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埂山海拔一千七百米,汶河從山的西坡起源,往東流四十里注入汝河。這是一條河床最陡、流速最急的河,但在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就干涸了。沙子是渴死的水,大到笸籃小到圓籠的石頭是渴死的浪。兩岸草木蒼青,而河里的沙子和石頭生白,即便在夜里,也白得發(fā)亮。
河邊有一個村莊,叫地窩子,兩條豎巷三條橫巷的,但已經(jīng)很少見到年輕人,活動的只是些老人。在巷里迎了面,這個說:還沒回來?那個說:還沒回來。這個說:不回來就不回來,由他去。那個說:不回來就不回來,由他去。他們昨天迎面了這樣說,今天迎面了還這么說,說的是去了汝河口縣城里的兒子或女兒。縣城里是繁華地呀,有商場有酒樓,有歌廳和網(wǎng)吧,兒女們在那里醉生夢死,就是不愿意回來。這世道咋成了這樣啊,他們沒有答案,這個拿眼睛看著那個,那個拿眼睛卻看著房頂瓦槽里長出來的瓦松。他們都咳嗽了。這個一咳嗽帶出了屁,那個一咳嗽也帶出了屁,誰不笑話誰,掉頭各走各的。
他們相約著會一塊去放牛。牛也是老得步履趔趄了,鎮(zhèn)上的屠宰場曾經(jīng)來收購過,他們很憤怒,罵人家是謀殺。現(xiàn)在,風(fēng)和日麗,他們吆著牛去河灘吃草了。
牛在吃草,他們會坐在河里的白石頭上,相互很少說話,坐著坐著就打盹了,腦子里卻追溯著以前汶河的景象。那是滿河的水啊,洶涌而下,驚濤裂岸。風(fēng)在水上,浪像滾雪一樣。空中鷹隼呼嘯,崖頭的樹林子里猿聲不斷。他們常常從上游往下運(yùn)木料,木料用葛條結(jié)成排,也有竹排和柴排,上面載著收買到的甕裝的苞谷酒、臘肉、核桃,成捆成捆的龍須草和榛子,還有獵來的黃羊、果子貍、野豬,野豬是殺了的,那顆肥頭的鼻孔里插著兩根大蔥。木排竹排柴排隨波逐流,兩邊的溝壑大起大落,閃過的是一層層梯田,是石灰石場,是磚瓦窯。撐排的人全都扎著裹腿,腰里系根皮繩,嘴里吆喝著:特色!特色或許是看到了“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戰(zhàn)果而激情鼓動,或許是得意于自己在波浪搏斗中的英勇無畏,或許什么意思都不是,覺得吆喝著舒服就吆喝出來。木排竹排柴排在崖腳下沖撞,發(fā)出沉沉的響聲。有人掉到了水里,又很快冒出頭,手抓著排尾跳上來。而遇到了旋渦,那個柴排在打轉(zhuǎn),似乎是要翻呀,卻終沒翻,有驚無險。轉(zhuǎn)過了紅石壁下,水勢平緩了,將排拴在幾棵松樹根,跳上岸便往一片竹林里去。高高低低的瓦屋,每個屋門口都站著一個年輕女子,老遠(yuǎn)的打招呼。招呼過來了的那就是哥,沒招呼過來的,拿著帕帕的手在空中打一下,鼻子里響聲哼。進(jìn)了瓦屋,有茶有煙,店老板熱情,朝著隔檔里喊:上酒上魚呀,來兩個婦女!遺憾的是,他們誰也沒有去過青埂山上的汶河源頭看看,只說以后會有時間的,沒料河說干涸便干涸了,一晃人就老了。
坐在河里白石頭上的老人們差不多都笑起來,笑起來卻都無聲。遠(yuǎn)處的牛走著還在吃草,步子越來越慢,像是上屠場一般,后來全臥下來反芻,而無數(shù)的蒼蠅蚊蟲就落在身上,把鼻眼都糊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