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寢室的這幫壞小子們時不時就拿裸體的事兒來敲詐老五，樂此不疲地拿老五開涮，會畫幾筆的老Q甚至專門創(chuàng)作了一幅《老五走光圖》，把老五畫得像個露陰狂。我們厚顏無恥、肆無忌憚地剝削老五幫我們煮方便面，威脅說膽敢不從，就讓老五“廣布四海，流芳百世”。老五自然知道這幫壞蛋們無非敲詐勒索他的勞動，還能真讓他廣布四海？

你別說，廣布四海的機會還真就來了。

班長動員家在長春的同學幫著聯(lián)系勤工儉學的機會，給班里創(chuàng)收攢班費。我們幫雜志社抄過信封，幫圖書館做過卡片，還幫一個副食商場搬運過不計其數(shù)的大白菜。這次，家在長影的同學給攬了個大活兒：拍電影。全班去給長春電影制片廠正拍攝的電影《別了，李香蘭》當群眾演員。

在那個傳媒匱乏的年代，拍電影是多么高大上的事呀，何況又能賺錢還能露臉。激動人心呀，讓人興奮呀。說不定再碰上哪個大明星，說不定再被哪個導演一不小心給看上，那人生豈不是就此大翻盤呀？周潤發(fā)、史泰龍不都是這樣成名的嗎？大家越說越興奮，躺在床上激動得睡不著覺，默默在心里設(shè)計著明天拍攝時用什么樣的表情、擺什么樣的pose。

拍電影是個新奇好玩的事，又是班里的集體活動，連班里最懶散的幾個同學都破天荒地沒有遲到，大家早早地到了片場，東瞅瞅西看看，覺得一切都很新鮮。

公主也早到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安安靜靜地看書，任憑寒風把長發(fā)吹起，撩繞著俏麗的臉?？匆娢覀兇蟛筷犠哌^來，舉著書本，微笑著與大家打招呼。等我們走近時，突然淘氣地把剛才坐著的那塊大石頭舉了起來，追著大家嚇唬人，儼然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壯士，原來那石頭是用泡沫做的。

片場一片亂糟糟，可能剛拍過戰(zhàn)爭戲，地上坑坑洼洼，像被大炮轟過一樣，被火燒過的樹杈上還掛著焦煳的皮鞋、腰帶，到處橫七豎八地扔著廢棄的車轱轆、鋼盔、槍炮零件。還有一堆鍋碗瓢盆、破爛衣服堆在一起，臟兮兮的，像被叫花子舍棄的。

我們的角色就是扮演在炮火中拖家?guī)Э诜隼蠑y幼四處逃難的百姓，那堆叫花子都不穿的比老八半年不洗的臭襪子味道還大的破衣服就是我們的行頭，還有那些鍋碗瓢盆，就是我們的道具。

一個頭戴鴨舌帽、耳朵上夾著鉛筆、身上背著一個電喇叭的中年男人給我們分配著角色，其實哪有什么角色可分，只是根據(jù)男女隨意地分配著衣服，搭配著道具，這電影拍得也太隨意了。

一個女同學分到了一套不知道是老農(nóng)民還是老獵人的翻毛大皮襖，跺著腳道：“我是女生呀，女的?！眾A鉛筆的男人直起腰，見怪不怪地說：“嚷嚷什么呀？女的……女的……”邊說著邊在衣服堆里扒拉出個棉帽子，遞給女同學，“好啦，戴上這個帽子你就是男的啦。”

公主分到的倒是女裝。她拿著一套棉絮在空中飛舞的紅花布棉襖褲、一條綠不拉嘰的頭巾，還有一雙大大的烏拉靴子，皺著鼻子試探地聞了聞，立即被熏得皺起眉頭，怎么也下不了決心把這些臟衣服往自己雪白的襯衣和嶄新的藍色背帶褲上套。

老五早早換上了他分到的也是到處露著棉花的破棉襖破棉褲和一頂帶護耳的破帽子。只是他個子大，棉襖棉褲都露著半截手脖子、腳脖子。他就把裸露在外邊的地方抓了把灰黑的泥土抹了抹，又抓了一把抹在臉上，算是給自己化了化妝，然后挑著一副前后都有籮筐的擔子，在同學中間晃晃蕩蕩，穿來穿去。

我們換衣服的時候，來了幾個工作人員，把我們踢得亂七八糟的車轱轆、爛籮筐都擺了擺，又在幾個泥坑里倒了些瀝青之類黑乎乎的東西，拿火一點著，立即濃煙滾滾，臭氣就更加濃烈了。

我們飾演的是一群在槍林彈雨中逃難的老百姓，槍一響，我們就跑，攝影機在我們背后追著拍。

大家都穿著差不多的破棉襖，從后面看，連男女都分辨不出來，更別提露臉了，拍一回電影只露個后腦勺，大家心里自然有所不甘。我們可都是大學生，一個個冰雪聰明，還能沒有點小計謀？所以，一開拍，我們?nèi)寂ぶ樑埽械纳踔恋怪?，攝像機在后面，肯定能拍到臉，但逃難的人怎么能扭著臉倒著跑呢？急得耳朵夾鉛筆的中年男人一遍遍拿電喇叭喊：“扭過臉去，扭過臉去！”

老五個子大，又有籮筐做道具，光看后腦勺都能認出他來，所以老五比較聽話，挑著擔子，一直大步流星往前沖。攝像機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聽話的，幾次都追著老五拍。公主本來也是悶頭往前跑的，感覺攝像機快到身后了，公主猛然往回扭過了臉，還順勢撩了一把飄在臉上的頭發(fā)。這一回頭不要緊，她身后就是冒著火的大坑，公主背著身跑，自然沒看見，被地上的樹枝絆了一腳，一個趔趄，眼見著就要栽進火坑里。

我們很多人還都在扭著臉往后看，只有老五正往前沖，一看到公主打了趔趄，老五嗷的一聲，連人帶扁擔帶籮筐就躥出去了。

縱是老五撲得急，籮筐還墊了一下，公主的頭巾還是沾上了火苗子，頭發(fā)都焦了一大綹，老五一個猛撲，一把就扯去公主頭上已經(jīng)著了火的頭巾，順勢就把公主的腦袋按在了懷里，就地打了兩個滾，又用帽子噼里啪啦一陣摔打，才把公主身上的火苗撲騰滅了。我們連忙跑過來，把他倆拉起來，公主身上還好，老五屁股上后背上都沾了不少滾熱的瀝青，正刺刺冒著黑煙。

“懸吧，懸吧，扭臉，扭臉，不看路，多危險哪。要不是這位大個子同學奮不顧身，你這條小命說不定就搭進去了，至少也是個毀容！”一看出了狀況，工作人員和攝影師都圍過來，耳朵夾鉛筆的男人跑得筆都丟了，一看到公主就聲嘶力竭地嚇唬。

公主長這么大說不定都沒有挨過訓，竟被罵得面紅耳赤、眼淚汪汪，連一句反駁的話也沒敢說。倒是老五說了句：“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闭f罷，胡嚕胡嚕屁股上的瀝青，一瘸一拐地去撿他的那副擔子和籮筐了。

因為有了這一檔子事，大家也都老實了，后面拍得就順利多了。

電影放映后，我們一遍遍看，根據(jù)輪廓和后腦勺，也都找到了自己，尤其是老五，除了擔子外，那破棉褲屁股上還露了幾個洞，都是瀝青燒的。老五打趣說：“拍了回電影，沒露成臉，卻露了個腚。我這也算是出過鏡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