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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
重建真實的心靈該導論內容曾以《論當今社會思想危機的根源》為題發表于《二十一世紀》2020年10月號。在收入本書時,又做了進一步的修訂。

哲學的混亂從來就意味著社會思想的混亂。如果把人類的思想比作海洋,哲學思考大約是其中最深層的難以觸及的底部。在歷史上,海洋的表面有時陽光燦爛,平靜如畫,有時卻風雨交加,波濤洶涌,在海底深處卻幾乎沒有什么感覺。但反過來,一旦海洋深處發生了某種騷亂,那么人類思想的動蕩將會延續很久很久。引自金觀濤:《人的哲學——論“科學與理性”的基礎》,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頁。

2020年的世界

2020年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年份。這一年,新冠病毒在全球范圍內的流行,不僅導致很多人失去了生命,還使得世界進入了罕見的“大封鎖”狀態,全球經濟活動也陷入前所未有的衰退之中。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首席經濟學家吉塔·戈皮納特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在這次疫情中,“發達經濟體以及新興市場和發展中經濟體同時處于衰退之中,這種情況自‘大蕭條’以來第一次出現”。參見吉塔·戈皮納特:《大封鎖——大蕭條以來最嚴重的經濟衰退》,載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中文主頁,https://www.imf.org/zh/News/Articles/2020/04/14/blog-weo-the-great-lockdown-worst economic-downturn-since-the-great-depression。正如《經濟學人》的一篇文章所指出的:“疫情暴露出全球治理的無政府狀態。法國和英國在隔離檢疫規則上爭論不休,美國則繼續為貿易戰磨刀霍霍。盡管在疫情期間有一些合作的例子(比如美聯儲貸款給他國央行),但美國并不愿意擔當領導世界的角色……世界各地的民意正在拋棄全球化。”參見“Goodbye Globalization”, Economist, May 16th (2020), pp.7-8。中文譯文引自http://www.tegbr.com/article/53ed841811aa58bd。正是在疫情期間,英國正式脫歐,以“黑人命貴”(Black Lives Matter)為旗幟的反種族歧視運動正在撕裂美國……其實,新冠病毒并沒有對人類的生存構成過度威脅。和歷史上發生過的傳染病相比,它是微不足道的,但奇怪的是,其對人類思想的沖擊猶如滔天巨浪,并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從此之后,人們再也不珍惜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和冷戰的教訓,民族主義和反全球化思潮不可阻擋。很多人的心態回到了19世紀。

19世紀是現代民族國家急劇擴張的時代,民族國家利益至高無上的觀念把人類推入第一次世界大戰,大戰帶來的災難導致懷疑現代性的思潮流行;對抗馬克思主義的法西斯主義興起,其結果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冷戰。人類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失去了幾千萬人口,并飽受極權主義統治之苦難。經歷了慘痛的20世紀,人們才開始審視第一次全球化、現代性、民族國家、民主價值等問題,吸取極權社會起源的教訓,反省市場經濟的成功及其帶來的問題,重新建構和完善現代價值體系,這就有了第二次全球化。

然而,經歷了30年太平盛世,當經濟和科技有了驚人發展之時,歷史似乎又在重演。面對第二次全球化造成的問題,既有的社會與政治哲學、治理與整合的經驗都失效了。作為“自由主義圣地”的美國,開始向門羅主義退卻,民族主義與保護主義思潮日益流行,其標志就是特朗普上臺及其“美國優先”政策的提出。這些事件背后更深層次的危機是:事實本身的公共性正在瓦解。借用福山的說法,目前“幾乎所有權威的信息來源都遭到質疑,并受到可疑的、來路不明的事實的挑戰”,“民主制度面臨全面困境的直接產物是,無法就最基本的事實達成一致,美國、英國及世界各國無不如此”。弗朗西斯·福山:《“后事實”世界的興起》,載《中國新聞周刊》2017年2月13日。事實不同于價值,其被認為具有客觀真實性,這保證了事實的公共性。如果事實失去了公共性,價值公共性將被完全摧毀。一個沒有公共事實和共同價值的全球經濟共同體是不可思議的。因此,即便知道民族主義一旦成為主導意識形態,就會帶來不斷的沖突甚至戰爭,后果將是人類心靈的大倒退,21世紀社會在思想上還是回到了19世紀。

科學烏托邦和人文精神的衰落

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需要回顧20世紀的另外兩件大事:一是20世紀科學革命,特別是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出現;二是人文精神的衰落。幾個世紀以來,人們見證了顛覆性的科學革命相繼發生,從哥白尼“日心說”、牛頓力學到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理論的徹底變革似乎成了科學發展的常態。大家一度樂觀地相信,進入21世紀以后還會有新的科學革命,但事實上并沒有。或許有人會說:目前人工智能領域的進展代表了新的科學革命。但事實上,今天的人工智能“革命”實質是,伴隨計算機硬件的發展,以及海量數據的積累,神經網絡自動機的研究和制造突破了物質和技術條件的限制,其還稱不上是一場“科學革命”。參見金觀濤:《反思“人工智能革命”》,載《文化縱橫》2017年8月號。換言之,科學理論雖然仍在不斷進步,但是告別了革命。為什么20世紀會發生科學革命呢?隨著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成為現代科學的基石,為什么科學理論不再出現“范式轉移”?對此,哲學家知之甚少。20世紀的科學哲學家——從魯道夫·卡爾納普、卡爾·波普爾到托馬斯·庫恩,他們對科學革命的解釋最后都被證明是有問題的,他們對“什么是現代科學”的哲學探索也都以失敗告終。也就是說,人類雖然取得了巨大的科學知識進步,掌握了越來越發達的技術,但在整體上理解現代科學碰到了巨大的困難。人們沒有意識到,這一失敗與第二輪全球化的價值基礎遭受挫折是一對孿生兄弟。

20世紀人類思想界還發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人文精神的衰落。自從尼采宣告“上帝已死”之后,基督教在西方一天天退出公共生活。在價值多元主義的背后,是人文精神的淪喪。自17世紀現代社會在天主教文明的土壤中起源以來,包括宗教信仰在內的人文價值一直是和科學并列的存在。人文精神和科學技術共同維系著現代社會的基本結構,但20世紀人文精神面臨極權主義意識形態一次又一次的轟炸。即使在極權主義消弭后,人文精神仍不斷受到虛無主義浪潮的沖擊。20世紀六七十年代后現代主義興起,批判的人文精神再一次嘗試重振力量,卻沒能恢復自己的活力。后現代主義退潮之后,人文精神終于伴隨20世紀的終結一起壽終正寢。

一個沒有人文精神的科學世界必定是畸形的,其后果是科學烏托邦的興起,它除了為新形態的極權主義在21世紀提供正當性外,還意味著技術壓倒科學,成為一種新的宗教。當人們不知道科學是什么,而只有具體的科技知識時,科學烏托邦的泛濫也就不可阻擋。什么是科學烏托邦?我們可以以生命科學為例進行說明。王芊霓、艾其:《南都觀察對話金觀濤:我們活在“盛世”,卻從未如此恐懼風險》,載南都觀察網,https://www.nanduguancha.cn/Home/news/detail?cate_id=1&id=386。今天,基因工程和合成生物學的新進展引發了人類生活前所未有的巨變,然而人對生命的宏觀理解,遠遠跟不上對生物細節知識的了解和操縱。由此帶來的結果是,技術主宰了整個科學,人類開始盲目自信可以扮演造物主的角色。谷歌的首席未來學家雷·庫茲韋爾甚至預言人類在2045年將實現永生。Ray Kurzweil, “Immortality by 2045”, Kurzweilai.Net, http://www.kurzweilai.net/global-futures-2045-ray-kurzweil-immortality-by-2045.科學烏托邦指的正是這種對科學技術的盲目迷信。

在社會事實公共性消失,人們不能理解20世紀科學技術革命,以及人文精神衰落這三件事的背后,存在著一個共同的內核,那就是在高科技日新月異、生產力增長一日千里的今天,人對真實性的判斷力日益狹窄和模糊。所謂真實性判斷力的“狹窄”,指的是當下只有具體的科學技術才具有無可懷疑的真實性,而對社會事實的公共性以及“什么是科學”這些整體性問題,大多數人失去了判別能力。所謂真實性判斷力的“模糊”,指的是真實性反思能力的喪失。為什么人文精神會衰落?原因是很多人認為過去的信仰和道德是假的。那么為什么過去人們視其為真呢?對此,大多數人不去思考或沒有能力思考。2016年,《牛津英語詞典》宣布“后真相”(post-truth)成為年度詞匯。Alison Flood, “‘Post-truth’ Named Word of the Year by Oxford Dictionaries”, The Guardian, 15 November (2016).自此之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人類社會正在進入“后真相時代”。所謂后真相時代,正是源于人們失去了全面而整體的真實性判斷力。我們把全面而整體的真實性判斷力稱為真實的心靈,這樣,上述種種現象的思想根源可以統稱為真實心靈的解體。

半途而廢的認識論革命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人失去全面而整體的真實性判斷力,居然和20世紀哲學革命有關。眾所周知,人類通過語言即符號系統把握世界,但我們一直不知道什么是符號。為什么人可以使用符號?這就相當于魚不知道自己生活在水里,不可能認識水給其帶來了怎樣的限制。正因如此,我們可以用如下比喻來形容20世紀哲學的語言學轉向:正如魚可以躍出水面觀看自己生存的世界,哲學家發現世界和語言同構,認識到形而上學是語言誤用帶來的錯覺。

在這個意義上,哲學的語言學轉向是人類思想的一場偉大解放,它是和20世紀科學革命同等重要的認識論革命。不同于量子力學與相對論的建立,這是一場禁錮人思想的革命。在維特根斯坦這位公認的天才作為哲學革命代表的背后,是哲學被閹割,其創造性被束縛在牢籠之中。我們可以用邏輯經驗論和分析哲學的興起來說明這一點,正如卡爾納普所主張的,哲學家的唯一工作變成了語言分析,一方面將無意義的形而上學的句子分揀出來,另一方面,剩余的有意義的句子被分成兩類:一是可由邏輯和語法確定真假的句子,二是對世界進行描述的、具有經驗意義的句子,前者交給數學家、邏輯學家和語言學家分析,后者則交給科學家。引自王巍:《認知意義的判斷標準》,載吳彤、蔣勁松、王巍主編:《科學技術的哲學反思》,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頁。這樣一來,人類似乎就可以找出語言是如何把握對象的,從而勾勒出思想運作的大結構。這確實是一種很精彩的哲學想象,但結果是哲學再也不能承擔起重建人文精神的任務,“大寫的人”萎縮了。人的理想也隨著哲學的死亡成為被嘲笑的對象。

或許有人會說,無論是人文精神的衰落還是人類不能理解現代科學,都對應20世紀人類精神世界的某種變化和認識論困境,語言學轉向則意味著哲學終于意識到自己是什么,從而取消了自身所背負的重擔,因此我們不能將它們聯系起來。這種貌似有理的觀點忽視了哲學革命對真實性判據的巨大沖擊。自語言學轉向之后,哲學家明確認識到符號和對象之間的關系是一種約定,符號串用自身結構來表達對象的結構。因符號串本身沒有真實性,它只能從經驗那里獲得真實性,這樣一來,只有科學和邏輯為真。人文精神失去了真實基礎,因此必然走向衰落。換言之,科學陳述之所以為真,是因為它能被經驗證明且符合邏輯。符號的發現不僅將真實性窄化為科學事實,還取消了符號和任何整體的真實性研究的意義。這不是正好證明了上文提出的人們對世界真實性的判斷力日益狹窄和模糊嗎?

我要強調的是:對現代性、民族主義的反思和科學哲學同時產生,又同時失敗,這并不是偶然巧合!表面上,新冠肺炎疫情引發人類退回19世紀的思想狀態,使民族主義和極權主義回潮。其實,更深層的原因是作為第二次全球化價值基礎的各種信念不堪一擊,好比是建立在沙灘之上。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第二次全球化的基本觀念沒有17世紀現代思想那樣的真實性基礎。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極權主義興起,雖然促使自由主義思想家反思現代價值的基礎,但這一反思的對象過于狹窄,僅限于社會制度、政治哲學和相應的價值層面。例如,哈耶克的理論只是用市場經濟來為現代社會辯護;無論是羅納德·德沃金的法哲學,還是約翰·羅爾斯的正義論,都只能在法律和政治哲學領域論證現代社會的正當性。一旦社會問題超過專業領域,這些自由主義理論必定束手無策。

為什么支持第二次全球化的新觀念系統如此狹窄呢?原因正是哲學革命摧毀了一切宏大敘事的真實性。哲學革命之后,人文領域普遍的理論和形而上學之間的界限依舊模糊不清。在很多人看來,如同早期自由主義那樣廣闊宏大的理論在學術上毫無意義。因此,我們必須改進現代社會的價值基礎,讓人類對現代性、科學和生命意義的認識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這一努力無功而返,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是哲學被困在語言分析的牢籠中。事實上,哲學革命不僅沒有用新的符號真實觀來為現代社會建立更堅實的價值基礎,反而否定了符號系統本身的真實性,從而加劇了真實心靈解體的趨勢。

現在我們可以對20世紀社會思想的危機和哲學的語言學轉向做一總結。自現代社會誕生以來,人類對真實性的整體判斷能力在科技和經濟發展中就存在不斷狹窄化和模糊化的趨勢。哲學革命摧毀了符號系統本身具有真實性的根據。這樣一來,任何一種為現代價值提供正當性的理論必須建立在科學之上,而這又不可能實現。因此,除了具體的科學技術外,宗教、道德和普遍的人文理論都沒有真實性。作為現代社會基礎的真實心靈完全解體了。

現代性和真實心靈

這一切是不可避免的嗎?為了剖析真實心靈走向解體的歷史過程,必須先嚴格界定真實性。21世紀人類知識爆炸,事物各式各樣的細節都有準確定義。只有一件事情在專門化研究之外,那就是真實性本身。目前,哲學界對“真實”的定義尚無共識。有學者總結了幾類對“真實”的定義:(1)真實指的是我們五感所能感知的所有事物,但這一定義忽略了如電子、數字“5”一類的存在。(2)真實等同于對大多數人而言存在的事物,但大多數人也可能確信一個不存在的存在。(3)對一個事物,如果我們不再確信其存在,但其仍然存在,即為真實。然而,如果我們不再確信股票市場的存在意義,它還會存在嗎?(4)真實等同于一個不受人類情感和目的影響的世界。(5)真實即為世界的本原。比如,分子由原子組成,原子由電子和原子核組成,后者又由質子和中子組成,以此類推,在這一鏈條底部那個不依賴于任何存在的存在,就是真實。(Jan Westerhoff, “Reality: The Definition”,New Scientist, Issue 2884 (2012).)其中,(4)和(5)是今日較為流行的真實觀念,但假設存在一個獨立于我們觀察的“真實”,我們又如何得知其存在呢?(Mike Holderness, “Reality: How Can We Know It Exists?”, New Scientist,Issue 2884 (2012).)我認為,真實性是主體對對象的一種最基本的感覺和判斷,它規定了主體對這一對象是忽略還是注意。這種最基本的感覺和判斷,是進一步評價對象、規定自己和對象關系的前提。它是人類生存的條件,也是對科學和政治社會、哲學領域進行探索的認識論基石。

真實心靈的形成可追溯至軸心文明的起源。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斯最早注意到,公元前數百年間出現了與消逝的古文明(如古埃及和兩河流域的文明)截然不同的不死的文化。卡爾·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魏楚雄、俞新天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此后,西方學術界用“超越突破”的概念來深化這一發現。我在《軸心文明與現代社會》中進一步發展了上述研究。我認為“超越突破”的本質是人從社會中走出來,尋找不依賴于社會的生命終極意義。一種非社會的主體性由此起源。我把經過“超越突破”的文明稱作“軸心文明”。因為人是面對死亡的存在,為了克服死亡,人必須尋找能夠超越死亡的意義,即“終極關懷”。我在《軸心文明與現代社會》中證明:超越突破只存在4種不同的類型。我稱之為4種超越視野,它們分別是:(1)希伯來救贖宗教;(2)印度解脫宗教;(3)古希臘與古羅馬的認知理性;(4)中國以道德為終極關懷的傳統文明。任何一種超越視野都包含相應的終極關懷及其規定的價值和經驗,它們回答了生死問題并給出了“應然社會”的組織藍圖。從此以后,不死的文明和獨立于社會的主體產生了,它們一直是現代社會的基礎。其中,認知理性(發現自然法則)因無法提供超越生死的意義,最終與希伯來救贖宗教結合,形成西方天主教文明。金觀濤:《軸心文明與現代社會——探索大歷史的結構》,東方出版社2021年版。

自軸心時代以來,人一直是三種真實性之載體。第一,每個人時刻面對外部世界,可區分對象是否真實并對其做出判斷和反應,我稱之為經驗(包括通過廣義的技術感受到)的真實性;第二,主體每天面對自己,自我作為一個行動和價值的載體,存在著行動意義和價值的真實感,我稱之為價值的真實性;第三,人是面對死亡的存在,在意識到死亡不可避免時,主體會對生命終極意義之拷問做出回答,并伴隨有相應的思考和行動,我稱之為終極關懷的真實性。

在各個軸心文明,上述三種真實性都是互相整合的。它們構成了人類真實的心靈,真實心靈是傳統文化的基石。現代性起源于希伯來宗教和認知理性的分離并存,在這一過程中,認知理性進一步演變為現代科學。我在第一編中會詳細論述這一過程。從此以后,互相整合的三種真實性開始分離,并在各自的展開中走向對自身的理解。這是真實性的大解放,但人們不知道,這三種真實性本來是互相維系的;一旦發生分裂,每一種真實性會隨著社會發展(現代性展開)和各自依據的認識論邏輯而變化。只有在現代社會的早期,三種互相分離的真實性仍然存在,即人還具有真實的心靈。隨著三種真實性互相維系機制的消失,其長程后果只能是三種真實性分別基于不同的認識論。這三種認識論因缺乏高層次的反思而不能建立互相維系的機制,并在發展中各自趨于畸變甚至消失,結果就是真實心靈的解體。也就是說,真實心靈的解體是現代社會發展不可避免的結果。

最先發生動搖的是終極關懷的真實性基礎。眾所周知,在傳統社會,個人權利不具有正當性,因為它和三種真實性互相維系的機制是矛盾的。個人權利來自自然法,它是天主教文明中對上帝的信仰和認知理性互相分離的結果。現代社會的誕生,是自然法向個人權利的轉化。個人權利成為現代社會最基本的價值,這意味著人可以從某一種終極關懷中走出來,甚至自由地選擇終極關懷。這時,維系終極關懷穩定的基礎已經不再存在,其真實性之喪失是遲早的事。

一旦對上帝的信仰和認知理性分離并存,不斷擴張的認知理性遲早會認識到經驗事實是客觀的,價值是主觀的,結果是主觀價值論興起。加之人們可以自由地選擇終極關懷,價值和終極關懷的聯系自此斷裂,后果是兩者都喪失真實性。這一真實心靈的解體在現代性傳播的過程中表現得最為明顯,亦更波瀾壯闊。現代性起源于加爾文宗社會,美國憲法本來基于圣約,即人在上帝面前的誓約,它和對上帝的信仰(終極關懷)直接相關。其他文明要學習現代性、建立現代社會,不可能立足于圣約,因此民族主義作為整合現代價值的前提興起了。然而,民族主義不可能成為獨立個人的終極關懷,其后果必定是終極關懷和價值真實性的喪失。事實上,隨著民族至高無上的主張引起世界大戰,人們開始反思民族主義帶來的意識形態災難,這時他們會再一次把現代社會的希望寄托于作為現代性起源地的英美社會。然而,這些社會也只能用功利主義的主觀價值論作為現代價值的基礎,價值公共性的消失必定導致真實心靈的解體。

由此可見,20世紀哲學革命是多么重要,它從符號和對象之間的關系這一全新視角來考察真實性,意味著人類真實觀的大解放,這本應該成為重建現代真實心靈的前提。新的哲學應該再一次論證終極關懷和人文世界的意義,指出其真實性并非科學真實所能取代,然而它不僅沒有做到這一點,反而廢除了哲學的功能。因此,軸心時代以來形成的真實心靈被摧毀之后,遲遲不能進行重建。

當終極關懷和價值真實性不存在時,科技和經濟的不斷發展成為人類唯一的目標,但科學技術所依賴的真實性能一直存在下去嗎?啟蒙運動以來,經驗真實性進一步蛻變為與主體無關的客觀真實。進入21世紀,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和虛擬真實的擴張,導致客觀真實也處于瓦解中。一方面,互聯網技術的發展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便捷的信息獲取渠道;另一方面,社交網絡上充斥著各種虛假信息。真假信息的邊界日益模糊,一個真假不分的世界必然是混沌和動蕩的。

真實心靈喪失帶來的困境

下面我舉兩個例子來說明當今世界在真實性判斷上的混亂。一個例子是科學領域符號真實和經驗真實的混淆。2019年4月,全球多位科學家同時公布了黑洞的照片。這張照片是由200多名科研人員歷時十余年,從四大洲8個觀測點“捕獲”的視覺證據,證實了廣義相對論對黑洞存在的預見。關于這張圖片的詳細信息,請參見《美國國家地理》官網,https://www.nation algeographic.com/science/2019/04/first-picture-black-hole-revealed-m87-event horizon-telescope-astrophysics/。

發現黑洞無疑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在此,我要分析的不是這一發現的真實性,而是黑洞的照片究竟意味著什么。根據以往的經驗,照片上拍到的東西都是經驗真實。這張照片無疑是科學界向大眾展示黑洞存在的證據,但我要問:這張照片真的如通常的照片那樣證明了未知對象的存在嗎?它是真的嗎?事實上,黑洞是時空奇異點,它是數學符號真實而不是科學經驗真實。所謂的黑洞照片“捕獲”的也僅僅是黑洞邊上的光環。我們在理解這張照片的意義時,混淆了數學符號真實和科學經驗真實。或許科學家拿出照片時是知道這一點的。問題的關鍵在于,社會大眾對這種混淆毫無感覺。

根據20世紀語言哲學,符號的真實性必須來自經驗,否則便無意義。這種意識已經深入人文、社會和宗教領域。數學是一種符號系統,自然語言是另一種符號系統,如果我們把上述黑洞的例子換成自然語言的例子,人們就很容易意識到混淆符號和經驗是不妥的。根據《圣經》,上帝是存在的。在很多哲學家看來,上帝只是一個自然語言的符號。在閱讀自然語言文本時,必須嚴格區分純符號和代表經驗對象的符號。前者不是真的,后者才是真的。我要追問:為什么在科學領域,我們認同純符號真實和經驗真實可以混淆,并拿出黑洞的照片,而在人文社會領域,在用自然語言表達對象時,純符號和代表經驗真實的符號卻要區分開來呢?黑洞作為數學符號真實是存在的,為什么同樣作為符號的上帝不存在呢?這里我無意探討宗教的問題,只是想借這個例子來說明:20世紀哲學的語言學轉向帶來的誤區,正是造成各種思想困境的內在根源。

人類正陷于嚴重的精神分裂。一些人對科學極端推崇,他們將數學符號視作新的上帝,認為人類極有可能生活在高級文明創造的虛擬世界中。2016年4月,有網友在霍金的新浪微博評論里提了一個問題:“中國古代有個哲學家叫莊子。‘昔者莊周夢為蝴蝶’,夢醒后,莊周不知是他夢為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莊周。霍金教授,請問我們如何知道我們是生活在夢里還是真實存在?”霍金的回答是:“謝謝你的問題!莊周夢蝶——也許是因為他是個熱愛自由的人。換作我的話,我也許會夢到宇宙,然后困惑是否宇宙也夢到了我。來回答你的問題:‘我們如何知道我們是生活在夢里還是真實存在?’——唔,我們不知道,也許也無法知道!這個問題至少要等到我們開始深刻地了解意識和宇宙時才可知。我們必須孜孜不倦地探索關于存在的基本命題,只有這樣,我們也許才會知道蝴蝶(或宇宙)是真實存在,還是只存在于我們的夢里。”參見《霍金談“莊周夢蝶”,一種次元壁被打破的感覺》,載騰訊網,http://ent.qq.com/a/20160428/035083.htm。在另一些人心中,宗教信仰無疑是真實的,它不僅不受理性的約束,反而是反理性的,各種極端主義思想在此觀念支配下興起。今日我們應如何認識符號和經驗的關系?在什么情況下,符號可以嵌入經驗世界?在什么情況下不能?沒有一個哲學家可以做出回答。

另一個例子是所謂的“用數字說話”。近年來人們幾乎在大數據和真相之間畫了等號,但大數據真的能使我們更深刻地洞察世界嗎?在2019年年末暴發的新冠肺炎疫情中,大數據發揮了奇怪的作用。有時,那些實時更新的、精確的數字確實指出不同社會疫情的狀況,但很多情況下,其反而會使人看不到真相。美國天普大學的一位數學系教授指出,表面上精密的疫情數據其實包含著大量的不確定性。一是基本數據的不確定,如死亡率和感染率,到底有多少人因疫情而死亡?考慮到存在大量未經檢測就接受治療的人,以及無癥狀感染者的存在,如何確證實際感染人數?二是醫療機構和媒體報道這些數據的方式可能帶來的歪曲,比如某日某地新增病例數一夜增加了10倍,這可能僅僅是因為之前疫情檢測不足,一旦擴大病毒測試范圍,自然會帶來病例數的成倍增長。這些統計數字最終帶來的是社會日益加重的撕裂和恐懼。John Allen Paulos, “We’re Reading the Coronavirus Numbers Wrong”, The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20/02/18/opinion/coronavirus-china numbers.html.更重要的是,不同的大數據之間并不自洽。這一切表明:不同的大數據背后隱藏著不同文化、制度之下傳染病的不同互動模式。新冠肺炎疫情對人類社會造成的真正影響不僅是人命損失,還作為一種催化劑導致不同社會觀念的巨變。這一點是當今所有大數據分析都難以看到的。

上述例子在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當“真”和“假”、經驗和符號之間的界限日益模糊時,我們還能判斷理論出了什么問題嗎?還能對那些不斷異化、出乎我們意料的計劃和構想做出合理的修正嗎?如果說在人文和歷史中根本不存在真實性,那歷史的教訓還有什么意義呢?20世紀,人們一度相信歷史是有規律的,結果否定了人的自由意志,導致極權主義興起。21世紀,人們否定了歷史的規律,卻詭異地發現歷史正在重復。

真實性哲學的研究

今天,我們有繁華的物質文明,但反觀人類的心靈,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脆弱、害怕死亡、懦弱和怯于反抗。人類當代的科技已經足以支撐我們到火星上去生活——只要我們有勇氣。但我們有這樣的勇氣嗎?我們有包含這樣技術的心靈嗎?沒有!我認為,如果沒有這樣的心靈,不僅慘痛的歷史教訓會被漠視,歷史上一再出現的災難會重演,而且我們的科學技術成就在100多年后也會被遺忘。所以,今天人文學者要做的事情,是重建人類真實而宏大的心靈,這個心靈可以與我們的科學技術相匹配,而這絕對不會從技術本身或從科學專業研究中產生出來。

今天我們經常聽到這樣的問題:如何才能建立一個人有尊嚴的社會?只有存在有尊嚴的人生,才會存在一個人有尊嚴的社會。一個人只有具備真實的心靈,才能獲得有尊嚴的人生。因此,文化和社會重建的核心,是重建現代社會的真實心靈。然而,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傳統社會的真實心靈是不可能恢復的。在現代社會,如何恢復終極關懷的真實性,并使其和價值與經驗的真實性互相維系,使人再一次成為三種真實性的載體,這是時代向哲學家提出的問題,我稱之為真實性哲學的探討。

“真實性哲學”一詞是我提出的。我之所以將真實性和哲學研究相提并論,是想從更高的層次來把握今天哲學研究的方向。其實,只要從西方哲學史中走出來,分析各軸心文明價值系統的問題,哲學就會從起源于古希臘文明的“愛智”中走出來,轉向其隱藏在深處的本質即真實性的探討。不同軸心文明有著不同的超越視野,每一種超越視野都有各自的終極關懷和價值,以及由終極關懷、價值整合的經驗。也就是說,不同軸心文明的真實心靈并不相同,古希臘文明的“愛智”對理性和真實的追求,只是軸心文明的真實心靈之一。正因如此,今日軸心文明及其現代轉型的文化研究,應該以真實性哲學作為框架。相應的研究問題是傳統社會真實心靈的結構,以及現代性展開如何導致傳統社會真實心靈的解體。在此基礎上,才能進一步研究真實心靈是否必定與現代性相矛盾,以及如何建立現代的真實心靈。

為了達成這一目標,我將分三個步驟完成真實性哲學的論述。第一,從歷史的角度分析為什么隨著現代社會的建立,特別是現代科學技術結構的形成,真實的心靈會一步步地瓦解。事實上,現代性起源于對上帝的信仰和認知理性的分離并存,其普世化必定要讓個人自主和終極關懷脫離關系。這時,如果找不到個人權利和真實性真正的聯系,終極關懷真實性的喪失不可避免。進一步而言,當經驗真實等同于客觀實在時,人類遲早會生活在一個真假不分的世界。對于這一命運,人類真的無能為力嗎?我稱之為真實性哲學的歷史篇。

第二,提出真實性哲學的方法論,討論現代社會真實心靈的重建是否可能。通過真實心靈演變的歷史分析,我發現科學經驗真實的基礎是普遍可重復受控實驗的無限擴張,即我們總可以根據受控實驗的結果,增加控制變量集,并在此基礎上做新的受控實驗,而且這一新的受控實驗也是普遍可重復的。數學恰好是普遍可重復受控實驗的無限擴張結構的符號表達。因為數學符號的真實和科學經驗的真實同構,故可以建立橫跨兩者的拱橋,從而導致科學真實(作為數學符號和科學經驗互相維系之整體)的擴張。換言之,科學真實、科學經驗真實和數學符號真實都是同構的。因此,每次科學革命都伴隨著數學的大發展。這恰恰是長期被誤解的現代科學的本質。

據此,我得出一個重要結論:真實性有著不同的領域,如科學真實、社會真實和個人真實,不同的領域不一定相交,存在著不同的真實性結構。此外,每個領域的真實性都有經驗和符號兩種類型。在此基礎上,我將對符號、經驗等概念進行更為嚴格的定義。也就是說,存在著純粹符號系統的真實性,20世紀哲學革命因忽略了這一點,最終半途而廢,不能建立一種真正立足于符號研究的新認識論。實現不同真實性領域和類型的整合,就是去建立它們之間的拱橋。一旦不同于科學真實的新的拱橋(如人文真實的拱橋)得以建立,我們就找到了終極關懷、價值和經驗真實性互相維系的結構。如果我的分析正確,那么在現代社會重建真實的心靈是可能的。我稱之為真實性哲學的方法篇。

第三,20世紀哲學家試圖用邏輯語言來分析自然語言。然而,自然語言和邏輯語言有著不同的真實性結構,故必須作為兩種不同的符號系統加以研究。自古希臘以來,對“邏輯”一直存在各種不同的定義和認識,其中最普遍的問題是將邏輯語言與自然語言混同起來。直至20世紀初,邏輯經驗主義者才提出較為清晰的對邏輯語言的定義,即符號和對象及對象性質存在一一對應。在方法篇中,我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邏輯語言的準確定義,并討論它與自然語言的區別。正如現代科學是橫跨數學符號真實和科學經驗真實的拱橋,社會是一座建立在自然語言符號真實和人的行動真實之間的橋梁。通過分析這種拱橋的結構,可以理解人文世界真實性和現代性的關系。由此,我們可以從不同層面論證21世紀真實心靈的結構。無論科學真實還是人文真實,自由意志的存在是一切符號真實性的前提,故個人自由是元價值,道德和一切其他價值均由個人自由推出。

現代價值系統來自軸心文明的現代轉型,在此過程中,傳統社會的終極關懷會逐漸消失。真實性哲學研究表明:終極關懷退出社會雖不可避免,但與傳統終極關懷等價的追求并非虛妄,只是哲學家從來不曾探討過真實性的整體結構,不知道它們的存在。在此意義上,現代意義上的終極關懷可以重構,它們是軸心時代終極關懷的現代形態。多元的現代終極關懷應該可以和價值甚至科學的真實性互相整合,并構成現代人的真實心靈。故真實性哲學的第三篇是分析人文世界的真實性,重心是現代價值基礎的再論證,亦可稱為建構篇。

本書是真實性哲學的歷史篇,主旨是通過歷史研究揭示真實心靈解體的邏輯。我認為,即使歷史研究發現這一切是不可避免的,我們仍可以把真實心靈的重建作為自己的任務。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通過分析這一過程為什么不可避免,有助于理解真實心靈的構成,以及其和現代價值系統的關系。也就是說,一旦認識到現代性的基礎是軸心時代形成的真實心靈,以及現代社會作為軸心文明的獨特形態,在其發展過程中會導致真實心靈的解體,我們就可能去想象在新時代用什么樣的方式重建真實心靈。行文至此,我想起了阿西莫夫在《基地》一書中所描繪的科幻故事:心理史學預見了文明的大倒退,但其研究可幫助人類去縮短那個“漫長的黑暗期”。現實中當然不存在心理史學這樣的學科,我們能夠寄希望的,只能是通過不斷深入探索什么是科學真實,什么是人文真實,以及有沒有歷史發展規律,從而發現人類真實心靈的結構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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