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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吉野

為避眾人耳目,道元和明全在雞鳴之時即出了門,循常例淌過鴨川,兩位僧人繞行京都奈良的通路,幾位剛交了班的當值守衛認得是建仁寺的僧人,同明全和道元打了招呼互問早安。

“祇園的祭典快開始了吧?”道元問。

“是啊,屆時所有京內和京外的大寺社都會齊聚于祇園,信眾們也會集聚過來。”明全回答。

“這么說,大覺寺也會派行列前來?”

“那是肯定的,不知道今年會不會有迎請神龕和神輿活動。”

“祇園祭已經停辦了許多年,這幾年還發生過強訴事件。我聽說北條為了向朝廷顯示天下已太平,實則是為了彰顯這天下已歸服九條氏,正全力籌辦今年的祇園祭,朝廷和公家相關的大寺院都已收到了籌辦此次祭典的特別奉納。”

繞過巨椋池,沿著木津川向南走,穿過京都南部連綿的山巒后,木津川突然向東拐去變為東西走向。道元和明全站在淺石灘旁,揚招了一條經過的獵戶小舟給了些許銅錢,橫渡過木津川,便是奈良地方了。再往南行,地域開始開闊起來,稻田和草原間次成塊密布于平原上。再走一個時辰,遠遠地便可眺望見高大樓閣和殿宇屋脊上的鴟尾。

“看那是平城宮的遺跡,看那邊就是東大寺了,還有那里應該就是春日大社!”明全興奮地給道元介紹。

道元不是第一次來奈良,因為有公家的血統,小時候道元曾隨母親短暫寄宿過奈良的親戚家,只是隔了那么多年,記憶早已模糊。道元只記得白鷺和野鹿在平原和小山丘旁跑動絲毫不恐懼人們走近,他曾問過母親為什么,母親告訴他這些生靈都是神明安排駐守在這侍奉神佛的。現在想想,道元明白是因為有圣地的禁獵令,沒有人敢去傷害它們,并不是因為這些生靈自有的一些神奇。

明全“呲啦,呲啦。”撥開土路旁半人多高的芒草,從丘陵下的松樹間穿過草甸,覓得一條山間的神路,抄近道過若草山,沿秋條川南行,跨過地藏院川,一路曲曲折折經過大和川所滋潤的奈良地方。這可真是個水汽豐沛的地方,遠遠的一頭小鹿伸直了脖子,警惕地看著兩個僧人在草木間前行。人們往往以這座山那座山來記錄地方和位置,然而在奈良,河川才是真正的地域的主宰,佐保川、大和川,接下去還會經過的寺川、飛鳥川等形成的大和川系數千年來滋潤著奈良的土地。東大寺的盧舍那佛、唐招提寺的經傳、春日山的神明等等這一切,令平城這塊日本曾經都城的舊土,歷經了記不清多少次興廢,卻仍令人流連神往。道元和明全沒有多余的時間徜徉在奈良的神圣里,南行紀之川溯溪吉野,才是他們行經此處的首要目標。豐沛的河川和溪流縈繞著稻田,蟬聲又在陽光的播撒下,一次次來來回回忽左忽右地響起。

自東山建仁寺行至奈良境內已兩天有余,道元從懷中掏出一個不大的水果,用手肘推推明全,示意其食用解乏。

明全接過果子:“這果子莫不是奈果[88]?”

道元點點頭:“正是林檎。”

“你是什么時候搞到這么好的東西的?”

“去大內看到這新奇的果子,自然順手帶了回來。”道元笑著說,“九條公雖失了勢,但享受的待遇卻未減半。這個林檎就是我離開前,從他的食匣里順手揣懷里的。不知道是不是大輪田泊輸入,自宋采買來的貢品。”

“這樣啊,我們偷偷享用大內的果品這不太合適吧?”

“無妨,他們也不缺這些。”

明全看了看手中這個不大略帶青黃色的硬果,用力朝身旁的石塊上一磕,果子裂成了兩半。接著,將一半果子遞到道元面前:“我們去吉野山,在哪里同高麗法師碰面?”

道元啃了一口手中半個有點甜、有點酸、還略帶點澀的林檎:“金峰山寺,我們從竹生島上回建仁寺的那天,我便托了人去鴻臚館做了記號,讓高麗法師在金峰山寺接應我們,他也差人給我回了信說會在那里等我們。那是他曾經修煉過的地方,又是竹生島上那么多奇怪經書圖卷多次提及的地方,我估摸公慶已經先我們一步去了吉野地方,我們得試試在他找到什么線索之前發現點什么。”道元若有所思地望向遠方。

就在一年前,承久三年的春天,后鳥羽上皇向天下頒布討伐幕府執權北條義時的院宣,作為抵抗東海、東山、北陸的武者隨鐮倉幕府軍挺進京消滅了后鳥羽上皇召集的京畿和朝廷武者眾,歷任天皇所建立的效忠于朝廷的北面武士和西面武士武裝力量也被一擊即潰徹底剿滅。道元和明全在大覺寺遇到的北條時房是北條義時的異母弟,正是在鐮倉軍取得勝利的時候任了幕府新設的六波羅探題,用以監視朝廷動向。奈良曾是大和國的故土,因境內多宮寺官地,每遇戰亂寺院總會成為兵農劫掠的目標,因此奈良的寺院也多豢養當地土豪和設僧兵作為警戒,可任由官府再怎樣費心經營,奈良始終也逃不脫興建廢弛的輪回。二十年前,源平合戰的南都燒討事件摧毀了奈良,奈良的大小寺舍均為兵禍殃及焚毀殆盡。建仁三年冬,東大寺初代大勸進重源上人在東大寺重修完成的總供養儀式上重述了佛法和皇統的衰敗,祈愿太平盛世,希望復興東大寺昔日的輝煌。此時作為供養者的源賴朝已去世三年,未能趕上東大寺的恢復,重源上人和源賴朝均未預料到天下太平沒有持續幾年,鐮倉幕府和朝廷間兄弟鬩墻般的戰亂又會再次燃起。

道元和明全走過成片的稻田,奈良的田野較之京更為平整廣闊,有些零散于田間略微起伏小丘,若走近一看,卻是古代某位大人物的陵所。道元從未涉足過奈良南的遠方,更沒有離開奈良去往南部深山的經歷。兩位僧人經過傳說曾是神武天皇開創日本國建都藤原京和橿原宮的舊地,滿地的碎石野草,讓人絲毫看不出這曾是日本的中心。再往南繼續行進,走訪了法興寺的遺址,二十多年前的雷擊徹底燒毀了五層塔和金堂,只留下雜草叢生的伽藍和溝渠令人唏吁不已。

“空海曾經也和我們現在一樣走過這些地方吧?”道元說,“空海從唐歸來,卻未得朝廷器重,好不容易得到允許在高野山開山后,等了許多年才真正得入朝廷議事。”

明全回答:“嵯峨天皇還是頗為器重叡山的僧眾的,傳教大師最澄與弘法大師空海有嫌隙是眾人皆知的事。嵯峨天皇退位后,繼位的淳和天皇成為了倚重空海的人,他下賜東寺為密宗根本道場,授空海大僧都。我覺得淳和天皇應該是不愿看著嵯峨器重的比叡山一山獨大才格外恩寵空海,紫宸殿上天皇與空海和諸僧論議的事,有確實記載。嵯峨天皇在位時,空海常游走于京內高雄山寺,也常駐高野山和吉野地方,最遠到過天川附近,那是在吉野的最南部的深山環抱中,有座叫彌山的高峰,據說是役行者開山得到辨財天顯示的場所。我們現在走過的道路,應是空海當年走過的,還有空海是在東大寺受具足戒的。”

“哦?那空海還是奈良出來的僧人,為何不在京受戒。”

“那時候,桓武天皇剛遷都到現在的京城。空海出家的時候,朝廷還在平城和長岡之間遷移,現在的京都還只是雛形。后來自唐土歸來的空海因調伏鴨川和召龍神降雨三日解了旱災,立了大功,后來還顯了諸多奇跡方才得到了朝廷信任。”

兩位僧人邊走邊談論著沿途地點相關的傳說和逸聞。順著吉野川旁的小徑東行,來到一處被稱之為柳之渡的渡口,二人上舟逆行橫渡河川。小舟向著川中流奮進,上游奔騰而來的水波嘩嘩地拍打在舟面上。

“輕舟已過萬重山。”道元想象著乘舟自山中穿流而過的情形,手扶著船舷,感到胃里有些不適,便將眼光看向對岸分散下注意力。吉野川的南岸布滿了竹子,岸旁淺灘上一兩個農人在撿拾河內的貝類,撐舟的船夫向他們揮手:“哎嘿嘿!”呼叫了幾聲,農人們便放下系在腰旁的兜簍,走進水里接過船夫拋來的纖繩,過來幫忙將舟船推靠到淺灘上。竹林枝頭的夜鷺撲騰著翅膀觀望著岸邊的動靜,伺機一有響動,便準備騰空飛起捕食農人漏網的小魚。

下得船來,兩僧并走沿著參道拾級而上前往吉野山根本道場金峰山寺。明全邊走邊環顧四周,吉野山不是座獨立高聳的山峰,而是一片連綿丘陵的支脈,起初自渡口而來,山路平緩而寬整,雖只是泥土路基,但因走的人多,在今天這樣不下雨的日子里很好行腳。翻過了兩片由竹林和杉樹林覆蓋的小坡,再往前便是由石塊鋪就的上山參道了,道元和明全往上走,四周開始逐漸濕冷起來,看著遠遠的地方霧氣伴著水汽,在樹桿間飄飄忽忽上升下沉,是風的作用,道元這樣想著。

經過幾座簡樸的鳥居,在一座供行人歇腳,前面供奉有石頭地藏王的亭子旁,一位身著匠人服飾的老者還未看清樣貌,便向兩位僧人打招呼:“明全師傅,道元師傅,你們來啦!”

明全和道元快走兩步,及至還差十多步距離,兩位僧人終于看清了匠人打扮的老者正是高麗山伏。

道元說:“法師,你怎么知道我們來了?”

“我在這等了許多天了,抱著愚公移山的意志,終于守到你們了。”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

“開玩笑的,我是從藏王堂過來的。”

“哦?你是怎么知道我們來的,莫非你派了人一路跟蹤我們?”明全說。

“倒沒有,但你們是從渡口來的吧,你們一下船,船家就用鴿子傳信給我了。這吉野山上上下下都是修驗道的信徒,而且不乏隱士和近來被稱為忍術的具有些特殊技能的修驗者。沒什么神奇的,吉野山正是靠了這些術才阻擋了源平之亂的兵禍。”

道元:“如此,法師在吉野有沒有查到什么線索?”

“還真有一些東西,我到這第一天就派了耳目前去各地搜索公慶的行蹤。公慶,已來到吉野了,但很奇怪他并沒有上山,只是在山外的村子打聽哪里能雇到探方筑井的匠人。并且,他一直在周圍的寺社打聽吉野宮的舊地。”

高麗山伏繼續說:“‘那曾經顯赫的吉野宮的遺跡,是在什么地方呀真好想去見見啊。’被公慶問過話社司這樣告訴我。”

“吉野宮是在哪里?”明全疑惑地問道。

“似乎是在吉野川的北面,但近來京內有公家藤原京家公據典說是在這吉野山東,那一處吉野川呈現龍形凹折的地方。山東面我沒去過,據山上的社司說那有些遺跡。”

道元握拳撐起下巴,立在亭旁:“法師,覺得接下去我們怎么做?”

“還是先觀察觀察吧,我的耳目已經盯上他了,料公慶也走不遠。”

“姑且如此。”

“兩位,還是第一次來吉野山吧?”法師岔開話題,想令遠途而來的僧人暫時放松一下。

道元和明全點頭稱是。

“莫要著急,只要有修驗者的地方,加上飛鴿傳信,再遠的地方我也可以在幾個時辰內得到最新的消息。二位就跟我先在金峰山的伽藍小歇幾日,我們看看公慶會做什么,不要打草驚蛇。”

二人隨著高麗山伏繼續緩步登頂。

金峰山寺是修驗道供奉藏王權現的根本道場,也是紀伊山地最為神圣的靈場和參拜地,役小角在金峰山修行時,藏王權現向其垂現,藏王是集合世間所有神佛力量的神明,也是佛教里現在佛釋迦如來、未來佛彌勒菩薩和觀世音菩薩三尊佛的化身。是夜,日頭降落山林后,天上飄起雨來,隨后冰雹自天上“沓嗒,沓嗒……”降下,大夏天的夜晚竟會有如此異常的天氣,真是奇特的氣象。高麗山伏與兩位僧人,正在佛殿間閑逛,見雨勢變大,一齊躲入金峰山寺的金堂。堂內燭光幽幽,和式大檐的深處,低于平臺的地方,三尊藍紫皮膚的金剛藏王大權現正怒目沖冠向外縱觀。三尊藏權現著裳,單足踏空,手握金剛杵,似正欲以金剛威嚴鎮服周圍的邪魔。

三人感動于眼前的威嚴,并立誦念經文供奉這集世間所有天上地下力量的神明。一位穿土布衣背著葫蘆的農人,由邊門小步蹭蹭挪到高麗山伏身旁,一鞠躬湊近山伏耳邊嘟噥了幾句,又蹭蹭退出了本堂消失在金峰山的黑夜里。

“北條,派兵來吉野了。今日午后,有羅生門的耳目看到有武士離開京城,探聽得知是奉了六波羅的命令趕往吉野。”

“是北條時房大人的武者吧?”

“嗯。”

“北條時房有否親率六波羅眾,有說到吉野干什么嗎?”

“這還不知道,耳目只打聽到來吉野地方的武士不多,但均是北條家的直轄武士。”

山伏繼續說道:“還有公慶,已經找到接活的工匠了,找的工匠似乎都是些曾經在山野間搶掠路人的不良人。目前,正和他們一起往飛鳥地方去。”

“他為什么要繞了那么樣一個大圈子,現在又帶了人往回走?”明全不解地自問。

“這事情看來越來越有趣了呢。”道元說。

“要不要通知九條道家大人?”明全問道元。

“我們先等等,看公慶要干什么。”

三人在金峰山寺又宿了一宿,第二天準備了些干糧早早下了山。根據修驗者的訊息,幾人悄悄潛回吉野靠近奈良南的地方,為了掩人耳目,道元、明全和高麗山伏都換上了農人的衣服。因為吉野是修驗者的圣地,修驗者往往以神秘的修驗方式和普通的形象混跡于平民里,通常難以辨識。在奈良境內,尤其是吉野地方,衣著光鮮的僧人貴族或是流浪的琵琶演奏者都可能是修驗道的信徒。修驗道有秘密修行和遍路天下靈場的傳統,信徒和信徒間以錯綜復雜的形式構成了一張擴散至全日本各地的情報網,各種訊息和傳聞流轉于京、熊野、奈良幾處修驗道的聚集地,而這張網的中心便是吉野山。

當天晚上,高麗山伏領著兩位僧人抵達了飛鳥的一個村集,他輕輕叩開一戶農家的門,一個老農探出半個身子打量了一下三人,將三人引進屋里。

“那伙人今天有什么動靜嗎?”高麗山伏問。

農人回答:“領頭的僧人,在這周圍幾個村里走訪了神官和巫祝,手下的幾個人買了一些麻繩絞盤之類的東西,還去作坊那里買了些鐵鉤,木鏟。”

“消息來源可靠嗎?”

“都是一起修驗的自己人,為了不讓他們起疑心,盯梢的人每天都換。”

“我們或許要在這里住幾天,一有動向,你就告訴我們。還有近來洛的武者會到這一帶,若有什么消息,也馬上通知我。”

“明白,你們就在這兒歇息幾日,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們。每天的飯,我會讓人做好送來的。”

就這樣,寓居在農戶家的三人暫且安頓了下來,每天只管打坐談論修驗密法。

兩天后。

“最澄是唐土漢獻帝的后裔三津氏嫡脈,近州滋賀郡的貴族出身。空海是贊州多度郡的平民出身,依著朝散大夫阿刀大足的遠親關系提攜,才在京中立足。最澄在唐只待了八個月,而空海待了兩年。”高麗山伏正興奮地高談闊論。

“嗯,的確時間都不長。”明全贊同。

“但他們都取得日本史上從沒有過的成果,除了百年前的役小角,他可是通過自己苦修無師自通的役行者,除了是我們的修驗者的元祖,也算是陰陽寮那伙官僚的始祖之一,有現今這些不學無術的陰陽師為后繼真是丟人啊。”高麗山伏打趣道,“總之,役小角、最澄、空海堪稱日本的三大圣人,雖然修煉的時間和方法不同,但絲毫不妨礙有慧根的人在掌握了某種秘法后有大成果,成就一番開天辟地的宏大事業。”

“你是說先天決定了一切?”道元問。

“雖然這樣說有點傲慢,但事實就是如此。”高麗山伏叉著腰肯定地說。

明全糾結地說:“照這樣言,豈不是無天生慧根的人再怎么修行也沒用了?”

“是的,毫無疑問!”高麗山伏再次強調。

道元說:“我認為,天生的慧根和機緣都會對修行有幫助,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慧根,所以修行的方式和時間長短對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能悟了佛法與道的,人人不同,卻又人人相似,堅持在前世、今世、來世修行佛法,最終必能得享極樂。”

三人正就修行的因與果激烈地爭論著,老農輕推房門進到屋內:“這是今天的飯團,三位請用。”說著將一個竹屜放到三位修行者旁的地爐前,“還有今天跟蹤的人來消息,公慶和那群匠人昨天在寺內歇了腳,跟蹤的人攀在屋柱底下,聽到那群人在商量今夜等日頭一西沉,就準備出發去檜隈[90]。”

“聽清楚是檜隈?”高麗山伏說。

“嗯,不會有錯。”

“沒有讓他們發覺吧?”

“沒有。”

“還有京內來的武者眾,估計也快抵達這附近了,最多再有一天。”

“知道了,還有什么其他的消息嗎?”

“沒有了。”

“好,繼續探聽。”

“嗯。”老農退出屋去。

高麗山伏望著老農的背影對道元和明全說:“他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當年源賴朝十三歲時被賜予右兵衛次官,那時源平之爭未起,源賴朝還沒有被流放至伊豆,北條氏還只是伊豆地方的土豪。剛才的老農,年輕時候曾是源氏的斥候,為源賴朝做一些密探的工作,經常來往于京城和各國,平氏倒臺后源氏掌權,源氏內斗后沒留下幾個男兒,現在北條氏又掌控著天下,連年爭戰看了太多的死亡和人間的無常,使他厭倦了侍奉武家,便在這隱居了下來。”

“你是怎么結識他的?”道元問。

“得勢的人各不相同,但不走運的人卻往往總有這樣那樣相同的悲慘經歷。我是在遍路苦修的時候結識他的,那時我因為苦修在野外幾天幾夜沒進一粒糧食,是他救助了我,結果發現我們都曾在京里生活,都曾侍奉朝廷,現在也都在修驗……”

明全打斷道元和高麗山伏的對話:“今夜我們是不是要跟蹤公慶一眾去檜隈?”

“嗯,是的,但現在時間尚早,他們要出發也得等天黑。”

“我還是猜不透他們去檜隈干嘛,還有竹生島的經卷,我們從公慶那接受委托,在竹生島遭遇人為的火災,中間肯定有什么關聯,但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節。”道元顯露出苦惱的神情。

明全說:“我們今夜就悄悄地跟在他們后頭,看看他們究竟要干什么。準備了那么長時間,他們終于要露出狐貍尾巴了。”

這天夜里,天空布滿了厚厚的云層,似乎是要下雨了。一塊塊厚如棉絮的云塊自巽位被陣陣急風推往奈良平城的方向。因吉野的山阻擋了途徑,風只能從山頭俯沖而下到奈良的平原,待風抵達檜隈時早已失去了勢頭,只有天上的云還在快速地移動著。月亮和星星藏到了云朵的后面,除了星星點點的螢火蟲,此刻路上已看不到什么比較明顯的光亮了。

道元問高麗山伏:“法師,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在內里侍奉的?”

“已經有二十多年了,那時還是內大臣從一位土御門通親[91]在位的時候。建久七年,通親輔佐后鳥羽上皇將右大臣九條兼實流放,奪得了公家的實權,有傳說后鳥羽上皇是被通親挾持才參與的政變,我就是那時候開始受命于陰陽寮在大內輪值的。”

“那時候也不太平啊,若有幾年的休養生息,朝廷就可以安穩,庶民也不用忍饑挨餓了。”明全說。

“細數來,這二十多年來,沒有三五年是太平的。”道元說。

“噓!”明全食指抵上嘴唇,另一只手食指指指前方的稻田,壓低了身子伏進道旁的林中。

遠處一隊人正手持著火把,從飛鳥村落的田埂上排成一列走過,領頭的是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身后幾個人正兩兩挑著擔子抬運著一些工具,公慶也在隊伍中,只是仍穿著僧侶的便服,肩頭露出的白色衣領襯巾讓道元一眼辨出了他。高麗山伏用手拍拍道元和明全的肩頭,示意跟上。三人悄悄地追上隊伍,躡手躡腳沿著路沿前行。為免引起公慶的警覺,三人中僅高麗山伏拿著一個火折留了一絲微光,僅夠照見足前一尺的距離,好在跟著公慶隊伍走過的足跡前行,不用擔心踩空。就這樣,三人靜悄悄跟了一個時辰,似是往西北方向行進了幾里路,遠遠地望見前方隊伍的火把突然停在了原地。

一座小丘在平地孤獨地隆起。

明全悄聲說:“他們來這山干什么?”

道元回答:“這不是山,是佛塔。”

“佛塔?”

高麗山伏擺擺手讓兩人貼近點,再走近了些,明全終于看清了這是一座有八面八角人工堆砌的建筑,似乎有五六層的樣子,呈現一個窣堵波[92]型制,如一個扁鐘一般扣在平地之上。

“這里是天武天皇的陵墓。”高麗山伏輕聲說。

三人再往前,離了前面一隊人不到百步,躲在一顆粗壯的樹后。

遠處,那隊人正在攀上基壇,分散開將帶來的棍棒麻繩準備停當。幾個壯漢從基壇再往上爬了半層,在塔斜面一個似乎是入口的平臺站穩,拿出剛組裝好的撬棒和絞盤,將繩索搭在對開的石門的環扣上,幾人合力一拉,石門便“咔嗤”一聲被輕松拉開了。石門里堵塞住的是另一面由金剛石制成的封門,公慶走上前將一邊筐子里幾個陶制大甕安排檢查妥當,呼叫眾人散開。公慶下了一層臺基,遠遠地將手中的火把擲出引燃了浸透油脂的布條,火苗順著布條如赤蛇般扭動著上升,只聽見轟隆一聲爆響,金剛墻被炸得四分五裂。

“這可是從宋土攜來的火藥。”公慶向身旁的匠人介紹。

公慶推推身邊一個看起來膽子比較大的壯漢,示意他先進洞查看。壯漢撣撣身上的塵土,將手中的火把沖前伸直,左右掃動著向前進。待走了幾十步路,洞外的人都快看不見火把的亮光了,壯漢向身后大吼一聲:“進來吧!這里有梯子。”

公慶領著剩下的三五個人,全數拿著火把沿著壯漢走過的路,挨個進到洞內。見塔外再沒其他人駐守,樹后草叢旁的道元、明全還有高麗山伏也悄悄攀上了臺基,跟著進了洞內。洞內初時還算寬闊,可越往里走洞徑越為狹窄,還可以聽到洞壁上“滴嗒滴嗒”水珠從巖石間滑落地上的聲音,這里不是一個密閉的空間,明全這樣想。

匠人們已走到了通道的終點,終點處一個石階靠著一根石柱向下盤旋,探往深不見底猶如可吞噬光芒的深淵。一隊人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轉了約有三十多圈,發現來到了一個頗大的石室,一根根粗大的石柱佇立在石室的空間里,石柱上鐫刻著犍陀羅式樣的帶了果穗的繁花。眾人摸索著前進,朝石室深處走去,一座形似須彌臺的高座建筑立在中間,金剛石制的矩形石室牢牢安于座上,兩扇石門上分別刻有兩個身著長裳,手端香爐頭綰發髻的古宮人形象。公慶向前一步,雙手合十一鞠躬,再從包袱里拿出了火藥放在在石門的門擋和門軸部位,正待拿火把引燃纏繞在火藥上的布條。

一名匠人湊近公慶:“師傅,這樣一炸,這里會不會塌方啊?我們要不還是把引線放長些,更安全些。”聽到這樣一問,公慶收住火把往后退了幾步,看看其他人,似在征求其他人的意見。

一個健壯漢子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撇著胡子嚷道:“你懂什么,這里都是金剛石造的,哪那么容易塌方,更何況我們就炸這個中間石屋的門,又不炸柱子,怕什么。”

“但這樣一炸會不會把石屋炸塌了?”一個年紀稍長的匠人說。

匠人們七嘴八舌地吵開了,最終決定將所有炸藥放到石屋的門前,用以炸開通道,由于引燃的繩索不夠長,匠人們還紛紛脫下了身上的衣服和衣帶,撕扯捻成細條,連接用以延長引線的長度,一個工匠將布條浸滿油,按著來路一點點后退到石階旁。

石階上方,道元和明全正與高麗山伏一同觀察著石階下發生的事,因為太深,隱約聽得下層有人高喊:“大家躲好咯!”,只聽得“轟隆”一聲響,整個石塔內一震,通道內的泥灰瞬間被揚起在空氣中,三人頓覺雙耳被震得瞬間失去了聽覺。

“下不下?”高麗山伏因為聽不清楚,大聲問明全。

明全捂著耳朵點點頭,道元回話:“走!”

三人慢慢摸索著走下石階。在一個石柱旁躺了幾個匠人,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高麗山伏上去用指尖觸了觸他們的脖子:“只是暈了,但不知道有沒內傷,還沒死。”

道元說:“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這樣一炸聲響太大被震暈了。”

“公慶呢?”稍有恢復聽力的明全問。

三人用袖子捂著鼻子往深處走,看到須彌臺上的石屋此時已成了三角體,一角塌倒支在臺基上,應該是火藥威力太強被炸塌了。

道元繼續往前走,遠遠望見石屋中滿臉灰土的公慶正摸索著一具石槨,只見公慶慢慢從石槨中掏出一把劍高舉過頭大聲笑起來。旁邊一個尚還清醒的工匠,陪在旁邊看著他不知為何大笑,大口吐著吸入口腔的灰塵,在不停地干嘔。

“天叢云劍!果然藏在這里,啊哈哈哈哈!源氏和平氏誰都沒能把它帶走。”

工匠轉過身去,繼續伸手在石槨中摸索,借著火光掏出了幾只銀碗和小陶制器物,大嘆一聲:“晦氣!那么大一個墳里竟然只埋了這些東西。老大,還有什么要搜索的嗎?”

公慶不屑地瞧著他:“走吧,有這些已經夠你幾年的享受了。我只要這柄吉金鑄劍。有了這柄鑄劍加上大覺寺的那件東西,只待京內的祭典開始,就等他們送上門來自尋死路了。天下五畿七道很快會恢復應有的秩序,不管是以前的平家還是后來的源家、北條家和守護地頭都將匍匐在我腳下。”

說著,兩人拎起在石屋中掠到的物件便準備往外走,工匠問:“其他人怎么辦?”

“不用管他們,他們活著算他們運氣,你也不會愿意多一個人和你分戰利品吧?”

“是的是的,嘿嘿。”匠人尷尬地笑道,背起包袱一步步跟著公慶往外走。

高麗山伏見到有人走出來,忙屏住呼吸示意道元和明全一起悄悄躲入黑暗之中,三人踩著石室地上厚厚的泥灰后退。道元慶幸這臟臟的灰塵,削減了足底和石塊摩擦產生的聲響,公慶沒有覺察他們的存在。

待公慶兩人登上石階,返回了通道后,高麗山伏也跟著三下兩下登返了上層通道。正在三人猶豫是否是該截住公慶的時候,只聽得檜隈陵塔外人聲嘈雜,陣陣馬匹的嘶叫聲傳來。公慶和匠人奮力向外一跳,開始急速地往陵外的樹林奔跑,正在這時,只聽得陵外有人高喊:“不要跑!否則取你們性命!”

匠人和公慶沒有停住腳步,依舊往林子的方向跑,眼見就將沒入叢林中,只聽“嗖”地一聲,一支長翎箭擦過公慶的耳旁將在前頭跑的匠人射倒在地。公慶“啊!”了一聲,懷揣著吉金鑄劍繼續奮力朝林中奔去。因為黑夜的掩護,一下子便失去的行蹤,只留了匠人躺在地上托著被箭桿穿透的肩胛骨呻吟。

一位騎馬的武士,牽著韁繩緩步走到匠人旁,其他武者拿著刀槍也趕緊奔過來,將倒在地上的匠人圍在中間。

“你是來盜墓的?”

匠人看看武士不說話。

武士身旁的一個士兵,上前一腳踹到匠人身上的箭桿上,匠人痛得哇哇大叫。

士兵:“這位是六波羅探題南方北條時房大人,趕快回話!”

“是,呀啊啊。”持續失血帶來的疼痛,令匠人渾身冒冷汗。

“還有其他人嗎?”

“除了跑掉的,剩下的都在里頭了,不知死活。”

“結果他。”武士牽轉馬首,轉身朝陵塔前進。身后士兵抽出長槍,槍尖朝下一剜,刺穿匠人的胸心部,匠人胸口噴出血泉,條件反射地長吐出最后一口氣。

來的正是北條時房率領的六波羅武者眾,士兵們將檜隈陵團團圍住,幾個武者登上塔基試圖攀到通道口開始搜查。

“不許動!”士兵看到通道洞口三個人影晃晃悠悠從里面往外走。

“時房大人,是我們!”道元大聲向領頭的武者喊話。

北條時房聽到有人叫他,讓隨侍的武者將三人領到跟前。時房下了馬,瞧了三人一眼:“這不是明全師傅、道元師傅嘛,你們竟如此大膽敢盜取皇陵!”

道元忙說:“時房大人誤會了,我們是跟蹤盜陵的人來的,但當我們還想繼續跟蹤他們的時候,盜墓的人已經跑了。”

“若我不是認識你們,你說的這話,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說來話長,大人且聽我解釋。”

道元便把同高麗山伏這幾日聽到有不良人集結在飛鳥,準備跟隨他們行蹤,還有他們怎么一路跟進墓室的情形告訴了北條時房,還說這件事似乎與先前大覺寺的事有關,提醒六波羅時房早已允諾道元可任意探察,所以一直在跟蹤嫌疑人員到了此地,但隱去了他們跟蹤的是公慶的細節。

“如此,但要我如何回稟安養院?”

“時房大人這樣漆黑的夜晚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數日前,安養院接到密報,有人正謀劃盜取檜隈的皇陵,于是派我前來護衛。這原本是宮內的事,我們不便行動,但聽聞宮內現在也沒幾個護衛可以調動,這里又離京很遠。宮家便請求安養院幫助,安養院堅持讓我帶了六波羅的武者眾前來此地。今晨我率部下剛抵達檜隈原想休整,晚上探子來報說見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來了這里,我便領了兵前來看看有什么情況。”

臺基旁,幾個武者已經將通道內剩下的幾個盜墓的匠人抬出陵塔。在請示了北條時房后,將墓室用木板暫時封鎖,派了兩個武者臨時站崗,便將其余尚未咽氣的盜墓者捆綁,班師回到駐地。

在六波羅眾駐扎的神社內,北條時房將道元、明全和高麗山伏迎進室內。

“這事我必須如實稟告安養院,請三位師傅跟我走一趟。”

道元一欠身:“時房大人,你還記得我們在大覺寺碰到的事嗎?這事情還有蹊蹺,現在如果讓安養院知曉,可能前功盡棄。”

“但六波羅那么多人都已經看到了,這事瞞不過去。”

“我們沒有參與!”明全說。

“那就請與我一同返京說明。”

“十天,再給我們十天,我愿隨您返京向安養院當面說清,但在此前還請您允許我們便宜行事,請不要忘了您給我們的承諾。”

“嗯……”北條時房思考了片刻,“十天,只十天,若十天后你們還沒返京,我便發出手信逮捕你們。”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那個逃走的盜墓賊,時房大人,似乎從墓里帶走了一些東西。”道元悄悄地說。

“是什么?”時房顯露出好奇。

“文治三年,朝廷曾命神祇官和陰陽寮各派了一人和密宗的僧人前往長門國搜尋一件東西,嚴島神社的神主佐伯景弘也曾預言那件東西將現世,但一直到文治五年始終沒有結果。”

“你是說草雉劍?”

“是的,就是被稱為草雉劍的神器之首天叢云劍。”

“那不是已經沉入海底了嗎?”

“一直以來大家聽到的都只是傳說,或許是神祇官或陰陽師或者某個僧人,因為某些緣由將其隱藏了起來。我曾與天臺座主慈元大師相交,他告訴我神劍消失的時機很恰當,它消失的時候正是幕府重整亂世的時候,那時沒有任何一個人愿意見到象征武力的天叢云劍再現于世間,或者說再落入朝廷某位上皇、法皇或宮家的手中。”

道元繼續說:“很有可能在這幾十年里神劍就被藏在這里,而剛才有人攜著神器逃離了。”

“啊!”北條時房大吃一驚,“那我必須趕快調遣士兵去搜捕,要馬上回稟安養院。”

“且慢,時房大人,這事不簡單,若你現在回稟安養院,安養院怪罪下來可不是一件小事,你我都有可能會背負起罪責。你若現在就大張旗鼓地去搜捕,勢必會引人注意,我們既抓不到盜賊,皇陵已失竊的消息,尤其是丟失了如此重要東西的消息也會傳回京內,四方的諸侯必會蠢蠢欲動欲奪取神器。”

“依你之見,這可如何是好?”

“大人且在此處依舊扎營,對外只說是前來參拜護衛。請再給我十日,我一定給你一個結果。”

“也只能如此了”北條時房坐在馬扎上朝地上一揮鞭子,驅趕盤旋在旁惱人的飛蟲。

道元轉向山伏:“法師,請先飛鴿傳書到鴻臚館,馬上就要祭典了,還請讓修驗者們協助觀察京內的異動。”

“這樣,那我晚上就行動,你們不用管我,我自有辦法到京內與你們匯合。”說完,高麗山伏也不管別人怎么回答,起身就往外走。

北條時房瞧著不打招呼就自顧離去的怪人,張嘴不知說什么。

“他可不是一般的人……”道元意味深長地說。

當天晚上,道元和明全在六波羅眾的駐扎地待了一夜,第二天大早天微微亮,便一人駕著一匹官馬奔馳在鄉道上。

“回京!”道元此時腦中只有這兩個字。

“你有想過我們接下去去哪嗎?”馬背上的明全問。

道元不假思索地回答:“去東寺!”

[88]奈果,即奈,蘋果的古稱,又稱林檎。

[89]大輪田泊,即今神戶港,平安末至鐮倉時間曾為日宋貿易第一大港。

[90]檜隈,奈良大和國高市郡境內地名,近飛鳥。

[91]土御門通親,源通親,鐮倉初期公卿,曾在宮院政治發揮很大聯結作用。

[92]窣堵波,又稱窣堵坡,音譯自梵文,埋葬佛祖釋迦牟尼火化后留下的舍利的一種佛教建筑,窣堵波就是墳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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