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一句,就看見面前的人雙手用力抓著竹笛,一雙眼睛在黑夜里紅的像野獸,死死盯著她。
陸舜華不知道江家小少爺脾氣到底差不差,但頗能理解他現在的心情。
她很想說點什么,比如你不要太難過了,但又覺得說這些話其實更空落,恭謙王死的時候多少人見了她都和她說一句節哀順變,可她半點沒有因此就不難過,甚至別人越說,她的悲傷就愈加蔓延增長。
兩人間一時無言,陸舜華心里合計著到底該和他說點什么,還是就這樣轉身離開,沒想到卻是他先開口。
江淮捏著竹笛臉色沉沉,低聲問道:“哪里錯了?”
陸舜華愣了。
江淮皺了皺眉,又問她:“你說的,哪里錯了?”
陸舜華提著燈籠靠過去,蹲在地上,翻著攤開的樂譜指了指第二小節中的某段,“這里?!?
江淮看了半晌,問:“哪里有錯?”
陸舜華又指了指,說道:“這里,你把這兒的音漏了。”
大和的民俗,若吹渡魂,則必須從頭到尾吹完一首完整的《渡魂》,不得錯一個音,日次方能讓亡魂安息,若是有錯就必須整首重來。
陸舜華也看出來了,江淮此人在音律上的造詣恐怕平平,吹了半天居然都沒發現自己吹錯了曲子。
江淮神色復雜,盯著那本樂譜,又拿起竹笛放在唇邊,磕磕絆絆地開始吹著《渡魂》第二小節。
陸舜華站在假山邊上,聽他時斷時續地吹奏著。聽著聽著,她實在忍不住了,湊過去又摁住了他的手腕。
江淮抬起頭,這次的臉色稍微好了些,只是冷著眉眼問道:“又怎么了?”
陸舜華張了張嘴,螺口而出就要說照你這樣的吹法,鎮遠大將軍的魂魄恐怕得永遠留在黃泉路無法安寧,但瞄一眼他瘦到脫相的側臉,又默默吞了回去。
她蹲到他身邊,伸手奪過他手中長笛放到唇邊,眼神沒有看樂譜,靜吸口氣,頓時清越的笛聲如山泉鳴澗,響在漆黑夜空。
第二小節重復吹了三回,她才把笛子放下,伸手遞到他面前,問道:“怎么樣,這回學會了嗎?”
怎料江淮沒有接笛子,目光頗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
他沒說話。
陸舜華把笛子更遞過去點,長笛那端直接戳在他手心,問:“你不吹了嗎?”
江淮緩緩搖頭,將長笛接過去,目光不知有意無意,在她剛才嘴唇相抵的地方流連了會兒,才若無其事地挪開。
《渡魂》再次響起,這次的笛聲相較之前總算有些進步,可惜還是吹錯不少音節。
陸舜華在心里頭感慨孺子不可教也,心想江淮這輩子恐怕都和音律無緣了,這天賦何止是平平,簡直是平庸,她要是樂師,真能被他氣死。
魔音穿耳,她受不住了,認真開口說:“江淮,我可以教你的?!?
江淮不理她。
她以為他沒聽見,又大聲重復了一次。
江淮還是不理她。
這回陸舜華知道了,江淮是故意的,明顯不樂意搭理她。
得,不理就不理,人家不想搭理她,她又何必自討沒趣。
算起來現在夜深了,她也困了。
陸舜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伸著懶腰想站起來,腰板挺直到一半,冷不防額頭上抵上一根微涼堅硬的物體。
她翻著眼睛向上看,差點把自己眼睛翻得背過去,看到正戳著自己腦門的就是那管竹笛。
她撅著眼,“你作甚呀?”
江淮端著竹笛,往后收了力道,“請賜教?!?
“……”陸舜華伸出兩根手指夾著竹笛把它從腦門上挪開,抬起起腦袋:“若不是你字句清楚,我還以為你剛剛是在向我下戰書呢。”
江淮面無表情,往后退了一步,向她行了個請教先生的禮,“渡魂一曲,煩請郡主賜教?!?
陸舜華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你認得我?”
江淮微微抬起頭,嘴角勾起涼薄的笑意,笑容很是勉強,“靜林館中,試問還有誰會吹一整首渡魂?!?
渡魂一曲,夫死妻奏,父死子奏,妻死妾替,無論如何除非家里的長輩親人都死光了,決計輪不到小輩來吹。
是以整座靜林館里會吹《渡魂》的,不出意外只有親緣幾近凋零的宸音郡主。
上京人常說,異姓王陸昀獨女,名舜華,小字六六,是陸家老夫人手把手交出來的好孩子,天真機敏,善良聰慧。
如今看來,傳聞確實不假。
江淮再彎腰,行拱手禮,字字鏗鏘:“在下江淮,問候宸音郡主。”
*
那夜后,陸舜華有了個使命,她與另一個身世凄苦的少年有了約定,她答應做他的師傅,教他日日吹笛。
陸舜華是個好師長,雖然她自己在學堂里功課做得不怎么樣,還時常被祖奶奶罰抄佛經,但不影響她教學育人的熱情。
第二天夜里,到了她和江淮約定好的時間,她早早帶了根短笛過去,順便捎上了之前葉魏紫給她買的如意糕。
如意糕是如意鋪最有名的吃食,香甜軟糯,入口即化,雖然不飽人但勝在能滿足口腹之欲。
這是陸舜華最愛的吃食,葉魏紫臨走前把自己收著的兩塊都留給了她,她吃了一塊還有一塊,想了想,用帕子包起來打算送給江淮。
沒想到人家根本不領情。
江淮看了眼用干凈帕子包著的一塊小糕點,又看了眼陸舜華,沒甚表情地說:“多謝郡主好意,不必了?!?
如意糕有半個巴掌大,甜味喜人,陸舜華看著被她獻寶似的端起來的如意糕被嫌棄成這樣,心頭難免失落。
她恨恨地將糕點放進嘴里咬了一大口,“江淮你這人真不近人情。”
江淮皺眉:“郡主,食不言?!?
陸舜華不為所動,把整塊如意糕吞了下去后,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江淮兀自轉著手里的短笛:“郡主吃完了,便開始吧?!?
陸舜華把帕子收進懷里:“你不必時刻稱我‘郡主’?!?
江淮半閉著眼睛,不說話。
“我姓陸,陸舜華。”陸舜華頗為鄭重其事,“封號宸音,先皇后取的。父親是恭謙王陸昀,母親是西疆來的農家女……”
她一通自報家門,就差把自己祖宗八代都給抖落出來。
誰料,江淮聽她說完,竟是又沖她行了拱手禮,冰雪染就的眉眼冰冷到沒有溫度,正兒八經地說:“陸郡主?!?
“……”
陸舜華擺了擺手,挫敗道:“罷了,開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