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音樂與心性:藝以修心的音樂教育哲學
- 王松齡
- 2515字
- 2022-05-07 11:10:36
第一節 藝術是非理性的么
在西方近代哲學體系中,音樂等藝術被定位為“感性”。似乎藝術就只對應于人的感官活動,只追求感官享受,不必要也不能夠擔負起其他功能。藝術難道與理性格格不入么?
首先有必要澄清概念。“感性—理性”這一對來自西學的觀念是否指向的是人之兩種完全不同的能力呢?在西方哲學的源頭,柏拉圖的“理性”乃意味著靈魂中最接近神圣的部分,是靈魂之本質。通過這靈魂最核心的部分,人獲得對世界萬物的領悟,能最深切地體驗美、創造藝術,也是經由理性,人能過上一種德性的生活。人之所以具備理性,并不是要令世界抽象化、主觀化,理性所帶給人的,是突破框限于時空中的存在,從局部擴展至整體的一種需要。藝術不會拒絕這種涵義的“理性”。與之相對待的則是“感性”和“意志”,二者的關系形同御車夫和拉車的馬匹。[1]理性與感性雖然有別,但二者是層次不同、各司其職又能相互合作的一體,理性促成著生命的整合和完善。
不少現當代哲學家錯將“理性”之謬歸咎于希臘的前輩,事實上是柏拉圖的后繼者們未能理解前賢之美意。理性從整體精神中被抽象出來,追求“本質”,卻遺失了根本的“存在”,成為生命中最僵硬的部分,理性與非理性之間呈現出非此即彼的分裂。細細考察分裂的緣故,恐怕是將理性與感性錯誤地放在了同一個層次[2],進而認為二者之間存在一種本原的、必然的對抗性存在,所以彼此不是相互傾軋,就是分裂:一者作為“理性”而為道德所托,一者作為“情感”而為藝術所寄。僵硬的“本質主義”的理性尤其被藝術所厭惡,進而以為藝術就是單純發展人的感性。遺棄了終極關懷和價值訴求,藝術則喪失了感染人的精神。純粹發展感性不僅是人格失衡的,感性本身亦不可能有真正的發展。事實上,“美術家、音樂家不一定個個行為怪癖、欠缺理智;同理,科學家也不見得人人都是機械的、無情的木頭人”[3]。感性和理性若能合作而并行無礙,則人格既有理性的獨立和主動,也發揮感性的靈活變化和伸展性。
與近代相比,可以說,當今理性文化衰敗而非理性文化崛起,出現了克爾凱郭爾、尼采、海德格爾、薩特等一批反對理性主義傳統的哲學家。“存在先于本質”等命題,矛頭指向脫離生命的本質主義,要顛覆根深蒂固的二元對立命題,希望通向更完整全面的存在。這既是藝術之所向,也是道德之初衷。有意思的是,他們在拒斥理性主義的同時,也對“道德”進行了批判,但其所批判的道德,實是一種受理性主義病毒傳染的道德。需要留意的是,西方文化中的另一大傳統是來自希伯來宗教傳統的“道德文化”。即便以希臘為源頭的“理性”已然被理解為抽象的本質,在希臘—希伯來一體中達到的新的平衡,也給予了信仰及道德以更大的不可侵奪的尊嚴。所以,雖然說“理性”已愈來愈傾向于拷問“本質”,但在信仰中仍留存、昭顯著人的真實存在。
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分裂,并不是單單西方人所反思的,對于中國思想而言也是不能回避的問題。“理”與“欲”的觀念自宋以來逐漸成為一種道德緊張。正如明代戲曲大師湯顯祖所批評的:“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真是一刀兩斷語。”[4] 藝術要么被用在傳達“理”的訴求中,要么被置于“情”的轄地,與“理”不相往來。“情”“理”之間的分裂,導致了道德的僵化或虛偽,也導致藝術的俗濫或呆滯。所以,解決問題的關鍵決非一方壓倒另一方,而是于完整的整體中重新安頓道德與藝術。
還有一種關于“理性”的常用含義,即“清晰的理智”,與之相反的“非理性”則是激情、迷狂等。在藝術活動中,“清晰的理智”一是反映在古典主義等的藝術風格上,二是普遍于藝術創作過程之中不可或缺。
首先,藝術風格和派別有“理性”與“非理性”之爭:理性主義的藝術觀基本以古典傳統為好尚,偏愛簡潔、明晰、高雅,崇尚秩序和規則,注重和諧、比例、完整,對形式結構和技術比較考究。而藝術之非理性主義傾向,強調打破規矩、活潑豐富、饒有趣味。在西方藝術觀的脈絡中,從其源頭古希臘羅馬時期,以及漫長的中世紀時期,主流一致認為藝術要符合理性,理性使得藝術遠離粗鄙或卑劣,始終高尚風雅。與此相應,西方音樂注重嚴格結構的傳統,發展出了復調多聲部音樂這種有著清晰邏輯結構的形式,至今仍占據著正統的席位。當然,由此遭到的反叛也勢不可當:浪漫主義強調情感在藝術中的作用,有意地雜亂無章,青睞瘋癲[5]、變態。20世紀初興起的表現主義乃以尖銳、狂暴、怪異來表現現實的罪惡丑陋,甚至以病態和神經質示人。到20世紀下半葉之后,各種先鋒派的音樂以荒誕的聲響方式,直接反對西方音樂根深蒂固的理性主義傳統。這乃是生命力要突破局限而尋求最直接的袒露。通觀這兩大派別,我們似乎不能斷言藝術本身是“非理性”的。
其次,在藝術創作中,盡管藝術靈感很重要,但要從靈感火花到有規模的作品,需要清明的智思和嚴謹的安排。眾多音樂家都非常重視清晰的思索和格局布置,不僅古典音樂如此,后起的強調情感與個性的藝術流派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法國浪漫主義音樂的代表人物柏遼茲中肯地說,音樂“要求天然的靈感和認識,它們只有通過長期的研究和深入的思考才可以獲得。知識和靈感的結合形成藝術”[6]。在俄國音樂家柴可夫斯基眼中,音樂是一種正氣而愉快的事情,決不如同喝醉酒以求愚弄自己以獲得一種幻覺的暫時滿足,音樂意味著與生命作永久性的協調。[7]現代音樂的先驅者斯特拉文斯基也稱:
靈感、藝術和藝術家——許多這樣的詞匯(至少是有些模糊),阻止了我們清晰地了解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當中每一個事物都是均衡的,并且以純粹理性主義的氣息進行思索。[8]
熾烈的情感若失去理智之伴隨,絕難創造傳世之作。理智的輔翼,對感情和靈感的表現其實是不可或缺的。
在中國的文藝理論中,同樣主張情和理應結合起來。劉勰《文心雕龍》云:“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情感的發動有賴于理智幫助而形成條理、著成文藝。傅雷教育其子傅聰時也說:
彈琴不能徒恃sensation,sensibility,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變。從這兩方面得來的,必要經過理性的整理、歸納,才能深深的化入自己的心靈。[9]
可見藝術演繹、音樂表演也一樣需要理性的深化整理作用。故此,“清晰的理智”意義上的“理性”于藝術有重要價值。無論是在藝術流派風格上,還是在創作表演中,均不可曰藝術是“非理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