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嶺南坡,東陽縣統(tǒng)計局的白又文往西川普查人口,陸續(xù)完成了黑水峪的竹壩村、蒙梁山的石堡村、鐵峪的騎風樓村,于二十六日到達關山垴的葫蘆村,就住在村長家二樓上。工作了三天,白又文神經衰弱癥就犯了,第四天晚上怎么也睡不下,獨自坐在樓臺上看月。
月是下弦月,似乎什么都還明白,卻什么也看不清楚了,溟溟濛濛,石澗里的水流聲隱隱傳來,林子中有鳥呼應,而無數的蛾蟲像揚起的麥糠在身前身后飛舞,不時就撞到臉上,抓不住,又揮之不走。漸漸,雞上了架,豬先后進圈,天越來越黑,四周的峰巒和樹林子便消失了輪廓。白天里看到那些分散在坡崄上的幾戶人家,門楣上都掛著燈籠,現在,黑暗是瞎子般的黑暗,亮著的燈籠看不見了燈籠,只是一團紅光懸在空中。后來,各家各戶開始關門,狗此起彼伏地叫過一陣,終于聲軟下去,再沒起來。村里的人都該睡下了。人睡下的夜一切沉沉入靜,越是有蛐蛐鳴響夜越靜得死寂。一只貓從瓦房頂上走過來,雖然悄沒聲息,還是聞到了一絲臊味,同時臉上多了些涼意,感覺里,露水已經從褲腳爬上來了。白又文挪了挪身子,想著進屋喝些水去,這時候,他驀地發(fā)現,在黑暗的深處有了許多星星,光點微小,還是一對一對的,游移不定。啊那不是星星,是野獸的眼睛,要么是狐貍,要么是獐子或獾,從樹林子里、山洞巖穴里出動了。白又文立即屏住氣,觀察著,感嘆黑夜里并不是萬物安息,星星出來,露水出來,獸出來,蛐蛐、蚯蚓、濕濕蟲出來,好多好多的東西都跑出來了。隨之,令白又文驚訝不已的是林子里的人竟也出來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單個的或幾人一伙的,就匯集到村前的溝壑上。溝壑在白天里縱橫著紅褐色的巖層,怪石嶙峋,荊棘雜亂,這陣卻平平坦坦得如是一塊草甸。白又文便看到了梁三和那個疤臉在解板,一棵樹是村東那棵紅椿樹,伐下來捆在一個木架上,兩人把鋸在樹上來回扯動。疤臉據說是小時候被熊抓過一掌,從此半個臉塌下去,一只眼睛也壞了。他獨眼看不準樹上的墨線,梁三不停地訓斥:拉端,拉端!照壁下蹴著幾個老漢在吃旱煙,不知怎么就互相指責了,一個說你糊涂得是不下雨的天。一個說你麻迷得是走扇子門。接著你向我吐一口唾沫,我向你吐一口唾沫,等吐出了痰,翻臉了,要動手腳。有人趕緊打岔,說:那東坡上是不是麝?大家往東坡上望,是有三只母麝,也坐著,把腿分開了,不停地在下邊擺弄,掰開來放出香氣,招蚊蟲飛來趴在那里了,又合起來。劉三踅挑著一擔糞要去菜地里,路上碰上了一條魚,路上怎么會有魚呢,魚渴得在地上蹦,他卻向魚問水。那個叫得寶的孩子坐在碌碡上很久了,四處張望,一會兒看著張保衛(wèi)在遠處打胡基,每打一杵子就嗨一聲,時不時就放個響屁。一會兒看二栓子在給村長說什么事,兩個人說躁了,二栓子雙手拍自己屁股,一跳一跳的,村長一聲吼,他立刻蔫了。后來又看石娃子他奶經過柿樹下了往樹梢子上瞧,樹梢上是有一顆蛋柿,那是留給烏鴉的,她拿腳踢樹根,希望蛋柿能掉下來,但踢了兩下,樹紋絲不動。得寶呲咩一笑,從碌碡上跌下來,正好有人過來,是劉三踅的二嬸,說:哎喲,得寶給我磕頭啊!得寶沒吭氣,又坐在了碌碡上。劉三踅的二嬸又說:賣啥眼哩!白又文覺得賣眼這詞好,村里有賣鹽賣醋的,村長能賣嘴,光面子話一說一上午,不覺得累,而劉三踅的二嬸,這穿得花哨的女人,聽村里人議論,褲帶松……巷道里,老童又在打老婆了,抽了褲帶在老婆的脊背上打。一伙年輕人出現在了村口,全穿著西服,有的還戴著墨鏡,他們是從打工的城里回來了。他們有約定,平時可以不回來,但只要誰家去世了老人,接到通知都必須回來幫忙料理后事,否則村里沒了精壯勞力,棺材難以送到墳上。他們和梁三打招呼,詢問著這解下的板就是給恩厚他爹做棺嗎?梁三在回答,疤臉卻說老童為什么打老婆,因為老童前世是老婆娘家的驢,就高高聲叫道:五爺五爺,是不是有些人上世是來報恩的,有些人上世是來報仇的?五爺沒有理,蹴在照壁下打盹了。白又文站起來伸伸懶腰,卻不知怎么就從樓臺走下來,而且他也奇怪,那么高的樓臺他一下子就下來了。他往人群去,他面前是一只鵝,鵝在叫著自己名字,鹐路邊的草葉。他腿上沾有一片草屑,鵝扭頭來鹐,把腿鹐疼了。旁邊的豬圈里,一頭豬前腿搭在圈墻上,哼哼唧唧在笑。他拾起個柴棍在豬腦門一敲:你敢笑話我!豬縮下身子不見了。前邊一團塵土飛揚,以為是起云啊,云里有龍的,原來驢在打滾。接著有人吵架,是這邊院門口的人和斜對面院門口的人吵架,一個比一個話說得難聽。別的院門口都有人,卻沒勸的,倒是一個在說:鹽潮水,鐵出汗,旱煙發(fā)軟了是不是要下雨呀?一個所答非所問:你有天大的窟窿,我就有地大的補丁。刮來一股戧面子風,吵架的散伙了,看熱鬧的也關院門。白又文繼續(xù)往前走,經過一戶門前,菜地邊的籬笆不是柴棍兒扎的,栽了一圈狼牙刺,一個白發(fā)老太太突然就站在那里,還不到穿棉衣的時節(jié)她穿著棉衣,被狼牙刺剮破了,一朵棉絮還飄揚在刺條上。老太太彎腰在撿錢。不知誰把紙幣遺失在這兒,或是風從什么地方吹來的吧?撿了一張,又撿了一張,轉過身,石頭后還有一張。老太太把大票拿在手里看,看到幣上的人頭像,正笑出了豬聲,猛地發(fā)現了他,要藏錢已經來不及了,說:你也來撿。他尋來尋去沒有撿到,老太太再撿著了一張,說:這不是做夢吧?這不是夢,肯定不是夢。然后自言自語。他沒有回應老太太,后來就碰上了會計員,葫蘆村最俊朗也最精明的男人,吆喝著村民都往西山梁上采五味子。西山梁上五顏六色呀,有成片開著黃花的黃臘條和連翹,有綻著很長白絨絮的菅草,松柏蒼青,攀附的藤蔓綠得深深淺淺,五味子真的成熟了,這兒,那兒,是一蓬一蓬的紅果。白又文又在想,土地里能藏污納垢,土地里也有各種色彩以植物表現了出來。去山上采五味子的都是些婦女,她們采了就繳到會計員家,一斤三元錢,然后會計員將收購來的五味子高價再轉售到縣藥材公司。今天也該去趟縣城了,會計員的兒子就在門前發(fā)動手扶拖拉機,使勁地踏搖把,踏一次不行,踏一次不行,陡然地一聲哼,轟轟隆隆響開了。
白又文是在手扶拖拉機的轟隆中驀地清醒,發(fā)覺天已經麻麻亮,樓臺旁的槐樹上正起飛一群麻雀,呼呼嚕嚕,如云中過雷。村長一家人才起了床,小兒被拉起來放在臺階上,還迷迷瞪瞪睜不開眼,媳婦提著尿桶是去了廁所,村長卻到樓臺來取放在那里的耱。白又文說:上午耱地呀?村長說:借給二栓子去。白又文說:你和他吵得那么兇,還借給他耱?村長說:我和他吵?沒有呀。白又文說:你夜里沒出去?村長說:夜里都睡覺哩,誰出去。哦,哦,村里的地就二栓子沒耱,我夜里做夢倒是訓過他。白又文眼睜得滾圓,驚慌了,覺得這一夜里,他是看到了村長的夢,看到了村子里人的夢。他把看到的一切講給了村長,說:那么,我發(fā)現夢的一個秘密了,夢是現實世界外的另一個世界,人活一輩子其實是活了兩輩子。村長疑惑地看著他,說:你是不是也做了一個夢?
白又文離開了葫蘆村,以后的日子里,他再沒分清過哪些事是他在生活中經歷過的,哪些是他在夢里經歷過的。但他感覺豐富而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