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出女孩的視線后，行至巷子中間的路燈下，他合眼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口中呢喃默念，剎那間，他黑色的身影消失在橙黃的燈光里。

男人離開了人世，回到冥府。

男人不是人，他是個鬼。

以人間歷法計算，他是八個月前離開人世的，算是個慘烈的意外。

男人名叫艾荀，是A大無機化學專業的博士生，他是國內外著名學者鐘鳴宇教授的得意門生，他學術研究的方向是“納米無機化學”。

八月前，冬日的傍晚，艾荀在A大的國際會議廳剛做完關于納米材料最新成果的匯報，準備乘地鐵趕往火車站，去S城參加國家青年基金贊助的項目。

艾荀穿著銀灰色短款羽絨服，肩背黑色雙肩包，由于趕時間，他跑上A大地鐵站的站臺時，發現前方剛走了一趟列車，無奈地懊悔，早該提前兩分鐘出來，他搖搖頭長出了口氣。

正值下班的高峰時段，沒過一分鐘，站臺上已站滿了擁擠的人群，人們按照順序排起了長隊。艾荀站在中央等候位的頭一個，雖然人多，他完全自信能擠上下一趟列車。

突然，艾荀感覺后面人潮向前涌來，推著自己朝前走了一步，距離站臺邊緣還有一步之距時，艾荀有些生氣，扭頭斥責：“不要擠，等車停下來，再走不行嗎？”

艾荀身后是個戴眼鏡的年輕姑娘，她面帶歉意，含胸點頭：“不好意思啊，不過我也沒辦法，我也是被后面的人推擠的。”

艾荀掃視身側，發現其他隊伍也不同程度地朝前涌動，毫無疑問，列車已進站了。

艾荀不再計較，專注地注視開來的列車，車燈由遠及近，愈來愈亮，艾荀控制自己穩穩站立在等車位的黃線后。

剎那間，一股騷動由艾荀的身后涌來，瞬間的力量大到艾荀再也穩不住腳步，被疾速推出了站臺的邊緣，艾荀驚恐地睜大了眼，兩眼被前方刺眼的光芒穿透了，他本能地閉眼，身子摔下了站臺，地鐵列車發出急劇的警鳴聲“嗚——”，緊隨一聲慘烈的尖叫將列車內與站臺上的乘客全嚇傻了。列車嘶鳴了許久，制動后又行駛了一段距離，終于停了下來。

地鐵站臺上已亂作一團，人們慌亂地四處逃竄……

艾荀失去意識后，再睜眼時，發現自己趴在一棵柏樹下。

艾荀的頭隱隱作痛，他揉了揉太陽穴，感到渾身都痛楚難當，他低頭看自己的腿腳和腰腹，猛地回憶起，他好像剛經歷過一場車禍，那不是普通的交通事故，而是被人群擠下了站臺，然后被一趟高速行駛的列車碾壓了，他依然心驚肉跳地感受到了那種撕心裂肺的劇痛。

令人不解的是，艾荀卻沒發現自己身上有半點傷痕，不僅無傷，他皮膚的顏色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他是A大有名的長跑健將，多次參加過馬拉松賽事，他的膚色原是那種微深的小麥色，可現下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艾荀環視四周，見附近每棵柏樹下都躺著一個昏睡或蘇醒的人，他扶額苦思冥想，他到底在哪？為什么自己會躺在這里？

艾荀正迷惑時，忽然一道尖利刺耳的女聲刺入他的耳膜：“醒了？”

艾荀仰臉見一個身著碎花裙的中年婦女杵在他眼前。

見艾荀沒反應，婦女低頭探尋過來，一張臉白得像從面缸里剛鉆出來，嚇得艾荀向后撤身：“你……你是誰？”

女人咧出一口苞米黃牙，先聲奪人：“你先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艾荀覺得告訴她名字也沒啥大不了：“艾荀。”

女人低頭看了眼手中書本般大的屏幕，霎時，嚴陣以待起來：“你職業是什么？”

艾荀納悶，這女人是查戶口的么，隨口道：“學生，我是A大化學系的博士生。”

中年女人先是驚異地瞪大眼，隨后長嘆口氣：“唉，又一個頑冥不化的。”扭身向后喊：“這有個要去死神殿的。”

艾荀一臉懵逼，不明就里地問：“這是哪？為什么去死神殿？”

女人憐憫地搖頭：“年輕人，你已經死了，孟婆湯都喝了，還是消除不了你前世的記憶，只好由閻王處置了。”

“啊——？”艾荀瞬時石化了，渾身癱軟下來，再也無力行走。

忽地，身后跳出兩個面色青白的年輕人，分別穿著黑衣和白衣，一左一右將艾荀騰空架起，徑直向山石后去了。

艾荀軟了一陣兒，逐漸恢復了，掙扎起四肢，氣急大叫：“放開我，我能走！”

左右黑白衫的年輕人松開了手，黑衣人輕笑一聲：“脾氣不小嘛，一會兒見了閻王收斂些吧。”

艾荀自認是個科學工作者，沒想到如今深陷異界，完全摸不著邏輯和規律，他只能慢慢學習和摸索，語氣溫和了：“兄弟，我們真是要去見閻王？”

“那是當然，我們可是履行公務，沒和你戲耍。”白衣人語氣頗為嚴肅。

艾荀沒吱聲，用眼睛重新打量二人，見二人臉色青白，異于常人，其他與世人無大差別，心想這二人莫不是黑白無常？可世人都說無常鬼吐著長舌，披頭散發，頭戴高帽，樣子很是瘆人，心中愈發疑惑不解，發聲問道：“你二人可是無常兄弟？”

“呵呵，正是，你也認得我們？”黑衣無常面露驚喜。

“略有耳聞。”艾荀皺了皺蒼白的額頭，心想自己確定無疑是在陰曹地府了，“不過你們好像……并沒長那長舌頭。”

白衣無常戳了戳艾荀，艾荀凝神看向白無常，倏忽間，白無常一張嘴，將一條白凄凄長蟲樣的東西亮了出來，一瞬間又收了回去。

艾荀驚得心臟狂跳，咽了口唾液，才意識到果然有長舌。

“我們也知道世人是怎么評價我們的，萬不得已，盡量不亮出來……樣子著實不美。”白無常收緊嘴唇，眨眨眼，顯得有絲難為情。

艾荀頭一次聽說地府的鬼也很注重自己的形象和口碑，既愕然又覺得有趣，此時將適才的恐懼全驅散了：“閻王爺……他老人家……兇不兇？”

黑無常捂嘴笑：“看吧，閻王的形象比咱倆也好不到哪去。”

嚴肅的白無常面色也柔和了：“眼見為實，我們說什么也不如你自己去看，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對了，你見了閻王可要叫他“死神大人”，莫提“閻王”。”黑無常朝艾荀擠擠眼。

艾荀莫名其妙：“為啥？”

黑無常正色道：“閻王也希望在人世間改善和提升形象，竭力塑造一個公正、權威和正義的形象，之前的名頭被許多不堪的舊事所累，自然形象受損，他老人家現在已經正式改名了，以后官方名稱為“死神”，不再叫“閻羅”，“閻王”什么的，你可要謹記。”

艾荀瞬間覺得這閻王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對，應該叫“死神大人”，他在心頭默念一遍。

黑無常指著前方烏黑檐宇的建筑：“看，死神殿到了。”

艾荀望見一座高大的中式大殿，規模比故宮里的太和殿稍小些，卻透著森森的古怪，通體為黑烏木結構，檐上鋪疊著磨砂灰黑的瓦片，梁柱也盡是漆黑的，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閻王殿”？

黑白無常引著艾荀進了大殿，大殿門自動徐徐開啟，毫無聲息，好像知道有人來訪一般。

大殿內光線昏暗，憑著微弱的光線，艾荀看到殿內兩旁排列著密密麻麻的書架，書架上堆滿了書籍冊子，所有的書架都一通到頂，一眼望去，好似一片書山密林。僅正中露出個幾米寬的通道，通道盡頭卻是個黑洞。

黑無常走至洞口，做了個請的手勢，艾荀莫名忐忑，不知那洞口通往何處。

“我等只能送你至此了，你且入內，一切自有安排。”白無常嘴角微揚，神態自然坦蕩。

艾荀鞠躬，真誠感謝：“多謝二位送我到這里。”說完，艾荀暗自打氣，邁步進了洞。

方一入洞，遁入黑暗，口鼻間吸入陰濕的霧氣，突地，另一頭傳來一道渾厚且鏗鏘有力的聲音：“艾荀，你可知身在何處？”

艾荀嚇得一哆嗦，心想莫不是死神叫我的名字，懾懦道：“死神大人，我……我是到了陰間嗎？”

艾荀雖看不清道路，腳步始終未停，一直在向前走，就像在一條隧道里行走。

“艾荀，你已離開人界，你因對前世執念過重，導致轉世失敗，故此暫留冥界，現下將你編入鬼籍。”

“那我怎樣才能順利轉世呢？”艾荀極為渴求道。

“你好好想想，對前世還有哪些不甘或未了心結。”死神聲音輕緩下來，似乎在給艾荀更多思考的時間。

艾荀先想到自己的父母，他們應是自己前世最牽掛的人，自己的意外離去，一定會給他們滅頂的精神打擊，他們該多難過和絕望呢；他還有一個交往了一年多的女友，她美麗大方，賢惠懂事，本來快結婚了，突然就遭遇了未婚夫猝然離世的厄運，這對她是何種沉重的精神刺激；還有他主導的學術課題，眼瞅就出成果了，在關鍵時刻，自己掉了鏈子，鐘教授和師弟師妹們該多扼腕痛惜啊。

艾荀剛要張口，死神先開了口：“必須是你的不甘，而不是他人的糾結。”

艾荀喉嚨卡住了，想了想，既然離開了前世，許多情感的牽絆其實已沒太多意義，但作為一名科技工作者，令他最不甘心的就是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他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讓他憤懣不已，難道只是人流將他擠下站臺的嗎？他的死僅僅是個小概率的偶發事件？他其實揣著另一種懷疑，索性坦白道：“死神大人，我不甘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究竟是因為什么死亡的？如果不弄清楚我死亡的原因，我死不瞑目。”

“你如何消解這種不甘呢？”

“我想調查自己的死因。”艾荀靈機一現。

“如何調查？”

“我能否重返人間？”艾荀覺得只有回到前世才有可能弄清原委。

“你入了鬼籍，可任意重返人間，不過你只能作為隱形的旁觀者，世人看不到你，你更不能參與人世的運行。”

“這恐怕不夠，我需要與人溝通交流，如果只是觀察，這未必能找到我需要的答案，關鍵是不能解決問題。”艾荀有了一線希望，還渴求更多的幫助和手段。

死神在黑暗里靜默片刻，渾厚的嗓音再次從另一端響起：“我有個法子，但需要你付出艱辛的努力才行。”

“什么法子？”艾荀睜大了眼。

“我可以賦予你100個壽量的限額。2個壽量可以讓你在人世現身一個月，如果不出意外，理想狀態下，100個壽量至少可以供你在人世現身3年。”

艾荀從不放過細節：“那意外是什么？”

“這100個壽量可不是白給你的，需要你付出努力來換取。你必須通過在地鐵線路上挽救生命的方式來掙取壽量，救下一條命就贏取一個壽量，施救是有風險的，因為施救行動本身需要消耗壽量，如果你沒能成功挽救生命，或是耗費的壽量比贏取的多，那就只能白白消耗壽量，這就是我說的意外。”

“啊……這樣啊……”艾荀難以估測了，畢竟他沒參與過施救行動，他不知道那些救援行動會以何種方式消耗壽量，也不知道什么樣的行動能贏取更多的壽量。

死神接言道：“保守的講，如果你有信心在2年之內調查清楚你的死因，我認為你可以嘗試。”

“我愿意嘗試！”艾荀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那好，就這樣吧。”死神中斷了談話，聲音戛然而止。

驀地，前方盡頭出現了一個亮燈的房間，門口站了位青年，沖艾荀招手：“過來吧，艾荀。”聲音與方才截然不同，是那種清亮親和的聲音。

艾荀暗自納悶，這又是誰，這不會是死神大人吧，他快步走上前，暈黃的燈光下，一個身著白色T恤衫和大褲衩的小伙子正對著自己溫笑。

“別害怕，我和你一樣，都是鬼，就不和你握手了。”青年鬼推開屋門，引艾荀進去。

艾荀見青年鬼身材纖瘦，年齡與自己差不了多少，頓覺親切：“你來這里多久了？”

“不知道啊，我一來這里就被死神拉住不讓走，連個孤魂野鬼都不如，他們有空還到人間溜達溜達，我可好，整天窩在這里苦逼忙碌，既沒空閑，也不得轉世。”青年鬼臉色雖也是白，同時還透著憔悴，兩只眼圈均是青黑的。

艾荀覺得每個鬼背后都有辛酸的故事，頗為同情地伸過手：“我叫艾荀，你叫什么？”

“朱彥。”兩個年輕的鬼互握了手，透過冰冷的手溫感受到彼此凄涼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