律歷之數而分為一者也。其法亦起五德終始,推其極則無不至。(《漢書》卷三十,頁四十六)
四蓍龜,《藝文志》曰:
蓍龜者,圣人之所用也?!稌吩唬骸芭畡t有大疑,謀及卜筮?!薄兑住吩唬骸岸ㄌ煜轮獌?,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善于蓍龜。”“是故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向。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于此?”(《漢書》卷三十,頁四十七)
五雜占,《藝文志》曰:
雜占者,紀百事之象,候善惡之征。《易》曰:“占事知來?!北娬挤且?,而夢為大。故周有其官,而《詩》載熊羆虺蛇眾魚旐之夢,著明大人之占,以考吉兇,蓋參卜筮。(《漢書》卷三十,頁四十八)
六形法,《藝文志》曰:
形法者,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猶律有長短,而各征其聲,非有鬼神,數自然也。然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有其氣而無其形;此精微之獨異也。(《漢書》卷三十,頁四十九至五十)
此六種術數中,蓍龜雜占之見稱述于《左傳》者甚多?!蹲髠鳌分袑已浴安分薄绑咧?,卜者,龜也;筮者,蓍也?!氨娬挤且?,而夢為大?!薄蹲髠鳌分兴稣級糁拢杂秒s占之法也?!蹲髠鳌分^周內史叔服“能相人”?!盾髯印分杏小斗窍嗥罚^:“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舉,相人之形狀顏色,而知其吉兇妖祥,世俗稱之?!保?span id="ifh7epn" class="xz">《荀子》卷三,《四部叢刊》本,頁一)即“形法”之術也。其天文歷譜五行三術,《左傳》中可見者,如昭公八年:
楚……滅陳?!瓡x侯問于史趙曰:“陳其遂亡乎?”對曰:“未也?!悾呿溨逡病q在鶉火,是以卒滅,陳將如之。今在析水之津,猶將復由?!保?span id="fq2sfvk" class="xz">《左傳》卷二十二,頁三)
又昭公九年:
夏四月,陳災。鄭裨灶曰:“五年陳將復封,封五十二年,而遂亡?!?,水屬也?;穑玻嘁病=窕鸪龆痍?,逐楚而建陳也。妃以五成,故曰五年,歲五及鶉火而后陳卒亡,楚克有之,天之道也。故曰五十二年。”(《左傳》卷二十二,頁四至五)
又昭公十年:
春,王正月,有星出于婺女。鄭裨灶言于子產曰:“七月戊子,晉君將死?!保?span id="wpaez4g" class="xz">《左傳》卷二十二,頁六)
又昭公十五年:
春,將禘于武公,戒百官。梓慎曰:“禘之日,其有咎乎!吾見赤黑之祲,非祭祥也,喪氛也,其在蒞事乎?”(《左傳》卷二十三,頁十一)
又昭公十七年:
冬,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漢。申須曰:“彗所以除舊布新也。天事恒象,今除于火,火出必布焉。諸侯其有火災乎?”梓慎曰:“……若火作,其四國當之。……在宋衛陳鄭乎?……其以丙子若壬午作乎?……”鄭裨灶言于子產曰:“……若我用瓘斝玉瓚,鄭必不火?!保?span id="6rk9sl9" class="xz">《左傳》卷二十三,頁十八至十九)
又昭公十八年:
春王二月,乙卯,周毛得殺毛伯過而代之。萇弘曰:“毛得必亡,是昆吾(昆吾侈惡積熟,以乙卯日與桀同誅)稔之日也?!保?span id="cvyswmg" class="xz">《左傳》卷二十四,頁一)
又昭公三十二年:
夏,吳伐越?!纺唬骸安患八氖?。越其有吳乎?越得歲而吳伐之,必受其兇。”(《左傳》卷二十六,頁十四)
就此所引觀之,史趙、裨灶、梓慎、申須、萇弘、史墨,皆即天然現象,及其他“天之道”以預測人事。其所用之術,有顯然為“天文”者,有似雜“歷譜”“五行”者。要之所謂“天文”“歷譜”“五行”,皆注意于所謂“天人之際”,以為“天道”人事,互相影響。以后所謂陰陽五行家,皆即此推衍,于中古哲學史中,有甚大勢力。
(三)天
于百神之外,又有天、帝。《尚書·湯誓》云:
有夏多罪,天命殛之?!栉飞系郏桓也徽??!绿熘P。(《尚書》卷四,《四部叢刊》本,頁一)
在不足一百五十字之演說辭中,言天至于三次。《詩·商頌》云: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诺勖錅!矫屎螅苊淮笫苊桃??!?span id="le7pw28" class="xz">《玄鳥》,《詩》卷二十,《四部叢刊》本,頁十二至十三)
在不滿百字之頌辭中,而言天、帝及受命至于五次?!秶Z》云:
毛公鼎
虢公夢在廟,有神人面白毛虎爪執鉞立于西阿。公懼而走。神曰:“無走。帝命曰:使晉襲于爾門?!惫莼?,覺,使史嚚占之。對曰:“如君之言,則蓐收也,天之刑神也,天事官成。”(《晉語二》,《國語》卷八,頁五至六)
《詩》《書》《左傳》《國語》中,言天、帝之處甚多,多指有人格的上帝。茲不能具引。據史嚚之言,則天與神之關系,可以概見。大約上帝為至高無上之權威,亦設官任職。諸神地位權力,次于上帝,而服從之。此正中國一般平民之宗教的信仰,蓋在古而已然者也。
在中國文字中,所謂天有五義:曰物質之天,即與地相對之天;曰主宰之天,即所謂皇天上帝,有人格的天、帝;曰運命之天,乃指人生中吾人所無奈何者,如孟子所謂“若夫成功則天也”之天是也;曰自然之天,乃指自然之運行,如《荀子·天論篇》所說之天是也;曰義理之天,乃謂宇宙之最高原理,如《中庸》所說“天命之為性”之天是也。《詩》《書》《左傳》《國語》中所謂之天,除指物質之天外,似皆指主宰之天?!墩撜Z》中孔子所說之天,亦皆主宰之天也。
(四)一部分人較開明之思想
但至春秋時,有一部分較開明之士,漸不信鬼神及所謂天道,如《左傳》莊公三十二年,史嚚云:
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左傳》卷三,頁二十一)
昭公十八年,子產云:
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傳》卷二十四,頁一)
定公元年,士彌牟曰:
薛征于人,宋征于鬼,宋罪大矣。(《左傳》卷二十七,頁一至二)
此雖未否認所謂天道及鬼神之存在,然對之已取“敬而遠之”之態度矣。
此外則即在甚早之時,亦已有試以陰陽之說,解釋宇宙間現象者?!秶Z》幽王三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父曰:
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陰也。陽失而在陰,川源必塞。(《周語上》,《國語》卷一,頁十一)
《左傳》僖公十六年,“六鹢退飛過宋都,風也”。周內史叔興曰:
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出也。吉兇由人。(《左傳》卷六,頁一)
《國語》越王勾踐三年(魯哀公元年),范蠡曰:
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驕,勞而不矜其功。夫圣人隨時以行,是謂守時。天時不作,弗為人客。人事不起,弗為之始。……惟地能包萬物以為一,其事不失。生萬物,容畜禽獸。然后受其名而兼其利。美惡皆成以養其生。時不至,不可強生。事不究,不可強成。……必有以知天地之恒制,乃可以有天地之成利?!蜿庩栔?,順天地之常。柔而不屈,強而不剛。……天因人,圣人因天。人自生之,天地形之,圣人因而成之。(《越語下》,《國語》卷二十一,頁一至三)
以陰陽解釋宇宙現象,雖仍不免籠統混沌之譏,然比之以天帝鬼神解釋者,則較善矣。范蠡所說之天,為自然之天,其言頗似《老子》,恐即《老》學之先河也。
(五)人之發現
至于社會中之種種制度,人初亦以為系天帝所制作,《書》曰:
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烀械?,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皋陶謨》,《尚書》卷二,頁八)
又曰:
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孟子》引,見《梁惠王下》,《四部叢刊》本,卷二,頁五)
又曰:
皇帝清問下民……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種,農殖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呂刑》,《尚書》卷十二,頁八)
《詩》云:
天生烝民,有物有則。(《大雅·烝民》,《詩》卷十八,頁十七)
又云:
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大雅·皇矣》,《詩》卷十六,頁十五)
“帝之則”即上帝所制之禮教制度也。古時希臘諸國之制度,其人亦以為系神所制作,蓋古人大都有此種見解也。
及春秋之世,漸有人試與各種制度以人本主義的(humanistic)解釋。以為各種制度皆人所設,且系為人而設。鄭桓公時,史伯云:
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剛四支以衛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紀以立純德,合十數以訓百體,出千品,具萬方,計億事,材兆物,收經入,行姟極。故王者居九畡之田,收經入以食兆民。周訓而能用之,和樂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于是乎先王聘后于異姓,求財于有方,擇臣取諫工,而講以多物,務和同也。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鄭語》,《國語》卷十六,頁五至六)
“以他平他謂之和”;如以咸味加酸味,即另得一味。酸為咸之“他”;咸為酸之“他”,“以他平他”,即能另得一味;此所謂“和實生物”也。若以咸味加咸味,則所得仍是咸味。咸與咸為“同”,是則“以同裨同”,“同則不繼”也。推之若只一種聲音,則無論如何重復之,亦不能成音樂;如只一種顏色,則無論如何重復之,亦不能成文采。必以其“他”濟之,方能有所成。此提出“和”“同”之異,以說明禮樂及各種制度之所以須豐繁,后來晏子亦有類此之議論。《左傳》昭公二十年云:
齊侯至自田,晏子侍于遄臺。子猶馳而造焉。公曰:“唯據與我和夫?!标套訉υ唬骸皳嗤病Q傻脼楹??”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無爭心。故《詩》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嘏無言,時靡有爭。’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詩》曰:‘德音不瑕?!駬蝗弧>^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左傳》卷二十四,頁十一)
此外說禮樂政刑之起源及其功用者,《左傳》桓公二年,臧哀伯曰:
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以臨照百官,猶懼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孫。是以清廟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鑿,昭其儉也。袞冕黻珽,帶裳幅舄,衡紞纮綖,昭其度也。藻率鞞鞛,鞶厲游纓,昭其數也?;瘕堩腠辏哑湮囊?。五色比象,昭其物也。錫鸞和鈴,昭其聲也。三辰旂旗,昭其明也。夫德儉而有度,登降有數,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之,以臨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懼,而不敢易紀律。(《左傳》卷二,頁二至三)
此說人君所以用禮樂,乃欲以使“百官戒懼而不敢易紀律”。又昭公六年,叔向詒子產書曰:
昔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懼民之有爭心也,猶不可禁御。是故閑之以義,糾之以政,行之以禮,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為祿位以勸其從,嚴斷刑罰以威其淫。懼其未也,故誨之以忠,聳之以行,教之以務,使之以和,臨之以敬,蒞之以強,斷之以剛。猶求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長,慈惠之師,民于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禍亂。民知有辟,則不忌于上,并有爭心,以征于書,而僥幸以成之,弗可為矣。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今吾子相鄭國,作封洫,立謗政,制參辟,鑄刑書,將以靖民,不亦難乎?(《左傳》卷二十一,頁十二至十三)
此反對子產之公布刑法,雖為守舊的見解,然固能與刑法以人本主義的解釋也。又昭公二十五年,子太叔曰:
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產曰:“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實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為五味,發為五色,章為五聲,淫則昏亂,民失其性。是故為禮以奉之。為六畜,五牲,三犧,以奉五味;為九文,六采,五章,以奉五色;為九歌,八風,七音,六律,以奉五聲;為君臣,上下,以則地義;為夫婦,外內,以經二物;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亞,以象天明;為政事,庸力,行務,以從四時;為刑罰,威獄,使民畏忌,以類其震耀殺戮;為溫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長育。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戰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惡。是故審行信令,禍福賞罰,以制死生。生,好物也;死,惡物也;好物,樂也;惡物,哀也。哀樂不失,乃能協于天地之性,是以長久?!保?span id="8r2hm2g" class="xz">《左傳》卷二十五,頁七至八)
此言禮樂刑罰之功用,在于使民不昏亂;而其來源,則由于人之能摹仿天地。
即祭祀,亦有人與以人本主義的解釋。觀射父曰:
祀所以昭孝息民,撫國家,定百姓也,不可以已。夫民氣縱則底,底則滯,滯久而不震,生乃不殖,其用不從,其生不殖,不可以封。是以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時類,歲祀。諸侯舍日,卿大夫舍月,士庶人舍時。天子遍祀群神品物,諸侯祀天地三辰及其土之山川,卿大夫祀其禮,士庶人不過其祖。日月會于龍,土氣含收,天明昌作,百嘉備舍,群神頻行,國于是乎蒸嘗,家于是乎嘗祀。百姓夫婦,擇其令辰,奉其犧牲,敬其粢盛,絜其糞除,慎其采服,禋其酒醴,帥其子姓,從其時享,虔其宗祝,道其順辭,以昭祀其先祖。肅肅濟濟,如或臨之。于是乎合其州鄉朋友婚姻,比爾兄弟親戚;于是乎弭其百苛,殄其讒慝,合其嘉好,結其親昵,億其上下,以申固其姓。上所以教民虔也,下所以昭事上也。天子禘郊之事,必自射其牲,王后必自舂其粢。諸侯宗廟之事,必自射牛刲羊擊豕,夫人必自舂其盛。況其下之人,其誰敢不戰戰兢兢,以事百神。天子親舂禘郊之盛,王后親繰其服。自公以下,至于庶人,其誰敢不齊肅恭敬,致力于神。民所以攝固者也,若之何其舍之也。(《楚語下》,《國語》卷十八,頁四至五)
“肅肅濟濟,如或臨之”,是不必有臨之者也。知不必有神臨之,而猶祭祀者,蓋欲借此機會,使鄉黨親族,得一聚會,并訓練其虔敬之心。故祭祀之用,在“民所以攝固者也”。以此觀點觀之,則祭祀即荀子所謂君子以為“人道”而百姓以為“鬼事”也(《荀子·禮論篇》,參看本書本篇第十四章第四節)。又《國語》展禽曰:
夫祀,國之大節也,而節,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為國典?!蚴ネ踔旗胍?,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鯀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穢。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能帥禹者也,夏后氏報焉。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禘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魯語上》,《國語》卷四,頁七至九)
此以報恩之義為祭祀之根據。由此觀點觀之,祭祀亦“人道”而非“鬼事”也。
各種制度,既皆受人本主義的解釋,則所謂君者,亦失其圣神不可侵犯之尊嚴?!秶Z·魯語》云:
晉人殺厲公,邊人以告。成公在朝。公曰:“臣殺其君,誰之過也?”大夫莫對。里革曰:“君之過也。夫君人者,其威大矣。失威而至于殺,其過多矣。且夫君也者,將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縱私回而棄民事,民旁有慝,無由省之,益邪多矣。若以邪臨民,陷而不振,用善不肯專,則不能使。至于殄滅而莫之恤也,將安用之?”(《魯語上》,《國語》卷四,頁十五)
《左傳》昭公三十二年曰:
趙簡子問于史墨曰:“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諸侯與之。君死于外,而莫之或罪,何也?”對曰:“物生有兩,有三,有五,有陪貳。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體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諸侯有卿,皆有貳也。天生季氏,以貳魯侯,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魯君世從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雖死于外,其誰矜之!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故《詩》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笾眨诮駷槭?。主所知也。”(《左傳》卷二十六,頁十五至十六)
此以臣弒其君為可,在當時實一種革命之言論也。雖“左氏浮夸”,其所述此諸人之言,難免無增加文飾,然此諸人之言之根本意思,則固皆有人本主義之傾向也。希臘“智者”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有言:“人為一切事物之準則(Man is the measure of all things)。”上所引諸人之言,亦有此意。不過諸人或為世業之史官,或為從政之貴族,不能如希臘“智者”之聚徒講學,宣傳主張。所以中國思想史上權威之地位,不得不讓孔墨等后起諸子占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