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如一口黑沉的大鍋,悶聲倒扣在這片土地。曲蘇突然發(fā)現,這一晚與夢中的那個夜晚一樣,是個無星亦無月的暗夜。
曲蘇點燃桌上的油燈,房內一片靜謐,唯有燈芯的嗶剝聲偶爾響起。
她與岳周一同坐在林梵屋中,兩人之間桌上的那壺茶早已冷了,可誰也沒起身去添水。
殺手的必修課之一,便是耐心。
曲蘇有這個耐心,岳周也有。
可隨著時間越來越晚,曲蘇發(fā)現岳周的臉色一點點蒼白起來。曲蘇正要出聲詢問,就聽院門傳來“吱呀”一聲。
“岳先生可在嗎?”清脆的女童聲,在這寂靜的夜晚,聽著不復平日的活潑可愛,反而有些瘆人。
曲蘇想起身,但被岳周按住了,就聽“咣當”一聲,是木門撞到墻上的聲響。緊接著,院子里似乎傳來什么人的腳步聲,卻又不是尋常人的腳步聲。非要形容的話,那更像是釘了蹄的馬掌落在地上的聲音,一下一下,如同金石擲地,鏗鏘有聲。
那聲響如將一把粗砂粒灑入瓷碗細細研磨,聽著令人十分不適。曲蘇皺緊了眉,搭在椅子扶手的右手食指有些焦躁地飛快輕敲兩下,可隨即她便意識到,這點聲音放在平時并不起眼,可在此刻這樣極度安靜的環(huán)境里,輕易便可聽得一清二楚。她自己能聽到,走在院子里那人也能循著聲兒找來。
曲蘇的手指便這么懸在距離扶手只有半寸的地方,她忍不住偏頭去看岳周,卻見他也微側著頭,極為認真地探聽著院中動靜。
“找到你了,岳先生。”
饒是曲蘇膽大慣了,也被突然響徹耳畔的童音驚了一跳。
之前為了不錯過任何風吹草動,房門本就是敞開的,就在她剛剛一偏頭的工夫,門口已站了一個穿著紅衣紅褲的女童。
女童小臉兒雪白,嘴唇紫紅,眉心一點嫣色,貼了格外精巧的落梅花鈿,愈加映得一雙貓兒眼烏沉沉的。之前離得稍遠,聽著她聲音還尋常,如今離得這般近,曲蘇才發(fā)現她的聲音聽起來比同齡的女童更為疏冷、僵硬,每說一字,都有短暫的間隔。
“給岳先生的信。”女童身軀一動不動,唯有右手如木偶般節(jié)節(jié)抬高,那只雪白的小手掌心朝上攤開,是一塊包好的紅色絲帕。女童抬著手臂,微喇的衣袖滑落臂彎,剛好露出一截細藕般的小臂,蒼白的手肘處,似有有什么東西微光閃爍。
曲蘇凝眸,就著屋內微弱的光看去,驟然發(fā)現那樣閃光的物事不是任何女子佩戴的首飾,赫然是一枚閃著寒光的鑌鐵釘!
細細打量,女童手腕下方也有一枚,只是之前隱沒在暗影中,若不近距離仔細探查,根本不會看到。
女童之前一直望著岳周的方向,也不知是因為兩人遲遲不理會,還是曲蘇凝視的目光太過明顯了些,她突然扭頭,雙瞳直直看向曲蘇。
“給岳先生的信。”
她的雙瞳沉如暮色,仿佛蒙了一層什么東西,讓人看不真切,但她確實在看著曲蘇。也不知為什么,曲蘇總覺得那種眼神,絕不該是眼前這女童的。又或者,是有什么別的人,借女童這雙眼在凝視著她。
饒是曲蘇從前見過許多血腥可怖的情形,也被眼前這女童的種種怪異之處驚得心頭微跳,但她面上不顯,格外平靜地起身,走到女童前,接過那用一塊紅色絲帕包裹的東西。她滾動著喉頭正欲開口,那女童卻已抬腳邁過門檻。
曲蘇發(fā)現自己根本沒看清女童的動作,她已站到岳周面前。
岳周坐在那兒,微垂著頭,女童立在他面前,身量剛好與他臉貼著臉,兩人的鼻尖幾乎只差毫厘便可相觸。
“周周!”曲蘇深知以岳周的聽覺敏銳,觀察細致,早就發(fā)現來者絕不尋常,她此刻徹底摸不清面前這女童的來路,因此一直慎之又慎,哪怕心中驚疑無數,卻始終沒有輕易開口,但親眼看著這樣的情形,她絕不可能忍住不出聲提醒。
紅衣女童沉默地看著岳周,紫紅的櫻桃小口突然咧開:“真有趣。”
本該是歡欣鼓舞的語氣,但女童的聲音卻涼冰冰的,仿佛她的心緒與表達徹底割裂,互不相通。
曲蘇走上前想要阻止,盡管她也不知自己要阻止什么,女童卻在同一時間轉過身與她錯身而過,身形之快,如同魅影,幾乎眨眼間便出了屋。
但曲蘇在兩人身影交錯那一瞬清楚看到,她面上仍是笑著的,小小的嘴巴似乎難以承載那樣燦爛的笑,兩邊嘴角甚至牽引出龜裂。她臉孔白如骨瓷,毫無瑕疵,因此哪怕那紋路又細又小,依舊清晰可見。
曲蘇站定在岳周面前,唇舌微僵,告訴他:“她走了。”
她打開手里的紅色絲帕。是一撮沾著斑斑血跡的雪白絨毛,和一張字條。
曲蘇將絨毛放入岳周掌心,又念出字條上的內容:“請岳先生今夜子時,鎮(zhèn)北銀花林一敘。”
棠梨鎮(zhèn)北是一片梨樹,因梨花開時樹白如雪,宛如千萬銀花綻放,漸漸就得了這么個名字。曲蘇知道銀花林的說法,卻想不明白對方為何把時辰定在子時,她喃喃低語:“莫非是想以此耗費我們的耐心和體力,屆時便可將我們一網打盡?”
可開國侯既然安排了韓娘子日夜監(jiān)視,自然明白他們攏共也沒有幾個人手。如今青玄不在,更只剩下她和岳周兩人。對付他們兩人,難道也值得如此費盡心思?
曲蘇知那撮絨毛是林梵之物,畢竟就在不久前,她和岳周還談及林梵的雪團子耳飾。可她卻不明白岳周到底想到了什么,臉色會如此難看,甚至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她聯想到絨毛上的血漬,安慰道:“你放心,今晚我們一定可以救出林梵的。”其實絨毛上沾的血并不多,且早已干涸,頂多就是尋常人扎傷手指流的一點血。或許這正是開國侯的意思,就如岳周此前猜測的那樣,這點血漬就是一個警告。
告誡他們乖乖按照字條上的指令去做,如若不然,他們就會對林梵不客氣。但在此之前,他們也不會真的傷害林梵。
岳周問曲蘇:“那個傳信的女童是不是臉色慘白,關節(jié)僵硬,不似活人?”
曲蘇點點頭:“沒錯。你是如何知道的?”她倒是不曾聽說江湖上何時有過這樣一個怪人。她向岳周詳盡描述女童的容貌穿著以及她所觀察到的種種奇詭,末了她遲疑片刻,還是如實道,“我看到她手腕和肘彎,各有一枚鑌鐵釘。鑌鐵比尋常鐵器更為堅硬,不知她小小年紀,經歷了這樣殘酷的手段,是怎么活下來的。”
岳周搖了搖頭,聲音喑啞:“只是想起從前在書上看到的一個傳說。”
可接下來不論曲蘇怎么問,他都不肯再多說了。
(二)
直到半個時辰后,兩人一同走在通往銀花林的路上,岳周才突然開口:“那個女童,有可能是傀儡娃娃。”
岳周曾聽人說過,制作傀儡娃娃的過程極為殘忍,三四歲間的幼童,多是從平常人家擄掠而來,先好生養(yǎng)上幾月,待養(yǎng)得身子骨強健些,便擇一日,先將周身各處關節(jié)逐一掰斷,再以鋼釘仔細固定。光是這一步驟,便是幾百個幼童也難活其一。略去中間諸多步驟不提,最后一步“奪魂”是傀儡娃娃制成的關竅所在:在幼童顱頂以骨錐撬開一個洞,放入“替生蠱”,從而以此達到控制娃娃一舉一動的目的。須知“替生蠱”是放在活人身上生噬血肉,飼養(yǎng)數年,彼此廝殺,終得一只蠱王,最終放入傀儡娃娃顱內,仍需日日活人血肉喂養(yǎng),若一著不慎,不僅飼主會難以操控遭到反噬,就是傀儡娃娃也再難養(yǎng)活。可以說,傀儡娃娃與“替生蠱”,其陰損殘忍如出一轍,更相應相生,二者缺一不可。若無替生蠱,則傀儡娃娃最終難成;若無傀儡娃娃,則替生蠱就算煉成,也會因缺少最佳容器而逐漸隕滅。正因此二法陰毒,過程又極難施為,故而傀儡娃娃世所罕見,許多人都將之當作傳說罷了。
曲蘇聽他說完,一時只覺毛骨悚然,可她看岳周的面色始終透著某種濃重的憂慮,便笑著道:“看來開國侯身邊真是人才濟濟,什么邪門歪道的法師都找來了。也好,待會兒我若再見到那個娃娃,可要仔細看看,尋常時候哪有這樣的機會。”
岳周輕輕拉住曲蘇的衣袖。
曲蘇偏過頭,就見岳周朝她側過臉,眉心輕蹙,唇角緊緊抿著。
“曲蘇。”岳周道,“待會不論看到什么……”
曲蘇道:“放心吧,我才不會這么容易被嚇到。”
這一天是初一,天上本就無月,子時更是一天之中陰氣最重的時刻。曲蘇本不懂這些,只是來的路上聽岳周零零散散說了一些,可當她和岳周一同走入這片銀花林,她突然就懂了何謂陰氣濃重。
初夏時節(jié),梨花落盡,黑黢黢的梨樹林里,突然一點兒聲響都聽不到了。
夏季的夜晚,哪怕無人經過,也不該是這樣沒有半點生息的死寂,沒有鳥叫,沒有蟲鳴,甚至連一絲風聲都無。
這里就像一處被徹底隔絕的封閉所在,而她和岳周,就如兩只明知兇險偏要主動入彀的羅雀。
曲蘇瞧見遠處亮起一團光暈。
她一直扶著岳周的臂肘,這時更牢牢攥住他的衣衫布料,無聲卻堅定地朝著那團光暈走去。
隨著他們逐漸走近,道路兩旁次第亮起一盞又一盞燈火。但那燈火卻不是尋常人家的白亮溫暖,而是森森的幽綠色,曲蘇眼尖地瞧見,伴隨著燭影搖曳,燈籠口兒上方溢出絲絲黑煙,小蛇一般蜿蜒而上,又消弭無蹤。
她低聲提醒岳周:“屏息,有古怪。”
她和岳周舌下都含了可以令人頭腦清明的藥片,是落羽特制,從前出一些特殊任務時,她也會事先含一片在口,碰上江湖上常見的迷煙毒霧,那些玩意兒通通都會失效。
但此刻,曲蘇自己也不確定,這藥片是否還會如從前那般管用。
因為她已看清此前遙遙望著的白色光暈是什么。
一縷又一縷白而軟的輕煙自林梵體內冒出,在她周身游走,又在頭頂匯聚成一團明亮的光。那團光仿佛流光,哪怕聚攏成一個模糊的球形,也仍在緩緩流動,看起來清亮純澈極了,若要用世間人所共知的事物用來形容它的模樣,怕只有星月之光可比擬。
曲蘇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景,第一眼望去,便在瞬間屏住了呼吸。可隨后她便注意到,林梵人是清醒的,沒有被綁,也沒有站著,而是好端端地坐在一張看起來十分舒適的毛氈椅上,可她那副模樣看起來怎么也說不上是好。
她臉色看起來沒有一絲血色,雙眸望著前方,近乎空茫,最令曲蘇震驚和揪心的,是她如堆云般的發(fā)髻之上,生著一對毛茸茸的獸耳。那對耳朵是雪白的三角形,耳尖本是淡淡的粉色,此刻卻已顯出某種病態(tài)的緋紅,且在不停淌出鮮血,一只耳朵已有些側歪,輕輕顫著,卻怎么都立不起來。
曲蘇忍不住加快步伐,待走近了,她才看清,不只是耳朵,林梵的口鼻都在不停滲出絲絲鮮血。只是頭頂那團光太過明亮,而她的膚色雪白得近乎透明,離得稍遠便有些看不真切。平日那雙顧盼生姿的明媚眼眸,眼白已盡是血紅,眼瞳中間更是顯出一條黑中透紅的豎線,曲蘇從前在野獸身上見過帶黑色豎線的眼瞳,這是獸瞳。
林梵似乎根本沒有覺察到她就站在面前,或者以她現在的情形,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但曲蘇看得清清楚楚。她從林梵發(fā)間的雪耳,再到那雙已流出兩行血淚的獸瞳,待看到從層層衣裙中垂落的九條狐尾,曲蘇發(fā)現,自己已絲毫不會感到驚愕了。
九條本該雪白蓬松的狐尾在其身后,有兩條已被拔光了絨毛,露出鮮血淋漓的淡粉色皮肉,細細看去,原本幼嫩如嬰兒肌膚的尾巴上,一個接一個細小斑駁的傷口,不時滲出殷殷鮮血,顯然是有人用鑷子一類的器具逐一拔掉絨毛所致。九條尾巴如同死物一般,全無生機,唯有那兩條光禿禿的,偶爾劇烈地抽搐一下,如同瀕死卻憑本能掙扎的魚。
曲蘇終于知道,那團沾著鮮血的白色絨毛是怎么來的了。
有生之年,她終于知道了“慘不忍睹”四個字的真正含義。
似乎是感覺到她渾身的輕戰(zhàn),岳周輕聲喚:“曲蘇。”
曲蘇整個人幾乎被震在當場,她看著端坐在他們面前的林梵,眨了眨雙眸泛起的潮氣,她知道為何岳周在聽到“子時”和有關傀儡娃娃的描述時,為何憂慮重重;手里攥著帶血漬的白色絨毛,又為何總是緊蹙著眉;她也知道了,為何當時自己一再追問,岳周卻不肯說許多,赴約途中,他又幾次欲言又止。
原來這便是岳周的擔憂和疑慮,原來這就是岳周一直瞞著她的,有關他和林梵之間的秘密。
可她現在完全顧不上思索更多,甚至顧不上回味心頭巨大的震驚和惶恐,她第一反應就是再向前,哪怕能更近一些,近到她可以確定林梵是否還清醒著。
“岳先生,想見你一面,還真不容易。”
林梵身后密林中,徐徐走出一身穿絳紫蟒袍的男子,他兩鬢霜白,眉目修長,步子走得并不急,手捏一串黑檀串珠,走近些才看到,串珠上被他握在手心的是一塊看起來溫若凝滯的羊脂白玉,那塊玉看起來年頭已久,約莫因為常年把玩,邊緣已有些模糊得看不出原本形狀。
他的目光流連在岳周身上流轉,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一時間眉眼間竟有幾分恍惚之色。
此人年輕時模樣應當極為俊美,哪怕如今隨著年紀漸長,積威日重,更添年輕男子所不具備的沉穩(wěn)風度,但他朝曲蘇和岳周看過來時,目光溫潤神色柔和,不經意間便透出翩翩粲然的氣度。
自打林梵停下腳步,岳周一直在默默觀察周圍環(huán)境,此刻他感覺不到周遭除了曲蘇和來人之外的第三人存在,不由微微偏頭,似在仔細分辨。
曲蘇知道岳周此刻最在意的便是林梵安危,率先一步開口道:“閣下想必就是開國侯了。”
開國侯的目光移向曲蘇,他面上仍帶著笑,說話時更是出人意料的溫柔:“你是曲蘇。”
曲蘇并不意外開國侯會知道自己的身份來歷,只是絕沒料到他與人說話時是這樣的謙和態(tài)度,正微愕時便聽開國侯又開口道:“聽聞岳先生大名已久,今日終于得見,岳先生當真鳳表龍姿,處處不凡,倒是令我想起一位故人,方才一時失態(tài)了。”說話間,他看向曲蘇的目光也透出幾分笑來,“也難怪岳先生的兩位紅顏知己與你患難與共不離不棄。”
岳周道:“岳某不過一介布衣草民,如何敢在開國侯面前提‘龍鳳’二字。”從聽到開國侯聲音那一刻起,岳周的面上表情就極為平淡,如果說曲蘇見過選擇隱居之后的岳周平日里的那份平淡和滿足,那么此時此刻岳周面上的平靜無波,便如他從前戴上尚未脫模的人皮面具那般,這份無波亦無瀾,是他的偽裝,亦是他的自我保護。
曲蘇剛欲趁著開國侯與岳周交談,再上前仔細探查林梵的情形,突然就覺手臂被什么東西阻擋了一下,整個人被眼前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彈了回來,她勉強止住身形,但岳周已有覺察,及時扶了她一把。
開國侯也在同時伸出手,虛扶了曲蘇一把,語透關懷:“這丹霞琉璃扆堅硬得很,曲姑娘當心。”在今夜以前,曲蘇從未經歷過任何奇詭之事,對這一類東西懂得也并不多,她不知道開國侯口中的丹霞琉璃扆是什么東西,但此物的神奇之處她剛剛已起身體會過。隔著這樣一件東西,她能看見林梵,但卻聽不到她那邊的任何聲響,而林梵卻好像根本看不到他們。
岳周敏銳地道:“你把林梵怎么了。”
開國侯的目光停留在岳周眉心那淡之又淡的褶皺,微微一笑道:“岳先生盡管寬心,林梵很好。若是不信,你盡可問你身邊這位曲姑娘,林梵現下如何,她已一目了然。”
這話說得著實誅心,因為如今的岳周偏偏無法“一目了然”,而曲蘇盡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偏偏有口難言。
若她照實說出林梵當下的處境,以岳周一貫的性子和對林梵的感情,怕是接下來不論開國侯開出何等過分的要求,岳周都會全盤接受。這不僅是曲蘇絕不愿看到的,假如林梵清醒著,可以聽到他們的對話,也不會贊同她這樣做。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清楚知道岳周對林梵有多重要,也同樣知道,林梵對岳周用情至深,林梵絕不會允許自己成為岳周的軟肋,任人宰割。
岳周是瞎了眼看不到,林梵同樣被阻隔在一道肉眼不可見的屏障之后,但哪怕只是學開國侯的原話,簡簡單單一句“林梵很好”,她也不可能說得出口,她無法當著岳周和林梵兩個人的面說謊,她做不到對最好的朋友說謊。
真不愧是大周朝開國以來輔佐過兩位國君的股肱之臣,看似溫和無害的一句話,便可輕而易舉將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間。
約莫是見曲蘇緊抿著唇一語不發(fā),開國侯笑了笑道:“我讓人安排這次會面,絕無冒犯之意,只是對岳先生仰慕已久,此前因為種種不便,一直無緣得見。”說話間,他看向一語不發(fā)的岳周,語氣溫和道,“剛一得知林梵的身份時,我確實很驚訝。但看到岳先生與林梵這般相愛至深,倒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一段往事。”
開國侯說起這段時,頗有幾分與好友傾訴往事的娓娓道來之感,曲蘇一時之間摸不準他的意思,只得與岳周一般沉默地聽下去。
“我與我相愛之人自小一同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處處都好,容貌好,脾性也好,不論我遇上多大難事,回家見到她,聽她柔聲細語開解我一二,總能令我茅塞頓開。記得有一回我隨軍外出,回來時受了些傷,醒來后卻一連三日都有雞湯,后來我才得知,她為給我補身,不僅日日操勞變賣繡品,還將她娘親留給她唯一的首飾也變賣了。后來我得了賞銀,第一樁便是將那對玉佩贖了回來,又在她生辰那天拿了出來,還為她放了許多煙花,我記得那天晚上,她一直都在笑著。那幾年里,日子雖然并不富裕,但我與她彼此珍重,日子過得也很甜蜜。”說到這時,開國侯的眼眶泛起濕潤,他似乎也覺察了自己的失態(tài),微頓了頓,語調轉緩,“只是后來她為了我,為奸人所害,不久便病故離世,我與她自此陰陽兩隔。”
開國侯驟然講起自己年輕時的一段情緣過往,曲蘇一開始聽得莫名,待聽到后面,愈加覺得這人城府至深,性情詭譎,簡直防不勝防。他這哪里是在講自己的故事,分明是在借一個狗屁倒灶的爛梗敲打岳周。
曲蘇拽著岳周的袖子,轉臉正想悄悄與他耳語兩句,卻發(fā)現岳周背在身后的手竟抖得厲害,再看岳周臉色,不知何時已蒼白若紙。
這就是開國侯,每一句話聽起來都似有心若無意,卻偏偏拿捏住人心最軟弱之處,不差毫厘。先是妄圖通過她的口讓岳周心志松動,現在又講這樣一個意有所指的故事來動搖人心。他這一番看似不顯山露水的閑談,顯然已直戳岳周最碰不得的軟肋。
曲蘇看得心中微悸,開口替岳周搶白道:“開國侯想要什么直說便是,何必這樣拐彎抹角!”
開國侯微微一笑:“我想說的都在這故事里了。”他的目光掃過岳周臉龐,似在端詳他此刻的神情,“都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試問這世上,還有什么比情之一字更寶貴的呢?能擁有與林姑娘這樣一段不世情緣,岳先生應當好好珍惜,千萬不要像我一樣,痛失所愛,終成遺憾。”
曲蘇道:“開國侯若真有誠意相談,便該放開林梵,至少讓我確認她眼下真的安好。”畢竟這是她與岳周商談一切事宜的前提條件,也是她和岳周此次前來的底線。
“這是自然。”開國侯淺笑望著曲蘇,“曲姑娘也是敞亮人。還請你和岳先生不要誤會,我讓人設下此陣,又以丹霞琉璃扆隔開,并不是有心做什么,而是林梵的身份委實特殊了些。若不用些非常手段,怕是那晚河邊密林的慘事是會再度發(fā)生。”
他最后這句話說的意有所指,目光更是瞥著岳周,緩緩道:“殃及無辜,犯下殺孽,對百姓可絕非益事啊。我想這一點,岳先生應當能明白本侯的苦心。”
(三)
開國侯身后,侍衛(wèi)殷勤搬來圈椅、小幾和一盞熱茶,隨著侍衛(wèi)一同出現在他身邊的,還有曲蘇見過的那個紅衣女童和一個身穿黃色法袍的獨眼法師。
獨眼法師身量瘦小,但他一條手臂上竟坐著紅衣女童,他用另一手從身旁侍衛(wèi)端著的纖巧銀盤里叉起的一塊食物,喂給那女童吃。女童一雙貓兒瞳輕闔,似是倦極了,一只小手還搭在法師肩膀。她這樣不言不語,半閉著眸,長長卷翹的眼睫低垂,模樣漂亮精致極了,真像個毫無生命的瓷娃娃一般。
曲蘇一開始還極認真地端詳,待看清法師喂進女童嘴里的東西,第一反應想要挪開視線,卻已遲了。
她眼睜睜看著女童將那塊血糊糊的東西吃下去之后,眼睫輕輕掀動,隨之便睜開了眼。
一大一小兩人同時朝曲蘇看過來,法師聲音粗糲,笑著道:“去岳先生家的路還真不好走,把我家乖乖累得不輕,只能吃些肝臟補一補精神。”
曲蘇坐得離這兩人并不遠,這個距離,不僅她看清銀盤中被切成幾塊的絕不是什么動物肝臟,甚至能嗅到那股直沖口鼻的濃郁血腥氣。來的路上,岳周曾向她提及傀儡娃娃的炮制之法,也告訴過她,若想養(yǎng)活傀儡娃娃和她顱內那只替生蠱,須得日日以活人血肉飼喂,但耳聽轉述是一回事,親眼所見是另一回事。曲蘇自認也是刀山血海闖過來的人,但親眼看到一個能說會動的“活物”是以那般殘忍手法制成,且要每日生吃人的肝臟而活,仍然感到五臟六腑一陣痙攣。
曲蘇放在膝上的手指緩緩攏緊,她不想當著這些人的面輕易顯出任何弱點,但胃里那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久久揮之不去。
開國侯對這一切恍若未聞,手捧熱茶靠坐在椅子上,懷里擁一只毛色雪白的鴛鴦瞳波斯貓:“年紀大了,不比你們年輕人體力好,咱們坐下說話吧。”
曲蘇和岳周身后,也各放了一張椅子,茶幾上還放著兩盞熱茶,并一些嬌艷欲滴的珍稀瓜果。
“說起來,請岳先生來的路上,我也想過,如此強人所難,實在不美。因此我和法師也商量過,是否還有旁的法子,可以替代岳先生走這一遭。”開國侯說這話時,目光含著笑意瞥向黃袍法師,那法師朝他行了一禮,小心翼翼將女童放到另一位侍衛(wèi)懷里,推著一輛制式奇特的手推車,轉身往林梵的方向走去。
那輛手推車顏色青黑,不似尋常鐵器,上下共有三層,擺放著無數大大小小的盒子,路過曲蘇和岳周時,曲蘇瞧見最上面的兩個透明罐子里,其中一個里面盛滿了顏色雪白的珠子,另一個罐子里盛滿了水,泡著一團輪廓模糊的粉紅色物事。
林中土路難免顛簸,車輪碾過幾顆碎石,那些瓶瓶罐罐也隨之發(fā)出磕碰的細碎聲響,那罐白色圓珠晃晃悠悠,有不少翻了個個兒,露出密密麻麻的黑色圓點,曲蘇反應過來的同時毛骨悚然,那些圓珠竟然全是人的眼珠!
須知眼珠被挖出之后多少都會連著血肉,不可能是這樣完整剝離的,更沒有這樣雪白的顏色,但曲蘇今晚已見識過太多從前的“不可能”,這法師滿身邪氣,行事詭譎,如今又有開國侯這樣財雄勢大的金主做靠山,還有什么是他做不出不敢做的?
哪怕明知開國侯話中所指和法師推車經過的舉動是故意的,曲蘇卻不能不上當,她不能拿林梵的性命安全去賭開國侯的良心:“開國侯若……”
岳周淡淡開口截斷曲蘇的話:“開國侯想要太子殿下的命,此事放眼天下,只有岳某可以做到,何談什么別的法子。”
此時法師已走到林梵身旁,他抬手在空中虛點幾處,曲蘇眼見著林梵目光微茫朝他們看來,便知她這是多少恢復了意識,至少她能看到、知曉她和岳周來了。
黃袍法師戴上一雙三金緙絲手套,雙手將曲蘇頭頂那團明光取下,曲蘇雖不知道他的手套是什么寶物,但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兼那雙手套薄如蟬翼燦若黃金,便知此物不菲,且很有可能,須得佩戴此物才能接觸從林梵體內提取的光團。
先前那團光暈懸在林梵頭頂,她雖臉色幾近透明,雙目空茫,但人好歹還能勉強坐直,就如開國侯所言,林梵“看起來”還好。可就在黃袍法師將光團取下的那一瞬,就見林梵額頭青筋顯露,雙耳戰(zhàn)戰(zhàn),架在椅邊兩手猛地一掙,一聲無聲的嘶叫之后,兩顆小小的尖齒顯露在毫無血色的唇邊。先前勉強簪在發(fā)間的發(fā)釵簪花撲簌簌落地,緊接著,兩鬢至額頭兩綹烏發(fā)瞬息轉白。
那團光應該是林梵作為狐妖修行的精元所在,就這樣被人強行攫取,自當痛入肺腑,元氣大傷。
雖然隔著無形的屏障什么都聽不到,但曲蘇能想象得到,林梵剛剛發(fā)出的那聲哀鳴,該有多難熬,多絕望。
這道屏障,隔去了林梵的所有聲響,也隔絕了岳周對林梵的一切感知,曲蘇覺得自己就如一個坐在臺下看無聲皮影的觀眾。越是寂靜無聲,越是驚心動魄,而她除了看著,只能看著,什么都做不了。
黃袍法師將那團光暈攏在懷里,心肝寶貝般地好一陣愛撫,才戀戀不舍存入一只墨色小匣。
曲蘇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fā)生,喉嚨如有一團棉花噎住,一個“不”字懸在唇齒之間,將吐未吐,胸口悶痛,竟是連呼吸都忘了。她并不知道,盡管她一直竭力克制自己的一切反應,但她全身僵硬坐在那兒,雙拳緊握,唇齒緊扣,一雙眼雖看起來毫無淚意,但早已赤紅如血。
而坐在她身旁的岳周,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雙目盡盲一無所知,此時面色仍然淡淡,周身上下看不出絲毫變化。岳周如此舉重若輕,鎮(zhèn)定泰然,若是落入尋常人眼中,怕是要罵他鐵石心腸,可開國侯看在眼里,卻暗暗贊許此人當真臨危不亂,毫無破綻。
“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開國侯呷了一口茶,悠悠道,“這不,從前我還不信這世間真的有妖,可就在今天,還真讓我親眼見著一只白狐,聽法師說,這只狐妖已修出九尾,可算是世所罕見,極為難得了。岳先生剛剛說,能輕易接近太子身邊順利完成刺殺的,只有你可以做到,從前本侯也是這樣以為。畢竟這世間能精通易容之術,幻化千面又下毒于無形的,只有岳先生你一人。尤其你還瞎了眼,讓我想一想,昔日教導殿下多年的那位張?zhí)担刹痪褪悄赀~眼瞎。在我看來,岳先生真是最合適的人選。所以我此前三顧茅廬,就是希望能以誠心打動岳先生出山。就在你們兩位來之前,我聽法師說了個非常有趣的故事,不知道岳先生有沒有興趣,也聽上一聽?”
幾乎只聽到“法師”二字,岳周眉峰便是一動,曲蘇已親眼見證那法師是如何凌虐林梵的,且他身旁自始至終跟著一個現成的傀儡娃娃,她如今又豈會不知,開國侯口中那個“非常有趣的故事”,顯然正與林梵相關。
曲蘇心頭如有千斤,從前刀口舔血的日子,雖然危險,卻也快意恩仇,瀟灑來去,哪里會如此刻這般憋屈這般無力施為。
但或許,這才是從前君翊和岳周擋在她身前,將她回護周全時,替她掩去的人間真實。
體味到這一點,曲蘇心中五味陳雜,尤其她的目光和林梵每每在半空交接,她能感覺到林梵眼睛里的恨與痛。
曲蘇心頭如有一團烈火灼燒,可緊接著,開國侯的一席話,就如一桶冷水,將她心頭那團火瞬間澆熄。
約莫是曲蘇的眼神讓開國侯看出了什么,他笑著道:“本來這個方法,雖然要勞動林姑娘親自出手,但不會危害到她的性命安全。而且刺殺這件事,由人來做,再高明的手段,終究要留下些許痕跡。妖就不同了。”
開國侯身旁,黃衣法師笑出聲:“侯爺說得極是,若是尋常妖物由我來操控,必定能做到殺人無痕,事后更是查無可查。”
曲蘇看到,幾乎就在開國侯說話的同時,林梵的唇瓣一直在翕動,仔細辨認,她是在說:“讓我去做。我替他……去做。”
法師說完那幾句話,抬手在半空一抹,曲蘇突然就能聽到林梵的聲音了。顯然那道無形的屏障已被撤去。
盡管林梵身體虛弱,說話聲如蚊吶,但岳周還是聽到了。
他眉眼輕垂,神情平淡,此前一直沉默不語,此時卻突然開口,且那聲音似含著淡淡嘲諷:“若這才是最完美的方式,想必侯爺早就行動,又何必勞師動眾,拿林梵做籌碼邀我至此呢?”
黃衣法師看了岳周一眼,嗤笑道:“我雖自詡天賦異稟,驅蠱控妖,還能制作傀儡,書中記載百般難行之法,到我手上,都是手到擒來容易至極,但我也知,凡人不與天斗。林梵不是普通九尾狐妖,而是一只身懷怨氣的怨妖。眼下這般將她控制住,已是常人難以企及的無上之法,若是更進一步,貿然操控怨妖,使之煞化,那便是攪動風云禍亂人間的滅頂之災。這三界因果,如何是我一個凡人擔得起的?我可沒有那么傻。”
說到此,他看向林梵,目光幽幽:“怨妖出世,百鬼夜行,那可是什么人性都沒有的至渾至邪之妖物,世間一切,都淪為她眼中該殺可殺之物,不殺到滿意為止,根本不會停下來。怨氣既生,源源不絕,怨妖眼中,哪里會有‘滿意’這兩個字?真到了那么一天,怕只有傳說中以一己萬年修為造炁淵、鎮(zhèn)百妖的青華大帝降世,才有可能化解怨氣,斬妖鎮(zhèn)魔了。”
怨妖這個說法,不僅曲蘇是頭一回聽到,就連岳周都聽得神色怔忪,眉心微鎖。
開國侯見狀,淺笑著道:“法師已然言明此法難行之處,想來岳先生也能理解,為何我別無他法,只得誠邀岳先生前來了。”
岳周回過神,神色寡淡:“侯爺費心,竟還搜羅出這般曲折驚險的傳說故事,只為說服我安心上路。”
岳周說出“上路”兩字,開國侯面色便是微微一變,他端詳岳周神色,正要再問,就聽岳周又道:“我已明白侯爺所托,既如此,岳周卻之不恭。”
開國侯煞費苦心,循循善誘,如今終于見岳周松口,面上的笑不禁更為和藹:“得岳先生襄助,此行必定馬到功成。”
岳周道:“我也希望侯爺能答應我兩件事。”
開國侯笑著道:“這是自然,岳先生請說。”
岳周道:“第一,我希望侯爺答允,此事從頭至尾,由岳某一人完成,我不與他人合作。”
開國侯蹙了蹙眉:“可以。”他又道,“不過,你若假扮張?zhí)担磉吔K究需要一些人手。”
岳周道:“我若有需要,絕不會和侯爺客氣。”岳周這話說得狂傲,但他聲名在外,開國侯一心邀他出山,見他這般狂傲不羈,頗有江湖上那些少年豪俠的姿態(tài),反倒愈加放下心來。
開國侯點了點頭,問:“那么第二件呢?”
岳周微微昂起了頭,他并不知道,離他不遠處,長著一棵足有百年的老梨樹。這時節(jié)別的梨花早已落盡,可不知是這棵梨樹品種不同,還是年紀太大成了精,仍有散碎白花簌簌飄落。此刻他昂起頭,淡藍色的布帶隨風而起,輕掃過眼角眉梢,燈火掩映之下,婆娑樹影映在他的臉龐,細碎花瓣無聲落在他的發(fā)絲,愈加襯得他膚白如玉,眉眼清絕。他淺淺一笑,似是驟然想到了什么有趣至極的事,那笑容又輕又暖,連曲蘇站在一旁,都不禁有些看得愣住。
印象里,岳周從未露出過這樣發(fā)自肺腑的輕松笑顏。
并不是他從前在她和林梵面前的笑不夠真心,而是岳周此人,看似不羈,實則周密,心思周密至極的人,不論什么時候對手頭的人事總是留一手的。
也正是因為此,岳周從前的笑不論多暖,在曲蘇眼中,總覺著他是清醒而克制的。
唯這一笑,仿佛有一種釋下一切重擔的輕松灑脫。
曲蘇不由自主地走近一步,不等她說什么,岳周已開口道:“第二件,就是希望侯爺可以親口答允岳某,不論如何,都不可以為難林梵和曲蘇,放她們安全自由。”
這兩樁都不是無理要求,開國侯又正是躊躇滿志之時,并不會在這樣的事項上與岳周斤斤計較,因此答應得格外痛快。
他起身時,甚至心情頗佳地對岳周多說了句:“只要順利完成此事,本侯必有重酬。也不知為什么,我今日見到岳先生,總覺十分投緣,希望日后,能與岳先生多多交流才是。”
岳周面上仍含著笑,朝著開國侯聲音來向半轉過身,在曲蘇驚訝的目光中,朝他作一長揖。
或許別人不了解,但他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到大,曲蘇最是清楚,岳周這人骨子里向來清高,哪怕真答應開國侯去刺殺太子,也犯不著對他真行如此大禮,曲蘇不由得脫口道:“周周!”
岳周聲音沉穩(wěn),無波亦無瀾:“岳某在此,先恭賀侯爺心愿得遂,歲歲安康。”
開國侯雖覺岳周這番祝詞略顯突兀,但他知曉岳周此前多番推拒態(tài)度冷淡,今日這樣客氣,說不準只是欲向自己表明立場,不由豁然一笑:“若日后有岳先生襄助,本侯必定歲歲安康,日日開懷!”
(四)
三日后,便是岳周允諾開國侯前往皇都刺殺太子的日子。
當晚岳周將林梵從椅子上抱起來時,她已全身脫力,面如金紙,幾乎無法維持完整的人形。曲蘇靠近了才瞧見林梵藏在袖中的手,水蔥般的指甲盡數折斷,十根手指抓撓得鮮血淋漓,十指連心,錐心之痛,可以想見之前法師的種種折磨手段當真令她痛極恨極。岳周動作很穩(wěn),抱她的動作也格外輕柔,但林梵兩手全是傷口,耷拉在椅子上的幾條狐尾更是慘不忍睹,他動作再輕,也仍難免觸碰到她身上的傷。
林梵緊抿著唇一聲不吭,她雙眸的眸色在看清岳周面容時已有回轉,獸瞳褪去,血絲稍減,乖乖靠在岳周肩頭,兩綹白發(fā)自額際沿著臉畔垂落,亦如她本人一般,乖巧蜿蜒在岳周胸口。她看得不高興,垂著眼兒非跟自己較勁,顫抖的手指想將那兩綹白發(fā)悄悄拽回來,藏起來……曲蘇在一旁看得不忍,強忍著在眼眶打轉的淚水,指尖飛快偷偷幫她將發(fā)絲拽回,掖回耳畔。
岳周道:“怎么了?”
曲蘇飛快抹了下眼睛:“沒事,壓到小梵的頭發(fā)了。”
黃衣法師似乎對于就這樣放走林梵抱憾不已,但開國侯的手下站在一旁,他也只能不錯眼珠地看著,多余一個動作都不敢有。
待曲蘇和岳周走出銀花林,徹底甩脫開國侯的人,林梵已變回了白狐原形,小小一團蜷在岳周懷里,兩耳耷拉,雙眸緊閉,白色的皮毛上顯出斑駁的血跡,唯有粉嫩的小鼻子偶爾翕動著,輕蹭著岳周的手臂。
曲蘇跟在一旁,看得心疼不已,從前她不知林梵是狐貍,看到開國侯的人送來那撮白毛時,還以為她傷的并不要緊。可如今看到林梵露出原形,虛弱得連眼皮兒都抬不起來,明明她一貫不愛掉淚,到底淚水還是在眼眶打了幾轉,無聲灑落衣襟。
第二天一早,曲蘇起了個大早,先去巷口買了些熱乎的吃食回來,又到鎮(zhèn)上醫(yī)館買了幾味大補藥物,問好方子,準備回家為林梵燉煮參湯,補養(yǎng)元氣。林梵自打回到家中就兀自沉睡,岳周一心照看,幾乎足不出戶,更沒什么心思吃東西。平日里擺上桌常常不夠分吃的菜食,這天清晨卻幾乎沒怎么動,杯盤碗碟堆在桌上,就連曲蘇自己,也難得失了胃口。
青玄的房間空空如也,他仍沒有回來,隨身的一應衣物也消失無蹤,仿佛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一般。
曲蘇推開門之后,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靜靜站了好一會兒。
這些日子發(fā)生了太多的事,與青玄相識的時間雖然不算長,但如今一一回想,倒覺得這個人也沒有初見時那般令人討厭。只不過他們兩個每每湊在一處,抬杠慣了,兩個人吃飯的口味也相近,飯桌上總愛有些爭搶。相處得久些,便發(fā)現這人也沒那么難相處,有時還覺得與他說話別有趣味。可如今他走了,再沒人與她搶食,那么多食物擺在桌上,曲蘇才發(fā)現,自己一個人根本吃不完。
從前她也設想過,過些日子她暫離此處,與林梵和青玄這兩個新結識的朋友告別的情形,但她從前從未想過,與青玄的分離竟來得這般突兀。
他走得匆忙,甚至等不及與她好好道個別。
又或許,在他心中,棠梨鎮(zhèn)與他們這些人,本就沒那么重要,紅塵漫漫過客匆匆,本也無需道別。
曲蘇對著滿室空蕩,平生第一次嘗到了寂寞的滋味。
晌午,她與岳周談及三日后的行動,卻不想岳周面帶淺笑,開口便道:“前幾日你不是還念叨,過些日子要去白帝城找秦小姐相聚?待林梵身體好些,你也可以啟程了。”
曲蘇哪會這么容易被他糊弄過去:“你這是急著攆我走?”她悶頭:“昨天你答應開國侯,三日后便前往太子府行刺,現在已是第一天了。這三天,我會好好陪著你看護林梵。三日后,我陪你一同啟程。”
岳周道:“你該知道我一貫的手段。就算我?guī)湍阋兹荩阋膊欢膿Q姿態(tài)和語調行事,跟在我身邊,反而更容易使我暴露。”
岳周這倒說得一點不錯,易容絕非表面改型換貌那么簡單,一個人說話的聲線、語調,舉手投足的細微動作,行走坐臥間的獨特氣質,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訓練學成的。這也是為何岳周從前未退出落羽時,能接連七年蟬聯殺手排行榜的榜首。
岳周的劍術、輕功本已高絕,再加上這千人千面的巧妙易容和落羽獨家調制的諸多毒藥暗器,可說是無往而不利。古詩中所寫“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昔年曲蘇第一次讀到這一首時,便覺這詩寫得就是岳周本人。
可岳周早已不是從前的岳周,如今他不僅雙目盡盲,且有了林梵這個牽絆。更何況,從前岳周接單殺人,不論何時,都是自愿。而開國侯這一次,卻是用盡曲折手段迫他殺人,尤其刺殺對象還是當朝太子。即便事成,她也擔心接下來他要面對數不盡的兇險和麻煩。曲蘇怎么想都不放心,只捧著碗執(zhí)著道:“我可以不跟在你左右,但我也要去皇都,哪怕就在太子府附近盯梢呢,不然我心里總不踏實。”
岳周嘆了口氣:“蘇蘇,你若也走了,誰來照顧林梵?”
這話還真把曲蘇給問住了。
曲蘇遲疑間,岳周已起身,放下碗筷往林梵的房間去了。
炸糖糕已有些涼了,曲蘇咽下最后一口,只覺嗓子噎得厲害。此時此刻,就連心里都仿佛堵了塊東西一般,沉甸甸的,難以釋懷。
這天傍晚,林梵終于從沉睡中蘇醒,只是她身體虛弱,雖然勉強恢復人形,但發(fā)間的兩只毛絨耳朵還露在外面。
搭在床頭的小桌上擺滿了各樣吃食,岳周扶著林梵坐起來,三人一起圍著小桌吃飯,曲蘇心中焦灼,捧著一碗米,就著幾樣時令小菜,吃得頭也不抬。岳周則端著一碗雞湯粥,一勺接一勺喂林梵慢慢吃著。
林梵幾次拿眼偷瞄,見曲蘇頭也不抬,便有點難過。
冷不防曲蘇猛地抬起頭,趁著夾菜的空當道了句:“這個青玄,等他回來我得好好說說他。”
林梵說話聲氣比平時虛弱許多,但眼見曲蘇肯和她說話,立刻搭話問:“為什么要說他?”
曲蘇看了岳周一眼,故作輕松地冷哼了聲:“平日里有事沒事的,一天到晚在人眼前晃悠。這一有事需要他上陣了,立刻消失得干干凈凈,連個影兒都不見。真是一點都指望不上,白吃咱家那么多糧。”
林梵被曲蘇說得想笑,可又因為青玄的身份擺在那兒而不敢輕易笑,她咬了咬唇,決定還是照實說出自己所知道的:“他不是普通人,突然離開,應是遇到了什么非同一般的要緊事,而且他不會輕易插手這些事。”哪怕從前他那般看重炁淵,也做不到天天前往,所以才在諸多仙娥中遴選了霜降神女代為看守。
九重天上,太微玉清宮。
一襲青色法衣的男子驟然現身,殿前忙碌的仙娥仙童見了,紛紛停下手上動作,忙不迭地躬身行禮:“尊上。”“見過尊上。”
早在殿前等候的陸波仙子快步迎上,卻不敢抬眼直視面前這位,垂首恭聲道:“尊上,這邊請。”
青華大帝鳳眸輕垂:“玉帝遣仙使傳信,說有要事相商。”
陸波仙子動了動唇角,本想抿出一縷笑,卻發(fā)現當著這位的面,自己在其他仙君仙娥面前那股子游刃有余的心念,根本難以施為。
有些年沒和青華大帝這般面對面地打交道,倒險些忘了,似青華大帝這樣的上古之神,本就與如今天界的諸仙不同,原是她輕慢了。
陸波仙子將頭頸垂得更深:“陸波不知陛下所說的要事是什么,不過陛下近幾日閑來無事時,都在下棋。”
“尊上,請。”野草蔓蔓的庭院前,陸波仙子停住腳步,不敢再進。也唯有到了此刻,她才有膽量悄悄抬眸,瞥了一眼面前這位上神的臉色。
只見那張讓三界無數仙娥妖姬心旌搖曳的鋒銳俊顏,修眉入鬢,鳳眸清涼,一如經年,無喜無嗔。
青華腳下未停,幾乎未等陸波仙子說什么,便徑直走了進去。
陸波仙子完成了任務,只在原地呆呆望了片刻青華大帝的背影,便轉過身,快步離開了。
幾乎沒走出多遠,就見三兩個小仙娥湊在一處,正在嘰嘰喳喳,不用細辨都能聽到“尊上”兩字。
陸波仙子還沒來得及出聲,那幾個小仙娥見她出來,就將她團團圍住,問起了剛剛的情形。
膽子最大的那個率先開口:“仙子,您跟在陛下身邊最久,想來也見過尊上許多回了,他一直都是這樣不愛笑的嗎?”
另一個道:“反正我一共見過三回尊上,從未見他笑過。”
陸波仙子神色微微恍惚,被幾個小仙娥晃著衣袖,未經細思話已出口:“許久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那他是什么樣的?”
陸波仙子自回憶中抽神,心念微定,隨口打法幾個小家伙道:“青華大帝是什么樣的人,何曾輪到你我置喙?我看你們幾個,近來真是閑昏了頭了!”
小仙娥們被陸波仙子口頭捶了一頓,再不敢造次,悄悄兒對視了一眼,向陸波仙子告了個禮,四散離去。
唯陸波仙子因著突然蔓上心頭的往事,一個人在殿前靜靜站了許久。
陶養(yǎng)苑內,思過亭中。
一襲素色常服的玉帝手執(zhí)白子,正對著棋盤細細思索,聽到來人,他眼也未抬地笑著道:“青華來了。左右無事,你我手談一局。”
青華大帝在玉帝對面坐了下來。
眼前棋局,已走完半程,正處在勝負難辨的酣戰(zhàn)之時。
青華大帝垂眸看了片刻,自一旁拿起黑子,投下一顆。
玉帝捋須端詳,道出一個“好”字,不慌不忙地落了白子。
青華落子極快,幾乎每一次都是緊隨玉帝落子,直到最關鍵一子落下,他起身拱了拱手:“不敵陛下。”
玉帝笑瞇了眸,一邊朝他招了招手:“坐。許久未見你,這才只下了一盤,怎么這么著急要走?”說話間,他伸手摸了摸鬢角,“莫不是嫌和我這個老人家一塊下棋,太過無聊?”
青華神色淡淡地道:“實在不擅此道。”
“前些日子在素曜宮附近舉辦的那個宴席,去了不少年輕人。”玉帝將面前的果盤和茶盞向前推了推,“我聽說,太陰元君可也給你去了請?zhí)摹!?
青華微微一怔,顯然并不記得還有這樣一樁往事,哪怕這事就發(fā)生在十幾天前。
玉帝又道:“怎么,太陰元君請來的那些仙娥,你一個都看不上?”他捋須笑道,“我記得,仿佛青丘和鮫人族也都遣了人來。你與這兩族的族長,似乎有幾分舊交。”
青華道:“舊交談不上,許久以前,揍過兩回。”
如此慘不忍聞的舊事,偏青華還說的云淡風輕,這般作態(tài),就連玉帝都難免被噎了一下。
青華的目光在玉帝身后不遠的焚香輕飄略過,他站起身:“還有些公務在身,就不與陛下閑話了。至于百花小宴,還是紫微大帝和佑圣真君他們兩位更適合前往參加。”
青華大帝深諳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個道理,說起天界如今這幾位上古之神,最令玉帝頭疼的,可不僅僅是他一人。
玉帝這回可不僅僅是被噎了,他順著青華提起這兩人思量片刻,再回過神,面前哪還有青華大帝的影子?
“這個青華!”玉帝嗔了一聲,再想起剛剛青華提到的那兩人,又忍不住溢出一聲長嘆。
六界之中,眾人皆道這幾位上古之神,是天界之福,可有些時候他卻覺得,這福分,實在有些難以消受了。
飯后,看著林梵喝過一碗人參雞湯,曲蘇忙著將杯盤碗碟收拾到后廚,她有心將時間留給岳周和林梵這對小情人單獨相處,哪怕忙完了手頭的事,也沒急著再進林梵的房間。
房間里只剩下自己和岳周兩個人,從沒有哪一個瞬間,讓林梵像此時此刻這樣慶幸,岳周的眼睛是看不到的。
岳周卻覺察到自己喂藥時,懷里的姑娘總是不老實地向后微仰,不禁輕笑著道:“你躲什么?”
林梵聲音小小的,臉頰透著虛弱的緋紅:“我沒……就是藥,藥有點苦。”
岳周將藥碗放在一旁,扶著她在床頭坐好,變戲法兒一般,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遞到她眼前。
林梵不用打開就聞到了味道,眼睛都在閃閃發(fā)亮:“是鎮(zhèn)上老李家的炙雞肉。他家很貴呀,而且做得也沒有我做得好吃……”
岳周伸出手,在她發(fā)間輕輕摩挲:“可你生病了,怎么能自己烤東西吃呢?況且,若是小梵想吃老李家的炙雞肉,那我們每天吃都是吃得起的,用不著故意簡省。”
林梵本來還想說什么,可她突然感覺到耳朵尖上傳來溫暖的觸覺,待反應過來時,整張小臉兒都已紅透了:“主要還是我做的炙雞肉更好吃。”
“嗯,小梵做的最好吃。”岳周笑著將碗拿起來,重新舀起一勺,送到林梵唇邊,“先喝藥。喝完就吃雞肉。”
林梵眼睛水潤潤的,她仰臉望著岳周下頦的弧度,狐生難得體會到什么叫作小心翼翼:“岳周哥哥,你會不會覺得,我是狐,但你是人,我們這樣……”
岳周皺著眉片刻,緩緩道:“小梵是狐仙,我卻只是個普通人,還是個眼瞎的普通人,小梵若是突然想通,嫌棄我了……”
“才沒有!”林梵搶白道,“我不會嫌棄你。”她悄悄揪緊岳周衣襟,聲音小卻堅定,“但岳周哥哥也不能嫌棄我。”
岳周輕嘆了聲,目光意有所指瞥向剛放在一旁的炙雞肉:“我可沒有那么清閑,排了整整一個多時辰的隊,就為給一個我嫌厭的人買這東西吃。”
林梵頭頂的一對狐耳頓時拉平,耳朵尖微微顫動,嘴唇雖然沒有一點血色,小臉兒卻盡是歡喜:“我也好喜歡岳周哥哥!”
她靠在岳周肩膀,垂眸間瞥見夾在兩人之間的那綹白發(fā),眼眸微垂,掩住內里的一片厲色。自打下定決心長留岳周身邊,她已盡量學著處處與人為善,但這紅塵濁世人心難料,有如曲蘇一般赤子心腸,也有如韓娘子那般手段頻出,遇上這兩者,林梵自認能秉持本心,公平相待;曲蘇對她好,她也會對曲蘇好;韓娘子給她使絆子,她也有的是小伎倆與之相對。但她自入世以來,還未栽過這次這么大的跟頭。
那個黃衣法師對她百般折磨,又用那么陰損的法子抽取她內丹精華,害她損耗千年修為,在心愛之人的面前,幾乎連人形都難以維持,可這個仇,她報不了。
她雖然離開青丘多年,到底也是一只修煉三千年的狐妖,尋常法師就算有些道行功法,也不可能這么容易就將她綁走又牢牢束縛。
那法師手上,別的東西倒還尋常,唯獨那將她鎖得動彈不得的丹霞琉璃扆,絕非凡間俗物。
她在那上面,嗅到了仙界那些家伙的味道。
林梵閉了閉眸,身子也不由隨之一抖。她生來便是妖,妖對于神仙的恐懼,是一種刻入骨髓的力量壓制,除非她能強大到扶桑女帝或是當年的青丘老祖那般。可放眼整個妖界,像她們那般強大的妖,數萬年來,也僅僅誕生過那么幾位。
平凡妖族,就如她一般,哪怕只是想隱藏身份,活在心愛之人的身邊,甘愿做個普通人,也要終其一生小心翼翼、躲躲藏藏,稍有不慎,就會引來天族的追殺。她本已經夠小心了,卻還是不知從哪兒引來了天界的注意,黃衣法師和那屏隱含仙力的丹霞琉璃扆,就是對她的警告。
這世上能對妖族有幾分憐憫的,就只有青華大帝和昔日的清瀲神女。可惜他們兩個,一個此刻剛好不在她身邊;另一個,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經魂飛魄散了。
岳周覺察到懷里的人的不安,摸了摸她發(fā)頂道:“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嗯。”林梵依偎在岳周懷里,任他一勺接一勺喂下苦藥,偶爾小聲撒個嬌,又或以耳朵輕蹭岳周心口的位置,聽他心跳聲有沒有偷偷加快,一碗藥喂得盡是甜蜜。喝罷藥,沒過多久,林梵便昏昏欲睡。
岳周替她掖好被角,又在她床邊坐了好一會兒,因為目不能視,他看不見她,他便輕輕握住她的手:“等你好起來,我們……”剩下的話岳周沒再說出口,他只是眼睫顫抖,克制而隱忍地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岳周端著空碗起身走到屋外,若不是他早有所察覺,險些一腳踢著在門邊蹲成一個團兒的曲蘇。
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曲蘇頭也不回,悶聲問:“又睡著了?”
今早兩人一起吃朝食時,曲蘇談及要同去太子府協助岳周完成刺殺,岳周怎么都不松口,兩人鬧得不歡而散。當著林梵的面,曲蘇對岳周的態(tài)度看不出異常,但此時只剩下他們兩人,曲蘇自然不會藏著掖著。
岳周“嗯”了一聲:“這藥里放了好幾味補氣安神的藥材,她能多睡是好事,對恢復身體有益。”
曲蘇往旁邊挪了兩步,讓出過道,嘴巴里吊著一根狗尾草,手里有一搭沒一搭拿墻頭摘的夕顏花編著花環(huán)。
岳周在她一旁的回廊尋了塊地方坐下,輕聲喊道:“曲蘇。”
曲蘇眼皮兒都不抬:“干什么?”
岳周道:“你不是一貫愛聽八卦故事,那么,你想不想聽一聽我和林梵的故事?”
岳周這話問的精妙,委實搔到了曲蘇的癢處。幾乎話音剛落,就聽曲蘇接了話,只是語氣仍然不怎么熱衷:“有什么新鮮的,林梵早就給我講過了。”
岳周淺淺一笑:“林梵約莫只是告訴你,她是如何來到這鎮(zhèn)上,想租房子時,又是怎樣湊巧在書塾那兒替我解圍的吧。”岳周這人有耐心跟人講話時,能把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事兒講的十分精彩,如今他故意起了這個話頭,又帶出了幾分懸念,自是勾起了曲蘇的好奇心。
覺察曲蘇仍硬氣著不吭聲,岳周又加碼道:“難道你就不好奇,我當日為何肯讓林梵住在家里,又是什么時候得知林梵是妖非人的嗎?”
說完這話,岳周耐心等了片刻,突覺身畔帶起一陣微風,他知道,是曲蘇站起身坐到了他身邊。
曲蘇心里還憋著氣,就算對這個故事饞得不得了,也不肯多講話。
岳周道:“你該知道,自我八歲那年跟著翊大哥請來的易先生學會易容一術,旁人認人、記人,多依賴容貌著裝,而我則是憑借骨相和感知。”
岳周本人便精通易容,自然知道不論容貌、穿著,甚至一個人的形態(tài)、氣質,都是可以模仿改變的。也因為此,他辨認一個人的方式與旁人有著諸多不同,這點曲蘇一直知道,但聽到這兒,她還沒有理出頭緒,因此仍是默默聽著。
“五年前有一次,我受命前往不夜堡刺殺,任務雖順利完成,但臨走前驚動了堡主,逃到一片密林時,眼睛忽然什么也看不到了,后來我才知道,那處密林有一種奇異的瘴氣,毫無準備隨意闖入,會有終身失明的危險。”
此事算得上岳周殺手生涯中難得遭遇的險事,曲蘇對此也是印象深刻:“我記得你講過,你在那兒遇到一個當地的獵戶,給你吃了一味林中獨有的草藥,又為你指路,你才得以從樹林另一個鮮有人知的出口順利逃過不夜堡的追殺。”
岳周笑著道:“我撒了謊。”
曲蘇不由得瞠大了眼,她與岳周認識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親口承認這四個字,尤其她想不到,在這件事上,岳周有什么理由對她說謊。
岳周突然伸出手,撫了撫曲蘇發(fā)頂:“那年我十八歲,你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這件事我當時遇到,總覺匪夷所思,便沒有對你和盤托出。”
曲蘇驚詫道:“你那時在林中遇到的人是林梵!”畢竟能讓一向博聞強識的岳周說出“匪夷所思”四個字,如今想來,也只能是與相關神異鬼怪一類的事了。
岳周笑了:“當時我并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什么人,因為目不能視,我格外焦灼,一路誤打誤撞,就走到了一處山洞,聽到里面有潺潺流水,還有女子的笑聲。”
曲蘇“嗤”一聲就笑了出來:“你撞見了林梵沐浴?”天啊,這種話本中才會發(fā)生的段子居然會發(fā)生在岳周身上,也難怪他剛剛說,當年他只有十八歲,談及這段經歷時故意把神秘女子說成什么獵戶了。
岳周若有所思:“她當時應當不是沐浴,我猜應該她當時在修煉什么功法。”只是那功法應當比較特別,而林梵當日坐在那股熱泉之中,應當穿得也相當清涼。
那日他倚劍獨行,一路摸索,走到那處山洞,就覺周遭熱意彌漫,水霧氤氳,他正在思索這山洞內竟有一處天然溫泉,突覺雙目模糊可見一道獨特的金色屏障,正震驚于如此情景絕非人間所有,就聽一女子嗓音悠悠道:“怎么,被我驚世駭俗的絕世美顏震撼到了?喂,我和你講話呢!”女子的嗓音又脆又甜,說話間氣勢卻有幾分彪悍的可愛,“你看都看了,怎么還不理人,你這就是那些人說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岳周雖看不清眼前的情形,但稍一思索,約莫也知是撞見了不該瞧見的情形,這山洞之中頗多怪異,女子嗓音嬌甜,言辭間卻頗為大膽,他心生警惕,拱了拱手道:“抱歉,在下眼瞎,看不見。”想了想,他又補充了句,“故而無法點評。”
女子的嗓音透出幾分氣悶:“這是諷刺我丑到你了?!”
岳周:“……”他倚劍而行的姿勢是不是不夠明顯嗎?
他重復道:“是真的看不見。”
他記得來時的路,倒退幾步,又朝女子聲音來向拱了拱手:“打擾了。”
出了那處山洞,周遭又恢復了他初入山林時所感受的那種陰冷和窒息,他一路逃亡,眼睛看不到之后很是胡亂走了一段路,如今驟然從溫暖干凈的山洞回到這種濕冷的環(huán)境中,不知不覺就有些乏了。他計算著剛剛進山洞前走出的距離,沿著之前探索的路又走出一小段,在一棵大樹上刻下標記,便坐了下來。
這片山林很大,又有諸多支路,就算他雙目無礙,想要在密不見天的林中找到正確的方向走出去,也要一路做好標記,才能少走彎路。如今他看什么都模糊一片,行走間更添不便,想來要在這兒更多煎熬幾日。只是不知下山后解了這瘴毒,會不會留下什么不良癥狀,影響日后行走。正這樣想著,他就覺身邊傳來一陣細小的摩擦聲響。他坐在原地未動,手卻倏然伸向左側身后一撈,果不其然,一只胖墩墩的毛絨團子就這么被他捏在指間。他憑借手感和氣味略一判斷,便淺淺一笑:“原來是只小狐貍。”
那還是只幼崽,身體圓滾滾,全身毛茸茸,頭上兩只尖耳摸著也軟乎乎的,被他這樣捏著,也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尚且不知什么是怕,一點都沒有要攻擊他的跡象。
岳周自身后包袱摸出一塊干糧,掰碎了幾塊,喂這幼崽吃了,一邊摸了摸它的腦袋:“我這無肉也無酒,吃完這些,你還是自己去尋些野味吧。”
喂過這只小狐貍,岳周便又起身,繼續(xù)沿著之前做過記號的路向前摸索。卻不知小狐貍吃飽乖乖蜷著的大樹身后,一抹紅色的身影悄悄現身。她從狐貍幼崽的爪爪里捏起一塊干糧塞進嘴里,嘀咕了句:“這是什么玩意兒。”
干糧本就不是什么好吃的食物。
岳周又在林中行走了兩日,林中濕氣重,干糧受潮,味道更是有如泡發(fā)了的木頭一般,干澀無味,難以下咽。林梵嚼了嚼,連連呸了兩聲:“這都是什么呀!”她又看向岳周走遠的方向,不由得同情道,“心地倒是不錯,就是這吃東西的品位也實在太差了。”
岳周一開始并不知身后悄悄跟上了一位女子,只是接下來兩日,他先是在河邊捕魚時,莫名摸到以一片寬大樹葉盛著的蜂蜜,又接連被幾顆可以食用的新鮮野果砸在身上,而他這一路行來,除了先前在洞中遇到那女子,再沒見過其他人,不用想也知道,這都是那位女子所為。
他當時并未多想,只是對方既然不愿現身,他也不便貿然出聲道謝。
雖然此前只是短短一面之緣,他已發(fā)現,這位女子身份應當不一般。尋常民間女子,絕不會孤身一人生活在這般危險的林中,更不會意外被男子看到清涼穿著,還敢主動出言調戲。尤其,若是凡人,以他的內力修為,如此距離,他不會覺察不到半點氣息。
接連兩日,每餐都吃到蜂蜜,他的眼睛雖然仍然看不清周遭,但那種猶如蝎蜇的火辣刺痛之感已漸漸散去。而真正讓他確定女子絕非凡人身份的,是他即將走出山林那天,彼時他再一次摸到刻有痕跡的大樹,準備向右行時,突然聽到左邊地上“噌”一聲,有如金石墜地之聲。
這聲音聽著熟悉,他腳步微頓,突然記起,是在山洞中與那女子交談時,她身上就傳來過這種清脆的聲響,應當是金玉一類的佩飾。
他抬起腳,轉而向左,那道聲音便一直在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聲響清泠悅耳,一路蹦跳著為他指路,直到最后一刻,走出密林時,他微轉過身,朝著身后模糊一片,深深行了一禮。
回想起那日情形,岳周笑了笑道:“自打今年我隱退之后,便一直想告訴你,或許我雙目失明,并不是因為那天的劍氣,不夜堡密林瘴氣位列天下七毒,說不準我是那時便落下了病根。”
也正因為有過那天的短暫失明經歷,兼之這幾年來他歷練頗多,對江湖上的許多事也多有厭倦,今次再度失明,才能擁有如此平靜的心境,遇事泰然,處變不驚。
曲蘇一聽就連連搖頭:“才不是。”岳周中瘴毒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要是落下什么病根,早就有所覺察,他如今這樣說,無非是想她心里好過。
將岳周方才所講細細咀嚼,再回想林梵所講她與岳周相識以來的點滴,曲蘇越想越是心折,拿胳膊肘兒戳了戳岳周手臂,小聲說:“你那時就知道林梵不是人類女子了,有沒有一點怕?”
岳周笑了笑:“是人非人,都是救了我,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曲蘇也跟著笑道:“通透,不愧是你!”她忍不住將岳周所講串聯起來,細細品味,說來也真奇異,若是在昨日之前,就算岳周親口對她講出這段經歷,怕她也會將信將疑地覺著他發(fā)高燒說胡話。有些事,若非親眼所見,不論旁人說得怎么繪聲繪色,總之是難以置信。開國侯那人城府至深心思奇詭,但他有一句話說得沒錯,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曲蘇這般想著,一邊道:“林梵給我講過,她第一次見你那天,眼見你被書塾的幾個半大孩子追著打,還有兩個小的朝你砸石頭,她見你長得好看,明明有功夫在身,卻全不還手,就路見不平替你出聲教訓那幾個小家伙。她以為那便是你們的初見,卻不知,其實你們的初見比這還要早很多呢。”岳周出門在外,多做易容,尤其似這般執(zhí)行任務,更是改型換貌得連他們這些朝夕相處的同門都辨認不出。故而林梵并不知道,幾年后她在書塾一見鐘情的瞎眼男子,其實正是從前她在林中修行時曾見過、調戲過、還幫助過的獨行劍客。
岳周淺淺笑著,沒有說話。
后面的故事,他也在回憶,卻并不想講給除了他和林梵之外的第三個人聽,哪怕那個人是曲蘇,他這輩子的至交好友。
那天,他剛一聽到林梵的聲音時,愣了好一會兒,直到又聽到林梵行動間臂上纏臂金發(fā)出的清脆聲響,他才真的確認,六年前雙目被迷時,他在山洞門口聽到那把仿若仙人的嗓音,就是眼前這個路見不平的爽利姑娘。
他用竹竿確認過身前的路并無障礙,便向外走去,林梵跟在他身后出了書塾,追著他問為什么不反抗,明明他也會功夫,卻偏要任由他人欺侮。
他說:“那些都是小孩子,被他們打幾下,也不疼。我若出手,便是倚強凌弱。”
身后那把又嬌又甜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氣悶:“我不懂。被打就該打回去,被欺負就應當反抗,這世上哪里有站著挨打的道理呀?”
約莫是見他不吭聲,她追在他身后又接著道:“就算那些小孩子手無縛雞之力,也不代表他們所做的事就是對的。強者不是活該給弱者讓路,誰弱誰有理?這又是什么道理!”
她追在他身后嘀嘀咕咕,一路到了家門口,還想再跟進來,他卻將那兩扇破門一闔。
隔著門,他聽到她聲音嬌嬌地問:“喂,你這房子這么大,一個人也住不了,不如租給我一間,我每天一日三餐做飯給你吃,就當房租,成不成?”
從前曲蘇總說他對誰都溫溫柔柔的,但那天,他背對著她,一門之隔,聲音冷硬:“我習慣獨居,姑娘若是需要租房,可去鎮(zhèn)上其他住戶詢問。”
“我做飯很好吃的,比這鎮(zhèn)上許多酒樓都好吃。喂!”約莫是見他離了那扇門,她也跟著挪向一旁,隔著幾扇歪歪斜斜的破籬笆朝他喊話,“這么大房子,你一個人住,每日打掃都打掃不過來,你不嫌累呀!”
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小屋里,沒有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于沒有女孩子甜甜的吵嚷聲,一切又回到了從前。
那之后不久,鎮(zhèn)上接連發(fā)生了幾樁怪事。先是有幾戶人家丟了下蛋的母雞,從現場的血跡來看,像是黃鼠狼一類的野獸所為。那幾戶人家雖然覺著怪異,但也只能自認倒霉。可緊接著,又有兩戶人家的小孩子也消失不見了,其中就有書塾先生家的兒子。不知怎的,這鎮(zhèn)上就流傳出了怨妖的說法,說那怨妖先時還只是偷一些尋常家畜,胃口越吃越大難以饜足,就要開始吃人了。鎮(zhèn)上幾戶遭了災的人家籌了銀子請大師來做法。
他也一直在暗中留意這件事,此前他接連三日走遍整個棠梨鎮(zhèn),尋找線索,心里約略有了判斷,便當眾戳穿了那個所謂大師的騙子伎倆。
他知道,自己做這些事的時候,身后一直跟著個姑娘。
后來他果然在距離城鎮(zhèn)不遠的小樹林里找到那兩個結伴離家出走的孩子,出走時隨身帶的干糧早吃完了,兩個孩子餓了兩天,一見有大人尋來,還是個從前就認識的熟臉,也顧不得別的,抱著他的脖子,眼淚鼻涕蹭了他一身。
幾戶人家丟雞的元兇也找到了,是一只每到晚上就挨家挨戶偷雞吃的小狐貍。
他將兩個孩子送回人家,又喂了小狐貍一根烤熟的雞腿,在山腳下把它放生了。
鎮(zhèn)上的人并沒有因為他出手幫忙而出言感謝,陸陸續(xù)續(xù)地,還有人開始議論他的背景來歷,甚至編造他瞎眼的緣由。原本與他和平相處的幾戶鄰居日日門窗緊閉,不敢與他往來。
對于這一切,他早有準備,毫不在意。可有一天他在街上行走,再聽到身后傳來那些嘈雜的議論聲時,他聽到那把熟悉的聲音又開腔了。
“你們都是白眼狼嗎?是誰幫你家還有那個教書先生家找回了孩子,幫你們從那個騙子手里討回做法的銀子?你們有什么資格在這議論別人長短。忘恩負義,是非不分。他是眼睛看不見,你們這群看得見的人,眼瞎心也盲!”
那是第一次,他主動拉住她的手,帶她從那條街道離開。
走得遠了,身邊不再有旁人,她小聲問他:“喂,你不覺得委屈嗎?那群人那樣議論你、排擠你,你怎么一聲不吭的?”
他當時是如何回她的?他說:“成見這種東西,一旦產生,便難以消除。我只做我心之所向,與人無尤,于己無悔。”
她約莫是真的生氣了,語氣難得有了幾分冷肅:“你怎知這世上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你怎么知道,當你愿意發(fā)聲解釋,那些人就不會信你?還是在你心里,也從不敢輕信人心?如果你肯主動解釋,說不定會有人聽進去,有人繼續(xù)誤解你,但也有人就此理解你,知道你的好,知道你的不易,你不試試又怎么知道?”
他不再言語,一路到了家門口。他同上次一樣,將門一闔,半途卻被她一掌攔住。
他只說了幾個字:“天色已晚,姑娘該離開了。”
她卻執(zhí)拗地不肯走:“讓我一起住吧,我還能保護你呢!有我在,沒人能再欺負你。”
他當時聽了這話,其實是有些想笑的,可他不能留她住下來。當初與曲蘇商定好住在這處小鎮(zhèn),對于接下來的日子,他有自己的規(guī)劃。
而她的出現,只會打亂他已然謀定的一切。
那天,她又在門口站到太陽落山才離開。
第2天,他從一位相交不錯的老大爺口中得知,她租下了臨近一處院子。并且自那天起,真如她先前說的那般,開始一日三餐做飯,頓頓給他送來。
她沒有說謊,她做飯確實很好吃,比他從前在任何酒樓飯莊吃到的山珍海味滋味都更好。于他而言,那是自幼時母親故去后便久違的味道。
之后一日,大雨滂沱,她進屋時聲音都在抖,還執(zhí)意和他說:“岳周哥哥,我買了一條好大的魚,打算中午給你做糖醋魚和豆腐鮮魚湯。”她聲音有點低了下去,聽起來完全沒了往日的活潑,反而透出幾分可憐巴巴的味道,“外面好大的雨呢,你別趕我走了,讓我在你家的廚房做這頓飯吧。我保證,給你做過這頓晌午飯,我就離開。”
她就像是一枚小太陽,永遠都帶著光,帶著熱,照亮他與她相識之后的每一天。但她比太陽更明媚肆意,而他無法抵擋這樣的光芒和溫暖。
再之后,她租住的那戶人家,也不知為什么事,丈夫和妻子發(fā)生口角,還動起了手,妻子額頭都見了血,她出手幫忙,打了那丈夫一巴掌,卻被那妻子反過來指責。
她氣得要命,抱著一個又瘦又小的包袱,坐到他的家門口。
他一向睡得晚,聽到門口有動靜,便出門去查看。
得知原委,他在她身旁的門檻坐下,問她:“后悔出手幫忙嗎?”
她搖頭的動靜,他用聽的都能感覺到,又聽她嗓音悶悶地答:“當時那種情形,那位姐姐是向我求救來著,她是真覺得自己要被她那個丈夫給打死。而且她平時對我也很好,家里燉了雞,肉都留給丈夫兒子,雞湯兌水煮了一大鍋,總會分我兩碗喝呢。”
聽到雞湯這段,他忍不住笑了。
她卻揪住他袖口道:“就算為了報答喝雞湯的恩情,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出手的。”她說話的聲音小了點兒,“頂多我下次出手輕些,不再一巴掌把人打掉五六顆牙齒了。”
他聽得想笑,卻又忍住,最終嘆了口氣,站起身。
他向內走,卻沒有聽到身后有跟上來的動靜,只得轉身,朝著那抹照亮他無數日夜的明媚之光,淡淡出聲問:“外頭不冷嗎,你還想坐多久?”
然后他就聽到了這世界上最美的嗓音,她幾步沖到他的面前,挽住他的手,仰臉朝他笑著說:“我就知道,岳周哥哥對我最好啦!”
那之后,她住進了這個院子。掛上蝴蝶結的籬笆院墻,涂了新漆的大門,挖出來養(yǎng)魚的池塘,還有擺在葡萄藤下的舒適躺椅……這處原本空落落的院子,一點一點被她用各式家具布置填滿,一點一點,開始有了家的樣子。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是曲蘇的嗓音:“周周,你要好好對林梵,不然我都不會答應。”
岳周從那段冗長卻灑滿陽光的回憶里回過神,低聲輕喃:“是啊,我應是要好好待她的。”
他說完頓了半晌又才笑著向曲蘇看去,“說起來,我正有一件事關我與林梵的大事,必須托付給你。”
曲蘇狐疑地抬起頭:“什么事,你說。”
岳周道:“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我娘的事嗎?”
“記得。”岳周進落羽時已八歲了,比她年長三歲,他娘親是在他七歲去世的,聽說染了很重的癆病,足足拖了一年多,最后死時因為不放心他孤零零一個人,眼睛一直是睜著的。
這些事都是幾年之后兩人逐漸相熟,岳周親口講給她聽的,那時曲蘇已經十歲了,能記住事,尤其對于好友家里的這些事,更是一直記得清清楚楚。
岳周道:“我娘住的那間老宅,前些年我剛攢夠銀子時,就把它盤了下來。那里面除了一些我和我娘舊時衣物,還有一個妝奩,里面有一對碧玉鴛鴦小金釵,是我娘當年成親時戴的。待林梵身體好些,你便替我跑一趟,把金釵連同那個匣子,一起拿過來。”他笑著道,“那地方離此處不遠,有個三五日便足夠往返了,不耽誤你過些日子啟程去白帝城。”
曲蘇先還有點不樂意,待她琢磨一會兒,陡然反應過來:“你,你這意思,是要與林梵成親?”
不然為什么讓她跑一趟去取他娘成親時用過的對釵,這東西寓意這么好,自然是要留給新娘子成親時戴的。
曲蘇高興得在岳周面前走了好幾個來回,都忽略了岳周并未答話,臨了,她揪著岳周的袖子道:“周周,那你可要答應我,這次刺殺,不論如何,你都必須處處以你自己的安全為先。什么任務、什么開國侯,都沒有你自己重要。待林梵身體稍好,我便啟程,一定快去快回。我和林梵就在這兒,兩個人一起等你回來。”
岳周淺笑盈盈,仰臉望著她:“那可就說好了,曲蘇一定不能辜負我之所托。”
岳周說得這樣珍而重之,曲蘇也難得嚴肅起來:“你放心,這樣的大事,我定不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