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時間，另一個地方，另一個剪影被另一個人所窺視。

……

兩個身影面對面站立著，彼此隔著幾步遠。

少年的臉上多了幾分皺紋，臂膊粗了一圈，為他仍舊年輕的身體強加了一分成熟。

少女的整齊的長發更長了一些，除此之外無他變化，仍舊如同影子一樣空靈虛幻。

兩個身影就這樣站立著，無言相對。

起風了，這一次急促的風將兩人緊緊合圍，又從兩人的縫隙之間穿過，回環往復，久久不散。少女的發絲在起舞。

你的頭發被擾亂了。少年提示道。

好像——是的呢。

你不打算整理一下？就像，就像，將它們挽回來，讓它們乖乖地團起來，像是你常整理的丸子頭那樣。

少女微微抿嘴，我有經常將它們挽回來嗎？

有，少年回答地很干脆，看到少女不為所動，他還特意強調了一遍，就是有。我印象很深刻。在那里，還有那里，還有那些地方、那些時候，你都是習慣將它們挽起來，束成一個拳頭大小的丸子。

嗯……不是很記得。我對這些事不太在意的。

少年看著她，她的手搭在耳畔，她的蓬亂的發絲像是中了魔法般，快速聚在一起，躺在手掌中，輕輕蹭動著她的手心，任憑風如何用力吹也無法將它們吹落。

但我記得很清楚。少年很固執。

為什么你會專門去記這些……小事？你難道很在意我的頭發嗎？少女歪著頭問道。

這個問題倒是問住了他，他低著頭，咬緊著下唇，許久，才緩緩憋出一個他不太喜歡的回答：

……不知道。

……

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他說他不知道。

她掌心的發絲安分得像熟睡的毛茸茸的小貓，她就這樣輕輕托著，她的手像沉睡在花岸的白曇一樣沉靜。

如果，我喜歡這樣呢？她看著他。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一樣，渾身都在顫抖，嚴重到幾乎站不穩的程度。

真的嗎？千川……你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她笑著，一邊用修長的手指褪下發繩，頃刻間，如同暴風中被席卷的雨簾一般，她的濃密的長發蓬散開來，向周身飄浮而去，收也收不住。每一絲發梢都包裹著風的悸動，努力掙扎著，像是奮不顧身的小獸，去沖擊、去擴張、去燃燒自己因拘謹已久而積攢難耐的自由力。

他看得癡迷。

沒有這么長，是么？你一定在想，它們本來沒有這么長、這么密、這么夸張，是么？少女伸展雙臂，作展翅飛翔的姿態，身后的黑色飛瀑肆意傾瀉，不時濺起靈動的浪花。她閉著眼，像是在回憶著什么快樂的事情，嘴角留著一抹淺淺的笑意。

啊，時間可是在飛快地跑，上一秒熟悉的人和事，下一刻也許就……

他沒有出聲。在他的眼中，她的身形似乎在漸漸縮小。

不說話？……還是這么不坦率！

不！我只是……實在想不出什么話，能夠接上你的發問……

其實你知道的，不是么？少女的聲音很輕。你只是不想說罷了……當然，真正說出來，也許會讓你更加不舒服，無名。我可不會強迫你說——那些話。

……

風驟然停息了下來，少女的長發如暮中潤柳般墜落。她抬手開始整理，躁動不安的小獸在她嫻熟的手法下安頓得服服帖帖，溫順地躺在腦后。眨眼工夫，她就更換了另一種神采，變得更加精神，明亮。

少年有些疑惑，將頭發整理成什么樣子，究竟取決于什么？

心情。

取決于心情。少女頓了頓。但今天不同，今天，取決于你。

為什么？少年被這句突兀的話碰撞得七零八落。

……

很簡單。

她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

她最終還是開口了。

因為……至少，我能以一個你熟悉的模樣變成一個陌生人。

少年張了張嘴，但是聲音被生硬地打斷。

無名，我并不知道，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她語氣偏冷。我并不了解，或者說我無法了解，那個你所了解的我，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站在你面前的、和你走過萬夢的那個我？我渴望借你的視角將我描繪出來，讓我也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但是，但是……

千川。他的手在暗暗發力。

千川，千川？

他口中的“千川”這時就在他正對面，相隔不過數尺之間，他只需要往前踏三四步，伸出手，就足夠幫她拭去臉頰邊的淚珠。

但他沒有這樣做。

無名！

她喊了出來。

無名……告訴我，我真的只是一個影子嗎？

不，不……不是！當然不是！你不只是一個影子，你有你的模樣、你的名字、你的性格、你的記憶、你的愛好、你的經歷、你的一切的一切……都屬于你！都是你獨一無二的！你當然不是一個影子……我說的，不是！永遠都不會是！

她笑了，笑得是那么勉強。

真的嗎？

真的！

這樣，就足夠了……嗎？

少年瞪大了眼睛。

當然，當然……足夠了，對于你來講。我相信你已經找尋到了屬于你的那一份答案，它足夠點醒你，去改變你也許原本不希望改變的某些東西。萬夢就是這樣，再無情的道理它都能夠用奇特的美麗的令人難忘的各種各樣的話術或者騙局來送給你，讓你心甘情愿去接受……足夠了，即使對于我而言，也足夠了。

她的神態，像是在陳述一些無關緊要、不關己身的瑣事，但每一句話、每一個詞、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樣，砸得少年灰頭土臉，無路可退。

千川，接下來，你要去哪里？

我？……還沒想好呢，我應該還會在萬夢中待一會兒。——我哪也去不了！也不想去什么地方了，我好累，我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

她的眼睫毛在閃動。

嗯——呼，無名，抱歉，無名。最后一刻，我居然還在小小的抱怨，畢竟這對于你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你的夢要醒了。在萬夢中游歷了這么長時間，有時你也會想念睜開眼睛后所面對的那個世界吧？畢竟那才是你真實存在的地方……啊啊，又偏題了，真不好意思……我想說，謝謝，謝謝你陪我去了那么多美麗的地方，我會把它們記在心里的……

他的眼中，她的輪廓變得淡化，模糊。

要說謝謝的，是我才對。千川，是你改變了我，在我黑白空洞的內心添上了各種不可或缺的色彩。應該說，萬夢給予我的，是一種救贖——盡管我一開始確實不太適應，但，幸虧有你的幫助，現在我找到了我所追尋的答案。……謝謝你，千川！我不會忘記這段時光的。

她的眼中，他的背后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但在黑洞的中央，不時透過幾絲少見的，不屬于這里的光亮。

終于，終于……她的思緒停不下來。

再見了，千川！

她笑著，她想，至少，目送著他離開吧。

但就在他一只腳踏進黑洞時，他突然回過頭，問了一句令她始料不及的話。

如果我有機會回到這里，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驚喜、迷茫、失意、溫暖一齊迸發出來，將她的喉嚨堵得嚴嚴實實。她多想大聲喊出來，避免那個即將歸于“現實”的人因為疏忽或者偶然而錯失了她的回答。但她最后還是忍住了，因為她相信，無論作什么樣的回應，他都能接收到的。

一直都是這樣的，不是么？……

……

一定會的！她點了點頭。

頃刻間，他被純凈之黑洞吞噬而去，她被無垢之白霧挾裹而隱。無影無形，無聲無息。

……

“有意思。”

一個女人，在樹上，倚靠著粗壯的樹枝，雙手抱胸，擺出一種玩世不恭的隨性姿態。

“有意思，沒想到在萬夢也能看到這種生離死別的劇情呵。”

她縱身一躍，穩穩落地。就在她從衣兜里掏出一盒煙時，那個讓她興致勃勃欣賞了半天的剪影倏地不見了，像是破掉的氣球一樣，跳向天外。

“等等，就這么沒了？這次我可什么都沒做！呵，這么薄弱的印象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罷了，罷了，沒就沒了。這么看來我好像成了唯一一個知曉這個剪影中故事的人吶！不過，他們兩個人……”

女人點上一只煙，非常享受似的品味著。

“啊，算了算了。不管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