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玩著手中的玻璃盞，清亮的流體隨著她的動作搖晃，不時掀起一點小浪花，但女人的動作很穩(wěn)，盞中的液體并沒有灑出一分。她回過身，舉起容器，對焦不遠處的一只點燃的小蠟燭，幽幽的火光在玻璃盞和流體的透射下，變得柔和而靈動，不停撩動著女人的眼眸。

“杰作啊，杰作！”她忘情地贊嘆道。

“請盡快飲用，這樣才能不失風(fēng)味，女士?！本票９虐宓穆曇粼诒澈箜懫?。

“怎么？難道說，沒有第一時間喝下你調(diào)制的飲品，對于你來說是一種不尊重？還是說我褻瀆了這神圣的手藝？”希格萊特戲謔地大笑道，“這當(dāng)然不用勞煩你提醒了，怎樣享受這份杰作是客人的自由。如果我愿意我甚至可以把它密封起來盯著看一整天——誰規(guī)定的飲品就是要被喝掉的？”

酒保狠狠瞪了她一眼，目光又漂移到邊上那一堆粉末上，沒有發(fā)作。

“如您所愿，女士。如果經(jīng)由我手的飲品能入您的眼，那也是我的榮幸?！?

他感覺七色粉末變得分外扎眼，明明屋內(nèi)的采光并不好，但它們的顏色突然變得閃爍起來，讓酒?？吹醚蹠灐Ｋ詈粑艘淮?，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應(yīng)付“客人”上。很明顯，當(dāng)務(wù)之急是穩(wěn)定住眼前的局勢。他實在是摸不透這個自稱希格萊特的女人，更可怕的是，對方似乎對自己非常熟悉。雙方仍然在小心試探著彼此，還沒有到矛盾爆發(fā)的時候。酒保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著，考慮著即將發(fā)生的各種情況。

“你有點煩人?！毕８袢R特冷不丁吐出這么一句話，酒保一臉窘態(tài)。她用一只手托著玻璃盞，另一只手托著下巴，胳膊拄在吧臺上，挑弄著眼神看著酒保，那種嘲弄的神情讓酒保心里不安。

“喂，酒保，我現(xiàn)在改變主意了?！彼f道，“跟你廢話了這么長時間，我也不免有點口渴了?！彼龥]等酒保作什么反應(yīng)，端過玻璃盞，仰脖一口全部灌了下去，“咕咚”一聲。酒保正在目瞪口呆之際，她還意猶未盡地舔舐著嘴唇。

這個人到底是在干什么！酒保汗顏。

“啊啊……太著急了些。不過從僅存的幾絲味道來判斷，這一份飲品可以算是上乘品——哦，不僅是味道好，外觀也是非常吸引人。我喜歡?！?

她突然臉色一變，“你有沒有在里面放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什么？”

“你會不會……非常討厭我，就想著在里面給我下毒之類？”希格萊特尖叫著，“或者是你并不想公平交易，想著快點把七色粉末占為己有……”

“開什么玩笑！”酒保吼道，“那怎么可能！我上哪兒去找毒藥……”

“我不信！這是在萬夢，你完全有可能找到什么不能用常理解釋的危險品！你休想得到這些粉末，我……我現(xiàn)在就把它們銷毀掉！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停！給我站那兒別動！”酒保簡直要瘋掉了，“我沒有下毒！我什么都沒做，你少在這里發(fā)瘋！希格萊特！……不許動！”

希格萊特指著吧臺上的玻璃盞，那里面還有一點殘余。“喝了它，證明你的話?！?

酒保不由分說沖上去抱住玻璃盞，將里面的液珠盡數(shù)甩到自己嘴里。

……

這是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奇妙感覺，舌頭上像是被細如雨點的冰粒墜擊，突兀卻不刺激，有一定壓力的冰粒打在舌尖，有些過于細微的冰屑在半空中就在暖氣的包裹下融解，碎成水花。舌尖上出現(xiàn)了漩渦，有一些甜甜的味道，很淡，若有若無。隨著漩渦的不斷旋動，不斷擴張，一個磨鈍的冰錐在沿著曲線向外劃動，在舌頭上旋轉(zhuǎn)，帶來麻酥酥的感覺，在它劃過的軌道上，冰糖一樣的清甜味道迅猛地涌現(xiàn)出來，直抵喉嚨深處……

他有些錯愕的抬起頭，迎面撞上希格萊特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

“不出所料，看來你很少品嘗過自己的手藝，酒保。你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項天賦有多么驚人?！毕８袢R特竊笑道，“你只不過是每天重復(fù)一樣的事，去履行自己的被強迫執(zhí)行的責(zé)任，你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表現(xiàn)出多大價值。”

酒保并未來得及細想對方的話術(shù)，他還沉浸在那幾滴液體帶來的幻覺中。過了好久，他才意識到自己被對方狠狠戲耍了一番，酒保惱羞成怒，他從來沒有被人用這樣丟人的方式羞辱過，像是被人牽著繩子走的蠢牛。但他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只是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雙方在賭局上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他必須要加倍小心。

“……酒保，這份飲品叫什么名字？”

“破碎之冰?！彼卮鸬睾芨纱?。

“用的什么原料？……事先說明，我可不是想偷學(xué)你的手藝，我可沒你那么……幸運。”希格萊特不慌不忙地說道，“不過我也挺希望能夠隨時隨地，在頭腦停擺的時候，可以給自己調(diào)一杯這樣的飲料，哈哈哈……”

“這倒不算什么值得珍藏的秘密?！本票；卮穑霸诨ò吨杏幸活惐容^奇特的雛菊，由于生長地勢特殊，它們在綻放幾分鐘后就會被驟降的氣溫所冰凍。將它們齊根取下，花瓣會在冰層之間破裂，就可以取來做這份‘破碎之冰’?！?

“生動又形象?！毕８袢R特把手拍的格外響。“我該稱贊你見識淵博呢，還是羨慕你有著異于常人的身份和能力呢——畢竟，你可是被選中的人吶?！?

“我不喜歡別人將我的手藝完全歸功于天賦，女士，忽視他人長久的堅持可不合適。”

“你又在裝傻，酒保?！毕８袢R特一字一句說道，“我說過，你無法對自己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你也無法對外界擁有一個恰當(dāng)?shù)呐袛唷?dāng)然，你有難言之隱，你與外界的聯(lián)系幾乎被完全切斷，只能靠少數(shù)自己信賴的人作為信息來源……”

“等等，”酒保頓了頓，“果然是你。你和他有過過節(jié)，對吧？”

“我當(dāng)然見過那個笨蛋，當(dāng)然，你也并不比他聰明多少，酒保。”希格萊特大笑道，“你們的通病我一清二楚，那就是一廂情愿——你們從來都不了解事態(tài)的嚴重性，只是不斷給自己打麻醉劑，麻木地相信自己有改變這一切的本事……你們的判斷也許沒有什么問題，但你們的方向并不對，可笑的是，你寧愿一條路走到狹窄的盡頭?！?

酒保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難堪的表情夾雜著憤怒。

“你在……數(shù)落我？”酒保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怨氣，一巴掌拍打在吧臺上，猛地站起來吼道，“你居然在數(shù)落我？好家伙，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像你這么自負的人！去過一些地方，見過一些事情，就認為自己已經(jīng)搞懂了萬夢的一切？我告訴你，希格萊特，不論你怎么試圖去揭曉你想要的答案，有些刻意被隱藏起來的事你最好不要染指，那不是你能夠理解的存在，如果你還奢求著從萬夢中全身而退的話……”

酒保在原地踱步，木地板被踩得嘎嘎響，希格萊特在正對面看著他。

“你在否定我的選擇？呵，哈哈哈哈……好，你以為我愿意？你以為我愿意被永無期限地囚禁在萬夢中的這個小酒屋里，忘記時間、忘記自己、忘記一切？你以為我不奢望著有朝一日能夠徹底再見這個鬼地方！——但我有選擇的余地嗎？我沒有！我的夢，醒不過來！”

希格萊特面無表情，只是將搭在把臺上的手收了回去，揣在衣兜中，她避開了那一堆粉末。

“……我當(dāng)然想放下，我當(dāng)然想把所有事拋開，畢竟我連我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我又有什么余力去管其他在萬夢中不離開的人們！但我別無選擇……因為只有我能做到！有些情況，只有我才能左右！而你，你這個大言不慚的怪人，你又能做得了什么？你了解現(xiàn)在的情況么？現(xiàn)在，在外面發(fā)生過的事，以及即將要發(fā)生的事，那都是表象——即使你能意識到，你也根本找不到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萬夢在崩壞，萬夢中的人都已經(jīng)進入了倒計時，我告訴你！但你能做什么？你專門到我這里來，掏出一些我急需的東西，然后開始否定我，但是你不知道在這之前，我從某個地方得到的反饋是多么沉重，那根本就不是你們能夠預(yù)料到的……”

……

希格萊特抬頭望著屋頂，那上面的花紋斑駁可見，經(jīng)過很長時間，屋頂?shù)囊徊糠帜玖弦呀?jīng)開始發(fā)朽，發(fā)生了部分形變。沒人敢保證這些木頭不會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nèi)突然垮塌下來，也沒人有能力去將屋頂進行一次必要的翻修，但它們?nèi)匀痪髲姷貦M插在上方，恪盡職守，履行著自己身為木料的使命。

“所以你就選擇相信你的友人，期待他們能夠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之前，帶來好消息？”希格萊特緩緩說道?！鞍颜麄€萬夢的人的命運攬在自己身上，然后一個人等待著奇跡發(fā)生？你并不在乎其他人的選擇和看法——哦，不，其他人并沒有選擇和表示看法的機會，因為你擅作主張抹除了大家獲悉真相的權(quán)利。你的借口是，這樣能夠維持一段時間的穩(wěn)定。對么？酒保。不要質(zhì)疑我是從哪里窺透了你的內(nèi)心，同時我也無法對你的觀點表示茍同。”

“那你也得拿出更好的解決方法，女人?！本票：藓薜卣f道，“除非你只是想消遣我。但你也已經(jīng)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我的建議是，不如抓緊時間去享受你的夢，這樣好歹還能少些遺憾……”

希格萊特想笑，卻沒有笑出來。她不斷回憶著自己前一陣子的經(jīng)歷，趴在吧臺上，眼睛像箭頭一樣直指著酒保的眉心。

“你見過，天虹橋崩塌時的樣子嗎？”她說道，“我見過。因為當(dāng)時我就在那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