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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黑鳥

沈大成

專欄作家、小說家。生活在中國上海,職業是編輯。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屢次想起的人》《小行星掉在下午》《迷路員》。

冬日夜晚,滿月升上來了,掛在大房子上面,院子里,從房子前門走出來沒幾步的散步道上,有人在等送貨員。她是一個年輕女孩,被差來等草莓。

她戴一頂小的藍色硬帽,翹在頭上,剛才出門時披上了自己的大衣,前襟敞開,露出里面藍色的工作制服,雖然一雙手藏在制服口袋里,但是不久冷空氣在她平淡的臉上染出了兩團紅顏色。等了一會兒,她向身后天上一看,小帽子隨之轉了個方向。她見到月亮正金光四射,卻有風將黑色流云一縷一縷吹過它表面,把它弄得斑駁。又聽見一種鳥,在院子的樹上莫名其妙地咕噥,聲調陰惻惻的。

她想,哪里來的黑色流云呢,天空別處很干凈。

黑云像來自她與月亮之間,是從大房子的屋頂上蒸發出來的,飄飄搖搖地升起來。她得出一個答案:這是老氣。

大房子是一所老人院,此時溫暖的屋子里高齡老人聚集了太多,老的濃度太高,因而揮發出來了,形成黑色的老氣直沖云霄。

她正在習慣老氣,因為她就在里面工作,是新來的護工,也因此常被派來做這類事,具體說,就是苦的事,臟的事,還有臨時發生的把人從安逸中使喚起來的事。今天就是有老人在冬夜突然嘴饞,自說自話訂了吃的,要人出來拿。

摩托車的聲音和燈光剪開夜晚,年輕的送貨員來了。

“是安太太要吃草莓。”她接過水果盒子,回答送貨員的詢問。

“安太太?還沒死!”送貨員跨騎在車上,一條長腿支著地,由于吃驚,也就忘了禮貌。他潦草地心算逝去的時光。他就在這一帶長大,學生時期曾多次被迫到養老院當義工,要求是學校提出的,用來抵消他得到的處罰,就在那時,以他少年的眼光看,安太太分明已經老極了,老得透透的,或者說飽和了。他和別的小義工圍在不需要被同時提供那么多服務的其他老人身邊,假裝看不見她。等他畢業了,升不進高等學府,去服役,退役,先失業,接著干起了現在的活。然而到這明月當空的夜晚,她竟還在,要吃冬天第一波上市的清香的大草莓。

送貨員收起支在地上的腿,摩托車駛走了,被它剪開的夜晚又被它縫合上。院子里怪鳥的咕噥聲更加清晰,它的發聲方法與快樂的、歌唱美好的小鳥不同,它掌握了深沉的、詠嘆式的叫法,并且利用樹的陰影藏起鳥身,人看不見它,但好像它看得見夜之全局。又見黑云在風的吹拂下仍然一陣濃一陣淡,妄圖遮住明月。

老人院里開間最大的屋子用來當綜合活動室,是老人們的大客廳、社交場。周末和節日,這里的座位排排齊,拉起幕布放電影;也有善良的藝術家前來彈鋼琴、做表演。現在是平常日子的夜晚,只有平常的夜間活動。所謂夜間活動,就是和白天一樣的打牌下棋、看電視、聊天等活動,但放在晚飯后再次進行。體弱和沒興趣的老人不參加夜間活動,但愿意留下來消磨睡前時光的老人居多,他們散坐在活動室里,主要是在看電視。

護工們在老人中間偶爾忙碌一下。護工們都穿藍制服,男性護工不戴帽,女護工在頭上用別針固定住一頂藍色硬帽,此外,護理長有權在制服外面再套一件羊毛開衫,并且小帽子上縫了兩行金線。年輕護工脫掉大衣回到這里后,融入伙伴中,但是她臉頰還是紅紅的,眼皮、鼻尖和下巴,也凍成了粉紅色,把她和同事區分開。

十幾個老人吃草莓。

草莓被拿在變形的老手中,送進無牙的嘴巴里吮吸,每抬起一次手,須經過漫長的等待,電視里的男女大概又說了十句話。年輕人可以一口吃盡的東西,他們吃不完似的吃著,嘴巴嚅動,卻有嘹亮得意想不到的咂嘴聲響徹活動室。

安太太不在其中,她吃草莓的速度甩開了他們,吃了五六顆后,表示不要了,留贈其他老人。年輕護工忙著服侍過別人后,再見到安太太,是在她的臥室。房間的燈光調得非常之暗,而暖氣開到了頂點,熱氣幾乎把來送一天中最后一頓藥片的人推出門去。年輕護工看到,她穿一件紅色絲綢長袍,坐在電動輪椅上,臉上的妝仍是完整的。

護工們經常懷疑這位老太太徹夜不睡,因為在第二天早晨,他們把每層樓走廊上的房門敲開,叫癱瘓者以外的老人們出來吃早餐時,每當打開她的房門,又見到她坐在電動輪椅上,神情姿勢和昨晚一樣,而且眉毛、眼睛、兩頰、嘴唇上的顏色也全涂好了,仿佛昨夜沒有擦去過,簡直更鮮亮了。她在羊毛披肩下面,會換上另一件雷同的長袍,是另一種顏色。她擁有世界上全部顏色的絲綢袍子,每天換穿。

來這兒工作的頭一個星期,年輕護工第一次走進來為她整理房間,看到她的衣櫥與化妝品,輕輕地問,“難道您是?”

“是什么?”安太太當時在房間中走來走去,以軀干為中心軸把屈起的手臂往兩邊反復打開,做輕微的擴胸運動。她的頭也和別的老人一樣往前探,這是退化的骨骼和肌肉造成的,此外,她的體態還行。一個網罩把她全部的頭發罩著。

年輕護工臉紅了,眼睛卻離不開老人的臉,她臉上有那么多顏色可看。她們四目相對,在安太太眼睛周圍,在叢生的皺紋中,青色的眼影也許是永久性地印上去了,并斜著朝額角方向飛。護工鼓起勇氣說,“難道,您以前是一名電影演員?我不太看電影,可能沒有認出您?!?

安太太略微抬頭,先是不出聲地左右晃動細弱的頭頸,老化的失去彈性的聲帶一下子還不能把笑聲表現出來,直到最初幾聲笑潤過了喉嚨,她這才斷斷續續地笑出聲。她結束了運動,緊一緊長袍的腰帶,坐到放置了織錦緞墊子的小椅子上,對著化妝鏡,把一頂假發戴上去。這樣,她又全副武裝好了。她捉住幾縷假發,手指為它們繞圈圈。

護工看出,自己的提問使她開心。她此時終于笑著說,“電影演員?我可不是?!?

隨后,她拉一拉衣服,坐上用作代步的電動輪椅,一手握住萬向操作桿,滑出房間。年輕護工陪伴在旁邊同行。年輕護工注意到,老人院里別的老人待她的態度特別,有人向她彎腰點頭,就在幾天前年輕護工或許會認為他們剛好在做舒展運動或因為帕金森癥在顫抖,但現在認出,他們是在表達恭敬。一些人移動輪椅,或者拄著拐杖,以能夠做到的最快速度緩慢地往邊上挪開幾步,為她讓出道路。她坐在車上筆直穿過,偶爾對某位太太、先生回以微微一笑,如同巡視的貴婦,而把伴行的護工變成了侍女。于是,不需同事教,安太太在這所房子里的至高級別,年輕護工自己意識到了。

在今晚,年輕護工看見,回到房間的安太太嘴唇格外鮮艷,好像剛吃過的不是草莓,而是別的什么。不只是顏色紅,還有一層閃亮的、滑膩的光澤在上面。年輕護工走進來,把一個方盒子托在她面前,里面分裝好了她現在要吃的藥,她用干枯的手指揀出來。在她張開嘴時,雙唇上有層滑膩的東西牽出一些粘糊糊的紅色細絲,隨著嘴巴張大也沒完全扯斷,藥片們從粘絲之間滾入了她喉嚨深處。護工想起送貨員說到“還沒死”時驚愕的神色,不禁打了個寒戰,同時發現安太太從一開始就直盯盯地注意自己。她喝了水,把兩片鮮紅的嘴唇閉起來,嘴巴在蛛網般的皺紋中,還在因剛剛咽下去東西而動著,皺紋蛛網于是也隨著擺蕩,像是獵食中的動靜。護工壓制住翻到胸口的不舒適的感覺,盡快離開了。她關上門,低頭看手里的方盒子,然后移開盒子,看下面的白色護工鞋。房里的熱氣幫助一些東西從門縫中鉆出來,撲到她腳上,它們是黑色的絮狀物,是安太太的老氣想挽留她。

“她好怪?!眮淼街蛋嗍?,年輕護工對同事說,“我害怕她,我剛才想嘔了?!?

他們把護工值班室盡量布置得和外面不同,用薄荷綠和粉色裝飾它。門框、窗框、桌椅、小冰箱、掛在墻上的小鏡子,全有可愛的弧形倒角。他們常在這里喝很甜的果茶,說老人是非。夜里一般只留幾名護工當值。今夜值班的另一名護工較資深。資深護工聽了年輕護工的抱怨,她說,“誰不是呢?我們都害怕。沒有人想進她房間理東西和送藥片。”

“這樣啊?!蹦贻p護工垂下眼睛說。

“給你倒杯茶好嗎?”聽出年輕護工的不快,資深護工說。她自己正在喝茶吃夜點心,她倒了茶,動手往小碟子里新裝了幾塊餅干,餅干是她今天早上烤的。

新來的人靠著勤勞,正在贏得大家認同、成為團體一分子,這之后就不能太明顯地欺負她了?;蛘咂圬撘稽c,給一點糖,像現在這樣。這是一般群體的規則。一想到新人的便宜快要占光了,將來大家又得接近公平地分擔苦活,資深護工悵然若失。

年輕護工明白自己還沒資格表現出不快,所以輕易被哄開心了。她們把小帽子取下來,別針丟在桌上,披散的頭發因為被發圈箍起來過而一曲一曲地起伏著,她們像兩個真的好朋友似的一起喝茶吃夜點心。

這時接近十點半,大房子里的人差不多躺平了,熬夜的人很快也會爬上床。夜晚并不寧靜,將不斷地有人起床排空膀胱里的水分,水聲可以在老房子里從這頭傳到那頭。有人咳嗽、打呼嚕、哼哼。有人抖動安眠藥小瓶子,倒出一小片藥吞掉,或者拔出偷藏的烈酒的瓶塞,向杯中尋找安慰。

種種不文雅的聲音,說明夜間正常。

聽著它們,資深護工向年輕護工指點工作捷徑。她首先提到一個老人的名字,“他喜歡偷摸我們?!蹦贻p護工不能掩飾吃驚的表情。

“看不出來?以前他就不正經,常常遭到護工的投訴?,F在他的手抖得太厲害,從膝蓋上抬起來也需要花時間,你可以在他摸到你之前先反抗,馬上把紙巾、空水杯,或是有什么就拿什么,塞到他手里,出于條件反射他會握住。接著你把輪椅推開,推到邊上,讓他反省十分鐘,其間只能看一面墻。這樣可以教他懂規矩?!?

資深護工又提到一個老人,他文質彬彬,帶著知識分子的傲氣,可是轉眼間又會變成技巧最差的商人?!八湍懔奶欤倳其N給你四本書。不管一開始你們在聊什么,他會想方設法地把話題起碼帶到四本書之一,它們都是他在中年以前寫的,我想是給他帶來過一點名氣?,F在他希望你讀一讀?!?

“這有好幾次了?!蹦贻p護工說,“就算我想看,但我搞不清是哪幾本書,感覺他也不知道書名。你們平常都怎么辦呢?”

“我們各有各的辦法?!辟Y深護工說,“像我,會隨便談點情節,說這里寫得好,那段故事也不錯,實際上都是我臨時胡說的。作家說,‘哦是嗎?’‘你也這樣覺得?’他害羞起來,也很受感動,眼中含淚地聊下去。你知道為什么?他壓根不記得自己寫過什么。他寫的書,他后來在這兒的生活,他每天看的電視劇里的情節,不分真假地混在了一起。跟你說,瞎談談就可以了。別人的辦法還有,拿來隨便一本書,一個診療本,翻到空白的地方請作家簽一個名,同樣地,他認不出那不是他的書,甚至不太記得自己名字了,但怎么畫出那抽象的一筆,手始終沒有生疏。他從口袋里掏出簽字筆,他總帶著它,筆一揮,在這里簽了成千上萬個名。只要活下去,他還會繼續簽下去?!?

“怪不得?!蹦贻p護工一直以為每本診療本上大量出現的簽名,是某位醫生的。想起作家的處境,她又說,“真可憐?!?

但是資深護工回答,“這要看你怎么看?!彼俅屋p松地揀起老人們的一些事情談?;a臟,失去控制,是老年人生活的必要配額,“應該理解呀,這就是人生呀?!彼f。

“安太太……”她們后來說到了她。

“她拒絕那個。”資深護工說時皺起鼻子,她本已經相當明顯的法令紋往上牽動,嫌惡的心情流露出來了。

“哪個?。俊?

資深護工把頭從撐住它的手上抬起來,看一看鐘。鐘掛在墻上,隨著她們說話,走到十一點多了。

資深護工算算時間說,“還有六個小時多一點,我們才下班。然后我們就換好衣服走出去,到那邊去搭公交車,離開了。你想一想他們,他們不會。老人是因為老被送進來的,離開的唯一方法就是死。安太太,她拒絕這個結局?!?

“但是,這……”年輕護工也皺起鼻子,她無意識地模仿同伴,有點難以置信,主要還是為愿望和現實之間的矛盾感到為難。

“摸人老先生和作家老先生也不想死,沒人特別想死,但人們無可奈何地往前去。那才是正常的人?!?

“啊,明白了。安太太,她想停在老和死之間?!?

“就是這樣。起碼停了有二十年,我們害怕了?!辟Y深護工坦率地說。

在安太太常住這里的許多年里,有幾次人們以為她快要死了,她卻從極度虛弱中恢復過來,幾乎又達到了健康老人的水平。天氣最好的時候,也就是溫度高、風速小、氣壓1000百帕、郁金香與重瓣茶花圍繞房子大肆盛開的季節,她又可以在房子前的散步道上散步。在走廊上,她駕馭電動輪椅經過時,別的老人分開一條道路給她先行。她由于在朝向死亡而去的傳送履帶上長時間不前進,使別的老人產生敬畏。她在這所滿是將死之人的巢穴中長居,像一只壽命很長的蟻后,成為大家的精神領袖。他們把綜合活動室里最好的空間留給她,那里進出方便,而且正對電視機,他們在離開她一些距離的地方待著,寧愿有點擠。新入院的老人則輪流湊到她輪椅前的空地,矮下身子,短暫地停留,他們在她耳邊說出自己的名字,想認識她,得到她的祝福。

“她化妝就是為了這個。”資深護工用一只手虛遮住臉,五指微微張開,從上往下一比,“想保持以前的樣子。以前的護工就說,她從不卸妝,每天晚上把舊妝再描一遍。”

她們的說話聲音一句比一句低,頭也越抵越近。年輕護工正要把她剛才見到的事情說一說,安太太嘴上的唇膏已經厚得像沼澤里的泥,這是不正常,起碼也是不衛生的。

她剛起個頭,話被一片異常的寧靜截停。老人的小便聲、咳嗽聲、夢中的哼哼,房子里細碎的聲響全部淹沒在寧靜里頭了。緊接著寧靜的,是她們頭腦里起了轟的一響,眼前頓時大亮,年輕護工目睹她們兩顆頭的影子爬到了桌子上,影子迅速爬得很長,仿佛她們的頭被摁進一臺大的復印機里。她們兩個往窗子方向一瞧,是今夜那枚碩大的滿月移動過來了,它看來是專門為了照亮這所房子,貼得很近地懸掛在窗子外面。她們所聽見的覆蓋一切的寧靜,是它靠近前的序曲,后面那轟的巨響,便是威風堂堂的金色月亮將它的全部月光照進屋子時弄出的聲響,黑氣已被它徹底擊潰。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月亮?!辟Y深護工喃喃地說,她的聲音拖長了,語速放慢兩倍。

她們都夢游一般站起來,金色的月光浸滿了值班室,她們用慢動作靠近窗邊,花上了在水里移動的力氣,長發離開肩膀,在身后漂浮著,當她們把手搭在窗臺上,距離月亮上的環形山只有一臂之遙。

但她們不敢貿然去碰,與月亮同來的有個難惹的伙伴,是一只黑色小鳥,它懸停在半空。

黑鳥在月亮和房子之間飛飛停停,現在它原地扇動翅膀,尾翼朝下地豎立在她們窗外的空氣中。它有一掌大,身體強健,態度精明。黑鳥用兩只眼睛看看她,接著偏過頭看看資深護工,它來回地看她們。年輕護工想,它是借月光照明在做判斷。鳥那樣嚴厲地咕噥一聲,翅膀幅度極大地開合了一回,飛走了。它飛到下一扇窗口,又往里面看。月光一定同時照亮了老人院里所有的房間,黑鳥搜尋著目標。

安太太整夜華麗地端坐,長袍曳地,絲綢在暗處細膩地發光。

今晚在年輕護工拿來藥片盒子之前,草莓的芬芳已在嘴里轉化為腐敗的酸味。她記起了少女時代,首先驚奇于自己在遙遠以前是另一副樣子,時間把人變得連本人也不敢再相認。她又回想,以前吃草莓,曾經感到非常好吃嗎?應該是的。果子以犧牲的精神,把新鮮果汁迸濺到口中,將酸與甜奉獻給自己品嘗。她記得那種感覺。她向面前的草莓求證,然而它們不再有感人的奉獻,它們馬虎地回應老人,在老人嘴里無所謂地死去了,使她備感失望。她也不喜歡其他老人的吮吸聲,聽著惡心。所以她動一動手指,把輪椅駛離現場,吮吸聲在那時暫停片刻,那是更為無用的人們對她廉價的致敬。等她回到房間,就品嘗出了嘴里腐敗的味道,草莓吃下去后連同吞噬它的身體正在一并腐敗,她往嘴唇上涂了一層又一層唇膏,直到粘稠得抹不動。這之后,年輕護工來了,她在年輕護工的注視下,吞下藥片。與此同時,她也留心觀察年輕護工的反應。她看出來年輕人細潔的皮膚上起了疹子,身體顫抖,勉強維持著禮貌的表情,卻飛快地走了。

后來關上了燈,就只有月色陪護她了。今夜月色皎潔,她在樓下活動室里就發現了,月光斜刺進窗戶,曬在老家伙們的肩上、手上、頭皮上,他們無動于衷。

每當這樣的夜晚,以前的事情,又會被她想起來。最近的作家先生已經變成拙劣的推銷狂,但十年前或者十五年前他還沒有犯糊涂,仍余留魅力,他穿從前做的考究的西裝,大小有點不合適,身上噴灑濃香水,掩蓋漸強的臭味。

初見的那天,作家先生蹣跚地走到她面前打招呼,因為別的老人指點他,必須要見住在這里最久的老人,他自己前一晚才入院,一筆中年以后準備起來的養老金將負擔他住在這里的費用直至死亡。下午的活動時間,他來到她的輪椅旁,彎下腰,微笑著告訴她名字,并且自我介紹職業是作家。從他松弛的五官推斷,他年輕時候長得漂亮,他的形象或許可以幫他把小說書多賣兩成。他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不等她要求,就自動掏出簽字筆在紙巾上簽名送她。

過了一刻鐘,他們決定去戶外散步。

她把手放進他的臂彎,他夸她走路還很穩健。他們在散步道上十分緩慢地繞圈子,當時是綠樹成蔭、鮮花剛好開放的季節。養老院的護工和學生義工,還有來這里用表演慰問他們的藝術家,以為他們在散步,但其實,既是散步也是比賽。當時與他們同在散步道上走著的其他老人,現在紛紛輸了,倒下去了。

“你寫的什么?”十年前或者十五年前的安太太問,“有沒有關于我們這樣的生活?”

“有的,是我去偏遠地方旅行時聽當地人講的傳說,我把它寫到一篇小說里了?!?

“是什么?”

“當最大的月亮升起來,夜晚被照得很亮,這時候,小鳥充當耳目,一個個房間查找,找出最老的人?!弊骷乙贿叴贿呎f,“于是最老的人,盡管他以前努力藏起來了,還是被找到,并被殺死了?!?

安太太笑故事荒唐,那時她的聲帶比現在緊致,笑聲更長而有力。“是個不好的故事?!彼f,“為什么結局是死?”

“不知道,總要有個結局嘛?!弊骷艺f完,跟著就喊累,請求回去坐下休息。

這些年來,安太太眼看作家更糊涂了,更虛弱了,名卻簽得還很流暢。在她看來,是作家一線尚存的生存毅力。

她漸漸在夜里不再睡覺,似乎把睡眠的額度用光了。她常警惕明月,然而,當過于明亮的滿月突然懸于窗外,也并不吃驚,世上已沒有什么事情能使一個非常老的人吃驚。月光兇猛地照進來了,沖擊到身體上,她還想掙扎,四肢被月光按住了。一只傳說中的黑鳥飛來,首先停在空氣中,然后站上窗臺,她聽見它不可名狀的獻唱,原來是為自己送行。在強光中她最后的念頭是,今夜的遺容是否美觀。

月光退去,清晨又來。養老院的人第二天打開她的房門,她樣子和每天早晨一樣,坐在電動輪椅上整裝待發,但在夜晚死于心臟驟停,已經去了另一個地方。人們不知道她最后的心情,他們都不曾那么老,沒有那么長久有耐心地拒絕過死亡,因此不能足夠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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