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荀剛換了件米色T恤衫，站在鏡前審視自己的樣子，比之黑色鮮明的反差，在米色的襯托下，他的臉不再顯得扎眼得蒼白。近半年，他總愛穿深色厚重的衣服，他其實感受不到冷熱，深色只是能給他帶來心理的安全感，就仿佛他可以時時刻刻躲避在陰影中，而作為一個“人”，他內心是不自信的。

忽然，“篤——篤——篤”門外傳來三下有節律的敲門聲。

艾荀頓覺奇怪，從來沒人敲過自己齋舍的門，他走到門口，輕輕開了一條門縫：“誰啊？”

“我——朱彥。”

艾荀拉開了門，果真是朱彥，他嬉笑調侃：“呦，你忙叨叨的，怎么有空上我這兒閑逛？”

“看你說的，我總不至于連上趟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吧？”朱彥撇嘴笑。

“有事？”艾荀覺得朱彥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啊……你看出來了？”朱彥走進屋，兩手互搓，眉頭微微窘蹙。

“啥事，說吧。”

“那我就不跟你見外了，有個事想托你替我辦。”朱彥抬起頭，殷殷期待地望向艾荀。

“好啊。”艾荀真誠地點頭，示意朱彥繼續說下去。

朱彥走到沙發邊，輕輕坐下，交握著兩只手娓娓道來。

朱彥說自己是因得了白血病離開人世的，家里挺困難的，上學前就沒了父親，初三的時候，母親也去世了，后來一直是他的姐姐供他上學，直到大學畢業。朱彥大學畢業后成為了一名軟件工程師，工資比較高，家庭經濟狀況有了明顯的改觀，可老天爺實在對他不公平，工作三年后，他又患上了白血病，不僅花光了他工作以來的所有積蓄，還讓姐姐欠了一屁股債，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姐姐，姐姐苦了那么多年，他不但沒報答她，還給她添了太多的麻煩，他現在很擔心姐姐的狀況，自從他入了鬼籍后，再也不得脫身離開冥界，所以想委托艾荀去看望一下自己的姐姐。

言畢，朱彥眼里盈了淚，不好意思再看艾荀，低著頭，用手背蹭了兩下眼角。

聽聞朱彥所講，艾荀不禁為朱彥感到心酸，朱彥來冥界比自己久，始終沒托其他人去看望姐姐，而今天卻特意委托了自己，這說明朱彥很信任他，把他當做了朋友，艾荀情緒稍有激動，拍著朱彥的肩頭：“兄弟，沒問題，我盡快去看看，你等我的消息吧。”

朱彥目光閃動，微微抬起瘦削的下巴：“謝了，艾荀。”

*

“艾荀”已成為司心柔內心困惑的謎團，圍繞他的身份，他的死，以及他的消失都讓司心柔產生了一種神秘的玄幻感，她最近的失眠癥又加劇了，就連吞下整片的安定藥片都不起作用了，她強迫自己停止思考，不要去想那個消失的男人，可越是強化這種意念，這男人的形象就越發清晰地在她的眼前飄蕩，他走路的姿態、他說話的聲音，他瞇笑的眼睛，全都在她眼前晃動，司心柔感覺自己要瘋了，她突然尖叫起來：“不要——不要——走開！”司心柔捂著臉在枕頭上來回打著擺子。

“咔嗒——咔嗒——咔嗒”不同方位的幾盞臺燈不約而同地被打開了。

宿舍里的同學都被司心柔剛才的尖叫聲驚醒了，對面上鋪的胡愛梅將頭鉆出蚊帳：“司心柔，你叫魂呢？嚇死人了，你還讓不讓人睡了！”

張慧珊穿著睡裙從上鋪下來，坐在司心柔的床頭，俯身看向披頭散發，臉上的驚悸還未退去的司心柔，嘆了口氣：“心柔，你怎么了？是做噩夢了嗎？”

對面下鋪的趙淑萍語重心長道：“心柔，我建議你還是去醫院看看吧，這晚上老睡不著覺身體會垮的。”

“現在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她晚上睡不著覺，做這樣古怪的舉動，多瘆人啊。”胡愛梅翻了個白眼。

趙淑萍擠著眼睛，用手指戳了戳胡愛梅，示意她不要說了。

司心柔知道同學們對自己的意見不是一天兩天了，她“噌”地坐起身，將眼前的長發攏到腦后，冷言道：“好，我明天搬走。”

張慧珊看不慣：“說什么呢？她覺得不爽，讓她搬走，憑什么你搬走？”張慧珊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齒，論打嘴仗，沒幾個是她的對手，胡愛梅雖也不是善茬，但見了張慧珊，也會忍讓三分，她憋著沒再發言，直接躺倒，關閉了臺燈。

趙淑萍暗暗捏了把汗：“都睡吧，天快亮了。”然后自己也關燈上床。

司心柔仰頭，眨了眨她泛著血絲的眼睛：“慧珊，你也上去睡吧，我沒事了。”

張慧珊點點頭：“你也睡吧。”

司心柔靜靜地躺了下來。

張慧珊爬著梯子上了床，熄滅了最后一盞臺燈，宿舍又恢復了黑暗，窗簾的縫隙處卻已透進了淡淡的白。

司心柔頭腦比前半夜更清楚了，她規劃起搬家的事情。

……

下午，最后一節課結束了，司心柔回到宿舍。

司心柔撿了幾件夏天穿的衣服塞到拉桿箱里，又放進兩本書，背上包，拉著箱子出了宿舍門，剛走到電梯口，電梯門開了，張慧珊抱著剛取回的快遞盒子走出了電梯，見司心柔拉著箱子，驚愕地攔住她：“心柔，你上哪去？”

“我租了房子，搬過去住。”司心柔語氣平淡。

“我說姑奶奶，說你胖，你還喘上了，誰讓你搬走的？”張慧珊眼珠子快掉地上了。

“慧珊，我今天想了很多，我現在這個樣子確實不太好，用胡愛梅的話說，我整個人都充滿了負能量，我不想影響到別人。”

“屁！你聽她說呢，她整天嘴里嗶嗶嗶的，她才充滿了負能量，要滾也是她滾蛋。”張慧珊一把扯住了張慧珊握著拉桿箱的手。

“別鬧了，慧珊，我知道你為我好，但我一個人的時候，精神就會放松，也許這有利于我的睡眠呢。”聽聞司心柔的話，張慧珊的手逐漸松弛了，被司心柔扯開放到一邊。

“你搬哪去？我送你過去。”

“不遠，就在學校附近。”

“那你等我，我放下盒子，送你過去。”

“明天吧，你一會兒還要去社團呢。”司心柔提醒道。

“哦，好吧，要是有什么事，你隨時給我打電話。”張慧珊既為難又失落，她很想送司心柔，可晚上社團要開會，又少不了她。

“你快去吧。”司心柔獨自拉著箱子進了電梯。

司心柔去了平房小院。

原來她以為這房子是那男人朋友的，現在她已認定房子就是那男人的，再次踏入這座院子的感受與之前完全不一樣了，此時此刻，她會將屋內每樣家具或擺設都與那男人聯系起來。

寫字臺亞克力板下的文字是那男人寫的，她現在覺得這些字母組合是遒勁且有生命力的。

衣柜是男人曾經用過的，她現在將自己的幾件衣服放了進去。

司心柔揭開墻角處僅存的白布，露出一輛通體黑亮的本田摩托車，只有排氣管和尾翼是銀白色的，像一只趴臥休息的黑色獵豹，她能想象一身黑衣的男人駕馭這摩托車颯爽英酷的模樣。

她抱著雙腿坐在單人床上，然后緩慢側躺下去，面朝里，她看見墻上有幾處尚未揭干凈的貼紙殘骸，依然閃著星星點點的紅藍光斑，司心柔嘴角浮起了笑，探手去撫摸那些光斑，她猜想這個男人小時候一定喜歡變形金剛里的擎天柱——那個紅藍色的機甲戰車。

司心柔破天荒地感到了困意，逐漸合上了眼睛，她撫靠在墻壁上的手臂也滑落到床側，她就這樣毫無征兆地睡著了。

*

艾荀應朱彥之托，準備近期去探訪朱彥的姐姐，他已了解到了具體的地址。臨行前，他心中生出幾分尷尬，既然去看望別人，就應該帶點禮物，兩手空空總顯得毫無誠意，可他卻身無分文。

艾荀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樣值錢的東西，它可以幫自己解決燃眉之急。

趁著夜色，艾荀現身于自家屋內，艾荀早把租房的事忘在了腦后，他現身在自家的屋中央，發現室內的燈光是亮著的，霎時想起已將房子出租的事，眼前正躺著那位叫司心柔的姑娘，艾荀心跳加速，連忙隱身退到院內。

艾荀想起上次在這女孩面前的突然消失，可能已經給她造成了困惑，他猶豫要不要出現在她的面前，如果出現，他就需要做那番令人匪夷所思的解釋，若是不出現，他私自將摩托車帶走，這又會給女孩帶來新的困擾，要是不帶走摩托車，他一時半會也搞不到別的錢。

艾荀隱身又回到屋內，查看了摩托車的狀況，長期未開，應該早沒油了，若是帶走還需加油。

艾荀坐到茶幾旁的單人沙發里，在白熾燈的照明下，屋內的角落盡收眼底。他坐在距離單人床不到兩米的位置，先朝女孩盯了兩眼，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

女孩側躺在床上，背朝外，烏黑的發絲從她頎白的頸間滑向枕上，背部的兩塊琵琶骨于柔軟的面料間綽約可見，筆直纖細的腰身畫出一條流暢輕柔的線條，下身陡然彎成一道優美的弧線，壓在下方的小腿自然向外勾著，長裙的褶皺覆蓋在上面一條光潔膩白的腿根處，他不忍直視，趕緊挪開了視線。

艾荀奇怪這姑娘為何不關燈睡覺，他走至門口，忽地現了身，伸手拉下燈繩，眼前漆黑一片，艾荀早已適應了黑暗，反倒不喜歡刺眼的光線，他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桌上放了一本《無機化學》，艾荀眼眸發出幽幽藍光，接連翻了幾頁，沉浸在對往日的遐思中。

“啪”一樣東西落地的聲音驚醒了艾荀，他轉頭向里望，見女孩剛翻了個身，由側躺轉為平躺，一只胳膊將床邊的一本書碰到了地上。

艾荀心跳了一瞬，女孩并沒醒，只是換了個姿勢，一只胳膊已伸出了床外。

月光下，女孩合著雙眼，紅唇松弛地抿著，像一枚嬌艷欲滴的玫瑰花苞，呼吸起伏的胸口宛如靜夜下輕拍海岸的波濤，靜謐而暗涌，散發出一種極具爆發力的誘惑。

艾荀兀自隱身消失了，眼眸里隱隱跳動著游絲般的藍光，他覺得自己有點猥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