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不在將軍府東院,早朝過后,他被皇帝單獨留下。
當今圣上是他的表兄,大他六歲,當初奪嫡之爭中江淮的父親江徹堅定地站在他這邊,幫助當時尚是二皇子的皇帝坐穩皇位,又在三年后兩位皇子聯手反叛時血腥鎮壓,清除異黨,立下不小功勞。
皇帝對這位舅舅很是敬重,對同自己一起長大的表弟也頗為關懷。
江淮走進殿中時,皇帝正在看一封奏折。
他行了禮,端正地立在一旁。
皇帝沒看他,目光落在奏折上,眼里沒什么多余的情緒,手指點了點紙面,對他說:“戶部侍郎想請朕為你和他的女兒賜婚。”
江淮斂眸,低聲道:“臣不愿。”
“為何?”
“臣有妻子。”
“戶部侍郎家的姑娘說了,她愿意做小。”皇帝將折子扣在桌上,抬眼看著江淮,輕笑,“這姑娘對你倒挺是癡情。”
江淮沒接話,他抿著唇,背脊挺得筆直,一眼看去像極了一棵陳年的松樹。
“皇上已經有了戶部侍郎結黨營私的證據,何必拿臣開玩笑。”
皇帝挑眉:“戶部侍郎的事情是一回事,我同你講的是另一回事。”
他口中稱謂由“朕”變成“我”,便是不和他講君臣之禮,要同他講兄弟之義了。
江淮心里清楚,繃緊的脊背放松了些。他略抬頭,說道:“臣已有妻兒,無論如何,都不宜再娶。”
皇帝:“哪來的妻兒?”
江淮:“妻江陸氏,恭謙王獨女,八年前嫁給了臣。雖然不算風光大辦,但也是明媒正娶。”
“可她已經死了。”
江淮頓時不作聲。
皇帝起身走到他身邊,蹙起眉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江淮,宸音已經死了。”
江淮低頭,說道:“臣知道。”
“那不是你的錯。”
江淮又不作聲。
皇帝看他這副模樣,心下戚戚,有心安慰又無從開口,只說道:“人死不能復生,我知你心痛,當年你非要辦個玩鬧似的婚儀,我也準了,但事到如今,八年了,總該夠了吧。”
夠了嗎?
江淮不知道到底夠了沒夠,所有人好像都以為他是在懲罰自己,因了八年前那件事,他們以為他是自責,自責自己害死宸音郡主。
大家都在安慰他,說那不是他的錯,說他這些年做的已經夠多,已經足夠了。
可分明不是這樣。
江淮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個臣子的禮,朗聲道:“臣這一生心系宸音,不會再娶,請陛下恕罪。”
皇帝難以置信:“你難道打算讓舅舅絕后,打算讓自己一生都再無子息?”
江淮:“臣有個孩子,八年前已經去地下陪他了。就算要怪罪,等臣死后見了父親,再和他好好解釋這一切,想必父親會諒解。就算父親真的惱了,罰臣入阿鼻地獄或刀山火海,臣亦無懼。”
皇帝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他有心規勸,可話說來說去還是只有那句“宸音已經死了”。這話對江淮實在太殘忍,他不愿再說一次。
其實八年里他們勸過他何止千次萬次,但他從來不聽。
二人相對無言,殿內的龍涎香還在熏著,江淮做了個更恭敬的禮,低聲道:“臣告退。”
皇帝側目過來,“這就走了?”
江淮低著頭,“今天是她的生辰。”
皇帝依舊看著他,靜靜地回想,已經八年了,當初江淮從戰場上回來,說什么要和宸音郡主舉行冥婚,他自然不想答應,但江淮很固執,他不應,他就在殿外跪了兩天兩夜,求得他答應。
他本想著,江淮不過是因為愧疚,這些恩恩怨怨總也要一個方式去做了結,或許再過些日子他的愧疚之心淡了,也就過去了。
畢竟是戰爭,戰爭本身就有很多身不由己。
可是他錯了,八年來江淮都在認真地盡一個“丈夫”的職責。他也曾是上京城里的明亮少年,趁著春花醉人在街頭打馬而過,驚起一地風華,勾了許多姑娘的芳心,但如今……
他比皇帝想的要深情。
可這種深情在此時已經成了最大的枷鎖,因為宸音已經死了,死人是感受不到活人的深情的。
那些執念、那些感情、那些遺憾,燒成紙錢燒成灰都不可能傳到宸音郡主的耳中。
*
江淮告退后沒有回將軍府,直接穿著朝服去了白鷺山。
冬日的天不紅艷,淡淡的光輝籠罩著半山腰。
墓地還是和不久前見過的一樣,因為時常有人來,墳頭附近沒什么荒草,江淮在墓碑前蹲下,用朝服的袖子擦了擦碑面。他將墓碑上每個字都認真擦過,比擦拭自己多年不離身的佩劍更仔細。
光滑的墓碑上刻著寥寥幾個字——妻,江陸氏之墓。
活人和死人的冥婚荒唐又不祥,皇帝不允許他大肆操辦,他便只能在白鷺山上找個僻靜的地方安置她的衣冠冢。
江家所有的族人都葬在這里,這里是她的家,他相信她去了地下至少也不會孤單。
鼻尖有一種淡淡的苦味,也可能是風中枯草蕭索的味道。江淮看著墓碑上的字,低聲說說:“今天,陛下又在試探我,他想替我尋個妻子,也想給江家延續香火。我沒答應,我知道你肯定不會高興。”
“你活著的時候我就沒做過什么讓你高興的事情,你死后我又怎么舍得讓你傷心。”
“如今四海之內海晏河清,南越已經歸降,大和太平了很多年。”
“今天是你生辰,不知道你想要什么禮物,所以空手來了,你會不會怪我。”
他一直說著,一直說著,可是方圓之地里沒有人回答他。
江淮看著墓碑,好一會兒才施施然站起來。
他伸手撫平自己朝服上的褶子,將兩手背在身后,對著墓碑后小小的土丘說:“日子雖然很難過,但好歹也過下去了,我還撐得住,沒有違背從前答應你的話。”
風吹起枯葉,不知名的鳥兒攢著聲聲悲鳴,空空的山谷回蕩起沉重山風,吹起往事浮塵。
他看到他自己正穿著戰甲坐在馬上,姑娘捂著帕子站在馬前,哭得鬼哭狼嚎,撕心裂肺,毫無美感可言。
他第一次上戰場,陸舜華很擔心,怕他出事卻又不好意思說,只能念阿彌陀佛,求菩薩保佑他長命百歲。
她日日擔憂,日日壓抑,終于在他出征前情緒繃到極點,送他走的時候愁眉苦臉的模樣好像已經預料到了回來的一定是一具尸體。
江淮看得背后發涼,只好硬著頭皮下馬,想給陸舜華點安慰,不料她反手從懷里掏出一個護心鏡,“啪”地貼到他胸膛上。
“哇——”
忽如其來的一嗓子,把站在周圍的將士統統嚇了一跳。
陸舜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完蛋了,我要當、當寡婦了。”
江淮彼時年紀小,被她這一嗓子嚎地臉色郝紅,護心鏡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好可怕啊,我還沒嫁人,就要守望門寡了……”
江淮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正考慮著要不要干脆捂著她的嘴讓她安靜下來,江徹的舊部下出來解圍。
他勉強掛著笑,把護心鏡接過塞到江淮的衣內心口處,安撫道:“小郡主,你別太擔心了,少將軍雖然沒上過戰場,但他好歹是鎮遠將軍的獨子,將軍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他平安無事。”
陸舜華從懷中掏出方帕子抹眼淚,越抹越多,抽抽噎噎道:“那都是說書人騙人的,葉叔叔你都一把年紀了居然還相信這鬼神之事?”
“……”
最后,還是他好好安撫了她一番,在眾多將士看熱鬧的眼光中同她道別,翻身上馬,率領三軍出征。
陸舜華咬著手帕在喉頭跟了半里地,眉眼流轉全是難過,“嗚嗚,葉叔叔你一定答應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江淮:“……”
江淮那點隱秘的不舍,在陸舜華的烏鴉嘴里灰飛煙滅,他一夾馬肚,馬兒嘶鳴一聲,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