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然心事重重。
一進入到臘月,他的心事總會變重。
他知道,到了那個時候,那兩個人便會準時來到。
十年了,從未間斷過。
他目光忽然被窗上的一枚袖箭吸引了過去。
他甚至不知道,這枚袖箭什么時候已經在哪里了。
袖箭釘著一張紙條。
紙條上有字。
“夜光樓。”
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
司馬然卻知道,紙條是誰射過來的。
紙條燃燒的青煙,有一股非常特別的味道,就像是臭水溝里發出來的味道一樣。
這個味道,他再熟悉不過了。
夜光樓在涼州城北,占據著城中月牙湖最好的湖岸。
它是涼州城有名的青樓,取名自“葡萄美酒夜光杯”之中的夜光二字。
夜光者,一是夜光樓的葡萄酒為一絕。
二是夜光樓是個銷金窟,不論你帶多少銀子,只要留下過一夜,天亮之后,身上總是會光的。
有的人錢光,帶著滿臉紅光,滿意的走了。
有的人身子光,帶著不甘和憤怒的表情,被丟進了運尸車上。
當司馬然出現在夜光樓大門的時候,沐黑正在搬運一具尸體。
那具尸體很白,白的就像是全身在面粉里打了一個滾一樣,白的瘆人,白的就像是死了很久。
沐黑見過各種各樣的尸體,這樣子的尸體還是第一次見。
第一次見,并不是因為尸體很特殊。
而是他將這句白的瘆人的尸體,艱難的丟到運尸車上的時候-----尸體活了。
活了的尸體,二話不說,搶了車夫的長毛黑披風,裹著蒼白的身子,朝著夜光樓的大門走去。
拉尸體的車夫是個老者,白發蒼蒼,看不出多大年紀,像六十,也像九十。
他不僅沒有被嚇著,反而笑著搖了搖頭,也跟了過去。
但是,夜光樓的門不是那么好進的。
雖然打開夜光樓大門的方式很簡單,卻不容易。
只要你有足夠的錢,你可以讓夜光樓自己走過來找你。
如果你的錢不夠多,老老實實用錢敲門是最好的方式。
那具奇怪的尸體,沒有錢。
拉尸體的老車夫也沒有錢。
他們一前一后,進了夜光樓金碧輝煌的大門。
大門邊上兇狠的看門狗,竟然沒有露出嗜血的獠牙,就像是沒有看見一樣。
沐黑笑了笑,拖著腳,也進去了。
他也沒有錢。
但又有什么關系呢。
一個身上滿是尸體味道的人,足以讓人膽寒。
如果一個人像他這樣,縱是再兇狠的狗,都會打退堂鼓。
沐黑走的很慢,不能指望瘸著一條腿的人走多么快。
沐黑上了最高處的閣樓。
他看到了那具蒼白的尸體,拉尸體的老車夫,和司馬然坐到了一張桌子上。
司馬然坐了一邊。
露著蒼白大腿的尸體坐了一邊。
拉尸體的老車夫坐了一邊。
他們只有三人。
但桌子上卻有四壺葡萄酒,四個杯子。
顯然他們都在等人。
他們似乎都在等一個人。
等誰呢?
沐黑很好奇。
他想不出那個人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可以讓邊防軍的將軍,拉尸體的車夫,還有尸體本身,都在等。
盡管不知道哪個人是誰,但沐黑可以確認一點。
他們要等的人,要么是共同的朋友。
要么是共同的敵人。
誰會浪費時間去等一個無光緊要的人呢。
夜光樓的熱鬧,一般人不懂。
茵茵燕燕翠翠。
夜夜笙笙哥哥。
所有的熱鬧都和這張桌子無緣,這張桌子看起來是那么的冷清。
所有的人都好像沒有看到這奇怪的桌子。
縱是醉酒的蝴蝶,不小心飛到酒桌上,也是自然的飛開。
沐黑笑了。
他已經等了很久。
那個留置的座位始終空蕩蕩的。
花燈升起。
夜色降臨。
奇怪的三個人,沒有等來要等的人,卻還要等下去,哪怕天荒地老。
沐黑不想再等下去。
于是,他走了過去。
坐下。
喝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將軍戰死十年歸。”
“欲上青天攬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沐黑笑著,給司馬然倒了一杯酒,琥珀杯把葡萄美酒的紅,襯的格外妖嬈。
他接著給拉尸體的老車夫,蒼白的奇怪尸體,分別倒了一杯葡萄酒。
酒入琥珀杯,老者渾濁的眼神,生出了一些醉意,酒還沒喝,他已經有點醉了。
白色尸體咧開嘴,笑了,嘴里的牙,和他身上一樣白。
“你來了。”
司馬然悵然道。
“我來了。”
沐黑答道。
他為什么要回答呢?
難道是怕司馬然等的心碎?
“你來早了。”
蒼白的尸體露出了大白牙,笑道。
“不,我來的正是時候。”
沐黑也不想他失望,接上話答道。
四碗臘八粥,端上了桌子,放在了桌子的四邊。
“原來,已經初八了。”
拉尸體的老車夫苦笑一聲。
“你還沒準備好?”
“是,我還沒準備好。”
“你也沒準備好?”
“你也是?”
沐黑一個個問過去。
得到一樣的答案。
“你們沒有準備好,但他已經來了。”
“今天是臘月初八。”
沐黑笑了,他臉上的笑,很奇怪。
“我們知道。”
“請再等一刻鐘。”
司馬然走了。
拉尸體的老者,帶著蒼白的尸體,也走了。
桌子只剩沐黑一個人。
沐黑沒有說話。
他看到了一個人,血紅的衣,血紅的劍。
就坐在他的對面。
“你不擔心他們會跑?”
沐黑問道,按在漆黑刀柄上的手,有點泛白。
他雖然坐在對面,沐黑卻看不清他的臉。
“司馬然跑到了廟堂,所以他現在不跑了。”
“杜千機裝作自己死了,所以現在不裝了。”
“諸葛渡人渾渾噩噩,現在清醒了。”
血紅劍柄上,一雙蒼白的手,始終保持著不動,就像融為一體。
沐黑笑了,笑的很用心。
“那你不擔心他們的陰謀?”
“陰謀?”
“如果控制不了心中的恐懼,陰謀只會是鎖在脖子上的枷鎖。”
血紅的衣。
比琥珀杯中的葡萄酒還要紅。
沐黑沒有說話。
他在等。
花燈初下。
司馬然來了,身上沒了金光蹭亮的鎧甲,手里多了一桿筆直的長槍。
奇怪的尸體杜千機來了,依舊披著那件長毛的黑的披風,手里多了一把折扇。
拉尸老者諸葛渡人也來了,手里什么都沒有。
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沐黑知道,他們已經準備好了。
“那開始吧。”
沐黑喝完杯中的酒。
轉身下了樓。
他看見,血紅的身影,也下了樓。
夜光樓外,一個精鋼制作的囚車,立在路邊。
“你猜這囚車,要囚誰?”
“自然是囚你的。”
沐黑笑著回答道。
但他看見了諸葛渡人走了進去,杜千機也走了進去。
司馬然將筆直的長槍,插在了囚車上。
他跪倒在地上,從沐黑的黑色披風上,撕下了一角,掛在了上面。
他也進去。
反鎖了囚車。
這座囚車,囚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自己。
他們為什么要把自己囚起來?
沐黑似乎知道。
卻想不起來。
“你不殺他們?”
血紅的衣,血紅的劍,漸走漸遠。
“他們已經死了。”
“我又何必再殺。”
沐黑笑了。
“他們已經死了嗎?”
沐黑問自己。
沐黑不知道。
白晝也不知道,所以她問道:
“他們為什么要把自己囚起來?”
“因為他們心里有恐懼。”
沐黑冷冷的道。
“那他們恐懼什么?”
白晝用特別的眼神望著他。
“恐懼什么?”
沐黑有點自言自語,念了一遍又一遍,念到最后,臉上的肌肉,不停的抽搐。
“不要問了!”
沐黑用頭狠狠的撞馬車的車底,發出咚咚咚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