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曼自序
作者告訴我們他的為人和出身以及他同歌德的關系的來龍去脈
18世紀90年代初,我出生在盧厄河畔的溫森,這是位于呂內堡和漢堡之間的一個小鎮,與低洼濕地和荒原毗鄰。更確切地說,我出生在一間可以被稱為小屋的茅舍里。這間小屋只有取暖設備,沒有樓梯,依靠緊挨屋門的一架梯子就可以直接爬上貯藏草料的頂棚。
作為我父親第二次婚姻中的最后一個孩子,我只知道我的父母已經上了年紀,我在一定程度上是在父母中間孤獨地長大的。我父親和他的前妻育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是水手,經歷了若干次遠洋航行,最后在遙遠的大陸被俘獲,從此下落不明;另一個曾多次參與在格陵蘭島捕鯨和捕海狗的活動,最后回到了漢堡,在那里過著平平常常的生活。我父親再婚后在我之前育有兩個女兒,當我十二歲的時候,我的這兩個姐姐已離開了父親的家,一個在本地工作,另一個在漢堡工作。
我們這個小家庭的生計的主要源泉是一頭奶牛,它不僅供給我們每日需要的牛奶,而且我們每年靠它提供的牛奶可以把一頭小牛喂肥,還能在某些時候用牛奶換一點錢。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一座小菜園,它每年為我們提供各種必需的蔬菜。但是,做面包需要的谷物,烹飪需要的面粉,我們得自己去買。
我的母親特別善于毛紡;此外,她也會裁剪和縫制婦女的普通便帽,買主對她的產品特別滿意。靠這兩門手藝,她獲得了一些收入。
與此不同,我的父親做點小買賣,他根據不同的季節變換商品,為此,他常常外出,奔走于城鄉之間。夏天,我們看到他背著一個不重的小木箱,在這荒野地區走村串巷,挨戶兜售帶子、線和絲織品。與此同時,他收購當地的毛襪和亞麻呢(一種用棕色的羊毛——歐洲盤羊的羊毛——和亞麻混紡的織物),然后在易北河對岸各地挨家挨戶地兜售。冬天,他把從低洼濕地和荒原地區的村莊里收購來的未加工的羽毛筆和未漂白的平紋亞麻布用船運到漢堡。但是,無論他怎樣努力,他的盈利是很少的,因為我們的生活總有些貧因。
至于我的童年生活,它同樣按季節的不同而不同。隨著春天的來臨,易北河習慣性泛濫的積水退去,這時我每天都到河堤里與高坡上采集蘆葦,為我們的奶牛儲備常使用的草墊子。然后,當遼闊的草地上長出嫩草的時候,我和其他的男孩們協作,一天又一天地放牧奶牛。夏天的時候,我每天都到我們的菜園里勞動;此外,為了燒火做飯,我整年都要從離家不到一個小時的林區拖來干枯的木柴。收割谷物的時候,我好幾個星期都在田里忙著拾穗。之后,當秋風吹動樹木的時候,我采集橡子,并按麥測[6]把它們賣給較富裕的居民,供他們喂養自己的鵝群。但是,當我充分地成長起來的時候,我便陪我的父親走村串巷,當起了小貨郎,幫他背起行李小包。這段時間是我少年時代最值得回憶的。
盡管由于家境貧寒,我不得不做各種各樣的工作,但是我也定期地上學,在十四歲的時候,勉強學會了看書寫字。人們會承認,從勉強學會看書寫字到與歌德建立一種親密的關系,的確是前進了一大步。當時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詩歌和美術這樣的東西,所以在我心中幸好沒有對此類東西的模糊的要求和追求。
有人說過,動物通過自己的器官得到啟迪。至于人呢,他往往通過他完全偶然地做的事情獲得對蘊藏在自己心中的某種崇高目的的啟迪。這種情況也發生在我身上,它本身雖然無關緊要,卻改變了我整個的一生,所以我把它看作某種難忘的經歷而牢記在心。
一天晚上,當燈點燃的時候,我和父母坐在桌旁。父親剛從漢堡回來,向我們講述他的交易的過程和進展。因為他喜歡抽煙,所以他隨身帶回來一包煙,這包煙就放在桌子上,我看到商標上畫著一匹馬。我覺得這匹馬畫得很好,剛好我手頭有筆、墨水和紙,于是我按捺不住一種不可遏制的欲望,試著臨摹這匹馬。父親繼續講述他的漢堡之行,而我卻專心致志地臨摹這匹馬,我的父母并沒有覺察到。當我把馬畫好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臨摹似乎和模特兒完全相像,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我把我所畫的東西拿給父母看,他們不得不稱贊我,對我的臨摹感到驚異。這天夜里,我由于興奮不已,處于半失眠狀態,一直在想我所畫的馬,焦急地等待早晨的來臨,以便再次看一看它,再次愉快地欣賞它。
從這時起,我最初對感性的臨摹產生的欲望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可是,由于在我所居住的地方,沒有人在繪畫方面能繼續幫助我,所以,當我們的鄰居——他是一位陶器工人——給我幾本草圖的時候——他把這些草圖作為給盤子和碟子涂色的藍本——我感到無比幸福。
我用筆和墨水極其細心地臨摹這些草圖,這樣就產生了兩本畫冊,很快它們就傳來傳去,傳到當地一位要人、地方長官邁耶的手里。這位要人讓人叫我到他那兒去,他送我禮物,還非常親切地表揚我。他問我,我是否想成為一位畫家;假若我已經參加了堅信禮[7],他打算把我派往漢堡,到一位技巧熟練的工匠那里深造。我回答說,我樂于遵命照辦,不過我想和父母再考慮考慮。
可是,我的父母都出身于農民階層,而且在他們居住的地方,絕大多數的居民從事農業和畜牧業,所以他們想象中的畫家不過是把門和房子刷上顏色的油漆工。他們非常關心我,勸我不要去當畫家,因為在他們看來,畫畫這門手藝不僅非常骯臟,而且非常危險,畫畫的人動不動就會摔死,尤其是在漢堡,那兒有七層高的大樓,油漆工摔死的事經常發生。由于我和父母一樣并不看重畫家,所以我對這門手藝并不感興趣,也就婉言謝絕了那位好心的地方長官的建議。
在這期間,我的才能也引起了一些大人物的注意,人們留心觀察我,試圖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抬舉我。人們讓我參加少數出身高貴的孩子的私人授課,我學了一點拉丁文和音樂,還學習了法語。與此同時,人們供給我更好的衣服,令人尊敬的教區牧師帕里希烏斯特意讓我坐在他的桌旁。
從那時起,我對學校產生了好感;我盡可能地繼續延長如此有利的情況,因此我的父母也樂于承認,我在十六歲的時候才能接受堅信禮。
但是出現了這樣一個問題:我將成為什么樣的人?假若事情按照我的愿望進行的話,人們會把我送到一所高級中學里,以便將來從事科學研究。但是,這是不可想象的,因為不僅缺乏經濟條件,而且我的情況緊急,迫切要求我很快注意到這樣一種處境,即我不僅要照料自己,而且也要給我的貧困而年老的父母提供一些幫助。
就在我接受堅信禮之后,這樣的處境展現在我的面前。當地的一位司法官員建議我在當地法院里做些抄寫工作和其他的小差事,我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議。我在上中學的最后一年半的時間里,由于學習刻苦,不僅寫得一手好字,而且對草擬書面文章做了各種各樣的練習,所以完全能夠勝任這樣一種職務。在當地法院工作期間,我不僅從事普通的律師事務,還按照傳統的格式草擬訴狀和判決書。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年,即持續到1810年,同年,漢諾威的行政區域盧厄河畔的溫森被廢除,并入易北河下游的法蘭西帝國管轄的行政區。
隨后,我在呂內堡直接稅管理局供職。次年,在這個管理局同樣被撤銷之后,我進入了于爾岑法國長官辦事處。我在這里工作到1812年底,同年,法國長官杜林先生提升我為柏文森地區的市長秘書。這個職務我擔任到1813年春季,這時,進軍的哥薩克騎兵帶來了把我們從法國的統治下解放出來的希望。
我向市長辭行,回到了故鄉,打算盡快加入熱愛祖國的戰士的隊伍,這些隊伍悄悄地在各地開始形成。這個愿望終于實現了,1813年夏末,我作為志愿兵,帶著獵槍和附于騎兵馬鞍上的手槍皮袋,參加了基爾曼塞格領導的獵人軍團,并隨這個軍團,在連長克諾卜上尉的率領下,于1813年末至1814年初的冬季,參加了討伐法國元帥達武的遠征,途經梅克倫堡、荷爾斯泰因和漢堡的前面。接著,我們跨過萊茵河,向麥松將軍發起反攻。在夏天,我們轉戰千里,戰斗在肥沃的佛蘭德和布拉班特[8]。
在這里,我看到了荷蘭人的偉大繪畫作品,一個新世界在我眼前展開了。有好多天,我全天都是在教堂和博物館里度過的。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畫作。我現在認識到,當一個畫家意味著什么;我看到了繪畫大師的門徒的登峰造極的偉大進步。我差點兒哭了起來,因為我沒有走上類似的道路。可是,我當場決定,要走上類似的道路。為此,我在吐爾奈[9]結識了一位年輕的藝術家,設法弄到黑色的粉筆和一張尺寸最大的繪圖紙,立即坐到一幅畫前,開始模仿它。在這時,對事業的強烈欲望彌補了我在練習和指導方面所缺少的東西,就這樣,我成功地完成了人物的輪廓。然后,我開始從左側入手,在整幅畫上畫陰影,可惜一道行軍的命令打斷了我非常順利的活動。我趕緊用單個的字母標示尚未畫陰影的部分中的陰影和光的深淺程度,希望在閑暇的時間里以這種方式成功地完成這件作品。我把我的畫卷起來,放進箭筒里,然后背著箭筒和獵槍開始從吐爾奈到哈默爾恩的長征。
1814年秋,獵人軍團在這里解散,我回到了故鄉。我的父親已經去世,我的母親還活著,她與我的大姐一起住,后者在這期間已經結婚,收下了父母親的住房。我立即開始繼續畫畫;我首先完成了那幅從布拉班特帶回來的畫,此后,由于缺少合適的樣本,我只好臨摹那些出自蘭貝格[10]之手的小幅銅版畫,用黑色的粉筆把它們放大。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很快就發現我在繪畫方面的練習和知識的不足,我對人以及動物的解剖學知其一不知其二;此外,對如何處理不同的樹木種類和土壤,我也知之甚少;所以,在我以自己的方式畫出看上去大致可以的圖畫之前,我必須付出非常大的辛勞。
因此,我很快就懂得,如果想成為一位藝術家,我得另起爐灶,而繼續在自己的道路上探求與摸索,只會是一種毫無希望的努力。重新開始,成為一個有本事的大師,這便是我的計劃。
至于大師,他在我的心目中就是生活在漢諾威的蘭貝格;我也考慮到,在這座城市里我可以站住腳,因為那里有我的一位青年時代的朋友,他討人喜歡,日子過得挺富裕,對人忠誠,我可以指望得到他的任何支持,況且他曾多次邀請我到他那里。
所以,我不再猶豫不決,立刻將衣物等扎成一捆,于1815年仲冬步行將近四十小時的路,穿過被深雪覆蓋的荒原,終于平安地到達漢諾威。
我馬不停蹄地去找蘭貝格,向他陳述自己的愿望。在我提交幾份試樣之后,他似乎不再懷疑我的才能。但是他提醒我說,藝術不是為了面包,掌握技巧需要許多時間,指望藝術同時能解決外在的生活,這種希望是非常渺茫的。在這期間,他表現出很樂意為我提供一切幫助;他立即從他眾多的素描中找出幾幅帶人體部分的合適的素描,交給我去臨摹。
就這樣,我住在我的朋友那里,臨摹蘭貝格的原作。我取得了進步,因為蘭貝格提供給我的素描變得日益重要。我精心描繪人體的整個構造,不厭其煩地一再重復畫難畫的手和腳。就這樣,幾個月幸福的時光過去了。這時我們進入了5月,我開始常鬧小病;6月臨近了,我已經不再能夠握筆,因為我的雙手不停地發抖。
我們只好求助于一位醫術熟練的醫生。他發現我的病情嚴重。他解釋說,由于參加過遠征,我所有的皮膚散發受到抑制,一種消耗體力的灼熱撲向人體的內部,假如像這樣再拖兩個星期,我肯定會危在旦夕。他立即吩咐我洗熱水浴和采取類似的有效療法,以便恢復皮膚的活動。很快就出現了令人高興的好轉跡象;可是我還沒有考慮到要繼續進行我的藝術研究。
直到這時,我都受到了朋友最親切的對待和照料;我對他是否是一種累贅,或以后是否還會是他的一種累贅,對此他想都沒有想,也沒有最輕微的暗示。可是我卻想到了這一點,我早就有這種暗藏的憂慮,或許正是這種憂慮加快了潛伏在我身上的疾病的發作,而現在,當我看到他為了我的康復開支巨大的時候,這種憂慮不可抗拒地表現出來。
在這樣一種貧病交加的情況下,我想到去一個與戰時辦公廳有聯系的委員會里謀取一個職位,這個委員會負責漢諾威軍隊的裝備事務。所以,毫不足怪,我為形勢所迫,放棄了自己的藝術生涯,謀得了這個小差事,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
我的病很快就痊愈了,健康恢復了,心情又舒暢了,我很久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快樂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感到有必要對我的朋友給予我的慷慨援助做些補償。我得熟悉我的新工作,這使我精神煥發。我覺得我的頂頭上司們是一些具有最高尚思想的人,我和同事們——其中有幾個和我在同一個軍團參加了遠征——很快就建立了密切和相互信任的關系。
由于這種安定的生活環境,我才得以在這座保持著某些優良傳統的都城里相當自由地四處看看。此外,在空閑時間里,我不厭其煩地重新漫游那些景色優美的郊區。我和蘭貝格的一個學生、一位很有前途的年輕藝術家結下了親密的友誼,他經常陪伴我四處漫游。此外,由于我的健康和其他情況,我不得不放棄了自己的藝術實踐,所以至少每天能和這位年輕的藝術家談論我們共同的朋友,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很大的安慰。我參與他的創作——他經常把還是草圖的作品拿給我看——并和他一起詳細討論它們。由于他的指引,我接觸到一些富有教育意義的著作,讀了溫克爾曼[11]和門斯[12]的著作。但是,由于我沒有體驗到這兩位藝術理論家所論及的事,所以我從這樣的讀物中只能獲得最一般的知識——其實,這些讀物對我并沒有多大好處。
我的朋友在都城里出生和長大,在文化教養上,從各方面看都走在我的前面;此外,他對文學擁有相當豐富的知識,而我對文學卻一竅不通。在這段時間里,克爾納[13]成了被人們頌揚的時代英雄,他所創作的詩集《琴與劍》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使我贊嘆不已。
對于一首詩的藝術效果,人們談了許多,而且把它放到很高的地位;但是我卻認為,題材的效果才是真正有影響的,換言之,一切取決于題材。我在并不知道這點的情況下,靠《琴與劍》這本小書體會到這一點。因為我和克爾納一樣懷著對我們多年的壓迫者的仇很,我和他一樣參加了解放戰爭,我和他一樣經歷了所有艱苦的長途跋涉、夜間露營、前哨值勤和各種戰斗,此外,我和他有相似的思想和感情,這一切通過這些詩在我的內心里引起了深刻而強烈的共鳴。
但是,正如某種重要的事件,如果不能深深地激勵我和使我富有創造性,就很難對我產生影響一樣,對我來說,這種情況同樣適用于克爾納的這些詩。我回想起我在童年時代和后來的年月里曾偶爾寫過一些小詩,但是我沒有繼續重視這件事,因為我當時并不大看重這一類容易產生的東西——一般來說,為了對詩的才能進行估價,總需要某些思想上的成熟。而現在,我覺得克爾納身上的這種才能是完全值得稱贊和羨慕的東西,于是在我心中油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欲望,想去試一試我是否在某種程度上能趕上他。
我們的愛國戰士從法國歸來給我提供了一個理想的機會。我至今仍記憶猶新,士兵在戰場上不得不經受不可名狀的辛苦,而悠閑的小市民卻在家里享受各種舒適的生活。于是我想,這會是一件好事,即把這一類情況用一首詩表現出來,以此影響人們的心情,為更加熱情地迎接歸來的部隊做準備。
我自費讓人把這首詩印了幾百份,并讓人在城里分發它們。這首詩產生的良好效果出乎我的意料。一大群熟人向我蜂擁而來,這令我非常高興。人們贊同我所表達出的感受和看法,勉勵我繼續做類似的嘗試,并且普遍認為,我已經初露頭角,值得進一步培養這種才能。人們在各種雜志上傳播這首詩,在各個地方翻印它,單份地出售它。此外,令我高興的是,一位深受聽眾喜愛的作曲家打算為我的這首詩譜曲,盡管它由于冗長和非常講究修辭而不太適合歌唱。
從這時起,我幾乎每周都要寫一首詩,我為此感到高興。現在,我已經是二十四歲的人,在我心中存在一個充滿感情、渴望和良好愿望的世界;可是我完全缺乏精神文化和知識。人們勸告我仔細閱讀我們的偉大詩人們的作品,特別介紹我讀席勒和克洛普施托克[14]的作品。我找到了他們的作品,閱讀它們,贊賞它們,可是我覺得它們對我幫助不大;這幾位天才的道路偏離我自己的本性的方向太遠了。
在這個時候,我頭一次聽到歌德這個名字,而且獲得了他的一部詩集。我讀他的敘事詩,一遍又一遍地讀,而且在讀的時候享受到無法形容的幸福。我好像才覺醒過來,好像才開始獲得真正的意識,好像我自己的此前沒有被我認識到的精神世界在這些敘事詩里反映出來了。在這些敘事詩里,我在哪個地方都沒有發現我的純粹的人的思想和感情不足以理解的某種外國式的和高深莫測的東西,在哪個地方都沒有發現我壓根兒沒有料想到的外國的和過時的神祇的名字;相反,我發現了人的內心及其所有的渴望、幸福和痛苦,我發現了德國人的氣質,它就像當前的大白天,一種在溫暖而美輪美奐的陽光照耀下的純粹的現實。
整整幾個星期、幾個月的時間,我生活在這些敘事詩里。然后,我成功地獲得了《威廉·邁斯特》,接著又獲得了他的生平[15]和戲劇作品。至于《浮士德》,我最初被它的人性的沉淪和墮落嚇得朝后退,但是,它那非常神秘的本質卻一再地吸引著我,所以每逢節日我都要閱讀它,欽佩和熱愛與日俱增。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生活和工作在這些著作里,所想和所說的全都是歌德。
通過學習一位偉大作家的作品,我們得到的好處是各式各樣的;但是,主要的好處可能在于,我們不僅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內心世界,而且更加清楚地意識到我們之外的千姿百態的世界。歌德的作品給我留下的正是這樣一種印象。是它們促使我更好地觀察和理解感性的事物和性格;我逐漸理解一個個體同自身的統一或最內在的和諧,從而越來越明白自然和藝術現象的千姿百態的奧秘。
我在對歌德的作品相當熟諳,并順便以某些方式嘗試詩歌創作之后,轉向外國和從前的幾位最偉大的詩人,不僅借助最好的翻譯閱讀莎士比亞的最出色的劇作,還閱讀索福克勒斯和荷馬的作品。
可是,我很快就覺察到,我從這些高級的作品中只獲得了普遍人性的東西,而要理解特殊的東西,必須在語言和歷史方面具有科學的知識,也就是說,必須具有通常從中學和大學里獲得的文化知識。
此外,有人從某些方面向我提意見,說我按照自己的方法只會做徒勞無益的努力,沒有所謂的古典文化知識,是絕不會成為詩人的;要想成為詩人,不僅要學會熟練而有力地使用自己的語言,而且要學會按照內容和思想作出某種出色的東西。
在這個時候我也閱讀了許多知名人物的傳記,目的是看清他們為了成為有本事的人而選取了怎樣的教育途徑。由于我從他們的傳記中注意到,他們通常都上過中學和大學,所以我下定決心,盡管上了年紀并遇到各種各樣的阻力,但我也要像他們那樣去上中學和大學。
不久,我求教于漢諾威高級中學的一位老師,這是一位杰出的語文學家,我在他那里接受私人授課,不僅學拉丁語,而且學希臘語。我把每天至少六小時的工作時間之外的所有空閑時間都用到這些學習上。
我這樣學了一年。我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可是,由于我急于求成,我感到進展的速度太慢,必須考慮其他的辦法。我覺得,如果我每天能在高級中學里學習四至五小時,以這種方式完全沉浸在學術氛圍里,那么我就會取得完全不同的進步,更加迅速得多地達到目的。
我的這種看法得到了專家委員會的認可,所以我決心這樣去做,也很容易地獲得了上司們的批準,因為我把高級中學的課時安排在白天不上班的時間里。
因此,我報名參加錄取考試,由我的老師陪同,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去見那位令人尊敬的校長,以便通過必要的考試。校長以最大可能的寬容考我;可是,由于我對那些傳統的課堂問題毫無準備,所以盡管做了一切努力,但還是表現得不盡如人意。不過,由于我的老師擔保,我所知道的要比考試中體現出來的多,并且考慮到我不同尋常的努力爭取,校長最終把我安置在中學六、七兩年級里。
毋庸贅述,我作為一個將近二十五歲的人,作為一個業已為國王效勞的人,在這些絕大多數還是非常孩子氣的少年中間充當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可想而知,我最初對這種新的處境感到有些難堪和奇怪;可是,對各種科學的巨大渴望使我不理睬和忍受這一切。而且總的說來,我用不著為這些小事發牢騷。老師們尊重我,班上年紀較大和成績較好的學生對我非常友好,就連少數極端傲慢的學生也不敢向我發泄他們的罪惡情緒。
總的說來,我的某些愿望已經實現,所以我感到非常幸福,以極大的熱情在這條新的道路上前進。早晨五點我醒來,緊接著開始準備功課。將近八點我開始上學讀書,直到十點。從那兒我趕忙回到辦公室工作,直至將近下午一點。然后我急速地回家,狼吞虎咽地吃一點午飯,剛過一點又回到了學校。課程持續到四點,然后我又回到辦公室,一直工作到七點,晚上余下的時間我用以準備功課和私人補習。
這種忙碌的生活我持續了幾個月;但是,我的體力勝任不了這種勞頓,這應驗了眾所周知的事實:任何人都不能一身事二主。由于缺少室外空氣和運動,加之沒有時間休息,沒有時間吃飯、喝酒和睡眠,所以我漸漸地患了病;我感到身心麻木不仁,最終迫切需要做出選擇:要么放棄學業,要么放棄我的職位。但是,由于后者關系到我的生存,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放棄學業。于是,我在1817年考季來臨的時候踏出了校門。這似乎是我注定的特殊命運:嘗試各種各樣的事情。所以,我決不后悔自己也在一所研究性質的學校里學習了一陣子。
在這期間,我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因為我一如既往地想上大學,所以我除了繼續私人補習之外,沒有別的什么辦法,我也樂于接受符合我的興趣和目的的私人授課。
在令人心情壓抑的冬天過去之后,我度過了因而更加令人心曠神怡的春天和夏天;我經常到野外徒步漫游,這一年,大自然以異常的熱誠對我的心說話,于是我寫了許多首詩;當然,在寫詩的時候,歌德年輕時寫的那些敘事詩作為特別崇高的榜樣浮現在我的眼前。
隨著冬天的來臨,我開始認真地思考,我怎樣才能在至少一年的期限內上大學。在拉丁語方面,我已經大有進展,能夠按韻律從賀拉斯的頌歌中,從維吉爾的牧歌中,以及從奧維德的長詩《變形記》中翻譯特別讓我感到滿意的幾節。此外,我還能閱讀西塞羅的演說和愷撒的戰記,而且不怎么費勁。就這樣,雖然我并不認為我已經為上大學做好了應有的準備,但是我想在一年之內我還會取得很大的進步,通過自學把上大學所缺的東西補上。
我在都城的達官貴人中間爭取到幾個資助人;他們答應協助我,但條件是,我應該決定選擇一種所謂的“飯碗專業”。但是,這是違反我的本性的,因為我深信,人只需培養他的內心深處不停地向往的東西,所以我堅持自己的意見,而那幾個資助人拒絕給我以幫助,除了可以免費提供午飯。
我除了用自己的力量貫徹自己的計劃之外,沒有別的什么辦法。我決心集中思想和力量,寫出一些有點意義的文學作品。
米爾納[16]的《罪過》和格里爾帕策[17]的《太祖母》在這期間經常上演,并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這兩部做作的悲劇與我對大自然的感受力背道而馳,我同樣不贊成它們的命運觀念,因為它們只會對老百姓產生不道德的影響。因此,我決定反對它們,并且闡明自己的理由,即命運在于性格。但是,我不想用語言與之抗爭,而是用行動。我要寫一部說真話的劇本,即人在現在撒種,種子在未來露苗,并根據人所播下的種子帶來好的或壞的果實。我不熟悉世界史,所以只好虛構人物和情節的發展過程。我大概花了一年的時間進行醞釀,詳細地擬定了個別的場面和幕。在一切大致就緒之后,我在1820年冬天,花了幾個星期的早晨時間,終于寫出了這部劇本。我為此感到十二分的幸福,因為我看到一切非常容易而自然地表現出來。但是,和那些所謂的詩人不同,我太貼近現實生活,所以從來也不會做戲。因此,與其說我刻畫了一種緊張的、進展迅速的情節,倒不如說我冷靜地描繪了各種各樣的情景,我只是按照性格和場景的要求富有詩意地和節奏分明地描寫。次要人物獲得了太多的空間,整個劇本寫得過于冗長。
我把這個劇本展示給我最親近的朋友和熟人們,但沒有獲得我所希望的理解;他們責備我,說有幾場屬于喜劇;他們還批評我,說我書讀得太少。我期待他們更好的評價,所以最初我暗自感到受了侮辱;但是我逐漸認識到,朋友們所說的并非完全不對,我的劇本,雖然人物性格的描繪是正確的,整個劇本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而且像我所希望的那樣,以某種審慎和敏捷表現出來,但是劇本中所展示出的生活處在一種非常低的階段,所以不宜于在公開場合露面。
考慮到我的出身和不多的習作,這是不足為奇的。我決心徹底修改劇本,把它改編成可以上演的劇本。但是,為此目的,我得事先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以便能夠把一切提升到更高的水平。我渴望能夠上大學,希望在大學里能夠獲得我所缺少的一切,并且認為,上大學能改善我的生活環境。現在,這種渴望變成了一種激情。我決定出版我的詩集,這也許能圓我上大學的夢。但是,由于我沒有名氣,不可能指望出版商給我一筆可觀的稿酬,所以我根據自己的處境選擇了更為有利的途經——訂購。
這件事由我的朋友們牽頭,而且取得了最符合期望的進展。現在我又到上司們那里,表示我要到哥廷根上大學,請求他們解除我的職務。由于上司們深信我的態度是非常嚴肅的,而且我不會讓步,所以他們恩準了我的請求。看在我的上司、當時的上校貝爾格的面子上,戰時辦公廳滿足了我離職的愿望,并答應每年給我一百五十塔勒[18],作為對我上大學的資助,為期兩年。
我終于如愿以償,實現了多年來抱有的各種計劃。我讓人以最快的速度印刷和發送我的詩集,從詩集的所得中扣除一切費用,我獲得一百五十塔勒的純利。于是,1821年5月,我留下一位珍愛的情人,只身到了哥廷根。
我第一次嘗試上大學之所以失敗,是因為我頑固地拒絕了那個所謂的“飯碗專業”。可是現在,我有了經驗,變得聰明起來;我至今還非常清楚地記得,當時我不得不同我周圍最親近的人以及很有影響力的大人物進行非語言所能表達的一次又一次的斗爭。常言說,吃一塹,長一智,我現在可以說是事后聰明,我要遷就一個極強大的世界的看法,并立即聲明,我愿意選擇一個“飯碗專業”,獻身于法學。
我的這一決定不僅受到強大的資助人歡迎,而且受到所有其他關心我的塵世進步的人歡迎,盡管他們想象不出我的精神需要有多么大。所有的矛盾一下子解決了,我到處受歡迎,到處有人樂意促成我的目的。與此同時,人們懷著良好的意圖支持我所做出的決定,因為學法律能夠使我的思想更加受益。人們說,通過學習法律,我會洞察市民的和現世的情況,而用其他的方法是無法達到這個目的的。人們還說,法律的范圍很廣,學了法律就無須附帶學習許許多多所謂的高等事物。人們向我說出許多知名人士的名字,這些名人全都學過法律,但同時在其他方向獲得了淵博的知識。
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我和我的朋友們忽略了一點,即那些名人不僅上大學前就有優異的學習成績,而且花在學習上的時間要長得多,而我的情況特殊,為謀生計,我不可能像他們那樣把時間都花在學習上。
但是,上述一切已經夠了,正像我曾經欺騙別人一樣,我逐漸欺騙我自己,最后的確自以為能夠非常認真地學習法律,而且同時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帶著去尋求我壓根兒不想占有和使用的某種東西的這種荒唐想法,我在到達哥廷根大學之后,立即開始學習法律。我也覺得法律這門學科根本不會引起我的反感,相反,假如我的頭腦里沒有充滿太多的其他打算和志向,我會非常樂意獻身于法律。我現在的情況就像一位姑娘一樣,她為反對包辦婚姻而提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因為偏偏在她的心里有一個秘密的情人。
在上有關公共機構和《法學匯編》[19]的課程時,我常常忘我地練習寫作戲劇情景。我煞費苦心地把我的思想用于聽課,可是我的思想總是開小差。我不停地想到詩歌、藝術和我的更高級的人的發展,正是為了后者,我多年來熱情地努力爭取上大學。
在上大學的頭一年里,是黑倫[20]大力幫助我實現我最遠的目的。他的人種志課和歷史課為我今后研究這類學問打下了最好的基礎;另一方面,他的演講清楚而切實,這使我受益良多。我喜歡他上的每一堂課,內心充滿著對這位杰出學者的崇高敬意和愛慕。
我開始理智地考慮第二個學年,決定完全放棄法律學習,因為它確實太重要了,以至我不可能把它視為無關緊要的事,這對于我的主要的事無疑是一個太大的障礙。我決定學習語文學。如果說在頭一年里我向黑倫學習到了許許多多的知識的話,那么在第二年里我得感謝迪森[21]教給我這么多的知識。這不僅因為他的講課為我的學習提供了本來渴望得到的營養,我每天都看到自己有進步和更加開竅,在他的指點下,我為未來的文學創作選擇了可靠的方向,而且因為我有幸和他認識,由他指導、支持和鼓勵我的學習。
此外,每天和學生中間非常杰出的人物交往,不停地討論非常重要的問題,每天散步,往往到深夜,這一切對我來說是彌足珍貴的,對我越來越自由的發展產生了極為有利的影響。
在這期間,我手頭的錢即將告罄。與此相反,一年半以來,我每天都吸收了新的知識。但是我覺得,繼續積累知識,而不去實際應用它,這是不符合我的本性和生命歷程的。所以我的內心里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想通過創作幾部文學作品來重新使自己獲得自由,重新使自己渴望進一步的學習。
我打算連續地完成我的戲劇作品,表達我有關詩歌原理的觀念。對于前者,我在題材上并沒有失去興趣,但我希望我的戲劇作品在形式和內容上顯得更加重要;而后者是我特別在和當時盛行的觀點進行斗爭中發展起來的。
因此,我于1822年秋離開了大學,搬進漢諾威附近一所鄉村風格的住房。我首先撰寫那些理論文章,特別希望自己的文章不僅有助于年輕的人才創作出詩歌作品,而且有助于他們評價詩歌作品,所以我把文章取名為《關于詩歌的論文集》。
1823年5月,我完成了這項工作。現在,由于處境困難,我不僅希望能找到一個好的出版商,而且希望獲得豐厚的稿酬,所以我斷然決定,把手稿寄給歌德,并請求他向柯塔[22]先生說幾句稱贊的話。
歌德始終是詩人當中那顆我每天仰望的可靠的指路星[23],他的格言和我的思想方法和諧一致,使我的觀點不斷地提高。我一再地試圖探索和竭力仿效他在處理各種不同題材時的高超藝術,我對歌德的真摯的熱愛和崇敬幾乎是抑制不住的。
到達哥廷根后不久,我給他寄去了我的一本詩集,并附上我簡短的生平和教育過程。使我非常高興的是,隨后不久,我不僅收到了他簡短的回信,還從旅行者們那里聽到,他對我評價不錯,并打算在幾期《藝術與古代》上介紹我。
對于我來說,由于我當時的處境,知道這個消息具有重大的意義,現在我也有了勇氣,把剛剛完成的手稿十分信任地寄給他。
現在,在我心中只有一個強烈的愿望,那就是親自在他身邊待上一段時間。于是,為了實現這個愿望,我在5月底徒步漫游,經過哥廷根和維拉塔爾,最后到了魏瑪。
在到魏瑪的旅途中,由于天氣十分炎熱,往往步履維艱,但是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讓我深感慰藉的印象,仿佛我將受到好心人的特殊指導,仿佛這次魏瑪之行會給我今后的生活帶來重要的影響。