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九年二月,長安,大理寺獄。
陽光透過狹小的囚窗斜射進(jìn)來,浮動的塵埃在光束中清晰可見。
“喂,有人嗎?”沈元白扒著牢門向外呼喊,“老孫,你死哪兒去了?”
老孫是獄卒,真實(shí)年紀(jì)不詳,滿頭白發(fā),一臉褶子,看起來非常蒼老。沈元白剛被關(guān)進(jìn)來的時候,大理寺獄沒有這人,三天之后一名獄卒酒后猝死,老孫取代了他。據(jù)他自己說,他最初是京兆府監(jiān)牢的獄卒,有了兒子以后,想去更大的地方當(dāng)差多掙些錢,就給時任御史臺獄丞的同鄉(xiāng)送了幾壇子好酒,被調(diào)到了御史臺監(jiān)牢,大理寺獄缺人,他又求那個同鄉(xiāng)從中斡旋,最終如愿以償?shù)貋淼酱颂???上?,大理寺獄和御史臺監(jiān)牢的月錢相差無幾,他等于是白折騰了一場。
“喊什么???”老孫踏著滿地水跡走過來,“都關(guān)三個月了,你就不能安分些嗎?”
“老孫!”沈元白試圖從牢門的空隙中探出頭來,可惜太窄,他只塞進(jìn)去半邊臉,目光中滿是興奮,眉飛色舞地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屁事兒沒有,別瞎打聽。”老孫并未直視他,轉(zhuǎn)而進(jìn)了他對面的一間空囚室,將里面的一套骯臟被褥疊了起來。
“不可能?!鄙蛟灼沧斓?,“從日光射進(jìn)來的角度判斷,現(xiàn)在應(yīng)該巳時末,快到午時。剛才有三個獄卒進(jìn)來,挨個牢房送飯,還給了每人一壺酒。這是監(jiān)牢,平日兩餐都難以保證,今天中午卻加了一頓,還給酒喝,這正常嗎?三個月以來,除了我和對面那個人,囚犯里有誰喝過酒?更離奇的是,現(xiàn)在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了,要說全都喝醉,反正我是不信。你告訴我,是不是在酒里下毒了?”
老孫聞言身子一僵,深吸口氣,放下手中的活兒,從那間囚室出來,站在了沈元白的面前,隔著牢門盯著他,冷聲道:“這是什么地方?大理寺獄。關(guān)押的可不是普通人,除了京畿重犯,就是等候發(fā)落的朝廷官員。下毒?哼,你可真敢想??!”
“那為何沒我的份兒?”沈元白不依不饒。
“你的飯菜不一樣,沒那么快。”老孫轉(zhuǎn)身欲走。
沈元白又道:“對面那人去哪兒了?”
“與你無關(guān)。”老孫從他視線中消失了。
沈元白氣急敗壞地猛踢了一下牢門,這一腳的力度不小,牢門完好無損,他卻因?yàn)槟_趾受創(chuàng)發(fā)出一聲慘叫,然后癱倒在地,用手揉著腳,陣陣劇痛令他不停地倒吸涼氣。
對面囚室的那個人,是在沈元白入獄五天后關(guān)進(jìn)來的,不知所犯何罪,平日沉默不語,不論沈元白用什么方式與其搭話,那人皆不回應(yīng)。
正如老孫剛才所言,沈元白的飲食與別人不同,幾乎每頓飯都有酒有肉。問其原因,老孫三緘其口,怎么都不說。起初他還害怕得要死,后來實(shí)在餓得受不了了,便也吃了,吃了之后既沒中毒也沒有被拉出去處死,之后便習(xí)以為常。讓他意外的是,對面那個男人吃的竟然與他一模一樣。而現(xiàn)在,那個男人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四周的人又安靜得像死了一樣,怎么看都不太對勁兒。老孫的搪塞之語顯然是在欲蓋彌彰,這讓沈元白更加確信,今日大理寺獄必然有事發(fā)生,而且一定不是好事。
這時,老孫又回來了,端著一盤美味佳肴,比沈元白平時吃的還要豐盛。他先將飯菜放到地上,掏出鑰匙打開牢門,然后端起托盤走進(jìn)來,放好之后才說:“你不是說有毒嗎?嘗嘗便知。”
“老孫,咱倆交情可不錯??!”沈元白湊近,幾乎與老孫貼在一起,“你跟我說實(shí)話,到底怎么回事?”
“別跟我套近乎!”老孫一把推開他,翻了個白眼,“誰跟你有交情?你是囚犯,我是獄卒,這話要是讓獄丞聽到,還以為我是你同伙呢!”
“你個老不死的,忘恩負(fù)義。”沈元白沒好氣地說,“上個月你兒子生病,是我?guī)湍阏业拇蠓?,現(xiàn)在病好了,全然不記得了?”
“你只說宣州涇縣有個姓吳的女醫(yī)或許可以醫(yī)治我兒的病,既沒帶路,又未引薦,診金也不是你出的,何以是你的功勞?”老孫轉(zhuǎn)身往外走,在囚室外繼續(xù)說,“那名醫(yī)者確實(shí)厲害,價格公道,人也善良,是個好姑娘,但好像與你沒什么關(guān)系吧?”
“怎么沒關(guān)系?她是我……”沈元白脫口而出,意識到目前的處境不宜節(jié)外生枝,便將后邊的話吞了回去。
“你夫人?”老孫斜睨著他,似笑非笑。
沈元白不予回答。
“我不信?!崩蠈O鄙夷地望著他,“你這樣的人,不說一事無成,肯定也不會干好事兒,怎么可能娶到那樣的賢妻?!?
“你從哪兒看出來的?”沈元白不服氣地說,“我是什么樣的人?”
“反正不是好人,好人怎會來這兒?”老孫笑了起來,但不是嘲笑,他的笑容溫和且慈祥,像極了長輩在捉弄了孩子以后所流露出來的那種開心。
“我是被冤枉的!”沈元白爭辯道,“遲早真相大白,到時候你會知道我是……”
“行了,你快吃吧!”老孫打斷了他,轉(zhuǎn)過身說,“我走了。如無意外的話,你我就此別過,永遠(yuǎn)不會再見了?!?
“永別?”沈元白驚恐地問,“什么意思?”
老孫沒有回應(yīng),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離去。
他聽到了大門開啟又關(guān)閉的聲音,看來老孫是真的走了。
沈元白煩躁地在囚室中來回踱步,本來地方就不大,還擺著一些酒菜,不論他怎么走,都是繞著那個盛滿佳肴的托盤。當(dāng)然,他的視線始終沒離開過那壺酒。
“再也不會見面?”他眉頭緊蹙,嘀咕道,“你是獄卒,我是囚犯,為何不會再見?難道說,你我之間今天有人會死?”
一念及此,他的心突然緊張起來。
“不可能?!彼麚u了搖頭,“已經(jīng)關(guān)了三個月,要?dú)⑽乙膊挥玫鹊浇裉臁!倍?,他拿起那壺酒,稍加猶豫,還是倒在了碗里,“我不信你敢下毒?!庇捎谑衷陬澏?,酒水灑出來不少。
他端起酒碗,一咬牙,猛地一飲而盡,可是還未等咽下去,目光瞥到了牢門,滿口的酒全都噴了出來。并非察覺到酒有異常,而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嚴(yán)重的問題——
老孫出去后,并沒有鎖上牢門。
他的心跳驟然加快,仿佛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他很恐慌,同時又很興奮,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三個月不見天日,又沒有任何處置的結(jié)果,無休止的等待讓他備受折磨,雖然還未曾絕望,但也知道被釋放的可能微乎其微,畢竟背負(fù)的罪名太大了??墒乾F(xiàn)在,轉(zhuǎn)機(jī)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對自由的渴望猶如洪水猛獸一般不斷地沖擊著他的心靈,使其不受控制地走過去,伸出手,抓住牢門……
然而,理智最終占了上風(fēng),回過神來的他被嚇了一跳,急忙縮回了手。
“不對勁。”沈元白眉頭緊蹙,喃喃自語,“長安一共三座監(jiān)牢,老孫都待過,顯然不是疏忽之人,忘記鎖門這種致命錯誤他絕不會犯。今天本就反常,他又來了這么一手,到底是何用意呢?”
他思索著,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壺酒上,繼而發(fā)出一聲苦笑:“如果是陷阱,踏出牢門便是死路一條,如果酒里有毒,同樣活不成,反正我是俎上魚肉,想殺我易如反掌,那還不如來個痛快!”言罷,他一把抓起酒壺,這次連碗都不用了,仰頭便往嘴里倒,一口氣全喝光了。
一般來說,殺人基本只用烈性毒藥,入口見效,最遲不過一炷香的時間。
沈元白將酒壺摔碎,默默地等待著死神降臨。
很快,他的表情開始扭曲,一副極其痛苦的樣子,捂著腹部沖出了牢門,然后倒了下去,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滾,咬牙切齒地喊道:“救命,有沒有人啊?”
鴉雀無聲,沒有任何人回應(yīng)他。
沈元白閉著眼睛聆聽周圍動靜,確認(rèn)真的沒人,這才長吁口氣,從地上站起來,表情與剛才截然不同,什么事都沒有。酒里沒毒,他之所以裝出中毒的樣子,只是為了走出牢門,看看外邊有什么,如果是陷阱,他便可以用喝酒之后身體不適搪塞過去。從結(jié)果來看,他多慮了,甚至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他在狐疑中向牢獄的大門走去,沿途路過一些囚室,透過牢門向里面觀望,發(fā)現(xiàn)此間關(guān)著的犯人已經(jīng)睡著了。他又看了看另外幾間,里邊的情況皆是如此。
“原來如此。”沈元白恍然大悟,“他們的酒里確實(shí)有藥,卻非毒藥,只是讓他們睡覺而已?!?
有人趕走了獄卒,迷暈了犯人,還讓老孫不鎖牢門,這是有意來救他??墒撬雭硐肴ィ蚕氩怀鰜硎裁慈藭砭人?,即便有,也不可能做到這個地步。那要多大的權(quán)力才可以?不過,聯(lián)想到在獄中的特殊待遇,或許真的有個位高權(quán)重的人暗中庇護(hù)。
前方有一張木桌,上面擺著一盞油燈,火舌跳動,忽明忽暗。
在油燈的旁邊,放著一件嶄新的米白色圓領(lǐng)缺胯袍,還配了一頂極其常見的幞頭,這是大唐庶民的常服。沈元白非常確定,這套袍冠是給他準(zhǔn)備的,因?yàn)樵谡郫B整齊的衣服上,放著一個只屬于他的物件。
那是一個雕花白玉牌,雕的是蘭花,白玉的品質(zhì)一般,雕工也算不上精良,拿到典當(dāng)行恐怕連一件衣服的錢都換不來。不過,對于此時的沈元白來說,這塊失而復(fù)得的玉牌等同于一粒定心丸,讓他那顆從走出牢門便一直懸著的心徹底落了地,因?yàn)檎娴挠腥嗽诰人?
這塊玉牌原本只有一半,現(xiàn)在卻是完整無缺,用的還是嵌絲拼接工藝,修復(fù)的人技藝精湛,斷痕被金絲覆蓋,絲細(xì)如發(fā),還用黃金加了個邊框,應(yīng)是出自將作監(jiān)擅長金銀玉器的大師之手。這說明,他入獄以后,朝廷里有位可以驅(qū)使大理寺獄卒和將作監(jiān)的大人物見到了他的半塊玉牌,此人的手里有他缺失的那半塊,從而認(rèn)定他是自己人。
沈元白只能想到這些,至于那人是誰,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一無所知,因?yàn)樗鶕碛械哪前雺K玉牌,原本也不是他的。
沈元白換上新衣服,帶好幞頭,深呼吸幾下鎮(zhèn)定心神,然后拉開了牢獄的大門。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微胖的背影。
當(dāng)眼睛完全適應(yīng)了外邊的光線后,沈元白看清了此人的衣著,絲綢很貴重,顏色與樣式很像官服,只有帽子不太一樣,以他的閱歷不曾見過,但從其鬢白無須的特點(diǎn)來看,應(yīng)該是內(nèi)侍省的宦官。
“沈元白?”那人微微側(cè)身,并未直視他。
沈元白木訥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人不再多言,回身向前走去。
沈元白明白他的意思,緊緊跟在他的身后,不時左右觀望,發(fā)現(xiàn)院子里竟然沒有一兵一卒,那些看守大理寺獄的衛(wèi)士全都消失了。看來之前的猜想沒錯,今日大理寺獄確實(shí)有事發(fā)生,而且與他有關(guān)。
很快,沈元白跟著宦官來到了前院。這邊是大理寺臣僚辦公的地方,偶爾有官員出入,宦官卻像沒看到一樣,如入無人之境似的直奔衙署正門。沈元白頭也不抬,恨不得貼在宦官身上。那些擦身而過的官員偶爾側(cè)目相望,似乎有些好奇,但都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從大理寺出來,宦官繼續(xù)向西走去,一直將沈元白帶出了順義門,徹底離開了衙署林立的皇城。繁華的長安街道讓沈元白有種重返人間的感覺,他沐浴著正午的暖陽,感受著二月的春意,沉浸在自由帶來的舒適與愜意之中,甚至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
那個宦官瞥了他一眼,而后將目光投向街上那些來往的行人,用不帶任何溫度的語氣說:“仲夏之前回報(bào)結(jié)果,否者死路一條?!?
沈元白怔住,下意識地反問:“什么結(jié)果?”
宦官沒有回應(yīng),扔給他一袋錢,然后向??吭诮诌叺囊惠v樸素的馬車走去。沈元白還要跟隨,可是接錢的動作遲滯了他的行動,未等靠近,宦官已經(jīng)上了車,車夫似已等候多時,待宦官上來后立刻駕車向北駛?cè)?,很快淹沒于人流之中。
此人將沈元白從大理寺獄帶出來,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便倉促離去,其用意為何,他暫時還搞不清楚。但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脫離了囹圄桎梏,等回宣州見了雕花白玉牌的真正主人,所有疑問都將迎刃而解。
沈元白心情大好地沿著皇城邊的街道向南走,剛過布政坊,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騷動,他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原來是一隊(duì)從北邊來的金吾衛(wèi),那些人手持沈元白的畫像,在各個坊門處排查詢問。沈元白意識到情況不妙,急忙躲了起來。金吾衛(wèi)沒有得到結(jié)果,便四散而去。緊接著,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吏也傾巢出動,他們查得更細(xì),不僅聯(lián)合坊內(nèi)的武侯鋪地毯式搜尋,還將抓捕告示貼得到處都是。
“什么情況?”沈元白既驚愕又困惑。
買通獄卒,撤走衛(wèi)士,讓宦官親自引送,這位幕后之人必然手眼通天??墒?,既然此人大費(fèi)周章地把他救出來,又為何會放任金吾衛(wèi)大張旗鼓地追捕?倘若他在長安被抓,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都功虧一簣,如此致命的紕漏,老謀深算之人不可能想不到。所以,沈元白猜測,解救他的人與指派金吾衛(wèi)抓捕的人,應(yīng)該是兩伙人。而且,金吾衛(wèi)來得也太快了,這種速度,不說事先知情,至少在老孫離開以后便得到了消息。
想到老孫,沈元白竟有種陌生之感,越發(fā)覺得此人神秘莫測,老孫出現(xiàn)在大理寺獄的時機(jī)是他入獄三天后,從最后那句“不會再見”可以斷定,老孫是今日之事的知情者之一,這便產(chǎn)生了一種可能,老孫來大理寺獄乃是受人指使。不過,目前無法確定他真正效命于誰,也許只是聽命一人,也許背后還有一人。
這些事從里到外透著古怪,卻也由不得沈元白多想,箭已在弦上,若是此時被抓回去,他就再也別想出來了。唯一的活路,只有逃出長安。
最近的城門是西邊的金光門,午時將至,西市坊門已開,中外商販接踵入市,載著貨物的牛車和駱駝擠滿長街,人潮涌動,浩浩蕩蕩一眼看不到盡頭,正是混入其中的大好時機(jī)。那個宦官選擇這個時辰將他帶出大理寺獄,或許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沈元白在衣著各異的人流中穿行,竟然真的避開了那些搜捕他的官差。前方不遠(yuǎn)便是逃出長安的城門,卻也是一道最不容易蒙混過去的關(guān)隘,因?yàn)橹澳切┙鹞嵝l(wèi)散去之后,并沒有放棄追捕,而是分頭去了各個城門,此處也不例外。
城中百姓排著長隊(duì)出門,外面的人則排著長隊(duì)進(jìn)城,所有經(jīng)過金光門的人都要經(jīng)過衛(wèi)士的查驗(yàn)。沈元白排在出城隊(duì)伍的中段,門洞的墻上貼著抓捕他的告示,與之并列的還有一些別的逃犯,城門衛(wèi)士的查驗(yàn)非常仔細(xì),想從這邊出去似乎不太可能。他回頭往后方看了看,赫然發(fā)現(xiàn)長安縣的捕賊吏正帶人往這邊來。這就非常難受了,前有攔截后有追兵,他要是貿(mào)然脫離出城隊(duì)伍,便是不打自招,所以只能裝出一副坦然自若的樣子,跟隨人流緩緩向前行進(jìn)。
前邊的行人經(jīng)過查驗(yàn)沒有異常,被衛(wèi)士放出了城,輪到沈元白的時候,衛(wèi)士看了一眼他那身嶄新的缺胯袍,擺手示意他過去。沈元白大氣都沒敢喘,僵硬地笑了笑,然后快步往外走,可是沒等走出幾步,身后傳來了衛(wèi)士的驚疑,緊接著便是一聲厲喝:“站??!”
沈元白神經(jīng)一緊,腦海中瞬間閃過了無數(shù)可能。如果拔腿就跑,會怎樣?衛(wèi)士一定會騎馬來追,跑不了,此乃下下策。當(dāng)做沒聽見,坦然向前走呢?衛(wèi)士還是會追過來。萬一他喊的不是自己,站住豈不是做賊心虛?當(dāng)然,胡思亂想并不能改變現(xiàn)狀,城門衛(wèi)士已經(jīng)和捕賊吏匯合,從不同方向把他圍住了。
終究還是功虧一簣,沈元白面如死灰。
就在這時,城門外塵土飛揚(yáng),一輛馬車瘋了似的向這邊沖來,眨眼之時便到了近前,在城門下的人群里打了個轉(zhuǎn)兒,不論是百姓還是衛(wèi)士,全都為了躲避這突如其來的沖擊而四散逃竄。不過,圍著沈元白的這些人沒有動,因?yàn)轳R車正好停在他們身前。
“什么人?”衛(wèi)士和捕賊吏紛紛抽出腰刀,全神戒備地盯著駕駛馬車的那個男人。
那人站起來,卻沒有下車,用尚未出鞘的橫刀指了指那些海捕告示的其中一張,露出一個挑釁的笑容:“那個是我。”
衛(wèi)士側(cè)目望去,確認(rèn)此人身份之后臉色驟變,大聲喊道:“此人是在逃欽犯,給我拿下!”
那人也不多言,抽刀應(yīng)戰(zhàn)。
此人武藝超群,一人戰(zhàn)數(shù)人居然還占上風(fēng)。
抓捕沈元白的人全都參入了戰(zhàn)斗,他便趁機(jī)偷偷溜出了城門,然后不顧一切地往西跑去。大約跑出一里的路程,一個穿著男式翻領(lǐng)胡服、騎著驢的年輕女子與他擦肩而過,在他身側(cè)勒住韁繩,毫不客氣地問道:“喂,看到一輛發(fā)瘋的馬車沒有?”
沈元白覺得此人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但此時他沒閑心思考這些,于是回身一指:“金光門?!?
“膽子太大了,敢往長安跑,我看你這次怎么脫身?!迸艘矝]道謝,氣沖沖地追了過去。
金光門的戰(zhàn)斗結(jié)果如何?那個駕車而來的男人究竟是誰?這個追趕的女人又是誰?這些都不在沈元白的考慮之內(nèi),他現(xiàn)在只想盡可能地離長安遠(yuǎn)一些。不過,他還是很感激那個男人的出現(xiàn),若非此人公開闖門,這會兒他有五成幾率被押回大理寺獄,另外五成是直接處死,不論哪一種,對他來說都是末日。所以他在奪路狂奔的同時,也在心中為那個男人暗暗祈禱,希望他能順利逃脫。
夜幕深沉,一輪皓月在云層中若隱若現(xiàn)。
奔逃許久的沈元白終于在一片樹林里停下腳步,他汗流浹背,精疲力盡,打算倚靠樹干休息片刻,由于無力支撐滑落下去。他就這樣癱坐在樹下,大口喘著粗氣,直到體力稍微恢復(fù)一些,才重新站起來,在昏暗的光線下環(huán)視四周。
周遭盡是高聳的樹影,一眼看不到頭。
別說路了,連方向都分不清。
沈元白緩步前行,可惜沒走多遠(yuǎn)又倒了下去。腹中饑餓尚能忍受,然而口渴卻非意志力能夠壓制,從大理寺獄出來之前,他也只是喝了一壺酒,之后便滴水未進(jìn),長途奔襲這么久,不斷流汗消耗了大量水分,讓他極其虛弱。
這時,一個東西從樹上掉了下來,正好砸在了沈元白的身上。他被嚇了一跳,抬頭看了看,由于光線太暗,什么都沒看到。他將視線移回到那個東西上,赫然發(fā)現(xiàn),此物竟是一個羊皮水袋,他亟需補(bǔ)充水分,因此也顧不上是何處而來,拔開塞子便大口喝了起來。
“不怕有毒嗎?”一個略帶輕蔑的聲音從樹上傳來。
“何人?”沈元白戒備地抬頭觀望,“不要裝神弄鬼,有什么話下來說!”
樹上的人跳了下來,輕盈的身姿宛如落葉。
來者穿著一身斜領(lǐng)素衫,外罩半臂長袍,一把黑鞘橫刀被他環(huán)抱在胸前。沈元白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這人正是之前駕車闖入金光門,間接救了他的那個逃犯。
沈元白好奇地問:“你究竟是誰?”
“陸玨。”那人微笑道,“與你一樣,都是朝廷欽犯?!?
“幸會?!鄙蛟纵p描淡寫地回了一句,然后繼續(xù)喝水,直到把水袋喝光,他才暢快地長吁口氣,在一棵樹下席地而坐,打了個哈欠,把空水袋扔回給那人,“多謝出手相救!”
陸玨單手接住水袋,真的一滴不剩,他無奈地?fù)u了搖頭,而后走近些,似笑非笑地說:“這片林子有猛獸出沒,你若夜宿于此,怕是要以肉身投餒虎?!?
“既如此,你為何還來?”沈元白倚在樹干上,為了使自己更舒服一些,他盡可能地傾斜身體,幾近躺平。
“我能自保?!标懌k在他身側(cè)坐下。
“那你順便保一下我吧!”沈元白疲憊不堪,可是不想再逃了。
“可以?!标懌k微笑道,“但你要告訴我,你在大理寺獄的時候,有沒有一些不太正常的神秘人暗中見過你?”
“好幾個呢!”沈元白閉著眼睛說,“有個年輕人,也就十幾歲,身旁跟著一個看起來比他爹歲數(shù)還大的仆人。相較于年輕人而言,這位仆人展露出來的氣勢更像大官?!?
“他問了你什么?”陸玨又道。
“與大理寺卿差不多,詢問我殺人的原因和過程?!鄙蛟滓宦暲湫?,“可惜啊,他們連那人是不是我殺的都沒搞清楚,能問出什么來?”
“除了他們,還有什么人?”
沈元白道:“其余的人都差不多,唯一與眾不同的是個一直沒有讓我看到正臉的人,他不問我殺人始末,只是讓我……”
“為何不說了?”陸玨眉頭微蹙,“讓你干什么?”
沈元白緩緩坐直了身體,斜睨著他:“你不對勁!你我萍水相逢,何以對我在獄中所見如此在意?你到底是什么人?”
陸玨微怔,而后笑了起來:“不瞞你說,我是一個殺手,專門刺殺朝廷命官。去年我在長安當(dāng)街刺殺弘文館學(xué)士,不幸失手被擒,而后以一人之力逃出了大理寺獄,本以為我是唯一越獄之人,沒想到你一個文弱之人也跑了出來,這不合理,定然有人暗中相助,所以才會好奇地打聽一下是誰在幫你?!?
沈元白疑惑道:“你為何要刺殺官員?”
“行俠仗義?!标懌k道,“我殺的沒有一個是好人?!?
沈元白不太相信,卻也沒興趣刨根問底。
“你呢?”陸玨又問。
“與你差不多?!鄙蛟椎卣f,“我被抓,是因?yàn)闅⒘碎_州司馬宋申錫。此人遠(yuǎn)離長安多年,你應(yīng)該不曾聽過?!?
“此人官至尚書左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五年前被貶為開州司馬?!标懌k一語道破,笑著說,“不過,我聽說宋申錫乃是病死,何以是被你所殺?”
“你從哪兒聽說的?”沈元白愕然。
“這不是秘密。”陸玨道,“因?yàn)樗牟」?,皇帝給了他兒子宋慎微一個縣尉官職,兩個月前便舉家搬離了開州?!?
沈元白大驚失色:“既然知道他是病死,為何還關(guān)著我?”他的這句質(zhì)問沒有目標(biāo),不知道是在問誰。
“雖然朝廷聲稱他是病死,卻也未必可信?!标懌k斜睨著他,“你到底殺沒殺他?”
“沒有?!鄙蛟奏嵵氐卣f,“宋申錫病逝那晚,開州司馬第確實(shí)有人被殺,但不是宋申錫本人,而且也不是我干的?!?
“你沒殺人,更沒殺宋申錫,卻被以殺害宋申錫之罪關(guān)了起來,這件事怎么看都不太正常。”陸玨來了興趣,“長夜漫漫,猛獸潛伏,你也別睡了,不如把開州的前因后果告訴我,如果你真是冤枉,我可以幫你?!?
“你為何要幫我?”沈元白謹(jǐn)慎地問。
“行俠仗義?!标懌k脫口而出,“好人不該蒙受冤屈。”
“那行,你先給我找些吃的?!鄙蛟字匦驴吭跇涓缮希梆I著肚子沒力氣說話?!?
“荒山野嶺我去哪里給你找吃的?”陸玨語帶不悅,沉聲威脅道,“我可是殺人如麻之人,你不要太得寸進(jìn)尺!”
“陸兄,你是否太小瞧我了?”沈元白不以為然地笑著,“你以為我真的會相信‘行俠仗義’這種鬼話嗎?我從金光門出來的時候,你還在與衛(wèi)士打斗,我一刻未停地奔逃至此,你何以會事先等候?而且,你是在逃欽犯,沒事兒去闖金光門,難道嫌命長嗎?你對我在獄中見過何人非常在意,如今又詢問開州一事,所以你不是偶然路過出手相救,乃是從一開始便沖我而來。我不管你效命于誰,找我有何目的,反正我光明坦蕩,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說,但你不要把我看成好欺之人?!?
“我雖是沖你而來,卻也是行俠仗義,二者并不沖突。你身上發(fā)生的事如此怪異,莫非你不好奇?”陸玨并未動怒,“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你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我們不妨拼湊一下,看看能否得出某種結(jié)果。既能滿足我的好奇,又可以尋找為你脫罪的契機(jī),互利互惠,何樂不為?”
“可以??!”沈元白道,“先給我找些吃的。”
“我真不該救你。”陸玨雖然不太情愿,但還是去尋找食物了。
這里是樹林,以他的身手找些肉類并不難。
過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陸玨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只野兔,皮毛和內(nèi)臟已被去掉,似乎還用水清洗過。羊皮水袋也被他重新灌滿,隨意地扔給沈元白。
“你在哪兒灌的水?”沈元白詫異地問。
“三里之外有條小溪?!标懌k說著,點(diǎn)燃了一堆篝火。
“三里?”沈元白瞠目結(jié)舌,不禁贊嘆道,“這么短的時間,不僅抓了只兔子,還往返了六里路,你這身手確實(shí)不錯!不如這樣,我給你錢,你一路把我護(hù)送回家,如何?”
“我拒絕?!标懌k撿起一根筆直的木棍,把兔子串起來,頭也不抬地說,“如果你我目標(biāo)一致,我自然會保護(hù)你。但是,你必須信任我。”
“那你必須讓我信任?!鄙蛟椎?。
陸玨僅是淡然一笑,并未做出任何承諾。
然后,他把兔子架在火上烤,很快便冒出油來,香氣撲鼻。
沈元白越發(fā)饑餓,不斷吞咽口水。
陸玨往篝火里添了些木頭:“還需再烤一會兒,你可以先說著。”
“不急,吃完再說?!鄙蛟字惫垂吹囟⒅就?。
又過了一會兒,陸玨從樹上摘下一片巴掌大的樹葉,包著兔腿一把扯下,遞給沈元白:“應(yīng)該熟了,你嘗嘗?!?
沈元白幾乎是搶過去的,猛地咬了一大口,被燙得齜牙咧嘴倒抽涼氣,仍然滿嘴流油地說:“熟了,你也趁熱吃。”
陸玨忍俊不禁:“你這樣子,像極了餓死鬼投胎。”
沈元白沒空說話。
不多時,那只兔子便被他吃沒了一大半。
“別光吃,說話?!标懌k催促道。
“我是餓死鬼,你便是催命鬼?!鄙蛟装纬鲅蚱に哪救?,猛灌了一口,舒爽地長吁口氣,“你烤兔的手藝不錯,只是兔肉本身未經(jīng)腌制,少了一些滋味?;仡^你準(zhǔn)備些油鹽豉椒之類的東西帶在身上,以后便可以烤得更好一些了?!?
陸玨臉色鐵青,目光陰冷得仿佛要?dú)⑷恕?
沈元白赫然一驚,急忙將視線移開。
烈焰熊熊,木柴被燒得噼啪作響。
“三個月前,山南西道連續(xù)下雨,道路泥濘……”
他望著那堆篝火,仿佛從火光中看到了一輛在暴雨中艱難行進(jìn)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