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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非自然死亡
  • (英)理查德·謝潑德
  • 8365字
  • 2022-04-14 16:33:18

現在人們所說的亨格福德大屠殺,就發生在我剛剛從事法醫病理學家這個職業后不久,也是我接手的首個大案。當時我年紀輕輕,一心上進,花了好長時間才最終成為一名具備資質的病理學家。經年累月的專業訓練,絕非僅僅是常規的解剖及病理分析。我必須承認,一直盯著顯微鏡下的切片,試圖發現細胞級別的微小區分,無聊透頂,差點讓我半途而廢。很多時候,我都需要偷偷溜進導師魯弗斯·克朗普頓醫生的辦公室尋找靈感。導師慨然應允我查閱他所收集的文件檔案,以及其所參與案件的相關照片影集。有時,枯坐于孤燈之下的我陷入沉思,直至深夜。在學成出師前,我時刻都在提醒自己,切莫忘記初心。

最終,我獲得了執業資格,并被直接安排到蓋伊醫院法醫學部門,在當時英國最知名的病理學家伊恩·韋斯特醫生手下工作。

在當時,即20世紀80年代末,病理學家被認為應和資深警官一樣,是喝大酒、說臟話的硬漢子。那些完成了讓別人望而卻步的艱巨任務的家伙,覺得自己有資格在別人面前耀武揚威。伊恩就有這種范兒。他頗具領袖氣質,不僅是一名杰出的病理學家,更是證人席上桀驁不馴的“公牛”,從來不會向律師低頭服軟。他懂得如何品酒、吸引異性,他口吐蓮花,擅長用奇聞逸事將酒吧里的所有人都吸引過來。至于我本人,雖說有時也較為害羞,但在意識到自己只能笨拙地扮演伊恩的小弟之前,曾一度對自己的社交能力信心滿滿。當他在倫敦各處酒肆大放異彩之時,我只能默默和其他崇拜者站在旁邊,很少敢插嘴。或者,我只是沒有,起碼在盛況結束后一個小時之內,想到更好的說辭而已。

伊恩作為部門負責人,很顯然需要挑起重擔。亨格福德大屠殺是英國國難,更使得生活在那里的居民,特別是直接受其影響的家庭,面臨一場人生悲劇。正常情況下,伊恩都會第一時間奔赴現場,但因為事情發生在8月中旬,他當時正在休假。因此,警方打來電話時,我接下了這項任務。

開車下班途中,我的傳呼機響了起來。現在我們很難想象離開了手機如何生活,但在1987年,只有傳呼機的“滴滴”聲能提醒我需要盡快回個電話。我打開收音機,以防這個不期而至的傳呼與某個大事件相關。果然不出所料。

一名槍手正在伯克郡的某個偏僻小鎮出沒。此前,我本人從未到訪過,甚至幾乎從未聽說過這個地方。槍手最開始在薩弗納克森林大開殺戒,并一路逃至亨格福德鎮中心,現在藏身于一處學校建筑內負隅頑抗,警方已經將他包圍,并試圖勸說他放下武器自首。報道這一新聞的記者認為,槍手可能已經殺死了十名受害者,但目前這里處于宵禁狀態,人們尚無法獲知準確的傷亡數字。

我回到了家,當時,我們家在薩里郡算得上不錯的住宅。我的婚姻生活幸福,兩個孩子正在花園和保姆嬉戲玩耍:這一切和我即將調查的兇案現場形成了極大反差。我猜到妻子,珍,因為忙于學業可能并沒有在家。

我穿過正門,徑直走向電話,同時與保姆告別。通過電話,我了解到了最新的事態進展,并與警方和驗尸官商討是否當晚便動身趕往亨格福德。他們的態度十分堅決,要求我必須去。我也承諾,妻子回來后便立刻出發。

打開收音機,我一邊收聽亨格福德事件的最新報道,一邊為孩子們準備晚餐,之后給孩子洗澡,讀故事,哄他們睡覺。

“做個好夢。”我說道。一直以來,我都是這么說。

彼時,我不僅是關注子女的慈父,更是一心想要在目前自己職業生涯碰到的最大案件中一展身手的法醫專家。珍回來時,這位法醫專家早已整裝待發。吻別愛妻后,我徑直出發。

刑事偵緝處指示我在第14交叉路口駛離M4公路,并在路邊等候警車前來接應。過了不久,一輛警車便停靠在我的車旁,兩張嚴肅的面龐出現在我的眼前。

警官并沒有寒暄客套。

“謝潑德醫生?”

我點了點頭。

“跟我們走。”

當然,我一路上都在收聽廣播,早就知道隨著槍手喪命,屠殺已經宣告終結。27歲的男子邁克爾·瑞安,基于無人知曉的原因,攜帶兩把半自動步槍以及一把伯萊塔手槍,徘徊于亨格福德。瑞安已經確認死亡,或者是因為吞槍自盡,或者被狙擊手一槍了結了性命。媒體記者一律被擋在外面,傷者已被送往醫院,居民被要求待在家中,街上剩下的不是警察,便是死者。

我開著車,經過一處路障,以極慢的車速跟在警車后面,駛入陰森可怖的空曠街道。夏日暖陽的最后一抹余暉,讓這座鬼城沐浴在溫和的夕陽下。活著的人都把自己關在家里,但感覺不到他們在窗邊活動的任何跡象。除了我們這兩輛車以外,其他車輛一動不動。聽不到一聲犬吠,花間少了貓咪的徜徉,連鳥兒也變得靜默起來。

蜿蜒迂回,穿過小鎮郊外,我們途經一輛斜斜地停在路邊的紅色雷諾。一位女士陳尸于車輪前。再向前走,向南轉,瑞安家的殘垣斷壁還在路的左側悶燃。這條路已經被堵死。一位警官的遺體在他的警車里一動不動,車上滿是彈痕。一輛藍色的豐田與警車迎頭撞在一起,里面則是另外一具尸體。

一位男性長者躺在自家花園門口的血泊里。路邊還有一位上了年歲的女性的遺體,她的臉朝下。我從廣播里了解到,這位死者應該就是瑞安的母親。她就躺在燃燒著的家門口。再往前,躺著一位男士,手里還攥著一條狗鏈子。8月,天黑后司空見慣的街景,與道路上發生的極度隨意的殺人慘劇并置,坦白講,這一切頗具超現實色彩。此前,英國還從未發生過類似事件。

在警察局門口,我們停了下來。先是我的車門發出關上的聲音,隨即警車的車門也被關上,此后,亨格福德便繼續籠罩,不,是窒息在沉寂之中。幾年之后,我將再次親身經歷這樣伴隨著恐怖氣氛的死寂。一般來說,兇殺案件的現場總是人潮涌動——制服警員、便衣警探、勘驗現場的技術人員,人們忙著記錄、拍照、打電話、設置警戒線。但是,那天的事件似乎讓亨格福德陷入冰封狀態,猶如尸僵。

警察局肯定不僅僅是只有警察的屋子,總之,這里都進行過裝修,地上涂了層灰泥,墻內架設了通信線路。一定有人對我表示了歡迎,我應該還和某些人握了握手。但對我來說,回頭再看,這些禮節致意都應是在一聲不吭的情況下完成的。

天色很快便徹底黑了下來。我搭乘一輛警車,前往案發學校,邁克爾·瑞安最后負隅頑抗并自戕的地方。

我們慢慢駛過死一般寂靜的街巷,車燈照到了一輛撞毀的汽車,里面的司機很顯然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再一次,我走到近前查看。手電光依次滑過死者的雙腳、軀干與頭部。死因無可辯駁,面部留有一處槍傷。

我們后來又在幾輛車旁稍作停留。死者的槍傷各有不同。有些人身中一彈,有些人則數次遭到槍擊。

救援車靜靜地停在旁邊,等待警方查驗并運走遺體后,將撞毀的車輛拖走。我轉向開車的警官,我的聲音有如碎玻璃摩擦之聲,打破了寂靜。

“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到現場查看這些遺體了。他們的死因都毋庸置疑,我會在驗尸時再處理。”

“即便如此,我們也需要你去看看瑞安的尸首。”他表示。

我點了點頭。

在約翰·奧岡特學校,有大批警員集結。

我在樓下聽取了警方的簡報。

“瑞安告訴我們,他身上有炸彈。我們擔心一旦移動尸體,可能會引發爆炸,因此還沒有對遺體進行搜查。但是,我們希望你能現在去看一眼,確認這家伙已經死了,以防我們過去的時候他一下子引爆。沒問題吧?”

“好。”

“我建議千萬別翻動他,先生。”

“好。”

“是否需要件防彈背心?”

我謝絕了警方的好意。這東西是用來擋子彈的,根本沒辦法應付如此近距離的爆炸。并且,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去翻動瑞安的尸體。

我們拾級而上。空氣里彌漫著些許學校的味道,警官打開教室的門,里面擺放著好多課桌,雖然其中一些被弄得亂七八糟,但大部分都還排列整齊。四周墻上掛滿了照片和科學公式。一切再正常不過了。唯一的例外,便是教室前面黑板附近那具呈現坐姿的尸體。

槍手穿著一件綠色的夾克。如果沒有頭部的槍傷,他看起來就像剛剛結束了一天打獵。他的右手耷拉在衣服的下擺處,赫然攥著一把伯萊塔手槍。

就在我走向瑞安的同時,我意識到所有警察都在安靜地撤離。我聽到身后的門被輕輕關上。遠處傳來對講機的聲音,“正在進入現場”。

我,孤身一人,和英國有史以來殺人最多的劊子手共處一室。可能還有一枚炸彈。因為受到法醫病理學界巨擘基思·辛普森教授相關著述的吸引,我才以此為志業,但他未曾提及任何與此類似的場面。

我能精準地意識到周遭的一切。門后寂靜無聲。窗外弧光燈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光影。我的手電筒發出的光束。教室里彌漫著粉筆和汗水的味道,怪異地夾雜著鮮血的腥氣。我穿過教室,目光注視著墻角的尸體。我走到近前,屈膝彎腰,仔細察看。那把當天大開殺戒的手槍,正直直地對著我自己。

邁克爾·瑞安往自己的右太陽穴開了一槍。子彈穿透顱骨,從另外一側太陽穴飛出。當我準備離開教室的時候,發現了這枚彈頭的最終歸宿——它嵌入了教室對面墻上的告示板里。

我向警官簡短描述了一切。沒有隱藏的引信。死因是右側太陽穴的槍傷,典型的自殺跡象。

之后,我因為可以離開這塊悲傷涌動的死亡之地而如釋重負,在車道上不斷加速。但亨格福德的死寂似乎已經浸入車內,有如一名無比沉重且不受歡迎的乘客,坐在我的身旁。瞬間,在這一天內我所目睹的一切,兇殘、恐懼的一切,徹底將我擊垮。我將車駛上路肩,呆坐在黑暗的車內,任由其他車輛的燈光從身邊一次又一次劃過,既看不到,也聽不到。

直到一輛警車停在后面,有人敲擊車窗,我才回過神來。

“打擾您了,先生,沒事吧?”

我將自己的身份以及看到的一切,告訴這位警官。對方點了點頭,上下打量,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相信我的說辭。

“我只需要一分鐘,”我告訴他,“然后馬上開走。”

警官當然知道在工作狀態和家庭生活之間的調整之難。他再次點了點頭,回到自己的車上。他無疑會查證我講述的故事。幾分鐘后,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將亨格福德甩在身后,前方便是回家的路。我向警官示意、揮手告別,然后開車匯入滾滾車流。警車在后面護送了一段距離,然后掉頭離去。我一個人向家的方向開去。

回到家中,孩子們早已進入夢鄉,珍還在樓下,電視機開著。

“我知道你去哪兒了,”她說道,“情況很糟糕?”

是的。但我只是聳了聳肩。因為不希望讓妻子看到自己的表情,我選擇背對著她,同時,必須馬上關上電視機,以免聽到記者們眉飛色舞、急不可耐地報道亨格福德事件。死者永遠都不會眉飛色舞、急不可耐了。這些逝去的男男女女,在為生活、為他們認為重要緊迫的生計奔波的過程中,被屠殺了,他們的生活戛然而止。對這些死者來說,再也沒有什么是重要的,再也沒有什么是迫不及待的。

當天晚些時候,我一直都在打電話,以便安排好第二天如何對人數眾多的死難者進行驗尸。我希望能夠幫助警方重建每個死者的死亡過程,加上證人的幫助,還原瑞安的作案軌跡。重建至關重要,不僅對于每一位親歷者,乃至對于更廣大的社會來說,都是如此。生而為人,我們渴望了解,了解具體的死因,了解死亡本身。

次日一早,我在威斯敏斯特停尸間進行了若干常規驗尸工作:醉酒者、吸毒者、心臟病突發者。就在同事向我打聽亨格福德事件的細節時,警方正在將死者的遺體運送至位于雷丁的皇家伯克郡醫院的停尸間。下午2點,我抵達這里。拜會這里的工作人員之后,大家沿襲法醫行業行之有年的傳統,聚在一起喝杯茶,彼此寒暄。泡茶在過去或現在都稱得上停尸間里的必要儀式,是病理學家在驗尸前的一項權利,也是一種義務。

這時,門開了,帕姆·德比沖了進來。屋子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靈動起來。帕姆是我們嬌小但極為重要的秘書。

“好吧!”她說道。

一如既往作為指揮者的她,此刻正在展現令人生畏的超高效率。兩位不太情愿的停尸間助理費力地抬著一臺電腦,跟在她的身后。

“我應該把電腦插在哪兒?”

這并不是個問句,而是一句命令。1987年,辦公電腦才剛剛起步,像極了體積碩大的巨嬰。事實上,我們的辦公電腦就像從恐龍蛋里破殼而出的小恐龍那么大,帕姆必須用貨車把它從蓋伊醫院拉來。

她看到我穿著綠色的圍裙,蹬著白色的雨靴,正準備對尸體進行外檢,并對其內部人體組織做X光檢查。驗尸馬上就要開始了。

“不不不,在電腦沒有預熱之前你不能開始,這需要至少十分鐘,否則你會比我快太多。去給我泡杯茶。”她指示道。如果伊恩·韋斯特認為自己是部門老大,那他一定在自欺欺人。

當電腦和茶壺都開始嗡嗡作響后,帕姆才坐到鍵盤旁邊。

“這一切根本沒有什么意義,人人都看得出來,他們是被子彈打死的。”她說話多少有些刻薄。對于往往因為一時沖動、并無預謀的真實殺人案件,帕姆再熟悉不過。這也是她和其他同事為了放松,經常會選擇閱讀情節設計精巧細密的偵探小說的緣故。小說中的謀殺往往會給讀者留下清晰的線索,最終一塊塊碎片得以拼接完整。但這種虛構往往和真實情況相去甚遠,真正的罪案調查經常需要面對的,乃是彼此矛盾沖突的事實及解讀。

她說得沒錯,今天的驗尸不會發現什么秘密。但每個案件都會涉及某人的同胞、父母、子女、愛人。每位受害者,對于某個家庭或者親友來說,都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也為我提出了亟待破解的特殊難題。解剖室內的六張桌子一字排開,尸體間隔擺放,中間空出的桌子用來放我們取出的用于包裝、記錄的數以百計的物證。

首先是邁克爾·瑞安的尸體。或許大部分受害者家屬并不希望讓受害者的遺體與這個劊子手的尸首停放在同一停尸間,更別說一起解剖了。事實上,所有人都希望盡快將他鏟除。媒體報道依舊大肆渲染兇手被特種空勤團“一槍斃命”,盡管警方已經在我當天晚上勘驗現場后,向媒體確認兇手死于自殺。現在,我們依舊需要通過驗尸來確認這一死因。

驗尸,或者尸體解剖,一般在兩種情況下進行。通常情況下,發生在醫院的自然死亡,盡管死因已知,也可以進行驗尸,旨在確認病人的醫療診斷或者盡可能評估治療的效果。但這種驗尸必須征求死者直系親屬的同意,后者有權予以拒絕。幸運的是,許多遺屬都會表示同意。他們的這一決定給醫療人員提供了學習、提高自身技能的絕佳機會,從而造福其他病人。在我看來,同意驗尸的決定實乃宅心仁厚之善行。

第二種尸體解剖,出現在死因不明或者非自然死亡的情況下。此類驗尸由驗尸官負責。一切可疑、異常、涉及犯罪或無法解釋的死亡,不僅需要尸體解剖,還需要進行全面的法醫學檢驗。后者是對尸體內外進行的極度全面的深入調查。之后,所有的細節都會被病理學家記錄在驗尸報告當中。

驗尸報告必須確認死者的身份,這個過程相當冗長復雜,甚至有些時候最終也無法完成。驗尸報告也要解釋警方和驗尸官要求進行驗尸的原因。報告中會列出驗尸過程中發現的問題,以及后續實驗室檢驗的結果。

驗尸報告的主體部分是病理學家對所發現的情況的精確描述,我們經常會給出對這些情況的解讀,并最終給出死亡原因。如果無法確定死因,我們也會實話實說,當然,總是會討論相關可能性。

盡管我們多年來的訓練是從宏觀和微觀層面分析成千上萬種染病器官的表征,但仔細檢驗死者體表,常常是驗尸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在詳盡的尸體外部檢驗過程中,病理學家需要測量、記錄每一道傷痕、每一塊瘀青、每一個彈孔以及每一處刺傷的位置、尺寸和形狀。與對尸體內部的醫學分析相比,尸體外部檢驗似乎很簡單,但通常后者才是重建殺人過程中的關鍵環節。我們可以簡單地將尸體外部檢驗視為一種例行公事,因此草草帶過。但如此一來,在尸體被火化之后,我們很可能會對草草寫就的外檢記錄感到追悔莫及。

邁克爾·瑞安實施了大規模屠殺。他一共殺死了16名受害者,傷者的人數大致與此相當。迄今為止,我的職業生涯關注的都是意外、犯罪或者單純就是厄運造成的受害者,很少見到行兇者,更別提造成如此多人傷亡的劊子手的尸體了。我能夠,或者說,我應該像對待其他受害者那樣,帶著敬意處理瑞安的尸體嗎?

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在驗尸房里,主觀感受沒有容身之地。我甚至懷疑,多年專業訓練讓我學到的最重要技巧,便是對其他人感覺有理由甚至有必要嗤之以鼻的死者,不產生任何道德意義上的抵觸情緒。因此,無論我如何評價眼前這位年輕人及其所作所為,現在都必須心無旁騖。我清楚,在檢驗他的尸體時,需要付出與檢驗其他受害者相同甚至更多的心力與關注。只有經過徹底、權威的醫學調查,我才能為驗尸官提供所需信息,使他有信心作出正確的死因裁斷。[2]我知道自己提交的這份證據對于最終裁斷來說至關重要,借此可以平息未來出現任何質疑或者不可避免的陰謀論。

很難想象,現在赤身裸體躺在手術臺上的這名纖弱的年輕人,剛剛實施了一場大規模屠殺。屋子里的所有人——警官、停尸間工作人員,包括帕姆,都一頭霧水地盯著這個家伙。他看起來和任何犯罪受害者,任何他殺死的受害者一樣脆弱不堪。

接下來,我按部就班地開展工作:對兇手體表進行充分細致的檢查,特別是頭部的貫通傷部分。然后,打開腹腔進行內檢,提取器官標本進行毒理學檢驗。最后,對腦部進行彈道軌跡探查。

工作開始后,四周陷入一片靜寂。沒有人大聲說話,沒有人竊竊私語,沒有叮當作響,沒有杯盤碰撞。有的,只是靜寂。甚至連室內溫度似乎都出現了明顯下降。驗尸一結束,瑞安的尸體便被推走。沒有人愿意靠近他。這個和母親共同平靜生活的怪異男子,癡迷槍械,腦子里盡是些只有上帝才清楚的想法。

接下來,開始解剖瑞安的受害者的遺體,可以預見,我將面臨漫長、艱苦且壓力重重的一天。隨著一具具尸體解剖完畢,冷藏柜的門開了又關。除了這個,以及我對帕姆的口頭說明,屋子里鴉雀無聲。擔任我助手的是實習病理學醫生珍妮特·麥克法蘭。帕姆負責將我的說明敲入電腦,一班負責拍照的攝影師及幾位警官跟著我來到一張又一張解剖臺前,其中較為資深的警官負責記錄,年輕警官則負責接過我展示的器官。

停尸間的工作人員緊隨其后,負責清洗、縫合尸體,以備遺屬瞻仰。

死因一見即明,均系槍傷所致。沒有受害者因為看到瑞安大開殺戒而心臟病突發死亡。但我的職責便是查看是否存在導致或加速死亡的先天疾病。我再一次仔細記錄每處傷痕,對其加以分析說明,對于槍傷造成的彈道軌跡一一探查測量。我在每具尸體前駐足,指導攝影師拍照,測量傷口,記錄異常情況,向帕姆口述我的程式化結論。漸漸地,瑞安當天實施的瘋狂犯罪開始浮出水面。

總體而言,一槍斃命的受害者都是被遠距離射殺。對于距離較近的受害者,瑞安通常會連開數槍。

瑞安的母親在學校里做廚娘,她從朋友那里驚悉此事,趕回家中試圖規勸瑞安。瑞安的母親讓友人開車將自己送到鎮子南側,然后徒步走回家,其間她經過了若干死傷者,但還是無畏地走向自己的兒子。

她大喊:“住手,邁克爾!”

他轉過身來,用手里的半自動步槍朝自己母親的腿開了一槍。正是這一槍,導致瑞安的母親臉朝下栽倒在地。我判斷,瑞安開這一槍的目的只是為了傷害。他隨即走上前去,居高臨下,連開兩槍,從背后射殺了自己的母親。

最后兩槍呈現出槍支近距離(大約六英寸)擊發后典型的煙暈殘留及燒灼痕跡。或許,這僅僅是因為兇手在殺害自己母親的時候,無法直視她的臉。在瑞安的母親趕到現場之前,這位兇手的犯罪活動基本上集中于家附近,在我看來,正是因為弒母,兇手才將殺戮的范圍擴大至全鎮。我認為,這件事一下子釋放了瑞安,他使用槍械對付手無寸鐵者所帶來的超常權力感被激發到了極致。

接下來的幾天,我繼續從事這項奇怪的工作,從一具尸體緩慢地移向另一具尸體。對于這些受害者來說,死神不期而至,本來波瀾不驚的生活瞬間被暴力傾覆。停尸間里的每個人都對此感同身受,但我們不能任由恐懼或悲傷的情緒肆意蔓延。在病理學家的字典里,沒有“驚嚇”二字。我們必須抽離情緒,探求真相。為了更好地服務社會,病理學家有時候必須中止某些部分的人性。30年后,當我再次飛臨亨格福德上空時,長期被壓抑的人性再次強力來襲。

事實上,此去經年,直到現在我才不得不承認,這場大屠殺對我造成了非常深刻的影響。當時,我絕對不會以任何方式承認自己受到了驚嚇,或者感受到了悲傷。我的同人,那些硬漢或渴望成為硬漢的人,曾是我的人生楷模,他們肯定不會表現或表達這種感受,甚至不允許自己去想這些東西。不,為了從事這項工作,我必須牢記孩提時代激勵我選擇走上這條路的法醫病理學界前輩基思·辛普森所倡導的職業操守。他曾經提及任何驚嚇或恐懼嗎?顯然沒有。

伊恩休假結束后,并未向我問及亨格福德事件,并未給我提出任何建議,甚至干脆對此只字不提。很顯然,盡管在伊恩休假期間頂替他的工作,本是我的分內之事,但可以肯定,他對我在這一空檔接手如此大案,心中頗有嫌怨。我是否本應該想辦法找到他,要求他中斷休假回來履職?或許應該,而且,他一定會趕回來。我們倆都十分清楚,這樣的大案本該由他負責:伊恩曾經處理過愛爾蘭共和軍[3]實施的諸多爆炸及槍擊案件,事實上,他的專長便是彈道分析。

伊恩表達憤怒的方式是表現冷漠[4],但后來同事透露的小道消息是,伊恩認為,瑞安最愚蠢的地方之一,便是選擇在伊恩本人休假時大開殺戒。好像是覺得意猶未盡,我們私底下添油加醋道,伊恩認為,就是因為瑞安蠢到自殺的地步,自己才沒有辦法作為韋斯特醫生在出庭做證時大出風頭。

此后很長時間,亨格福德事件儼然成為橫亙于我和伊恩中間的鴻溝,但恰恰是因為接手此案,徹底改變了我在蓋伊醫院乃至全英法醫病理學界的地位。我不再是伊恩身后的靦腆小弟或者順從跟班。現在,我成了一名具有話語權的知名法醫病理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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