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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萬劫不復

(一)

岳周走的那天清晨,清風送爽,朝霞漫天,連院里的鳥兒都啾啁不停,曲蘇和林梵一路送行到鎮口,岳周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親手為林梵系披風的系帶,為她將一綹垂發掖到耳后,又朝兩人揮了揮手,示意她們折返,隨后倒退一步,翻身上馬。

“回吧。”最后兩個字散在風中,岳周的身影很快便看不清了。

直到很久之后,曲蘇才從別人那里聽到一句話,“朝霞不出門,晚霞行萬里”,清早霞光普照,綺麗異常,其實并非吉兆。

岳周剛走那天的夜晚,林梵突然發起了高燒,曲蘇本打算第二日便啟程,只能暫且擱置。好在這幾日她照顧人已有了些許經驗,熬藥燉湯、酒樓訂餐、雇人跑腿兒全都難不倒她,家中里里外外,倒也操持得井井有條。

深夜,曲蘇又為林梵換過一次敷在額頭的布巾,摸著溫度總算降了下來,終于長舒了一口氣。剛轉身欲走,就被陡然睜眼的林梵一把抓住了手。

她臉頰猶帶高熱才褪的緋色,嘴唇泛白,人看起來仍透著憔悴,唯獨那雙眼亮得驚人。

曲蘇見她雙眼睜得大大的,吐息急促,約莫是做夢魘到了,手背被她抓得生疼,也沒出聲讓她松開,另一手還摸了摸她頭頂:“別怕,我在呢。”想到岳周臨走前的叮囑,說是這幾天林梵睡著時,偶有噩夢驚醒,約莫是那日被開國侯手下的法師折磨恫嚇所致,曲蘇便學著岳周的口吻,輕聲安撫,“小梵不要怕,有我在呢,沒人能傷害到你。”

“不是,不是我!”林梵驚慌之中,破碎的指甲摳破了曲蘇的手背,也渾然不知,“是岳周哥哥。我夢到他,夢到他渾身是血,他還對著我笑,跟我說,跟我說……”

“都是夢,做不得真的。”林梵神情迷亂,滿臉是淚,一番形容說得曲蘇心頭微驚,卻仍笑著安撫她,“算時辰,就算以最快的速度,他們這時也才入城門,這還得是一路接連換馬,人絲毫不能停歇。以開國侯和岳周的謹慎,一路行事不會這般張揚。依我看,他們這時準在半路歇下了。”

“真的?”林梵沒去過皇都,并不知道路途遠近,但她相信曲蘇的話,就如同信任岳周那般。曲蘇沒有盲目安慰,反而細細對她講起往來路上都要經過什么關口,經過哪些城池,要辦什么手續,林林總總算下來,確實如她所言,岳周一行人約莫剛行至半途,這個時辰早就歇下了。

林梵有點不好意思,一雙狐耳微垂,白如玉結的小手輕輕揪著被子:“對不起,可能是我太過擔憂了。”

“你這是發高燒呢,而且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做噩夢也是正常的。”曲蘇起身,“我去為你倒點清水。”

林梵點了點頭:“勞煩你了,曲姐姐。”

曲蘇道:“客氣什么。”她問林梵,“餓不餓,爐上還熱著雞肉粥,是岳周走前教我做的,給你盛一碗?”

“岳周”兩字簡直是林梵的靈丹妙藥,曲蘇話音剛落,就見林梵連連點頭,她笑著去廚房,盛了一杯熱水并一碗雞肉粥,讓林梵補充營養。

若不是這場高熱,林梵的體力恢復得已算不錯,岳周不在身邊,她也不對曲蘇撒嬌,已能自己坐起來喝完一碗粥。

吃過東西,也就有了體力,林梵拽著曲蘇,讓她詳細多講些皇都風物。

曲蘇笑著道:“都說百聞不如一見。等岳周回來,你們成過親,我們同去皇都好好游覽一番。”

林梵見曲蘇又說及成親一事,面上顯出幾分羞怯,瞥向曲蘇的眼卻偷偷寫滿期冀:“岳周哥哥已經同曲姐姐說過這件事了嗎?”

曲蘇眼睛亮起:“你知道了,他跟你說的?”

林梵在唇邊抿出一個笑,那日她昏昏欲睡之際,聽到了岳周的話,即便“我們”后面的話岳周未說出口,可她知道,那剩下的話一定是:我們就成親。

雖然很多時候她都覺得岳周待她忽冷忽熱,可那天她能感受到他是真真切切地將她捧在手心里的。

曲蘇看見她的神色,立即喜道:“你真的要快點養好身體。”她站起身,扶著林梵躺下,又為她掖好被角,“只有你養好身體,我才能盡早出門,依照岳周的叮囑,為你們籌備一應采買事宜。”

她特意強調“岳周”兩字,果然又見林梵露出甜蜜的笑。

那天晚上,為林梵掩上房門時,曲蘇都能看到她躺在床上,微側著臉,明眸燦燦,仿佛倒映了天上星河。

又三日后,林梵身體明顯好轉,已能起身照顧自己起居。曲蘇決心即日啟程,她不舍得林梵操勞,仍叫酒樓跑腿兒送來一日三餐,又托付醫館每日送來一鍋熬得濃濃的參湯,并一些補氣益血的蜜丸。林梵只需在家每日好吃好睡,安心等她折返。

臨行前,林梵送她至門口,依依不舍道:“曲姐姐,讓林梵跟你同去可好?我還沒去過岳周哥哥的故鄉,也想去看看他和母親住過的地方。”

這幾日忙著照顧林梵之余,曲蘇已將整件事細細想過,心中已有決斷,她這一趟出行,不計換多少馬匹,勢必要以最快速度直抵。而林梵才經大難,身體孱弱,不可能跟著自己舟車勞頓。尤其這一趟行走,只為求個心安,很可能是白走一遭,若讓林梵跟著幾番周折,于事無益。她學岳周走前那樣,為她整了整披風的系帶:“我一人快馬加鞭,爭取五七日內折返,你就在家好好休養,最好等我回來,能看到一個氣色紅潤、漂漂亮亮的待嫁美嬌娘!”

不等林梵繼續開口央求,曲蘇又道:“前幾日我雇人拿著你的尺寸送去滄浪城內最大最好那間布莊,算算日子,約莫再過三日,他們就會送貨來家里。你在家好好等著,記得,他們人到之后先別急著遣走,你把每一件衣裳都好好試過一遍,哪處不合身、不舒服,要當著他們的面說清,讓他們記下,拿回去盡快改好再送來。”

除曲蘇從布莊訂購的是成親當日用的婚服外,這幾日陸續送至家中的還有新娘脖上戴的累絲紅玉瓔珞項圈、一對成色極好的玉鐲、滄浪城最新販售的胭脂水粉、一床嶄新的大紅鴛鴦錦被褥,以及更多成親當日要用的各色物品。

這些送至家中的物品不少名貴之物,確實有諸多不妥。曲蘇提及此事,多少分散了兩人短暫分別的愁緒,林梵只能看著她上馬:“曲姐姐,一路平安,快去快回。”

曲蘇道了聲:“我知道。”清早的棠梨鎮車馬稀少,曲蘇一路疾行,轉眼便出了小鎮。

曲蘇此番出行的目的地并非細柳鎮,而是大周國的皇都雒城。算算日子,岳周應當正在籌備,且很有可能就在這一兩日間動手。她本就對岳周此行放心不下,又加上岳周剛走那天深夜林梵做的那個噩夢,更是讓她這幾天都過得心神不寧。當著林梵的面,她盡量做出一切如常的寬心模樣,可私下里,不論手頭有多少事要操持,她總會在不經意間記起自己來棠梨鎮路上做過的那個夢。

放在從前,曲蘇定然不會對夢境一類的虛無縹緲之事過多掛懷,可經歷了林梵一事,許多過往心中從未質疑的信念如今便有了松動。曲蘇不知道,她與林梵一前一后所做的夢到底意味著什么,她不愿深想。但她做事一向果斷,既然心有牽掛,那就不如抓緊行動。趁著告知林梵要前往細柳鎮取舊物的當口,她先往雒城一趟,哪怕此番前去見到岳周,他尚未有所行動,又或者如從前那樣變著花樣兒攆她離開,她至少能安心幾分,再見林梵,也可大大方方告訴她,岳周一切都好。

從棠梨鎮出發,曲蘇日夜兼程,每天只睡一兩個時辰,一連換了七次馬匹,匆匆抵達這座氣勢恢宏的都城,那是一個下著綿綿細雨的午后。

曲蘇連日奔波,餐風飲露,早已疲憊不堪,唯有腰間葫蘆里的烈酒和胸口那團牽系岳周安危而燃燒不熄的火焰,一直支撐著她,跋涉千里,一路至此。

雒城共有四道城門,不知為何這天城東的大門也即正門緊鎖,曲蘇只得跟隨著人流,取道南門。她隨身攜帶著通關文牒,牽著馬匹,跟在長長的隊伍后頭。

時近盛夏,雨下得也并不大,也不知為什么,這一天的風寒涼刺骨,只是這樣緩慢前行,曲蘇都覺身體各個關節有些吃不住地酸痛難忍。冷不防聽到身后一聲幼童的驚呼,曲蘇牽著韁繩的手微頓,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曲蘇一路騎行,頂風冒雨,身披蓑衣,頭上還戴著斗笠,因此抬頭或轉身時多有不便,但身旁接二連三傳來的議論聲,讓她也不由得隨著人們看去的方向緩緩仰起頭,朝著不遠處城門上方看去。

天色晦暗,遠處天際烏云翻騰,攜風披雨,滾滾而來。雨絲綿密,銀光粼粼,落入眼內時有如針尖,有那么一瞬間,曲蘇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周遭的一切聲響嘈雜浸耳,曲蘇零零碎碎聽到幾個字眼,什么“刺客”、“該死”,眼前一片白茫茫,天與地仿佛同時在飛速旋轉,直到斗笠邊緣的毛刺扎得指尖鈍痛,她才驀地回過神來。

看清城墻之上掛著那具尸身的一瞬,此前一直死死捏著斗笠外沿的手無聲地落了下去。

蒼白的指尖緩緩沁出一顆細小卻殷紅的血珠,隨著她指尖低垂,無聲墜地。

尸體已被斬首,身上一應衣物看著都很陌生,唯獨腰間系一枚翠得仿佛能滴出水來的月形玉佩,曲蘇只看了一眼,便覺雙眸刺痛,不堪久瞻。

岳周含著笑的聲音猶在耳畔:“這個你好好拿著。一只我留著,另一只,小梵戴著。你是她在這世上最信任的朋友。你拿著她才安心。”

她怎么這么蠢,岳周一舉一動,早就計劃好了,偏她當時被眼前困局迷住雙眼,竟然看不破他句句托付,皆有深意。

隔著衣物,曲蘇手臂僵硬,緩緩抬手,撫上懷里的暗袋,那里放著另一枚綴著月形玉佩的雪團子耳鐺。是那日林梵被開國侯的人劫走當日,岳周托付與她,讓她好好拿著轉交給林梵的。之后數日奔波,匆忙間她一直忘記交還。不想今日,兩枚玉佩僅隔幾丈之距,玉佩的主人卻成了她連多抬頭看一眼都不能的皇都罪人。

曲蘇發現自己竟然一滴淚都流不出。

她已不敢去想留在棠梨鎮,尚且殷殷等候的林梵。

天地蒼茫,雨勢漸急,轉眼便下成傾盆之勢。城門口似乎傳來什么人的呼喊,前行的人群也加快了步伐。

曲蘇跟在人群之中,走走停停,行如槁木。身旁一位年紀較大的伯伯與身旁家人囑咐:“待會到了城門口,低著頭走過去,守城官兵這幾日盤查得厲害。”

相隔不遠,另一道男聲壓低了嗓道:“聽說是行刺當朝太子失敗,昨日正午便被掛到了城門口。天子有令,行刺太子者,曝尸三日,不許任何人為其收斂。”

“是誰捉住的刺客?”

雨水打在臉畔,涼絲絲的,如同冰芒,話終于問出口,嗓音卻粗啞難聞,連曲蘇都辨不出是自己的聲音。

好在無人在意,而人群之中,對此事好奇者不在少數,雖不敢高聲吵嚷,但竊竊私語間,離得近的彼此都能聽個真切。

“是開國侯!”

“是了。聽說開國侯驍勇不減當年,那刺客被亂箭射死之后,是開國侯親自割了那刺客的腦袋瓜子,血濺三尺呢,那刺客死時臉上還帶著笑,嚇得太子府的丫鬟直接暈倒了好幾個。”

曲蘇沒有再說話。

她混在人群之中,如不久前親眼見過的那只傀儡娃娃,一舉一動僵硬滯澀,有如他人提線一般,跟在人群之中,亦步亦趨進了城門。

過了關卡,人群四散,瓢潑大雨狂瀉而下,街道上的人們無不步履匆匆,唯獨曲蘇牽著馬匹站在道中央。她忍不住抬頭望向天空,人生第一次,她從心底生出一種天大地大卻無處可去的茫然惶恐來。

(二)

細柳鎮。

鎮子不大,曲蘇依照岳周從前描述的周圍風物,很快便找到了岳周幼時的家。

時近子夜,四下寂靜,曲蘇身上帶著鑰匙,卻不想開鎖聲音驚擾左鄰右舍,翻身過墻,悄悄溜進了這處庭院。

曲蘇取出隨身的火折照亮周遭情形,也照亮曲蘇蒼白的臉色。

岳周沒有說謊,這處宅子雖不算大,但多年來一直有他托付的人常常灑掃,小小庭院拾掇得干凈妥帖,走進房內,桌椅板凳锃亮如新,一絲灰塵也無。

曲蘇對內宅環境并不熟悉,找到岳周所說的那只朱漆妝奩,很是費了一番工夫。此物已在柜中閑置數年,燈火映照下朱漆卻鮮艷依舊,整只妝奩做成金蓮花般的式樣,看起來華美異常,饒是火折子的光只有小小一簇,也不妨礙曲蘇看清上面的紋飾,那上面竟繪著一只栩栩如生的火鳳,火鳳姿態蹁躚,一雙眼眸竟以拇指大小的珍珠鑲嵌,絕不是民間普通百姓所能用的制式。

燈火如豆,映著曲蘇的眉眼逐漸凝重,她在妝奩外圍來回摩挲,尋到開合處,指尖輕撥,就聽“咔噠”一聲,妝奩應聲自動向左右分開,有什么東西從盒子底部冉冉升起。曲蘇第一反應便是向左側空地閃避,她從前執行任務,也開啟過不少各式箱匣,卻不想岳周留給她的東西,其中也會有此類機巧。

然而那東西停住之后,并未如曲蘇料想那般,發射出任何事物。曲蘇眸光會轉,重新坐了回去,只見匣內有一杠桿支撐旋轉而起的小小木板之上,別無他物,只余一張信箋。

燈火再照向妝奩底部,光影明滅交疊之處,曲蘇從中摸起一物。

那是一塊白玉,皎如明月,瑩若凝脂,就著光亮,曲蘇將玉石攏在手中,越看越是覺得眼熟,某種難以置信的荒誕感自心底蔓延開來。白玉之上雕刻著月映荷塘,細細看去,這玉上所繪只有半幅,也就是說,這塊玉原本應是一對。

腦海中有什么東西,電光石火般飛快閃過,曲蘇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她不及多想,就將那封信拿了起來。

素白的信箋之上,只有“曲蘇親啟”四字,那是她一貫熟悉的,獨屬于岳周的字跡。但那字跡又與岳周常年慣寫的灑脫行草不同,落筆微凝,墨痕深重,顯然落筆者當初書寫這幾字時,心境并不似往日那般無所掛牽。

她這一路趕來,接連換馬,行至渡口又換水路,半途又買一匹馬,幾天加在一塊也只睡了幾個時辰,沿途行過密林,走過羊腸小道,末了臨近細柳鎮,還撂下馬匹獨自爬行了整座大山,趕上暴雨傾盆,一身衣物系數澆透,隨身換洗也在丟下那馬匹時便一并舍棄。彼時已近傍晚,她在一處山洞避雨,尋不到一根干燥的木條荊棘,連火都點不燃,只得一個人孤零零靜坐在那兒。

幾日來,她拼了命一般趕路,很少睡覺休息,除了酒和續命的干糧,幾乎不曾正經吃過什么食物,更不想給自己留出多余的時間多想。

她不知接下來該怎么做,更不知自己應該懷著怎樣的心情去面對林梵。活了二十年,刀尖舔血的日子她也能笑著走過,可在她看清吊在城門的那具無頭尸體時,過往一切堅持與信念全都碎成齏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近乎將人吞沒的惶恐和空虛。有生以來第一次,曲蘇發現自己真的行至絕路,下一步該如何走,她真的一點都想不出來。

漫天昏黑,大雨如一把銀簾遮天幕地,仿佛將她與外面整個世界分割開來,除卻雨聲,其余一切聲息都已聽不真切。她望著洞外雨簾綿密如鉤,用內力緩緩烘干周身衣物。

她還記得,岳周臨行前一晚,與她在院內告別時,從身后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曲蘇轉過頭,只記得那天晚上星月都好,夜空也明燦,岳周看著她,突然就笑了笑:“曲蘇。”

他一連喊了兩聲她的名字,曲蘇心里不解,又有點兒好笑:“怎么,臨出發又覺得對不住我了?那等我將林梵照顧妥當,盡快趕去雒城與你會和便是。”

岳周卻搖了搖頭,對她說:“細柳鎮,你務必要替我走一趟。我娘留下的朱漆妝奩……”

她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道:“我記得,一定連盒子帶那對金釵,都給你妥妥當當地取回來。”

當時岳周聽了這話,微愣了愣,又朝她一笑:“曲蘇,謝謝你。”

當日她并不明白,岳周為何再次為了這事向她道謝,可當她一路趕到這里,手里捧著這只岳周娘親生前留下的妝奩,她看得清清楚楚,整只匣子里,除了那塊半塊白玉,就只有這封信,什么碧玉鴛鴦小金釵,都是岳周編來騙她的。

唯有這封親筆信,是岳周留給她的,真真切切,不容回避。

打開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紙,曲蘇已不知自己當下是何心境,又該是何神情,去讀完這封信,幾乎在看清信上的第一行字時,她已經聽到自己心中,有什么此前一直堅持的東西,轟然倒下。

蘇蘇:

見信如晤,不若展顏。此行山高水遠,今生無緣再見,與君相識十五載,實乃岳周此生大幸。

見到這塊玉,以你之聰慧,想來已約略猜出事情原委。

四歲那年,母親抱我離開雒城,輾轉數地,最終在細柳鎮落腳。彼時我已記事,時常向她問起父親,她只說京師魚龍混雜,父親為了我與她的安全,派人將我們送至江南暫居,待到我父親平定雒城,一切塵埃落定,我們便能再回家中,與父親一家團圓。

在我心中,我父親是會帶兵打仗的大英雄,他與母親恩愛長久,一諾千金,只要我聽母親的話,用心讀書,快些長大,很快便能再見到他。

四年后,我去書塾路上忘記帶傘,折返家中,翻找東西時,聽到母親與人談話。

那是離京后我第一次見到他。

他一襲雪衣,手握玉牌,清貴不可一世。而我母親荊釵布裙,衣上打著補丁,兩手粗糙布滿老繭凍瘡,從他進屋起,便一聲不吭朝他跪了下去。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母親當日離京是私自出逃,因為若不逃,就是死。他要娶當朝丞相獨女為妻,就要清理過往,不留把柄。而我與母親繼續存在世上,便是他前行路上的絆腳石。從前我聽他說過母親是解語花,知他至深,懂他所有。母親帶我在外流落四年,每日為人洗衣繡花辛苦營生,他再見到,未曾問過母親一句關懷之語,開口便問我所哪兒,說讓母親體諒他這一生如履薄冰,行至高處,實屬不易。

我躲在柜子里,看到母親跪在地上求他,額頭磕出一片血,他站在那,眼睛看著窗外,只說:盈月,你該知我為難。

他身邊站著兩人,送上白綾毒藥,約莫是想母親死個痛快。

母親笑了一聲,再向他叩首,說:往昔情斷,我跪的不是我夫君,而是凱旋班師的鄭將軍,將軍錦繡前程,與我等云泥之別,求將軍放過我親兒一條生路。盈月的命,不勞將軍動手。

說完這話,她自懷里摸出一柄小劍,照著自己心窩一捅。

我一直記得那柄劍,母親曾告訴我,十六歲那年生辰,父親贈了這柄名為燕尾的輕巧小劍給她,還告訴她,他不在身邊時,她可以此自衛;待我出生,她可先以此劍教我粗淺功夫。等他閑暇,他會手把手教我武功,讓我成長為和他一樣的國之棟梁。

可最后這柄燕尾被昔日贈劍的人逼著,插在她的心口。

母親死時面色平靜,只是雙手握著劍柄,兩眼死死盯住他站著的方向。

身邊有人問他是否還要在這鎮上四處尋我,他手里攥著那塊白玉,垂目站在那,不知是看到母親到死都未瞑目的眼,還是看到旁的什么,他對那些人說,不用找了,一個小孩子沒了娘,活不了多久。

母親用自己的死和那柄燕尾,替我換來了一線生機。

可我親眼看她死在我眼前,而逼死她的人,是我生父,逼死她的緣由,是要她親手了結我。這是長在我骨子里的仇,我在什么都不懂時已銘記在血液之中,這一生都放不下。

真正的我,早已死在八歲那個下著雨的午后。落羽于我有恩,我在落羽十五年,日夜不懈,勉力報答,幸而未曾辜負。眼瞎之后,岳周這個名字也該畫上句號。我此生別無他求,唯一掛牽,便是母親的死。

開國侯三次平定外亂,是大周國股肱之臣,在朝中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無人知曉,他私下卻籌謀竊國已久,豢養能人死士,圖謀暗殺太子,就連他的岳父伯樂,那位劉宰相和他諸多門生,也是他暗中搜集證據,逐個擊破,因他毫不避嫌,先拿劉相開刀,為此甚至還得了個忠勇仁義、大義滅親的好名聲。自我母親死后,他雖娶劉相之女為妻,卻不想其誕下兩子一女先后夭折,無一順利長成。他設計劉相之前,便以關懷妻子身體為由,遣奴仆日日喂以慢性毒藥,劉相之女一年都未熬過,對外稱病離世。以上種種,皆是過往數年,我在落羽時利用便利,私下調查得知。

我知他一心籌謀刺殺太子,于是讓落羽中人散布傳言,塑造出非我不可的假象,兩次婉拒,只會更激起他的好奇之心。而我多年所學和瞎眼的便利,更讓他逐漸確定,欲殺太子,非我不可。

你提前折返,在我意料之外,原想你云游在外,可以避開這些瑣事,好在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你雖早歸數日,但在我的這樁陰謀中并未遭受任何兇險。

你既能看到此信,說明此局已成,棋已走至最后一步。曲蘇,最后煩勞你一件事,帶著這封信去雒城開國侯府,將玉佩還給他。

他戎馬一生,平步青云順遂至此,我要你幫我看一看他,運籌帷幄多年,殷殷盼子多年,最后親眼看到他布局驅役、隨意抹殺的所謂棋子不是旁人,而是他盼了多年的唯一兒子時,到底是如何神色。

不用再替我出手,我和母親的仇,我已親手報償。我希望他往后活得長長久久,母親在世時受的罪,我十六年來種種磋磨,我想他往后多年,歲歲安康,才好一一嘗盡。

此生唯一悔愧,便是林梵。我從未想過,會在棠梨鎮與她重逢,更未想過,會與她生出日后種種。如你所見,我自私自利,無心無情,是個極端冷血之人。我這樣的人,生如塵埃,死后成灰,風一吹就散了。不必為我收尸,更別為我難過,我不值得。

曲蘇,我算計一切,籌謀一切,只為引他入彀,為此甚至不惜連你也牽連其中。我一心報復,卻未能狠心拒絕林梵,將她卷入這些晦暗往事,害她受傷遭罪。希望我死之后,青玄兄能如昔日承諾那般,看住她、護住她,或者干脆忘記我與這萬丈紅塵,做回與我初見時那個自在無憂、敢作敢為的林梵。

這封信寫得并不長,岳周一生的苦痛與掙扎,他刻入骨血的仇,他哪怕眼瞎也忘不掉的恨,哪怕傷害林梵,犧牲自己,利用好友也要報的不平,盡在這薄薄兩張紙上。

字字句句,都是血與淚。

曲蘇強撐著看至最后一行,只見是“暑氣逼人,惟冀珍衛”八字,與從前每年暑熱時節兩人書信往來所寫一模一樣,兩行淚就這么無聲地滾了下來。

她從小便貪涼畏熱,岳周和翊大哥兩人最是清楚,每年盛夏時節書信往來,最后一句便是這個。然而這是岳周此生最后一次寫信給她了。

從今往后,再也不會有人陪她醉飲三日,不會有人聽她吹牛說大話,與她賽跑拼輕功,在她危難之時以身相替、為她以命相搏了。

她也無顏再面對林梵,明明走前還對她說了那么多滿口甜蜜的吉祥話,家里院內擺滿了兩人成親用的各色物品,可此時的林梵怎么都不會想到,她等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直到徹底看完這封信,曲蘇才從心底生出一種近乎絕望的真實來。

岳周真的死了,她的好朋友,再也回不來了。

她將信收攏,疊信的時候,兩手顫抖,淚水愈加難以止息。信與那塊玉一同藏入懷里,又將朱漆妝奩用一塊柜子里尋來的包袱皮仔細包好,飛快出了宅子。

(三)

天光大亮。曲蘇換上差人買來的一身素裙,將那柄從不離身的“斬盡春風”軟劍歸鞘,抱在懷里,孤身一人敲響開國侯府的大門。

當著侯府老管家的面,曲蘇將手里的包袱遞了過去:“此事,我只當面說與開國侯聽。”

老管家跟隨開國侯幾十年,如何會不認識這包袱里的朱漆妝奩,況且近年來他家侯爺欲尋親子,幾近瘋魔,有時在家中醉酒,還會呼喊從前那位夫人和兒子的小名。他雙手顫抖,深知此事耽擱不得,朝曲蘇頷首道:“請姑娘隨我來。”

開國侯少時偏好奢華之物,先帝愛重,御賜宅邸,因此侯府建造得靡麗繁復,重檐迭樓,曲榭回廊。初來侯府的人,哪怕有人引領,也常常看得亂花迷眼,目不暇接。老管家暗暗觀察,見曲蘇一路跟來目不斜視,面無殊色,行至一處偏廳時,他叮囑道:“請姑娘在此稍候。”又問,“還未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曲蘇道:“我叫什么并不重要。”她下頦輕抬,指了指管家懷里的妝奩,“重要的是,此物是否是開國侯心愛之物。”

老管家不再多言,拿著包袱匆匆離去。

不多時,匆匆腳步聲去而復返,開國侯一襲頗為閑適的繡金白錦緞長袍,人剛邁過門檻,就已出聲:“敢問姑娘,此物從何而來?”

曲蘇轉過身,雙手抱劍朝開國侯作了一揖,她嗓音清冷干脆,聽不出半點情緒:“曲蘇在此,恭喜侯爺,終于覓得麟子,父子團聚,得享天倫,真是天下頭等喜樂之事。”

開國侯未料到這位拿著舊人信物前來的年輕女子竟會是她,曲蘇來的突然,言談更是透著古怪,他先是蹙了蹙眉,隨后便微微一笑:“你真也有些本事。”他繞過曲蘇,在主人椅上坐了下來,撣了撣衣衫,道,“銀花林一別,想不到短短數日,曲姑娘便又現身雒都,還尋來我侯府。不知今日有何見教?”

曲蘇站直了身:“我已經說明來意。”她頓了頓,語意微沉,“但看起來,侯爺不大相信曲蘇。”

開國侯順著她的目光,看向一旁老管家捧在雙手的那物,他眉心微蹙,目光漸沉:“曲姑娘還什么都未說,又如何取信于本侯?”

曲蘇無聲望著他,這是她與開國侯第二次相見,上一次,是這位開國侯步步為營,占盡先機,先是拿捏住林梵做命門,又以那詭異法師讓她方寸盡失,為了動搖岳周,他甚至主動談及岳周的娘親,佯作深情,追憶二人過往時,捏造了她的死因,說她是為他人所害,不幸離世。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舉動,都直指岳周心中最軟弱所在,逼得當日岳周與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也逼得岳周徹底對他心灰意冷,毫無留戀地走上絕路。

如今想來,曲蘇終于明了,為何那時岳周的臉色那般難看,他一貫冷靜,卻怎么都控制不住背在身后的手一直在發抖。

可開國侯根本不會想到,這一切看似是他苦心孤詣步步為營,卻早在他開始留意到江湖上“岳周”這個名字的一刻起,就步入了岳周的局。

而今,這局棋已走到了最后一步。這一步,是要她替他完成,那一晚兩人道別前,岳周向她道謝,便是為了今日。

如今開國侯明明急于知道親子下落,偏還在她面前擺足了架子,但看他從進了屋,目光已朝老管家雙手頻頻看去兩次,且絲毫沒有不耐要走的意思,就知他已被曲蘇拿住了心之所系。

曲蘇站定在這位位高權重、說一不二了半輩子的大周朝第一權臣面前,輕聲道:“以開國侯一貫為人,想來不論我故事講得多么曲折離奇,感人肺腑,開國侯也一句都不會信吧。”她淡淡一笑,從懷中掏出一物,“那么開國侯不妨認一認此物,還能記起嗎?”

女子素白指間是一枚白玉,旁人或許不認得,但這玉的另一半,他日日把玩,夜夜摩挲,如何會不認得?

玉石所繪,一半是月下荷塘,另一半是美人閑臥,原就是他得到這塊美玉時尋來巧匠,悉心雕刻。這幅畫的原圖,是他親手所繪,那半幅美人閑臥,更是以他曾經深愛的女子容貌入畫。

更何況,當今世上,能拿出這塊玉石的人,多半與他那多年未見的親生孩兒關聯緊密,饒是開國侯從容不迫慣了,乍一見曲蘇拿在指間的白玉,也一時難以自持。

開國侯起身奪玉的動作極快,曲蘇毫不意外,也不與他爭搶,只冷眼看著站在一旁反復摩挲手中玉石的男子。

開國侯將那塊玉攥在手中,人如磐石一般,許久一動未動,再抬頭時,看向曲蘇的目光不再如初見時那般溫情款款,反而盡顯鋒芒:“他如今人在何處?”

曲蘇看向中年男子的臉龐,從他鬢角早生的華發,到鼻翼兩側清晰可見的紋路,再到他雖極力隱忍卻仍透出些微顫意的手,像是早在等他這個問題一般,驀然一笑道:“他人在何處,開國侯應當比我更清楚才是。”

開國侯緩緩落座,看著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個死人:“你可知道,我有一百種法子,可以令你生不如死,知無不言。”

曲蘇卻好像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哈”一聲笑了出來:“咱們大周朝的開國侯,二十年如一日的殺伐決斷,果敢英豪,曲蘇早就領教過了!”她看著開國侯的目光,宛若在看什么令她悲憫至極的物事一般,也是這種目光,令開國侯從剛剛起就渾身不適,反望向曲蘇的目光絲毫不掩那種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兇狠。然而曲蘇接下來的話,卻令他整個人如墜阿鼻地獄,整個人雖坐在椅上,卻有猶被人牽制手腳,動彈不能。

女子幽幽的嗓音響起,冷若冬日檐上霜雪:“畢竟這個世上,能手刃親子、摘其頭顱的人,除卻開國侯,還能再有幾人呢?”

開國侯望著她,嗓音冷淡:“你在說什么渾話,本侯聽不明白。”

曲蘇自懷中取出一物,朝他一擲:“看過此信,你便全都清楚了。”她自見到開國侯起,說話語氣便始終透著濃濃嘲弄,唯獨說完這一句,一貫清冷的女聲也微微顫抖,“還請開國侯快些看完,這幾日天熱,我怕拖得再久,人帶回來時,爛得不能看了。到時侯爺想請人查驗,也看不出個什么。”

曲蘇的話,指向愈加明顯,開國侯凝眸,捏著信紙的手竟也止不住顫了顫。

他自小聰敏,讀書識字都是一目十行,兩張信紙很快便看完,但越是往后,他胸脯起伏越大,待看完最后一行字,他已雙目猩紅,不待一旁焦急觀望的老管家上前關切,他已抬起手。

身旁侍衛聽令,拔步上前,聽候命令。

“去取回……”開國侯剛說出三字,氣息稍平,話未出口,已張口噴出一口血來。

血濺在他攥牢手中的玉,白玉染血,光澤黯淡,令人生出一種不詳之感。

“侯爺!”身旁老管家和侍衛、仆人紛紛上前,唯獨曲蘇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我當年。”開國侯嘴角涎血,嗓音嘶啞,“我當年也是被姓劉的老賊逼迫,舟兒母親能帶著他連夜逃出雒城,是我派出兩名當年最信任的護衛一路為她清除障礙。我若不出手,當天夜里她與舟兒便都會沒命。那日我找到盈月,身旁一直跟著他派來的手下,他逼我親手結果自己最愛的女人和兒子,我別無他法,只能眼看著盈月死在我面前,竭盡所能,勉強保下舟兒。之后幾年,我臥薪嘗膽,一心扳倒那老賊。”說到這兒,他低啞地笑了幾聲,“蒼天有眼,他做了那么多惡事,報應來時,滿門皆亡。我和那賤人所生的幾個孩子,沒一個活過三歲,都是他害死盈月的報應!”

曲蘇冷聲道:“若不是你貪戀權勢,一心向上爬,本可以與心愛的人還有兒子,一家三口,和樂美滿。劉相滿門被滅,是他的報應。你無子送終,親人愛人全都先你而去,是你的報應。何必在這假惺惺再找借口粉飾太平。”

派去取回岳周尸體的侍衛,一炷香后返還。這還是手持開國侯的令牌,又有開國侯手書一封,才能在整個京師這般來去自如,順遂如風。

約莫是跟著一同出門的老管家叮囑過什么,他們一并取回了岳周的頭顱,四名侍衛抬著一副臨時找來的棺槨,步履如飛進了廳堂。

然而這一炷香的光景,對有的人來說,卻有如戎馬倥傯的前半生那般漫長。

自始至終,曲蘇都站在廳堂一隅,旁的人不知緣由,唯獨跟在侍衛身后匆匆趕回的老管家最后進屋時多看了一眼,時辰尚早,太陽還未升高,曲蘇所站的地方,是整個偏廳在這個時辰唯一能照耀到明亮辰光的地方。

日光曜曜,映在曲蘇一身素白,老管家陡然意識到,她這樣通身簡素,不著半點墜飾,原就是送葬時才有的穿著。

老管家見開國侯站了起來,快步上前,扶著這位幾乎是他看著成長起來的天之驕子,如今呼風喚雨的國之柱石,一步一步走到棺槨近前。

侯爺沒有吩咐,侍衛便不敢輕易將棺槨落地,四人躬身,單膝跪地,整副棺槨便這么懸在半空,剛好是人走過來時能一眼看清內里全貌的高度。

開國侯靜靜地站在那兒,若不是他終于動了,旁人還以為他已站成一方雕塑!

但他一動不動,一語不發,其余幾人,除了曲蘇,也便一動都不敢動,盡管幾名侍衛肩上的負擔不輕,而棺槨之中,正止不住地散發出惡臭。

曲蘇走上前,劍柄一挑,看似輕飄飄然,四名侍衛卻覺肩上一空,就聽“嘭”一聲重響,盛著岳周的棺槨已鏗然落地。

“別這么抬著了。他們不累,我怕岳周累。”

她站在那兒,垂眸看著岳周的臉,其實死人的臉沒什么好看的。她活到二十歲,看過許多將死之人、已死之人的臉。從前她不覺得那些人的臉有什么分別,尤其死過幾天之后,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樣的蒼青枯槁,雙眼不想闔上的,也會給人一抹,被迫闔上。闔上眼,就更沒什么分別了。

拜開國侯的貴重身份和說一不二所賜,她替岳周收斂好的頭顱,總算能在岳周死后再好好看他一次。

也送他最后一程。

看來那些傳言說的不假,盡管死前身中數箭,又眼睜睜看著被親生老子割掉頭顱,但岳周這小子,死前直到最后一瞬,面上都是帶著笑的。

約莫是怕嚇到她,又或者他打從心底里覺得這一切快意極了,好笑極了,他和夢里時一樣,哪怕身墜懸崖,望著她時也是笑著的。

曲蘇看著看著,就笑了,眼圈卻悄悄泛紅。

他果然什么都算到了,他算準她會忍不住來雒城尋他,也會依照他的托付,不論如何都趕往細柳鎮取回那只妝奩;她會好好讀完那封信,更能明白他的遺志,帶上一切信物來開國侯府,替他完成整個棋局的最后一步。

她笑著走上前,從岳周腰間摘下那枚月形玉佩,與她懷里本來之物拼回完整的一對。而后從開國侯手中扯回那封信。

開國侯抬起眼看她,換作旁人,只會覺得他這眼神看著瘆人。

曲蘇卻不管不顧,將信收攏在懷里:“這是岳周留給我的遺物。他留給你的,盡在這兒了。”

曲蘇所指,便是地上棺槨中的岳周尸身。

他的命是父母所賜,如今這一身血肉,悉數奉還。

開國侯順著她的目光再度看去,大笑聲響徹侯府。

“好,好,好。”他接連說了三個“好”字,望著岳周尸身,目眥盡裂,唇角沁血,“好周密的布局,不愧是我鄭知言的兒子。果然對自己夠狠,夠絕,真是好樣的!”

岳周確實夠狠絕,他對開國侯的恨,不死不休,恨到心甘情愿將自己作為一顆棋子;恨到非要讓開國侯往后半生伶仃孤寂,嘗盡無子送終的苦楚;甚至恨到放棄自己原本可以灑脫追逐的肆意人生,放下他與林梵的一段絕好姻緣。

可轉瞬,曲蘇就想到,眼前這個人那樣固執,狂妄,甚至對一朝太子虎視眈眈,若不是岳周以死作局,這世上還有誰能讓開國侯在權力達到如此巔峰時停下來,不再行這樣倒行逆施之舉?

岳周此舉,既是報復,也是保全。

“智者不銳,慧者不傲,謀者不露,強者不暴,但侯爺您,不智,不慧,不謀,不強,其實你就是個懦夫,膽小鬼!”

“噌”一聲,在老管家的驚呼聲中,曲蘇手中那柄“斬盡春風”終于出鞘,刀鋒在開國侯脖頸輕輕刮過,削落他一綹鬢發,又回到鞘中。

“岳周不殺你,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會殺你。我要你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活在悔恨和痛苦里。別再自欺欺人做你的春秋大夢,十五年前,壓根兒不是什么旁人迫害,是你親手逼死你口中摯愛。十五年后,你也未假他人之手,是你自己親手殺了在這世上唯一的親生兒子。”

年輕女子的聲音清凌干脆,一如那柄刮過他脖頸鬢發的劍,開國侯一動不動站在地站在那兒,迎著朗朗乾坤,直至視線里那抹素白的身影飄然遠去。

他一直靜靜站著,直到老管家發覺不對,上前觸碰,卻發現他眼角泛淚,口角流涎,一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整個人僵直不動,竟是驚痛之下得了中風之癥。

曲蘇一路疾行,奔向開國侯府的大門口,臉上的淚隨風吹干,她終于能對著明朗天光,緩緩吐出一口氣。

岳周身后之事她辦妥一半,雖然心里仍空落落的,但肩上隱性的擔子好像輕了一些。

少時某次她與岳周飲酒,提及各自身亡的身后事,她記得自己說:“人死萬事清,我若哪天死了,不用葬我,也不用年年祭拜,省卻那些買紙扎的錢,喝酒時想著我點兒,你喝一杯,我便跟著嘗到一口。”

彼時的岳周被她的輕狂話逗得哈哈大笑,說:“那可說好,若我死后,你也一樣。尸體用不著你埋,棺材用不著你買,不過我遺物里肯定存了不少錢,你都一并拿去買酒喝!”

“記得,買你我最愛的白玉京,痛飲三天,就當是祭奠了!”

當日她與岳周異口同聲,說完那句話,兩人更是暢飲十壇白玉京,饒是她一貫酒量了得,第二天也在床上睡到日落西斜,方才懶洋洋醒來。

如今想來,仿若隔世。更覺自己當日說的都是年少不懂事的玩笑話。昨夜重回雒城,她也飲了許多白玉京,可不論怎么喝,都喝不出從前與岳周對飲的風味。

原來人死之后,死的人或許萬事皆清,但對活著的人,卻是莫大虛空的長痛。

行至門口時,曲蘇逐漸放慢腳步,她輕輕撫上懷中暗袋,那里不僅放著岳周的信,還有一對他從前說過要與林梵一人一只的月形玉佩。雒城事了,不論前路如何艱難,她都應當折返棠梨鎮,當著林梵的面給她一個交代。

然而,曲蘇不知道的是,一場真正的浩劫,正追風趕日一般朝著整個雒城席卷而來。

(四)

曲蘇剛出府門,就聽街道一陣嘈雜,人群吵嚷聲、車輪聲,馬兒的嘶鳴聲,不絕于耳。她放眼一看,只見街上行人疾行,車馬擁塞,人們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遠離什么一般,面色驚惶,吵鬧奔走。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遠處天際黑黢黢的烏云如有千軍萬馬之勢,沉悶地嘶吼著,朝著整個雒城呼嘯而來。雷鳴轟隆,幾乎炸裂耳朵,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緊接著,一道又一道閃電自蒼穹直劈而下,有如一柄柄擎天利劍,又好像一只巨大的、瘦骨嶙峋的鬼爪,張牙舞爪地朝著大地直揮而來。

向來整潔的青石磚路塵土飛揚,不知從何處躥出越來越多的老鼠,剛開始還只有十數只,漸漸地,伴隨著刺耳的尖叫聲,密密麻麻的鼠群如同潮水一般涌向街道,奔向遠方。

黑壓壓的天空突然裂開一條縫隙,曲蘇被狂沙迷眼,一邊抬起手臂遮擋前額,一邊朝天空光亮的方向望去,卻見狹長的縫隙之中隱隱顯出的不是尋常日光,而是半輪猩色的紅日。

那簡直不像是紅日,更像是一只巨大的獸瞳在無情窺伺著整個大地人間。

紅日一閃便不見蹤影,仿佛一切都不過是幻覺,接著,天地之間徹底黑了下來。

耳畔響起數道女聲,那聲音有的凄凄啼哭,有的鶯鶯笑語,還有的似在怯怯撒嬌,更多的,則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尖厲嚎嘯,如有數把鐵耙一同在石板路上摩擦,其聲之恐怖,幾乎多聽一時片刻,便能令常人失去神智。

曲蘇感覺到身邊有人拽住她的手臂,大腿,甚至還有什么東西又涼又滑,纏住她的足踝,令她勉力保持清醒的同時卻仍然寸步難行。

曲蘇看不到的是,一只穿著大紅衣裳的女子手臂緩緩伸出,搭在她肩頭,自袖中露出一只美人手,腕骨圓潤,指若削蔥,唯獨五根指甲長余三寸,猩紅如血,且指甲尖端隱隱透出怪異的青黑之色。

她渾然不覺,自腰間拔出軟劍,卻發現絲毫聽不見刀鋒破空的聲響,她揮劍砍向兩旁,想破除身邊障礙,卻在劍剛揮出那一瞬,覺得耳后一涼,幽幽女聲如泣如訴:“曲姐姐,你好狠的心啊。”

這把聲音聽得曲蘇一怔,手上動作也不覺停了:“林梵?”她忍不住朝左右張望,可周遭出了一片昏黑,她什么都看不見,“是你嗎林梵!”

“為什么要騙我呢?”林梵的聲音,不知怎的又在頭頂上方響起,雖是她的聲音,卻又不是她一貫說話的腔調。

“我等了好久,等他來娶我呢,可我等來的到底是什么。”從前林梵偶爾也朝曲蘇撒嬌,但那聲音嬌甜綿軟,別有一番小女兒的嬌態。又或者是平常與人應對,林梵的嗓音一直都很婉轉動聽。她從不曾用這般幽怨的語氣說話,乍一聽,有一種令曲蘇陌生的詭異陰森。

“沒有。”曲蘇想解釋,卻發現在一片昏黑之中,周遭盡是哀怨鬼哭之音,她就算喊破嗓子,所發出的那一點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真切,更遑論此時不知到底身在何處的林梵了。

她看不到的是,在她身后稍遠的地方,一個有如一座小山般龐大的暗影自地面滋生而出,沿著開國侯府的外墻蜿蜒而上,幾乎轉眼就將整個侯府都籠在它的陰影之下。

最先發現不對的是住在侯府的那位黃衣法師,他匆忙遣人告知管家:怨妖來了,恐對侯府不利。他自床邊抱起最為寶貝的傀儡娃娃,推起他的那輛特制手推車,匆匆忙忙朝侯府小門兒逃去。

老管家對侯府忠心耿耿,聞言連忙調配人手保護開國侯,一行人尋了偏門,打算掩護開國侯先走一步。

侯府內亂,仆役四下逃竄,不知何人在驚慌中抬起了頭,待看清頭頂那道巨大的黑影是何模樣時,頓時尖叫出聲。

驚叫聲、呼救聲不絕于耳。黃衣法師還未走到小門,已覺察不妥,他額頭沁出汗滴,一手背在身后,朝著頭頂俯瞰那物道:“你辛苦修行三千載,難道就為與我一個凡人為難,甘愿重新墮為怨妖,就此萬劫不復?”

頭頂上方,巨大的暗影兩耳尖尖,一雙紅瞳透出濃烈的怨意:“你取我內丹毀我千年修為,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黃衣法師提起一手,隔著布包,仍能看到里面透出的瑩瑩之光:“你的內丹、修為在此,拿走它,我們自此互不相干。”

暗影發出介于人與獸之間的笑聲,那笑聲猖狂輕佻,尖刻刺耳,如同不懂事的稚童拿尖石摩擦地磚時發出的聲響,令人不堪細聽。

“如今……”林梵每說一個字,都仿佛有十數人聲與她同時發聲,那些聲音聽起來有的蒼老,有的稚嫩,男女老少,各有不同,但彼此交疊,聽在耳中,只覺說不出的凄厲鬼魅,令人膽戰心驚,“你也配與我講道理?”

黃衣法師面色勃然一變:“你虐殺百人,若再不停手,定會惹怒仙界,將你打到魂飛魄散!”

“惹怒又如何,我怕他們嗎?”林梵嗓音幽幽的,透著無盡深意,“而且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就老老實實地修行,他們也不會放過我的,我行走人間幾百年,也未見過殺孽如你這般重的,單你懷里這個傀儡娃娃,就是折磨死幾十上百幼童,才煉出的一個。可那些自以為是的神仙卻還幫著你傷我。妖殺人便是萬劫不復,那你們這些同類相殘的人為何還能活得恣意快活?”

黃衣法師背在身后的手中,鋒芒隱現:“呵,我殺人再多,也還是人,我清楚知道自己每時每刻都在做些什么。你既徹底墮為怨妖,此刻恐怕連自己說些做些什么都不清楚,你連一團混沌都不如,有什么資格與人相提并論,簡直可笑!”

“我們就來看看,到底是誰更可笑。”林梵一字一字,說得很慢,卻似乎在醞釀著什么一般,笑聲詭異,令人不寒而栗。

黃衣法師來不及細思她話中的意思,突覺背在身后的右手手腕一痛,緊接著,他的左手也痛了起來。

他兩股戰戰,伸起兩臂,卻發現兩手酥軟無力,怎么都無法抬起,這才發現,自己兩手手腕已盡被折斷。緊接著,手肘、肩軸,鎖骨、全身上下各處關節,伴隨著一聲接一聲令人齒酸的“咯嘣”聲,先后被不知名的外力折斷。

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嚎從他喉嚨嘶叫而出,但黃衣服法師已全然顧不上求饒,因為他終于知道,林梵口中所謂的“可笑”,究竟是何深意。

她在模仿他從前制作傀儡娃娃那般,將他全身關節逐一打碎。但他從前操作這些時,為了盡量保證幼童存活,打斷全身關節是個漫長且熬人的過程,需得耗時半年甚至更久,幾乎可說是一邊折斷,一邊治傷,一邊釘入鋼釘。饒是如此,大多數幼童也會因為熬不住,最終奄奄一息死去。如今他抱在懷里這只,是他煞費苦心才制成的最完美的杰作。

可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如這娃娃一般,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當作“娃娃”,任意撕扯,毫無還手之力。

折斷全身關節是酷刑,不多時,黃衣法師便癱在地上,如同一堆爛泥,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而更可怕的還在后面。林梵不知用了何等術法,原本乖巧趴在他懷里的傀儡娃娃竟發了狂,雙眸泛紅,張開紫紅色的小嘴兒,朝他咧唇一笑。隨后便趴到他懷里,隔著衣物,開始一口接一口撕咬他的血肉。

原本覺得自己已經歷世間極痛的法師渾身顫抖,喉間發出模糊的嗚咽,半昏半醒間,他驟然記起,數年前在書中讀到此法時,上有記載,傀儡反噬,便以主人為飼料,直到將主人吃剩累累白骨,頭顱之中替生蠱再無養料可飼,才會徹底消弭在天地間。

慘叫聲響徹整個侯府。

曲蘇人在侯府前門,與黃衣法師相隔甚遠,聽不到他此前都說了什么,但前一刻黃衣法師發出那聲凄厲的慘嚎,她聽得清清楚楚。林梵所說的每一個字,她也聽得真切。一開始她還接連喊了兩聲林梵的名字,漸漸地,她已醒悟,雒城有今日之難,天地皆暗,紅日當空,萬鬼齊哭,林梵的種種反常,正是昔日銀花林中那黃衣法師所說的怨妖“煞化”。

“曲姐姐,若在你與開國侯之間選一個人先去死,”獨屬于林梵嬌甜的嗓音突然在耳畔響起,驚得曲蘇一個激靈,反倒換來她咯咯笑個不停,她笑時便又恢復了百種嗓音同時發聲的詭異,聽在耳中,尤為可怖,“你是選你先死呢,還是他?若不是曲姐姐頻頻勸阻,害我耽擱了,岳周本不會死。是你騙我家中待嫁;是你騙我要去細柳,卻只身趕來皇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岳周哥哥!曲姐姐明知開國侯便是害死岳周的真兇,卻不肯親手替他報仇,親眼看到那一幕時,我可真失望極了。”說完這句,林梵的嗓音又恢復了那種介于人與獸之間的怪異,渾厚而模糊,“既然如此,就讓我來。所有害死岳周的人,都要死!”舉頭三尺,林梵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此前在耳邊纏綿破碎的數道女聲也在同時尖聲附和,齊聲高喝,“你該去死!去死!”

“噌”一聲,此前一直握在手間的斬盡春風在這一瞬立了起來,曲蘇覺出不對想要奪回掌控,卻發現連自己的雙手都開始不聽使喚,她兩手握住劍柄,將劍橫過,竟漸成引頸自刎之勢!

她拼盡全身力道想要停止手上的動作,可凡人之力,如何與怨妖相搏?斬盡春風已在頸前,刀鋒若清霜白雪,映得她雙眸一痛,隨之而來頸間傳來的痛覺,更令她整個人汗毛倒豎。

“曲姐姐別擔心。”林梵甜甜地勸慰,“我馬上去結果了開國侯,一定讓他緊隨著你去死。”

“不……”曲蘇全身都在角力,根本無力也無心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她全身都被汗水浸透,甚至不知自己什么時候開始眼角也泛起潮濕。

她想說,你不可以殺開國侯,也不該殺我,你若真墮成怨妖,最傷心的恐怕就是岳周。可頸間劍刃越逼越近,她陡然意識到,別說是勸解林梵,瞬息之間,自己的命就要交代在此處了。

她雙手緊握著劍柄,眉眼低垂,一滴水漬順著臉頰下頦滑落,“叮”一聲,落在雪亮得幾乎能映出容顏的薄刃之上,連她自己都不知,那一滴到底是汗,還是淚。

一只男性的手就在這時伸了過來,骨節明晰,手指修長,無聲卻堅定地握住她握劍的手。曲蘇只覺一陣暖流淌過四肢百骸,此前附在劍上與她角力的那股外力驟然消失了。她全身肌肉都在使勁,突然卸去力道,整個人止不住朝前栽去。

刀鋒所指處,是一個熟悉的人影,曲蘇驀地睜大雙眸,只覺肩膀被人扶了一把,隨后整個人在空中旋了半圈,終于勉強站穩。

竟然是青玄。

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一條白而亮的通道,甬道似從天上破空而來,一眼望不見盡頭,如同仙人之力,將這鋪天蓋地的昏黑撕出一條口子,而在這終于破出一線生機的白光之中,依稀可以看到懸在正空的那輪烈烈朝陽。

他又穿回兩人初見那日的一襲墨色長衫,但細看卻發現,這長衫隱隱泛著金色流光,流光宛若活魚一般,四下游走,在他周身形成一層薄薄卻堅韌的金光。他墨色的發高高束起,在這黑暗與明亮交匯之地,愈加顯得那雙鳳眸黑白分明,眼尾狹長而上挑,隱隱可見兩道金色痕跡順著眼尾綿延至鬢發,又在這極亮的白光中消失不見。

曲蘇幾乎要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之前她幾次念叨這人總在關鍵時刻靠不住,卻不想真到了她命懸一線的時候,他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了。

面前的男子薄唇輕啟,張口仍是熟悉的挑釁語氣:“數日不見,你怎么好像更傻了點兒?別人讓你去死,你還真這般乖乖地引頸待戮?”

青玄將她手上軟劍一卸,推著她肩讓她原地轉了一圈。

曲蘇不明所以地轉過身,這才發現,青玄在昏天黑地之中劈出一條白色甬道,而她身后,盡管仍然幽暗迷離,卻被這條甬道的白光照射著,依稀可以看清一切事物的輪廓。

林梵就站在她身后的這片幽暗之中,一襲大紅嫁衣,黑發曳地,九條狐尾如鳳凰展翼一般在身后盛放,只是從前見過蓬松勝雪的狐尾此時雪色盡褪,取而代之的是紅中透黑的怪異之色。

林梵眉毛泛白,嘴唇卻紫紅泛黑,望著曲蘇的雙瞳已變成獸瞳,見她轉身朝自己看來,林梵唇角微揚:“尊上日理萬機,想不到還有此雅興,專程在此等候著林梵。”

青玄走到曲蘇身旁,向前一步,隱隱護住曲蘇半個身子:“你一路驅風趕雨,橫行至此,殺人數以百計,千年修行毀于一旦,你若還知曉天地常理,就此收手,仍有退路。你身上怨氣,我可引伏羲琴盡數滌清。”

林梵凄然大笑:“我要什么退路。”她雙瞳泛紅,定定看向青玄身后的曲蘇,“我要的是公道,我要這天下所有害我、欠我、騙我、負我之人,通通還我一個公道!”

她伸出一只手,虛握半空,曲蘇看到,那是一團紅中泛黑的圓形光團,與從前在銀花林見到的光團非常相像,只不過那時從林梵體內抽取出的光團是純凈溫暖的白色。

林梵張開五指輕挑慢撥,轉眼,那團紅色光團變成了一柄利劍,而她的目光,也在同一時間朝曲蘇看來:“我要你先死。”

青玄淡聲道:“那你只有死路一條。”他眸色微沉,看住林梵,“你可想好了,你修行三千載,此前一直謹小慎微,一心行善,才有今日修為,如今偏要為一個已死之人犯下殺孽,從此永墮畜生道,值得嗎?”

林梵聲音凄厲,如杜鵑泣血:“岳周身死,是誰之過?我要所有害死岳周的人,都為他償命,我有什么錯!”

青玄沉默片刻,道:“岳周不過肉胎凡軀,即便平安到老,不過區區數十年,于你而言,短若瞬息。”

林梵道:“可就是因為他們,我連這短若瞬息的歡愉也不可求得。”她看著青玄,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來,“尊上不通情愛,所以不懂,遇到一心所愛,哪怕只有短若煙火的快樂,也比虛空走過的千載光陰來得有滋有味。”

林梵露在衣裳外的肌膚上,漸漸顯出紅黑相間的紋路,有如蔓藤一般交織纏綿,自她脖頸蜿蜒而上,直至覆蓋整個臉龐,曲蘇看得心中悚然,不由脫口道:“林梵你的臉……”

“怨氣入骨。”青玄的聲音似從格外遙遠的地方傳來,聽在耳中,疏闊高遠,轉眼便壓住林梵操控的萬女哀怨,“你既如此執迷不悟,休怪本尊手下無情了。”

曲蘇突然發覺,她身后的白光越來越強,越來越多,就像天上驕陽釋放出的無盡光芒和暖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那些白光越過她的肩膀、頭頂,鋪天蓋地朝她面前傾瀉揮灑,終于,她連一絲黑暗之色都瞧不見了。

曲蘇覺得眼皮兒微微一沉,仿佛有一條無形的布帶蒙住了她的眼,不論青玄還是林梵的身影,就此都看不到了。她剛想伸手去摸,就聽耳畔傳來青玄的聲音:“此光極圣極嚴,常人無法承受,你若想當一輩子瞎子,就盡管卸了去。”

曲蘇伸到一半的手只能又悄悄落了回去。但她惦記青玄與林梵交戰:“那我什么時候可以……”

她本想問什么時候可以取下這東西,可話剛說到一半,就聽一道女聲尖利嚎叫:“天下蒼生與我何干?萬物生靈與我何干?為了岳周,我甘墮怨妖,不入輪回!岳周既死,這人間我也沒什么可留戀,我要所有人全都為我陪葬!”

那是林梵的聲音,可又不像曲蘇此前聽過任何與林梵相關的聲音,那道聲音既有男子的雄渾,又有女子的柔婉,既有林梵平日的玲瓏大方,又有今日她已聽過許多次的凄絕尖利,但那之中,還有曲蘇此生從未聽過的寧死也要毀滅一切的絕望。

“為了你的短暫快樂,卻要生靈涂炭,萬劫不復,你要他們給你陪葬,誰又給他們陪葬?”是青玄的聲音,不同于他一貫的云淡風輕,這句詰問中竟透出淡淡的悲憫。

話音將落,錚錚琴聲響起,伴隨著林梵絕望至極的尖叫。琴音若潮,翻涌反復,綿延不絕。不知為何,這琴音聽在耳中,漸漸地,曲蘇就覺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親切熟悉之感,又有一種說不出的仿佛深入骨髓的傷感,腦海中似有什么東西想要沖出,但又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生生抑制。曲蘇因心底衍生出的那股說不出的復雜情緒,她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許久不動,待她回過神時才發現林梵的叫聲已漸漸衰弱,林梵盡顯頹勢。她顧不得更多,一把拽下蒙在眼上的東西,剛想張口,卻見先前那種強烈得幾乎灼傷人眼的白光已如潮水消退,周遭一切,不知何時已恢復尋常。四下望去,哪里還有青玄和林梵的影子?

路邊車旅往來,行人奔走,商賈吆喝,婦女采買,稚童打鬧,仿佛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曲蘇的大夢一場。然而還是有什么東西與往常不同的,曲蘇發現,她與周圍這些人之間好像隔了一層什么東西,就像那黃袍法師用過的無形屏障,她明明站在街道中央,可以看到眾生百相,卻無人能看到她。

曲蘇到處都看不到青玄,也找不見林梵,只能沿著主街一路奔走,到了盡頭就轉入另一條路,哪怕是一條不知去向的偏僻小徑。她自己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直到沖進一條死巷,才發現自己滿頭大汗,后背盡濕,就連臉上什么全是淚都不知道,她望著面前高高圍墻,饒是不知這兩人身在何方,也忍不住高聲喊道:“青玄,你別殺林梵。”

她想說,林梵是岳周一生摯愛,岳周已死,她不想林梵也就此身死魂消。

可突然間,她什么話都說不出口了。

因為不知不覺間,她竟又跑回了城門,這里是岳周死后被吊尸示眾的地方,曲蘇心里發冷,步子也越走越慢,就在她抱著雙臂踟躕的時候,她突然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喊:“青玄。”

青玄轉過身,曲蘇看到,他的面前,林梵仍是一襲大紅嫁衣,可身后九尾已不見蹤影,發間獸耳也徹底消失,她看起來就如這世間任何一個尋常女子一般,跪坐在那兒,只是一頭青絲不知為何已盡數轉白,眉毛雪白,細看連眼睫都泛著冰涼雪意。

都說人傷心到極致,才會一夜白頭,但曲蘇知道,林梵不僅僅是傷心絕望,方才她偏要與青玄搏命,如今這般,應是妖力反噬修為盡消的結果。

果然,林梵再抬頭朝她看過來時,眼睛已恢復昔日神色。

曲蘇忍不住快步跑上前:“林梵。”

青玄伸出一手,朝林梵遞了過去:“既然你執迷不悟,我便讓你明白個徹底。”

青玄手中是一面菱花小鏡,曲蘇就站在兩人身旁,鏡中景象,林梵能看到,她也能旁觀得一清二楚。就見那鏡中先是由暗轉明,隨后竟出現了岳周的身影。

鏡中出現的,是從前還活著的岳周,更是尚未再見林梵時的岳周。他在曲蘇的幫助下定居棠梨鎮,他每隔幾日便往落羽去信一封,他看似眼瞎無依,枯坐家中,實則籌謀天下,以己布局,與自己多年未曾謀面的生父開國侯下了一盤大棋。直至最終,兩敗俱傷。他償還夙愿,為母報仇,終于求得了他一生未得的公平和安寧。他破除了開國侯的陰謀,保全了太子,也保全了大周朝未來百年安泰繁華。

“他一心求死,你卻想讓他活,林梵,你真的以為你救下他了嗎?”青玄低聲而出。

林梵的神情似哭似笑,望著鏡中那個既熟悉又令她陌生的男子,生生流下兩行血淚來。她將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他卻待自己的命輕若鴻毛,就只為了報仇,就為了讓開國侯后悔終生,就為了那些個與他們的人生本可以毫不相干的外人,他便將自己的命信手一拋,死了個干干凈凈,瀟瀟灑灑。

他對這人世、對她、對他們這段愛戀情緣,竟然做得到毫無留戀,隨手可棄。

徒留她在人間顛傷心欲絕,重墮怨妖。

她還真的以為他放她進屋的那一日,她就走進他心里了。但原來,她愛上的是一個沒有心的人,原來一切只是她一個人的自作多情。

“周周。”曲蘇將這兩個字咬在唇間,剛想上前一步再看仔細些,就發現畫面一轉,鏡中端坐在案幾面前一手握書的男子,既是岳周,可又不像岳周。

岳周眉尾飛揚,眼泛桃花,是萬中無一的倜儻風流相。不出任務時,他總愛穿一襲月白,尤其,岳周的眼睛是瞎的。

可鏡子里這個人,他穿著岳周尋常最不愛穿的黑色長袍,眉毛沒有岳周那般張揚,一雙桃花眸眼角內勾,眸色更沉,神情難測。他的五官盡是曲蘇熟悉的模樣,但神情舉止卻令曲蘇陌生至極,尤其這個人正在閱書,他的雙眸完好無損。

他不是岳周。

林梵比曲蘇更快明白過來鏡中人是怎么一回事,她抬起眸,看向青玄,唇邊透出苦澀:“他修成仙身了。”

“我與他相識,于我是三千年間璀璨一瞬,于他……”

青玄面無殊色,淡淡道:“這只是他成仙飛升需要歷劫的最后一世。”也不知是在向林梵說明,還是在向對此不甚明了的曲蘇解釋,他又道,“歷劫完成,飛升成仙,凡塵種種,皆是虛幻。”

“虛幻。”林梵緩緩吐出兩字,慘笑出聲,“我與他相知相愛,情愿為他萬劫不復,此間種種,難道就只是他的幻夢一場?”

青玄沉默片刻說:“他此生所要參悟的唯有放下二字,參悟了,便能回歸仙位。”

“放下……所以從我遇到岳周開始,就注定是一場錯。愛恨執著,都不過只是他的一世修行。錯便錯了,死了便是。為什么要告訴我真相,為什么!”

林梵的笑聲蒼涼入骨,聽在耳中,既瘆人又可。可她此刻本身已虛弱至極,幾近崩潰,那笑聲連調都不成,破碎不堪,最后接連咳了兩聲,連唇邊都淌下殷紅的血跡。

她什么都不要了,就想跟他在一起,可她從來不曾在他的未來人生計劃之中。

是岳周的時候,他只想復仇。

飛升成仙之后,他可還記得她是誰?

“我怕是連他的劫都不算。”林梵啞聲開口。

青玄淡聲道:“是他應了你的劫也好,你應了他的劫也罷,到底你與他有這一世糾葛。”

“林梵,他心中是有你的。”曲蘇喉頭哽咽,“他也曾為你動搖過。”

林梵面上和著血和淚,一笑便覺得扭曲又恐怖:“我為了他甘愿去死,到頭來就只換來他片刻動搖?若他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我是不是還應該跪拜叩首,謝他也曾對我有過一絲不忍?我是怨妖,但我的心也是熱的。妖愛上一個人,就活該卑微至此嗎?還是說,這就是他愿意讓我進屋,愿意與我同住的原因。若我只是凡人女子,他也會如此忍心對我嗎?就因為我是妖,是一只怨妖,就活該被丟下,被舍棄嗎?曲姐姐,你是不是也覺得,妖不會死,不會傷心,被隨意對待也無所謂?”

她好似終于冷靜下來了,這一聲曲姐姐又輕又柔,卻比哪一次都叫曲蘇心驚。

青玄在旁道:“三千年修為盡消,天道公允,你可再入輪回。”

“再入輪回?無論是永入畜生道,還是日復一日修行,都還在這世間。”林梵聲音虛迷,“這世間,愛恨嗔癡皆是罪,輪回可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呢。”

曲蘇想要說什么,林梵卻突然轉身,朝青玄俯首叩拜。

“尊上。”林梵伏跪在地,頭也不抬,“求尊上憐憫,別送我入輪回。”

“他早知你我身份,還曾托我好好照顧你,愛恨嗔癡不是罪,只是他心結難解,恨比愛更深。”青玄負手而立,垂眸看著跪在面前的林梵,低聲道,“不入輪回,再過片刻,你便會灰飛煙滅,從此世間再無林梵。”

曲蘇聽到這句,再也不敢遲疑,她沖到林梵面前,剛伸出手,卻發現根本觸碰不到她,她的身影正逐漸透明。

曲蘇不由急了:“林梵,岳周現在是仙人,你是狐妖,你們都能活千歲萬歲,只要你們兩個都好好的,終有一日,你們還有再相見的機會,你總得等他來同你好好說清楚……”她飛快從懷里翻出那對月形耳鐺,雙手捧著遞到林梵面前:“這是岳周托付給我的,他說過,這玉佩原就是一對,你和他……”

此刻曲蘇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留住林梵,哪怕是青玄口中的再入輪回,哪怕是林梵不堪忍受入畜生道,甚至哪怕,林梵自此無情無愛,不再理會與岳周有關的任何事……

但只要林梵還活著,岳周也還在這世上,他們兩個人都好好的,事情終究會有轉機。

她想要抓住林梵的手,卻終究抓著一片虛無:“林梵,這世上不是只有情愛一事,不是只有岳周一人,岳周心里,除了你,還有為他而死的母親,還有他恨了一生一世的生父,還有我這個朋友,你不能只為了岳周而活。這世上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還有許多其他人,未來你可能遇到的其他事,都值得你惦記,值得你珍惜!”

“曲姐姐,他放棄我了。”林梵低聲喃喃道,她的聲音聽起來透出虛無,面上透出一絲笑,她的笑容又甜又艷,就像初見那日,她在院中打了一碗特別甜的井水給她喝時那樣,姿容嬌艷,笑顏耀眼。她看著曲蘇,目光像是透過她,想起了什么非常美好的回憶一般,“就像清瀲姐姐曾經說過的那樣,九重天上的神仙大多涼薄。愛上一個神仙,是一件很苦的事。現在我懂了。”

她看著曲蘇,笑得釋然卻蒼涼:“談情說愛,妖本不配。”

她只是特別想質問岳周一句,既然你從未想過給自己留退路,為何還要給她機會?

“我不該不自量力。”

到頭來,卻是她錯了。

曲蘇喉嚨哽咽,她想抓住林梵的手,想捧著那對玉佩,再和林梵多說點兒什么,可林梵只是最后朝她笑了笑,目光飄向遠處的天際,隨之便徹底消失不見了。

“鏗”一聲,一物墜地,是一枚只有常人小指大小的雪色卷軸,青玄將那東西持在手中,神色莫名。

“是貍書。”青玄淡淡道,“林梵生前所有記憶,盡在此物。”

曲蘇望著那枚玲瓏卷軸,許久才啞聲道:“你從一開始就什么都知道。”

青玄知道她想說什么:“那是他們的人生,就算是神仙,就算知道故事的結局,也不該牽涉其中。”

曲蘇手里還捧著那對月形耳鐺,小小兩枚玉,翠得仿佛能滴出水:“所以就應該什么都不做嗎?”

可這世界上有許多人,明知結局凄慘,也不畏赴死;就算只得一線希望,也甘愿以命相搏。在神仙眼里,凡人是多么渺小脆弱的生物,但這世間凡人何止千萬,神仙又怎么知道,千萬凡人之中,就沒有一個有膽色有本事,敢以一命,逆天改命!她不相信,這世上所有人的命運,只有一個結局。

“世上之事皆有因果,旁人擅自插手不會有好下場。曲蘇,你之所求,不是岳周所想,更非林梵所念。”他看向林梵,眼色清涼,微挑的鳳眸眼尾綿延出淡薄的弧,“人活一世,各有所執,此一世,既是岳周的劫,也是林梵的劫。只是林梵悟不透罷了。”

岳周只求以死報復,而林梵所念是與岳周恩愛長久,這兩者本就是相互矛盾,一人心愿得償,勢必另一個人要痛失所有。可如果岳周知道他一意孤行害林梵灰飛煙滅,從此上窮碧落,下入九幽,他與林梵死生再無機會相見,他真能當機立斷,就此舍得嗎?

“飛升成仙的岳周,還會有在人世的記憶嗎?”曲蘇突然問。

青玄沉默一瞬才道:“曲蘇,凡塵種種,于岳周而言不過一場必經的劫。日后他或許會想起這段記憶,但所能想到的不過只是此生所修的割舍與放下。”

曲蘇心中酸苦,緊緊攥著手中的耳鐺,玉石冰冷,仿佛沁入骨中,許多話翻涌心頭,最終只笑著朝青玄看過去,輕啟唇齒冷聲道:“青玄,你知道嗎,隨波逐流,早晚也會嗆到水的。逆水而上,未必不能贏得一線生機。”

說完這句,曲蘇轉身就走。或許這就是神仙吧,高高在上,掌控全局,卻連多一句提醒的話都不愿意講。或許,這就是那些話本故事里所說的“仙凡有別”。如果這就是仙,如果成仙成神就是這樣明知結果卻無所作為的無趣人生,那么她寧可一頭扎進眼前的莽莽紅塵。是生是死,至少活出個苦辣酸甜的滋味兒來。

曲蘇頭也不回地離開,因而她并不知道,站在她身后的青華大帝神色淡然,揮手打開了幽冥之門。此前被林梵吞噬的亡魂一個個顯出生前的模樣,排著隊緩緩走向一片白茫的虛無。而在這看似虛無的白光中,緩緩一個曲蘇本該熟悉的身影。

來人白發黑袍,一雙桃花眼鋒芒盡斂,目光沉靜,唇色蒼白。就在不久前,曲蘇和林梵透過青玄手中鏡看到他時,他仍是一頭墨發,不知何時已盡數轉白。

青玄看到他這副模樣,神色毫不意外,只是淡淡道:“早來片刻,你還能再見她一面。”

岳周垂眸拱手,向青華大帝深深一揖:“紅塵中事,我已盡忘了。”

只是在青華看不見的地方,一滴淚飛快自他眼眸墜下,滾落在腳下的塵埃之中,還未落地便已湮沒不見了。

青玄沉默地看著他彎折的脊背,遞給他一枚玉牌:“你往青要界去一趟吧。我與青女一族早有約定,每隔五百年,須從青要山姑射蓮池取一斛清水。你此番去,和清沅長老說,我要重塑炁淵,需要蓮葉一朵,清水十斛。這枚青溟玉,你替我轉贈給她,權當謝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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