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回到寢室時，老大正在水房里刷牙。二當家的早就急不可耐了，一邊到床上去取鐵格尺，不知道從哪個寢室借來的，有三四十厘米長，一邊努嘴給正在寫情書的老八，說：“去喊老大，就說老五回來了?！?

老五詫異地看了老二一眼，一邊放書包，一邊脫衣服，看老大進了門，就抬起臉來，說：“老大，你找我？”

老八不光喊回了老大，把在隔壁屋打麻將的老九也拽回來了，老九一進門，就急切地問：“他招了嗎？”

老大倒是很沉得住氣，放好牙刷茶杯，用毛巾擦了擦嘴邊的牙膏沫子，拉了把椅子，坐在椅背上，腳踩著椅子——老大個子矮，總喜歡坐椅背，這樣可以居高臨下地看人。

“老五，我待你如何？”老大慢吞吞地，邊說邊點煙。

老五把自己脫得只剩下背心和短褲了，一邊脫著，一邊隨口道：“很好呀?！?

“我們這個小集體，我領導得怎么樣呀？”老大還是慢吞吞地。

老五脫完了衣服，站起來，打個立正，還行了個禮，朗聲說道：“老大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說正經的吧，老大，別繞彎子了?！崩隙谀沁吋钡米ザ鷵先?，手里的那個鐵尺子啪啪地打在自己胳膊上，“老五，你要敢不如實回答，就家法伺候?！?

“我怎么了，欠你方便面錢呀？”老五不買賬，頂了二當家的一句，就順手去拿臉盆，準備去洗漱。

“站那兒！”老二和老三同時暴喝道。

“審判呢，太不嚴肅了。站好了！”老三又補充了一句。

“怎么了我？”老五把洗臉盆放下，也就順勢坐到了椅子上。

老大抽了一口煙，還是慢吞吞地，說：“你與公主是怎么回事兒？”

老五愣了一下，低下了頭，過了半天，才悶悶地說：“沒事。”

“你倆沒事？你敢說你倆沒事？”老四冷不丁從床上坐了起來，“在凈月潭你倆干啥啦？敢說沒事？”

老五臉唰地就紅了，頭垂下去，一句話也沒有。

“都跟人家要上床了，還不承認?！崩纤牟灰啦火垺?

“我沒有。”老五抬起頭來，眼睛盯著老四，“我發誓，沒有就是沒有，不許你亂說?！?

“抱了吧，摟了吧，親嘴了吧？還冤枉你了？！”斗嘴，誰也不是老四的對手，老五又紅著臉垂下了頭。

“多長時間了？”老大又問。

老五低著頭，半天才說：“有一段了?！?

“摸過了吧？肯定摸了?！崩暇旁掃€沒說完，老五突然站起身，抄起桌上的一個杯子，一杯水直接就潑到了老九臉上。這是我們同學三年多以來，老五第一次動粗。

“不許你侮辱她！”老五厲聲說道。

“老五，干什么你？”老大忙制止。老二也在那邊，拿鐵尺子啪地打在桌子上，說：“你還有理啦？你困難時，哪個沒幫你？你談戀愛談你的呀，誰還跟你搶怎么的？為什么要瞞著大家，你根本不信任我們這幫弟兄?！?

老五坐下，又站起來，取下床頭上晾著的毛巾，啪地扔給了老九，悶聲悶氣說：“對不起。”

老九早就擦了臉，看老五把毛巾甩過來，還是伸手接了，放在桌子上，沒說話。

老大一直抽著煙。老大是個大煙鬼，一天要抽兩包煙。

老大長長地吸進一口煙，半天才吐出來，對著老五說：“老五呀，你和公主談戀愛，兄弟們其實都是為你高興，只是表達的方式不一樣。但你這事處理得不仗義，你瞞著大家，大家伙心里肯定不舒服，對吧？我是過來人，知道談戀愛必然要有花銷，逛個公園還需要門票呢，遇到困難，我們也可以一起幫你想辦法。但不能去賣血，更不能不吃菜，身體搞垮了，也是對你愛的人不負責，你說是不是？”說完，又看了看氣哼哼的老二，“二當家的呀，這事老五是瞞騙了咱們，也是情有可原吧，你想，以公主那樣的脾氣，不讓他說他也不敢呀，是不是？今天話說到這里，以后誰要是談了戀愛，不主動報告，看見老二那把尺子了嗎？”

“抽死他！”老二又把那鐵尺子啪啪抽了兩下桌子。

我們大失所望，開了半天的“香堂”就這樣不痛不癢地過去了。

老大看我們都還豎著耳朵，又叨了一句：“都趕快洗漱去吧，一會兒要熄燈了?！?

老五在床邊上垂著腦袋，又坐了半天，才拿起洗臉盆去刷牙洗臉。老五站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是紅紅的。

那時候我們的課已經不多了，大家都在忙著寫論文，一個禮拜才去一兩回教室。老五肯定已經把我們知道他們談戀愛的事匯報給公主了，雖然公主上課還一如既往地趾高氣昂、目不斜視，但從我們身邊走過時，她的臉突然就紅了。

紙是包不住火的。

同學們很快也都知道老五與公主好上了。

大家的反應很平淡，覺得這事很正常，甚至還認為兩人很般配。后來再上課，公主也就索性大大方方地與老五坐了同桌。

教我們古代文學的是原來的系主任，國內知名的老教授，看他倆坐到了一起，竟然大發感慨，拋開講義，從趙孟頫、管道昇講到李清照、趙明誠，一直講到陸侃如、馮沅君，講得公主和老五面紅耳赤，不敢抬頭。老教授講到高興處，竟跑下講臺，站在兩個人對面，激動地說：“你們這對金童玉女，如果繼續讀我的研究生，你們都不用參加考試，我找校長去，直接錄?。　?

以公主和老五的成績，確實夠保送研究生的，那時候愿意讀研究生的人并不多，系里如果覺得是塊料，都會千方百計鼓動留校深造。

但兩人都拒絕了保送。公主選擇自己考，把保送的機會讓給了其他同學，老五則選擇先工作，賺錢供公主讀書，工作地點就瞄準了長春市。

一開始我們都覺得老五在開玩笑：以公主那家庭條件還用得著你去賺錢？

大家后來才知道，原來人人都有心底的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公主家庭條件雖然很優越，但她其實過得并不開心。公主的爸爸工作忙，又是開會又是應酬，經常顧不上回家。她媽媽本來是做老師的，后來上調到了省教委，工作倒是清閑，但丈夫一天到晚不著家，當媽的自然把所有心思都傾注在這個獨生女兒身上，也就把公主管得比較嚴。公主從小到大，一直行走在學校和家這兩點一線上，所有的事情媽媽都給安排好了，公主所能做的，也只有讀書了。

問題就在于公主讀了太多的書。

公主不光讀唐詩宋詞八股文，公主也讀金庸瓊瑤易卜生。讀書就會思考。雖然公主兜里沒有多少零花錢，雖然公主每天陪媽媽吃早飯吃晚飯即便出門晚上九點前也要必須回到家，雖然公主從來都是乖乖女，對媽媽言聽計從，雖然公主單純得像超凡脫俗的仙子，每日只徜徉在知識的海洋里?？墒?，哪個女子不懷春？哪個女孩心里沒有一個玫瑰色的夢呀？

何況公主又讀了太多的瓊瑤、亦舒、席慕蓉。

人生滄海橫流，社會光怪陸離，把女兒作為慰藉的媽媽始終像老母雞一樣把公主護在羽翼之下，處處設防，步步驚心，唯恐不諳世事的女兒為人所誘、遇人不淑。

但公主還是“遇人不淑”了，這“不淑”的家伙就是淳樸的老五。

如果沒有第一年老五出人意料地在考試上贏了公主，讓心高氣傲的女學霸第一次栽了跟頭，丟了面子，晚上回家哭到半夜，把老五恨得咬牙切齒，或許，老五和公主就是兩條平行線，四年大學讀下來，話都不會多說幾句。雖然公主也自認為第一學年有些大意了，讓老五出其不意拔了頭籌，但在公主眼里，老五至少是不愚蠢的。

公主在課堂上屢屢挑釁，肆無忌憚地羞臊著老五，老五從不反唇相譏，每次都憨憨地低下頭，退避三舍，在別人眼中或許就是窩囊，可在讀了無數愛情小說的公主心里，這是老五的寬厚、大度、知禮儀。

當球場上雄壯威猛的老五霸氣地把公主抱起來時，老五是錯愕的，是羞臊的，是茫然不知所措的。公主第一次被一個陌生的男人這樣大力地抱起來，惱怒、膽怯、嬌羞萬狀，“兩脈秋泓，盡是慌張”“心幾煩而不絕兮”。但身子像柳條一樣低軟下去，心卻像云絮一樣高飄起來。

老五高大威猛、器宇軒昂、樸實敦厚、心地善良，很多小說中不都是這樣描寫好男人的嗎？那一晚上，公主竟然失眠了。

“碧云暮合空相對”“黃昏卻下瀟瀟雨”，公主雖然時不時也會沉醉在“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的哀婉和“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的浪漫情思中，但畢竟是羞澀的、矜持的，也是驕傲的。如果不是湊巧老五在拍電影時那義無反顧、勢不可當的一躍，縱是足球場上老五那有力忘情的一抱，也可能只會化作公主未來記憶里一個淺淺的微笑。

可是，偏偏那天公主就意外地掉進了火坑，偏偏老五就毫不遲疑、奮不顧身地赴湯蹈火了，有力的臂膀、寬厚的胸膛，結結實實地包裹住了公主嬌弱的身軀，雖然有驚無險，可還是在公主的心里泛起了洶涌的波瀾。

靠得住呀，這樣的男生。這是公主從愛情小說中得出的經驗。

故事自然要從說聲“謝謝”開始。這也是愛情小說里常用的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