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費正清講中國史(套裝共2冊)
- (美)費正清等
- 5624字
- 2022-04-24 09:45:28
第1章 導論
本書關注的是中國近代歷史上最引人入勝卻又最為人忽視的一個側面—中國士大夫階層如何面對西方的強勢擴張,如何理解一個陌生的文明,如何存續自己的文化、政治和社會體制。
中國是世界上最龐大的統一文明,擁有最悠久且未中斷的歷史。19世紀中國對西方的失敗,必然地引發了一場既久且劇的思想革命。這場革命至今仍未結束。傳統的朝貢體系由中國和“外夷”構成,“外夷”就是中國人所知的全部世界。隨著1842年中英《南京條約》的簽訂,這個體系走到了盡頭。1842年之后的整整一個世紀,中國一直被束縛在以不平等條約為特征的國際體系中。這個條約體系是由西方列強建立的,《南京條約》正是其開端,而它的終結則要等到1943年。
“條約體系”的一百年,是歐美社會擴張并占據支配地位的一百年。在此期間,古老的中國社會越來越深地卷入與歐美社會的聯系之中。在工業革命的刺激下,中西碰撞對中國的傳統社會造成了災難性的后果。在社會生活的每個領域,舊秩序都遭到挑戰、非難、侵蝕甚至顛覆。而造成這一切的,就是那個強勢而陌生的西方觸發的一系列變革—這一變革涵蓋政治、社會、思想、文化等各個方面。
穩固的中國傳統社會結構的崩解,就像彗星接近地球時,地殼會被巨大的引力撕裂。最終,舊中國的殘余—服飾和舉止、文言和復雜的皇權政治、宗族依賴和儒家倫理,以及一切屬于輝煌過往的文物制度—統統要被扔進歷史的熔爐里回爐再造。舊秩序在三代人的時間里就改變了。
四千年的古老中國擁有著最龐大的人口,在許多文化領域有著最高水準的成就,卻在幾十年內脫胎換骨。急遽的變革對西方人而言并不新奇,但近代中國的變革之劇還是超乎我們的想象:它以史無前例的規模和速度,完成了舊秩序的瓦解和新社會的重建。
近代中國:理解上的問題
在這激蕩的百年間,中西社會的碰撞最終使得中國共產黨成功奪取政權。注意到這一點的西方人恐怕會非常不安。這一事件無疑對美國的亞洲政策具有最深遠的歷史影響,所以每一個有頭腦的美國人都該花點氣力去理解它的意義。是否真的像有些人認為的那樣,中國共產黨人的勝利就等于對西方的排斥?或者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中國在某些方面接受西方的最后一步?又或者,這只是中國自身不斷演進過程的最新階段?對于這些過于簡單化的問題,是不能指望有什么答案的。以上三種解釋,甚至更多的其他解釋,可能都有證據支持。中國的新秩序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它反對一切形式的對西方的屈服(比如“不平等條約”);迄今為止,它是根正苗紅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一支,但是很少有人愿意承認,該運動也是一種“西方影響”;同時,該運動顯然也是中國內部長期的革命進程的頂點。
本書預設的前提是,要理解近代中國,必須將其置于中西接觸的大背景下。要理解中國共產黨也不例外。認識中國傳統社會的發展固然必要,但是要把握近代中國,僅靠周公之禮、孔孟之道或朱子之學是遠遠不夠的。近代中國的經驗告訴我們,新的力量在發揮作用。探究這種新力量的濫觴與壯大,也要以百年來的西方影響為背景。民族主義、一黨執政、人民至上、技術崇拜、青年主導、婦女解放—所有這些新的因素都得自同西方的接觸。另一方面,今天中國的政治特征既是共產主義的題中之義,也是傳統中國的流風余韻,但是基督教西方會矢口否認其中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勞。
盡管幾十年來中國的變化如此劇烈,舊傳統在今天依然強韌得駭人。在近代中國的表層下,中國傳統文明土脈深厚,新種子想要生根發芽,首先要適應它。在研究中,我們不可避免地要區分中國傳統遺產和西方近代影響。我們假定,近代中國之所以為近代中國,二者都做出了不同程度的貢獻(本書為“近代中國”所設的下限是1949年,由于對共和國所知甚少,難予置評,只得付之闕如)。過去的百年間,歷史的遺產和西方的影響究竟如何互動,是問題的要害所在。在許多案例中,中國傳統和外國影響往往打成平手。例如,在法律領域,我們或許可以說(等到法學家們更多地致力于中國研究的時候),西方法律本身雖然沒有取代中國法律,但西方法律的影響卻侵蝕了儒家道德。而儒家道德是政府行政和實現社會正義的基石。或許可以這么說,儒家道德這個基礎被削弱了,而西方法律體系卻未能立足扎根,結果是中國懸在了二者之間。
本書研究的時段是1839年到1923年,因為這個時段橫跨了從西方列強叩關入侵到中國接受馬列主義的近一個世紀。1839年,欽差大臣林則徐(1785—1850)為了解決鴉片問題,銷毀了外國商人囤積的鴉片。此舉直接導致了古老朝貢體系中的中國同強勢擴張中的英國間的正面交鋒。1923年,曾領導共和革命以推翻清朝帝制的孫中山(1866—1925),最終接受了俄國布爾什維克的革命方略(但沒有接受其主義)。林、孫二人是各自時代的先驅者,而他們之間卻橫著巨大的鴻溝,很難理解對方的話語。林則徐受的是傳統的儒家經典教育,孫中山則畢業于西醫書院。林則徐是清朝皇帝的代表,自秦始皇統一以來,中國有過28個或統一或割據的王朝,清王朝是第29個。而孫中山大半生的奮斗就是為了推翻這個朝廷。最終,他接受了布爾什維克的奧援,目的就是為了建立一個足以取代清帝國的政權。
吊詭的是,林、孫二人表現出一個共同點,即近代中國驚人的多元性背后的統一性。無論是作為舊式官僚的林則徐,還是作為現代革命家的孫中山,都非常關心中國的國家治理;他們都感受到了西方的刺激,并做出了強烈的回應;他們都是愛國者;他們像本書涉及的所有其他官員、學者和革命家一樣,極其關心中國的命運,關心中華文明及其生活方式。在這充滿動蕩的百年間,中國人為了救亡圖存提出了種種意見、構想、分析和計劃,貫穿其間的是一條文化紐帶—中華民族自古就是統一體的強烈意識。“天下”和“中國”一直是中國人心中的基本概念,是中國改革者思考的起點。所以1839年至1923年間,中國的統治階層都秉持本族中心主義和中國中心主義。雖然國際共運的研究者認為,獨立于莫斯科的民族主義(即“鐵托主義”)在共產主義運動中是極罕見的異數,但不少中國史的研究者感到,中國共產黨人終究還是依循了前人的足跡。
要研究任意兩個社會之間的文化滲透,都要考慮許多自變量。我們必須歸納出兩個社會的價值體系或價值追求,并將其描繪出來。這項任務有時會使我們歸納的東西流于空泛,幾乎達到沒有意義的程度。我們必須比較“美國生活方式”和“中國生活方式”。跨文化研究者不僅要出入于兩種文化之間,還須同時生活在過去和現在;他既要能欣賞舊中國的儒家思想,又要能領會新英格蘭的功利主義。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我們對前近代中國的生活和思想知之甚少。然而,無論如何我們都要竭盡所能。本書就正于讀者的文獻和評注,正是朝這個方向邁出的第一步。
若干基本定義
讓我們從“正名”開始。首先,有一種看法須加以澄清。有些人認為,前近代或“傳統”的中國(亦稱“儒教國家”)是陳舊、停滯、落后、一成不變的。這種看法去實際甚遠。中國社會一直變動不居,新舊制度、價值觀念不斷嬗替。千百年來,中國文明一直以漸進的形式持續地改良著。1839年的中國與孔孟時代的中國已經完全兩樣,和理學家朱熹所處的中世紀中國也大不相同。當我們以“傳統”形容19世紀早期的中國社會時,我們只是強調它對于自身的歷史延續性。
其次,有一個問題需要面對:傳統中國社會的一般性質為何?它與西歐、北美社會大相徑庭,然而這是怎樣的一種大相徑庭呢?在所有已知的答案里,最有啟發性的(對于那些想區分不同社會類型的人來說)當屬“東方社會”概念。甚至在馬克思使用“亞細亞生產方式”這一概念之前,約翰·斯圖亞特·密爾①(John Stuart Mill)等西方學者已經注意到一些近東和亞洲的古代帝國的一般性質,也許正是這些性質使得它們與歐洲社會截然異趣。社會歷史學家尚在推敲這些概念,我們很難在此做出概括。我們只能勾勒出一些個別特征。傳統中國同其他古代帝國一樣,采用中央集權的單一制國家結構,舉凡政治、軍事、宗教、經濟等大政,都由職業官僚執掌。這個農業官僚國家的財賦,主要取自目不識丁卻辛勤耕耘的農民。此外,農民還是兵役的主要來源,更要承擔修渠筑堤等水利建設的徭役。大型的公共工程,如長城、大運河(好比今天的公路和機場),就是靠這種大規模徭役興修的。官員則負責民夫的動員和工程的管理,而官員當然是從少數有文化的人當中選拔的。漢文書寫系統繁復精深,而只有識文斷字的人才能處理公共事務。當然,也只有殷實之家才能負擔得起經年累月的經典教育。所以官員大多出身于地主士紳階級,而非農民階級。于是,地主里產生士人,士人里產生官員,他們構成了盤根錯節、聲應氣求的上層社會。所以,理想的人物是地主-士人-文官,而不是武人或商人。
在這個社會里,個人總體上從屬于自己的家族。無論是士人、官員還是皇帝,社會對他們的期望不僅僅是守法而已,他們還要“行道”。西方的個人主義和法律至上原則在中國從未扎根,公民自由和私有財產的保護制度更無從談起(當然,即使在西方,個人自由的法律保障也是非常晚近的且并不完美的成就)。無論如何,傳統中國是以小農家庭為基礎的、由官僚機器統治的國家,政治上集權,經濟上分散。風俗和道德約束力強大,“君”“父”居于社會等級的頂層,財產和商業制度卻很薄弱。這些因素抑制了中國效法西方運作資本和興辦實業的能力。正如下文將提到的那樣,中國的企業不是官辦,就是官督。而且,中國人習慣將個人儲蓄投入土地而非實業。這無疑阻礙了中國的工業化。
在經濟、政治、軍事、社會、思想等各個領域,中國對西方的回應如何受到自身傳統政教風俗的影響?或許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說得夠多了。到此為止,我們不再進一步概括傳統中國社會的一般性質。我們雖然能看到一些歷史的碎片,但是無法提前看到細節完整的整幅歷史拼圖,因為它尚未完成。
以上對術語的解釋可能包含著兩個更深層的觀點。第一,有些人稱19世紀的中國是“封建”或“半封建”的,這對我們來說意義不大。如果以歐洲和日本的標準衡量,“封建”一詞和中國的實情鑿枘不投。第二,“刺激”(或“沖擊”)和“回應”的表述并不嚴謹。我們斗膽假設“西方沖擊”曾發生在前,僅僅是因為我們稱之為“中國回應”的行為發生在后。這種“中國回應”正是我們要研究的對象,但它顯然只是中國整體行為的一個部分。換言之,“西方沖擊”僅僅是中國多樣圖景中的元素之一。要解讀這種回應是困難的,我們必須把它置于中國的總體歷史中去考察。在我們設計出一個精準的分析框架之前,本書書名與其說是科學的,不如說是隱喻的。
本書的范圍
以下考慮為本書劃定了目標:勾勒出近代中國嘗試理解西方、適應西方的思想歷程的大致輪廓,并梳理出大體的脈絡。我們的工作建立在一個假設之上:西方影響確實促成了中國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重塑。從林則徐時代開始,所有愛國者和政治家都要將中外關系當作國家和人民面對的首要問題。從鴉片戰爭開始,一連串關于“外夷”的問題反復出現。從效仿西法練兵,到引入“西藝”的自強運動;從提倡實業到維新變法,從共和革命到崇拜“德先生”和“賽先生”;從“中國的文藝復興”,到一黨執政和民主集中制。凡此種種都曾風靡一時,并且對中國的重塑發揮了作用,它們都或多或少地和西方影響有關。甚至時至今日,所謂的“美帝國主義”仍在制裁中國方面發揮著作用。
在本書里,我們沒有正面描述或者定義何為“西方影響”。對于中外舊約章的種種不公,人們早已耳熟能詳:治外法權—領事對本國公民行使司法權力;協定關稅—商業剝削總是與它如影隨形;條約口岸—蔣介石在《中國之命運》里直斥為“毒化的策源地”,傳統的政教風俗從這里開始陵夷崩壞。對于19世紀方興未艾的新教傳教運動和卷土重來的天主教傳教運動,本書著墨甚少。同樣,近代中國的西學傳播和留學生群體也沒有得到充分研究。基礎性的專題研究尚未完成,所以學術結論難以馬上得出。
我們之所以編纂本書,正是為了推動這一領域的專題研究。由于可用的近代中國史料極其貧乏,西方的社會科學理論難以用來分析中國。史實的挖掘還不充分,我們要想還原歷史,不能照著宣傳家的那套“學術”,去罔顧事實地盲從教條,或削足適履地剪裁史實。培養學識兼備的學者,使他們或獨立或協作地從事長期的翻譯和研究實屬必要。不然,我們將永遠無從知曉中國被西方打開國門以來到底發生了什么。
研究這個題目最方便可行的下手處,恐怕當屬中國政治家和改革家們的奏議、雜文和日記。文本是人造物,其原意可以通過耐心鉤索而得。在這個過程中,翻譯者會不由自主地解讀和反思這些文本。中國的文獻一直得到妥善的整理,而且有自己的話語體系,其中關于事實和觀念的表述常常能夠相互印證。本書收錄的每一篇文章的作者,都極具研究價值。最后,為了補充恒慕義(A. W. Hummel)博士的寶貴著作《清代名人傳略》(華盛頓特區,1943—1944),我們在《研究指南》里列出了參考文獻。對于房兆楹、杜聯喆等作者已經在《傳略》中給出的材料,我們盡量避免在自己的評論中重復。我們默認本書的讀者手頭都有這部《傳略》。
由于很多篇目是呈送皇帝的奏折,在這里必須向普通讀者加以說明。清帝國的政務辦理和決策制定流程,是先由高級官員擬出建議,再由皇帝及其近臣做出決策。這情形真可謂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所以,任何一項政策,哪怕只有一點點正式的結果,都會形成相應的文牘或奏折。皇帝會在這些奏折上批注自己的看法和結論,或者徑直準奏,諭旨就可以通過這種形式傳達。無論諭旨后來是否得到執行,官員們都希望皇帝在御覽奏折后能在上面寫上幾句。有些簡短如“知道了”的批語,不過是皇帝在告訴別人自己沒有偷懶。因為皇帝用朱砂筆批閱奏折,所以這種批語通常稱作“朱批”。奏折上所署的日期一般是皇帝批閱的日期,而不是奏折寫就的日期。
本書所代表的譯評計劃,現在看來是既大膽又新鮮,但時過境遷后,就會顯得既粗率又過時了。近代中國思想史的沃土荒蕪已久,我們的研究只是拓荒的工作。所以,我們對材料的選擇不得不略顯武斷,而且關于本書涉及的篇章和人物,沒有長期的研究積累可資借鑒。我們將本書作為引玉之磚,相信后起學人陣容更壯,成果愈豐,將更好地認識近代中國思想的轉型。
①譯者按:舊譯穆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