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秦嶺記
- 賈平凹
- 2746字
- 2022-05-09 11:50:16
秦嶺南端的漫峪里,明清時期遷來了許多湖北湖南山東廣東的人,也有蒙古族人、羌族人和回族人。他們群居為村寨,這些村寨就一直風俗不同,語言有別。上元壩人自詡是純粹漢人,得意他們有大板牙,小拇腳趾的指甲是兩半。但他們的說話又和別的地方漢人仍有區分,把父親叫大,把祖父叫爺,而爺又指尊貴的神圣的東西,如天爺、日頭爺、佛爺。再是把水發音為粉,把飛發音為虛,把影發音為擰。王西來的兒子在縣城讀書,為此沒少遭同學們的嘲笑。
上元壩在漫峪垴,村前就是柴溪,柴溪源于再往北五里地的茨坪。茨坪是個極小的盆地,四面山圍,青岡成林,盆地里有一冒泉,形成小湫,湫滿水溢,七拐八拐地從山口流出。茨坪以前是漫峪林場的場部所在地,后來林場取消了,上元壩的各家都在那里種人參、天麻,或在那些廢棄的房院里培育木耳香菇。
二〇〇〇年的時候,突然間人參天麻不能種了,木耳香菇也停止了培育,茨坪封閉了,開始大興土木地搞起了開發。一年的光景,那里有了一幢幢房子,高低錯落著,各自獨立,又長廊亭臺關聯,逶迤巍峨,十分壯觀。茨坪里的房屋是什么人建的,建了做什么用,上元壩的人很好奇,要進去看看。但茨坪周圍都有了鐵絲網,山口的門樓下站著保安,不讓進,還齜著牙,牙是露出了骨頭的恐嚇和威脅。他們只好繞到旁邊的山頂了,遠遠望去,在一片蒼青里,房屋像城堡似的,顏色全是白的,就說:哦,白城子。村長在宣揚白城子給上元壩帶來了文明和吉祥,他也和白城子達成了一項協議,上元壩可以派十二個男的十二個女的去那里做工,每人每月工資兩千元。二十四人在村長的安排下很快去了白城子。十天半月了,有人從白城子回來,說白城子是省城十多個老板聯合開發的康養別墅,住的都是老板們的父母和岳父母,還有一些小孩子。說他們在白城子里有養豬喂雞的,有種菜栽花的,有打掃衛生的,有帶小孩和伺候老人的。說白城子的屋里金碧輝煌,屋外奇花異木,冬不冷,夏不熱,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喝什么就有什么,還有按摩室、桑拿房、錄像廳、麻將館、佛堂、戲堂。他們說得津津有味,聽的人就一愣一愣:這是人間天堂么?他們說:可不!就展示他們身上的外套、帽子、皮鞋,都是人家送的,六成新啊。
二十四人去白城子享福了,上元村就騷動起來,先還是羨慕,接著嫉妒,后來就恨了:為什么去的就是那二十四人呢?這太不公平!沒有去的人家和去的人家發生爭吵、漫罵,甚至大打出手。鬧騰得不行了,村長應允了所有人輪換,一次三個月。但輪換的人必須健康,沒有疾病,眼里有活兒,手腳勤快,而且人還得長得周正。村里有一個跛子、三個禿頭、五個五官丑陋的,當然遭到淘汰,而王西來眼睛太小,嘴又是地包天,他也不符合條件。王西來在好長時間里罵罵咧咧,脾氣煩躁,一次走夜路從地塄上跌下來,昏迷了二十天。醒來后人就瘋瘋癲癲的,說他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能知道還沒有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事情。比如早上太陽紅紅的,他說要下雨的,果然下午暴雨傾盆。比如他說梁三老漢肚里有個疙瘩,一個月后,梁三老漢吐血,去縣醫院檢查了,真的是肝癌,到了晚期。村人驚奇了,說王西來這是“出神”了么,以前馬王岔有個“神婆”,王西來是不是要成“神漢”?王西來也就以“神漢”自居,在家設了神堂,開始給人祛邪消災,收取費用。事情也怪,自他成了“神漢”,身體越來越強壯,記憶超群,為人祛邪消災時長聲念唱,編詞編曲。這一年,兒子王長久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回到上元壩。王長久是瞧不起王西來的裝神弄鬼,又目睹了村人仍在為誰家去白城子的人多誰家去白城子的人少而矛盾、爭吵、互相攻擊,他就去質問村長:外人是怎么在茨坪建別墅的,合不合法,違不違規,和鄉政府有沒有幕后交易,和村長又有什么利益勾結?村長當然不理睬他,他又去鄉政府質問,鄉政府也不理睬他。他再向縣政府告了一年,還是沒有結果,而村里人倒起了吼聲,說他是刺頭,攪屎棍,要斷他們的好事,破壞上元壩的富裕。王長久一氣出山去了省城,在省城打工竟然認識了一些詩人,也就跟著人家學寫詩,也是受了那些詩人的鼓動,他又向省政府去信反映白城子的問題。
這樣過去了五年,是不是王長久的反映發生了作用,這不清楚,但秦嶺開始真的全面整治違法亂建現象。秦嶺外沿山一帶整片整片的別墅被拆除了,又深入到秦嶺里,漫峪里也拆除了不少。有一天,上元壩前的公路上駛過十多輛汽車,風傳著這是去拆除白城子呀。村人都站在村口被一種無以名狀的情緒激動著。有人就問村長:啊拆呀,這真的要拆呀?村長說:你高興啦?那人立即說:不是高興,村長,我只是擔心害怕么,你摸摸我心口,跳得突突的。村長沒摸他的心口,倒吆喝著都散了,散了,自己先回家去。
白城子真的是被拆除。那是個黃昏,拆除隊的負責人先進了白城子,他強烈感受到了一種淫逸安樂的氣息,那游泳池里、按摩室里、麻將館里,凡是見到的都是些肥男胖女,目光呆滯,行動遲緩。在最高處的房子里,一張床上躺著一個大塊頭人,估摸三四百斤重吧,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三文魚片和一瓶紅酒,而身邊還躺著一個小姑娘,正在念一本書。這是念給大塊頭聽的,但大塊頭已經睡著了,而在翻身的時候,竟然把小姑娘壓在了身下,小姑娘被壓得出不了氣,手腳亂動,就昏過去了。拆除隊的負責人趕忙去把大塊頭往起掀,掀得趴在那里,圓形大腹,背上長滿了疣疙瘩,形狀像蟾蜍。
白城子里的主人陸續搬走了,所有的建筑在挖掘機面前轟然倒坍。上元壩的二十四人在廢墟里撿拾一些家具、電器,沒有撿拾到家具、電器的,就去拆卸門上的把手,窗上的玻璃。但很快,他們也被驅趕,所撿拾拆卸的東西不能帶走,集中在那里被推土機碾碎了。
茨坪恢復了原狀,這里再沒有了人,晝夜刮風,草木點頭,百獸率舞。有豹子每殺一只巖羊了,跑來的就有狼、豺、野狗,而即便是一堆腐尸,禿鷹和鷂子也呼嘯而至。
上元壩安靜下來,沒有了吵罵和斗毆,王西來還是“神漢”,在家里為遠近來的人祛邪消災,但費用提高了,原先一次是五元,現在是八元。而王長久仍是沒有回來。村長已經不再當村長了,他也害了病,去省城求醫,竟然就遇到了王長久。在廣場的“保護秦嶺生態環境”的宣傳集會上,王長久在以上元壩的口音朗讀著他的詩作,一片叫好聲中,他竟然脫掉了外套,跳在了桌上,又在朗讀他的又一首詩。
老村長站在人群邊上,他能看見王長久,又不愿意王長久看見他,就把頭上的草帽壓低,他聽到了朗讀的詩的最后一節:我是個有串臉胡的兒子/我是個有故事的秦嶺人/故鄉以父母存在而存在/父母過去了,語言就是故鄉/讓我做石頭,敲擊我吧/敲擊出火/讓我做棵樹/被太陽提著往上長/讓我喝酒吧,吃煙吧,讓我迷幻和瘋狂/我就是詩人/給我個獎吧/獎會尋找天賜神授的人/我波譎云詭,我宿怨抑憤,我自立崖岸/一掃頹靡之風,軟溫之氣/
老村長回到了上元壩,說起王長久在省城的行狀,村人就都說:這王長久也是瘋子么,比他大王西來的瘋子還要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